青天侠义传txt:三宝太监西洋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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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要人物表
郑 和     三宝太监,征西大元帅。
朱 棣     明永乐帝,成祖。
张天师    奉道教,辅郑和西征,任天师。
碧峰长老   奉佛教,辅郑和西征,任国师。
非幻禅师   碧峰长老的徒弟。
云谷禅师   碧峰长老的徒孙。王尚书
兵部尚书   征西副元帅。
张 计     号西塘,征西左先锋。
刘 荫     号东塘,征西右先锋。
王 堂     征西一营大都督。
黄栋梁    征西二营大都督。
金天雷    征西三营大都督。
王 明     征西四营大都督。
唐 英     征西五营大都督。
黄金彦    征西一哨副都督。
许以诚    征西二哨副都督。
张 柏     征西三哨副都督。
吴 成     征西四哨副都督。
白鳝精    作乱红江口,为天师收服。
白龙精    作乱白龙江,为国师设计安抚。
李 海     水军军士,祭白龙精的诱饵,后遇猴精得救,郑和觊旋时献夜明珠。
姜老星    金莲宝象国刺仪王,为唐英射杀。
姜金定    姜老星之女,后降服。
王 良    王明之子,曾为父赎罪立功。
羊角大仙   姜金定的师父,为国师降服。
谢文彬    罗斜国元帅,为天师火攻兵败逃亡。
咬海干    爪哇国镇国都招讨,被杀。
王神姑    原为山大王,后与咬海干成亲,抵抗天兵,为张柏所杀。
火 母    王神姑的师父。
骊山老母   救助火母,后与国师讲和而去。
陈抟老祖   应骊山老母之邀救助火母。
黄凤仙    女儿国状元,被贬为狱官,与唐英成亲。
王莲英    女儿国总兵官,被天师、黄凤仙擒杀。
红莲宫主   女儿国东官侍御,被国师制服。
苏干刺    苏门答刺国国王的仇人,为张计擒住。
金毛道长   撒发国护国军师,被国师收服。
张守成    道号张三峰,助国师取明帝真性。
陈 堂    征西水军大都督。
西海蛟    金眼国总兵官,为金天雷所杀。
三太子    金眼国三太子,兵败自刎。
哈里虎    金眼国驸马将军,兵败自尽。 金角大仙   野牛精,被黄凤仙斩杀。
银角大仙   白羊精,被国师收服,遭诛。
鹿皮大仙   鹿皮精,被天师收服。
云幕     木骨都束国总兵官。
伦罗尊者   木骨都束国国师,被王尚书用计收服。
饶钹长老   伦罗尊者的师父,被王尚书用计收服。
百里雁    银眼国总兵官,被王尚书设计烧死。
百夫人    百里雁的妻子,被唐英所杀。
地里鬼    银眼国猎户,隐身盗笛,与王明结拜。
刘 氏    王明亡妻,与王在酆都国相见。                           出 版 前 言
    中国古典小说汗牛充栋,蔚为大观,其中许多作品世代流传,受到广大 人民群众的喜爱。为弘扬华夏文化,我社从卷帙浩繁的古典文学宝库中精选 有代表性的作品 100 部,编成《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百部》丛书奉献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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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读者面宽。这套丛书中的作品有些已有多种版本流传,然而许多 版本都没有注释,有些版本虽有注释但偏于学术性。我社立足于中国古典文 学知识的普及,组织力量对作品中的疑难字词、语句以及方言、典故一一作 了注音和释义,有助于文化程度较低的读者扫除阅读障碍,也有助于一般读 者阅读参考,适应多种文化水平的读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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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配插图。每种作品均配有若干幅精美的插图。这些插图大多选取 自馆藏善本中的绣像,或由当代画家重新创作,使读者能直观地感受到作品的内容情节,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增强审美情趣。
    希望《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百部》能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也希望专家和读者提出意见和建议,以使这套丛书日臻完善。
                                             1995 年 5 月                    第一回  盂兰盆佛爷揭谛①   补陀山菩萨会神
        词曰:
              春到人间景异常,无边花柳竞芬芳。香车宝马闲来往,引却东风入醉乡。酾1剩酒,卧斜         阳,满拚三万六千场。而今自发三千丈,还记得年来三宝太监下西洋。
        粤②自天开于子,便就有个金羊、玉马、金蛇、玉龙、金虎、玉虎、金鸦、
  铁骑、苍狗、盐螭③、龙缠、象纬、羊角、鹑精,漉漉④虺虺、瀼瀼稜稜⑤。无
  限的经纬中间,却有两位大神通:一个是秉太阳之真精,行周天三百六十五
  度,一日一周;一个是秉太阴之真精,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盈亏圆缺。正
  所谓“日行南陆生微暖,月到中天分外明”也。地辟于丑,分柔分刚,便就
  有个三社、三内、三界、四履、四裔、四表、五字、五服、五遂、六诏、六
  狄、六幕、七         虺 、七壤、七陉瀼、八■、八纮、八埏⑥、九京、九围、九该、
  十镇、十望、十紧、大千亿万,阎浮嵕雉⑦, 莽莽,■■                           ⑧ ,无限的
  町町疃⑨中间,也有两位大头目:一个是形势蜿蜒磅且礴,奇奇怪怪色苍苍,
  静而有常,与那仁者同寿;一个是列名通地纪,疏派合天津,动而不括,与
  那智者同乐。正所谓“山色经年青未改,水流竟日听无声”。有天地然后有
  万物。故人生于寅,便就有个胎生、卵生、形生、气生、神生、鬼生、湿生、
  飞生,日积月累,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林林总总,亿千万劫,便又分个儒
  家、释家、道家、医家、风水家、龟卜家、丹青家、风鉴家、琴家、棋家,
  号曰“九流”。这九流中间,又有三个大管家:第一是儒家,第二是释家,
  第三是道家。
        那一个是儒家?这如今普天下文庙里供奉的孔夫子便是。这孔夫子又怎
  么样的出身?却说这个孔夫子生在鲁之曲阜昌平乡阙里,身长九尺二寸,腰
  大十围,凡四十九表,眉有一十二彩,目有六十四理。其头似尧,其颡纮似舜,
  其项似皋陶,其肩似子产。学贯天人,道穷秘奥,龟龙衔负之韦,七政六纬
  之事,包羲、黄帝之能,尧、舜、周公之美,靡不精备。删《诗》《书》,
  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授于洙南泗北门徒三千,博徒六万,达
  者七十二人。历代诏封他做大成至圣文宣王。我朝嘉靖爷登基,止称至圣先
  师孔子。这孔夫子却不是小可的,万世文章祖,历代帝王师,是为儒家。有
1  谛——真理,佛教二谛分俗谛与真谛;四谛指苦、集、灭、道谛。 ② 酾(shī,音诗)──斟(酒)。 ③ 粤——古语助同,无实义。 ④ 螭(chī,音吃)——没有角的龙。 ⑤ 漉漉——湿漉漉。 虺 (huǐ,音悔)虺──打雷的声音。 瀼 瀼——形容露水多。 ⑥ 稜稜一形容严寒。 ⑦   (shan,音善)。 ⑧ 陉(xíng,音行)。 ⑨ ■(qiàn,音欠)——同堑。 纮 (hóng,音宏)。埏(shàn,音山)。

  赞为证,赞曰:
              孔子之先,胄埏于商国。弗父①能让,正考铭勒。防叔来奔,邹②人倚立。尼父诞圣,阙里         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则。卯■诛两观,摄相夹谷。叹凤遽③衰,位麟何促,九流仰敬,万古         钦躅④。
       唐睿宗御制赞曰:
              猗欤夫子,实有圣德。其道可学,其仪不忒⑤。删《诗》定乐,百王取则。吾岂匏瓜⑥,东         南西北。
       宋太宗御制赞曰:
              王泽下衰,文武将坠,尼父挺生,海岳标异。祖述宪章,有德无位。哲人其萎,凤鸟不至。
       却说那一个是释家?这如今普天下寺院里供奉的佛爷爷便是。这佛爷爷
  怎么样出身?原来这佛爷爷叫做个释迦牟尼佛。他当初生在西天舍卫国刹利
  王家,养下地来,便就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捧住他两只
  脚,他便指天划地,作狮子吼声。长大成人,修道于檀特山中,乞法炼心,
  乞食资身,投托阿蓝迦蓝郁头蓝佛处做弟子。一日三,三日九,能伏诸般外
  道,结成正果。佛成之日,号为天人师。转四谛法轮:说果演法,普度众生。
  先度■⑦陈如等五人,次度三迦叶并徒众一千人,次度舍利弗一百人,次度目
  乾连一百人,次度耶舍长者五十人,到今叫做阿罗世尊菩萨。佛爷爷身长一
  丈六尺,黄金色相,顶中佩日月光,能变能化,无大无不大,无通无不通。
       后一千二百一十七年,教入中国,即汉朝明帝时也。汉明帝夜来得一梦,
  梦见一个浑金色相的人,约有一丈多长,头顶上放光,如日月之象。明日升
  殿,访问百官,百官中有一个叫傅毅,晓得是西天佛爷爷降临东土,当日禀
  明。汉明帝便就差郎中蔡愔赍⑧一道诏书,径到天竺国,问他的道,得他的书,
  又领了许多的沙门⑨来。传到如今,日新月盛,这便叫做释家。有诗为证,诗
  曰:
              国开兜率在西方,号作中天净梵王,妙相端居金色界,神通大放玉毫光。阎浮檀水心无染,  埏 (shā,音山)。
       n ① 阎浮嵕(zōng,音宗)雉——树林高大,阎浮,树名,亦代佛国。 ②   (hū,音乎) 莽莽一肥沃辽阔。 ■ (guó,音国)■ (yè,音叶) ——高山流水。 ③ 町(tǐng,音挺)疃(tuǎ,音团<上>)——田野村庄。
                         n ④ 颡(sǎng,音嗓)——额头。 ⑤ 胄(zhòu,音纣)——古称帝王或贵族子孙。 ⑥ 弗父——弗父及正考、防叔均为孔子的祖先。 ⑦ 邹一邹邑,孔子生邹邑昌平乡阙里。 ⑧ 卯——少正卯,为孔子所杀。 ⑨ 遽——急。

       优钵昙花体自香。率土苍生皈⑩仰久,茫茫苦海泛慈航。
       僧诗:
             浮杯万里达沧溟,遍礼名山适性灵。深夜降龙潭水黑,新秋放鹤野田青。身无彼此那怀土,        心会真如不读经。为问中华披剃者,几人雄猛得宁馨?
       那一个是道家?这如今普天下观里供奉的太上老君的便是。这太上老君
  却怎么样出身?原来老君住在大清道境,乃元气之祖宗,天地之根本。他化
  身周历尘沙,也不可计数。自从盘古凿开混饨以来,传至殷汤王四十八年上,
  这老君又来出世,乘太阳日精,化做五色玄黄,如弹丸般样的大。时有玉女
  当昼而寝,他便轻轻的流入玉女的口中,玉女不觉,一口吞之,遂觉有孕。
  怀了八十一年,直到武丁九年岁次庚辰,剖破玉女右胁①而生。生下地时,头
  发已自欺霜赛雪,就是个白头公公,因此上人人叫他做老子。老子生在李树
  下,指李树为姓,故此姓李,名耳,字伯阳。到秦昭王九年,活了九百九十
  六岁,娶了一百三十六个婆娘,养了三百六十一个儿子。忽一日吃饱了饭,
  整整衣,牵过一只不白不黑、不红不黄、青萎萎的两角牛来,跨上牛背,竟
  出函谷关而去。那一个把关的官也有些妙处,一手挡住关,一手挽着牛,只
  是不放。老于道:“恁②盘洁奸细么?”那官道:“不是。”老子道:“俺越
  度关津么?”那官道:“也不是。”老子道:“左不是,右不是,敢是要些
  过关钱儿?”那官道:“说个要字儿倒在卯,只是钱字又不在行。”老子道:
  “要些甚么?那官道:“要你那袖儿里的。”老子道:“袖里止有一本书。”
  那官道:“正是这书。”老子不肯,那官要留。挨了一会,老子终是出关的
  心胜,只得拽起袖来,递书与了那官,老子出关去了。这个书就是《道德经
  入。上下二篇:上篇三十六章,下篇八十章。道教大行于东土,和儒释共为
  三教,这是道家。有诗为证,诗曰:
             玉女度尘哗,和九咽紫霞。时凭白头老,去问赤松家。瑶砌交芝草,星坛绕杏花。青年函        谷外,玄鬓几生华。
       道诗:
             占尽乾坤第一山,功名长揖谢人间。昼眠松壑云瑛暖,夜漱芝泉石髓寒。曲按宫商吹玉笛,        火分文武炼金丹。荣华未必仙翁意,自是黄冠直好闲。
       这三教中间,独是释氏如来在西天灵山胜境,婆姿③双林之下,雷音宝刹
  之中,三千古佛,五百阿罗,八大金刚,大众菩萨,幢幡宝盖,异品仙花。
  你看他何等的逍遥快活,何等的种因受果!正是:  
⑩ 躅(zhú,音逐)——足迹。 ① 忒(tè,音特)——差错。 ② 匏(páo,音咆)瓜——一年生草本植物,果实比葫芦大,可作瓢。 ③ ■(qiáo,音乔)。

              无情亦无识,无灭亦无生。一任阎浮外,桑田几变更。
       尔时七月十五日孟秋之望,切照常年旧例,陈设盂兰盆会。盆中百样奇
  花,千般异果。佛祖高登上品莲台,端然兀坐,诸佛阿罗揭谛神等,分班皈
  依作礼。礼毕,阿傩④捧定宝盆,迦叶布散宝花,如来微开喜口,敷衍大法,
  宣畅正果,剖明那三乘⑤妙典、五蕴楞严⑥等。众各各耸听皈依。讲罢,如来
  轻声问道:“游奕官何在?”原来佛祖虽在西天,却有一个急脚律令,职居
  四大部洲游奕灵官,每年体访四大部洲众生善恶,直到盂兰会上,回报所曹,
  登录文簿,达知灵霄宝殿玉帝施行。故此如来问道:“游奕官何在?”道犹
  未了,只见一位尊者:
              长身阔臂,青脸獠牙。手抡月斧,脚踏风车。停一停,抹过了天堂地府;霎一霎,转遍了        海角天涯。原本是阴司地府中一个大急脚律令,而今现在佛祖宝莲台下,职授四大部洲游奕灵        官波那。
       他一闻佛祖慈音,忙来顶礼,应声道:“有,有。”如来道:“尔时四
  部洲一切众生,作何思惟?为我说。”灵官启道:“东胜神洲,敬天礼地如
  故。北俱芦洲,性拙情疏如故。我西牛贺洲,养气潜灵,真人代代衣钵如故。
  独是南膳部洲,自从传得如来三藏真经去后,大畅法门要旨,广开方便正宗。
  为此有一位无上高尊,身长九尺,面如满月,凤眼龙眉,美髯绀①发,顶九气
  玉冠,披松罗皂服,离了紫霄峰,降下尘凡治世。”如来听知,微微笑道:
  “原来高尊又临凡也。”当有大众菩萨齐声上启道:“是那位高尊?”如来
  道:“是玉虚师相玄天上帝。”众菩萨又启道:“玄天何事又临凡?”如来
  道:“当日殷纣造罪,恶毒恣横,遂感六大魔王,引诸煞鬼,伤害下界众生。
  元始乃命玉皇上帝降诏紫微,阳命武王伐纣,阴命玄帝收魔。尔时玄帝披发
  跣足②,金申玄袍,皂纛黑           ③ ,统领丁甲,下降凡世,与六大魔王战于洞阴
  之野。魔王以坎离二气,化苍龟巨蛇。变现方成,玄帝赫显神通,蹑 于足下;          ①
  又锁阿呵鬼众在丰都大洞,故此才得宇宙肃清。今日南膳部洲,因为胡人治
  世,箕尾之下,那一道腥膻毒气尚且未净,玄帝又须布施那战魔王蹑坎离的
  手段来也。只一件来,五十年后,摩诃僧抵遭他厄会,无由解释。”
       道犹未了,原来诸佛菩萨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只因如来说了这两句话,
  早又惊动了一位老祖。这老祖却不是等闲的那漠。前一千,后一千,中一千,
  他就是三千古佛的班头;一万、十万、百万、千万、万万,他就是万万菩萨
  的领袖。怎见得他是三千古佛的班头,万万菩萨的领袖?却说当日有十六个
  王子,一个出家为沙弥,年深日久,后来都得如来之慧,最后者,就是释迦
  牟尼佛也。在前早有八个王子出家,拜投妙光为师,皆成佛道,最后成佛者,
④ 赍(jī音基)——怀着,带着。
       , ⑤ 沙门一僧侣。 ⑥ 皈(guī,音归)——即皈依,虔诚地信奉宗教。 ① 胁——从腋下到腰上的部分。 ② 恁(nín,音您)——同“您”。 ③ 婆娑(suō,音梭)——盘旋。 ① 傩(nuó,音挪)。

  燃灯古佛是也。释迦如来是诸释之法王,燃灯古佛是如来授记之师父。有诗
  为证,诗曰:
            尝闻释迦佛,先授燃灯记。燃灯与释迦,只论前后智。前后体非殊,异中无一理。一佛一       切佛,心是如来地。
      这惊动的老祖,却就是燃灯古佛,又名定光佛。你看他无我相,无人相,
  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顶上光明直冲千百丈,尔时在无上跏跌②,一闻如来说
  道:“五十年后,摩阿僧祇遭他厄会,无由解释。”他的慈悲方寸如醉如痴,
  便就放大毫光,广大慧力,立时间从座放起飞鸟下来。一见了如来,便就说
  道:“既是东土厄难,我当下世为大千徒众解释。”如来合掌恭敬,回声道:
  “善哉,善哉!”诸佛阿罗菩萨等众齐声道:“善哉,善哉!无量功德。”
  老祖即时唤出摩诃萨、迦摩阿二位尊者相随。
      金光起处,早已离了雷音宝刹,出了灵山道场,香风渺渺,瑞气氲氲。
  一个老祖,两个尊者,师徒们慢腾腾地踏着云,蹑着雾,磕着牙。摩诃萨道:
  “师父,此行还用真身,还用色身?”老祖道:“要去解释东土厄难,须索
  是个色身。”摩诃萨道:“既用色身,还要个善娘么?”老祖道:“须索一
  个善娘。”摩诃萨道:“须用善娘,还要个善爹么?”老祖道:“须索一个
  善爹。”摩诃萨道:“既要善爹、善娘、还要个善地么?”老祖道:“须索
  一个善地。”迦摩阿道:“弟子理会得了,一要善娘,二要善爹,三要善地。
  师父、师兄且慢,待弟子先到南膳部洲,挨寻一遍,择其善者而从之。”老
  祖道:“不消你去。南海有一位菩萨,原是灵山会上的老友,大慈大悲救苦
  难,南膳部洲那一家不排香列案供奉着他?那一个不顶礼精虔皈依着他?我
  且去会他一会,谛问一处所,一个善男子,一个善女人,以便住世。”
      道犹未了,按下云头,早到了一座山上。这山在东洋大海之中,东望高
  丽、日本、琉球、新罗,如指诸掌,西望我大明一统天下,两京十三省,图
  画天然。自古以来叫做梅岑山。我洪武爷登基,改名补陀落迦山。山上有个
  观音峰、灵鹫峰、挂天峰、九老峰、笔架峰、香炉峰,又有个二摩岩、大士
  岩、海月岩、玩月岩、真歇岩、弄珠岩,又有个潮音洞、善才侗、槃陀洞、
  昙龙洞、华阳洞,又有个百丈泉、啸吟泉、喜客泉、八公泉、温泉、弄丸泉、
  挂珠泉。山后怪石峻嶒,吞云吸雾。山前平坦,中间有一座古寺,前有挂锡
  卓峰,左有日钟,右有月鼓,后有观星耸壁,古来叫做普陀寺。我洪武爷登
  基,改名补陀寺。名山古寺,东海一大观处。有诗为证,诗曰:
            古寺玲瑰海澨③中,海风净扫点云踪。谁堪写出天然景?十二栏杆十二峰。
      却说老祖按下云头,早到了这补陀落迦山上,领着那摩诃萨、迦摩阿二
  位尊者,指定了补陀寺,直恁的走将进来。进了一天门、二天门,再进了上
  方宝殿。只见两廊之下,奇花异卉,献秀呈祥;雀巢雉雒④,各相乳哺,老祖
  心里想道:“果好一片洞天福地也。”摩诃萨轻轻的咳嗽一声,只见宝莲座
② 三乘——佛教谓教化众生达到解脱的三种方法、途径或教说。 ③ 五蕴楞严——五蕴即色、受、想、行、识蕴;楞严即楞严经。 ④ 绀(gàn,音干)——稍带红的黑色。

  下转出一位沙弥来。摩诃萨早已认得他了,叫声:“惠岸,你好因果哩!”
  把那一位沙弥倒吃了一惊,他心里自忖⑤道:“这等面生远来的和尚,如何就
  认得我,如何就晓得我的名字?好恼人也!”心里须到着恼,面皮儿却也要
  光。好个小沙弥,一时间便回嗔⑥作喜,陪个问讯问:“长老缘何认得弟子?
  如何晓得弟子的贱名!”摩诃萨道:“且莫说你,连你的父亲我也认得他,
  我也晓得他名字。”小沙弥道:“也罢,你认得我父亲是甚么人?你晓得我
  父亲叫做甚么名字?”摩诃萨道:“你父亲叫做个托塔李天王。原是我一个
  老道友,我怎么不认得他?我怎么不认得你?”小沙弥看见扦实了,他愈加
  恭敬,再陪一个问讯,说道:“原来是父执之辈,弟子有眼不识泰山,望乞
  恕罪!敢问老师父仙名?”摩诃萨道:“在下不足,法名摩诃萨。”小沙弥
  笑了一笑,说道:“好个摩诃萨,果真如今天下事只是摩诃萨。敢问那一位
  师父甚么仙名?”摩诃萨道:“师弟叫做个迦摩阿。”小沙弥又笑了一笑,
  说道:“也是会摩阿,敢问那一位老师父甚么法名?”摩诃萨道,“那一位
  是俺们的师父,却就是燃灯古佛。”惠岸听说是燃灯老祖,心里又吃了一惊;
  把个头儿摇了两摇,肩膀儿耸了三耸,慢慢的说道:“徒弟到都摩诃萨,师
  父却不摩诃萨也。”摩诃萨道:“少叙闲谭,师父何在?”沙弥道:“俺师
  父在落迎山紫竹林中散步去了。”摩诃萨同了惠岸转身便走,出门三五步,
  望见竹阴浓,只见竹林之下一个大士:
            体长八尺,十指纤纤,唇似抹朱,面如傅粉。双凤眼,巧蛾眉,跣足栊头,道冠法服。观        尽世人千万劫,苦熬苦煎,自磨自折,独成正果。一腔子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左傍立着一个        小弟子,火焰浑身,右傍立着一个小女徒,弥陀满口。绿鹦哥去去来来,飞绕竹林之上;生鱼        儿活活泼泼,跳跃团蓝之中。原来是个观世音,我今观尽世间人。
       原来是个观音菩萨。这座补陀落迦山,正是菩萨发圣之地,故此老祖说
  道南海有一位菩萨,原是灵山会上的老友,会他一会,命问东土作何善恶。
  却说这菩萨高张慧眼,早已知道老祖下临,抽身急转莲台之上。两家相见,
  分宾主坐。坐定闲叙。叙及阿耨⑦会、多罗会、蟠桃会、兜率会、九老会、须
  菩会,各各种因,各各证果。尔时惠岸站在边厢,轻轻启道:“相见未须愁
  落莫,想因都是会中人。”老祖道:“胜会不常,乐因须种。”即时撤座而
  起,步出山门。一个老祖和一个菩萨,把个补陀落迦山细游细玩,慢挨慢详。
  游罢玩罢,直上那灵鹫峰的绝顶说经台上跌坐①而坐。左有老祖,右有菩萨,
  谈经说法,密谛转轮。惠岸直上香炉峰上,焚起龙脑喷天香。摩诃萨走上石
  钟山上,撞起右钟来。迦摩阿走上石鼓山上,撞起石鼓来。顷刻之间,只见
  满空中瑞霭氤氲①,天花乱落如雨。
       说经台下听讲的,恰有四个异样的人,头上尽有双角,项下俱有逆鳞,
  只是面貌迥然不同。第一个青脸青衣,数甲道乙;第二个红脸朱衣,指丙蹑
  丁;第三个白脸素衣,呼庚吸辛:第四个黑脸玄衣,顶壬礼癸。惠岸近前去
⑤ 跣(xiǎ,音险)足——赤脚。
        n ⑥ 皂纛(dào,音到)黑 (yú,音干)——皂,黑色;纛,大旗; ,绘有鸟隼图案的旗。 ⑦ 蹑——踩。 ① 跏跌——佛教徒盘腿而坐的姿势。 ① 澨(shì
        ,音适)——水边。

打一看,原来不是别的,却是四海龙王。面青的是东海龙王敖广,面红的是
南海本王敖钦,面白的是西海龙王敖顺,面黑的是北海龙王敖润。尔时摩诃
萨、迦摩阿位列下班,听讲已毕,看见天花乱落,龙王各各听讲,轻轻问道:
“老祖、菩萨说法天雨花,龙王听讲,是何神通?”菩萨道:“是尔众撞钟
撞鼓的因缘。”摩诃萨道:“如何是我等撞钟撞鼓的因缘?”菩萨道:“我
这个钟不是小可的钟,我这个鼓不是小可的鼓。”
    却不知怎么不是小可的钟,怎么不是小可的鼓,还有甚么神通,还有甚
么鬼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补陀山龙王献宝   涌金门古佛投胎
       钟诗:
              既接南邻磬,还随百里笙。平陵通曙响,长乐譬宵声。秋至含霜动,春归应律鸣。欲知常        待扣,金簴②有馀清。
       鼓诗:
              靬③制传匏质,尧年④韵土声。向楼疑欲击,震谷似雷惊。虓①虎迎风起,灵鼍②带水鸣。乐        云行已奏,礼曰冀相成。
       观音菩萨说道:“我这个钟不是小可的钟,其质本石,其形似钟。自天
  开于子,那一团的轻清灵秀,都毓孕在这块石头上,故此这个石钟,左有日
  月文,右有星辰象,燥则天朗气清,润则晦明风雨。其声上,上通于三十三
  天。适来钟响,惊动天曹,为此天花坠落。这个石鼓不是小可的鼓,其质本
  石,其形似鼓。自地辟于丑,那一股的重厚气魄都融结在这块石头上,故此
  这个石鼓,左有山岳翠③,右有河海形,燥则河清海宴,润则浪滚涛翻。其声
  下,下通于七十二地。适来鼓响,惊动海神,为此龙王听讲。”摩诃萨、边
  摩诃合掌齐声道:“善哉,善哉!无量功德。”
       尔时已过了七七四十九日,老祖撤讲下台,菩萨欠身施礼。老祖道:“玄
  天上帝临凡,摩诃僧祇遭他厄难,何由解释?”菩萨道:“须索老祖下世,
  为大众解释。”老祖道:“何是善地?何是善爹?何是善娘?尔菩提为我释
  说。”原来观世音菩萨显化南膳部洲,故此南膳部洲家家顶礼,个个皈依,
  善的善,恶的恶,好的好,歹的歹,拙的拙,巧的巧,毒的毒,慈的慈,却
  都在菩萨慧眼之中,正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菩萨要个善地,要个善
  爹,要个善娘,一时就有了。合掌恭敬回复老祖道:“南膳部洲有个古迹,
  名叫做杭州。自古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个善地。”老祖道:“有
  了善地,没有善爹。”菩萨道:“杭州城涌金门外左壁厢,有个姓金的员外,
  他原是玉皇案下金童;思凡下世,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是个善爹。”老
  祖道:“有了善爹;没有善娘。”菩萨道:“金员外的妻室姓喻氏,他原是
  玉皇案下王女,思凡下世,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又是个善娘。”老祖一
  得了善地,二得了善爹,三得了善娘,飞身便起。只见摩诃萨高声叫道:“弟
  子愿随师父下世,也须得善地、善爹、善娘。”迦摩阿也叫声道:“弟子愿
  随师父下世,须得个善地、善爹、善娘。”老祖道:“这都在菩萨身上。”
  菩萨也不开口,也不回话,袖儿里取出两个锦囊,便一人交付一个与他。
       老祖看见两位尊者有了锦囊,飞身便走:又只见那四个龙王一字儿跪着,
② 雉雊(gòu,音够)——雉,鸟名;雊,雉鸣。 ③ 忖(cǔ,音村〈上声>)——揣度;细想。
         n ④ 嗔( chē,音神)——怒;生气。
           n ① 耨(nòu)。 ② 趺(fū,音夫)坐——同跏趺。 ③ 氤氲——形容烟气很盛。

  高声叫道:“佛爷爷且住且住!”那老祖是个慈悲方寸,看见龙王恁的吆喝,
  分明是要去得紧,暂且驻■①停骖②,微微笑道:“怎么叫且住且住?法门无
  住。”那四个龙王齐声叫道:“弟子兄弟们今日个得闻爷爷的三乘妙典,五
  蕴楞严,免遭苦海沉沦,都是爷爷的无量功德,各愿贡上些土物,表此微忱。”
  老租道:“贪根不拔,苦树常在,这的不消。”四个龙王又齐声叫道:“多
  罗多罗,聊证皈依之一念。”老祖未及开口,菩萨从傍赞相道:“一念虚,
  念念虚;一心证,心心证。”老祖道:“那里个善菩萨,爱人些些。”菩萨
  笑了笑,道:“岂不闻‘海龙王少了宝,?”只见那四个龙王又齐声叫道:
  “闻知爷爷下世,少不得借肉往灵。弟子们曾闻得五祖二株松,不图妆影致,
  也要壮家风;曾闻得六祖一只碓,踏着关捩子③,方知有与无。伏望爷爷鉴受。
  无量功德,无量生欢喜。”
        老祖起头一看,只见第一班跪着的青脸青衣,数甲道乙,手里捧着一挂
  明晃晃的珍珠。老祖微开善口,问道:“第一位是谁?”龙王道:“弟子是
  东海小龙神敖广。”老祖道:“手儿里捧着甚么?”龙王道:“是一挂东井
  玉连环。”老祖道:“何处得来的?”龙王道:“这就是小神海中骊龙项下
  的。大凡龙老则珠自褪,小神收取他的。日积月累,经今有了三十三颗,应
  了三十三祖之数。”老祖道:“有何用处?”龙王道:“小神海水上咸下淡,
  淡水中吃,成水不中吃。这个珠儿,他在骊龙王项下,年深日久,淡者相宜,
  咸者相反。拿来当阳处看时,里面波浪层层;背阴处看时,里面红光射目。
  舟船漂海,用他铺在海水之上,分开了上面咸水,却才见得下面的淡水,用
  之烹茶,用之造饭,各得其宜。”老祖点一点头,想是心里有用他处,轻轻
  的说道:“吩咐他在南膳部洲伺候。”龙王把个手儿朝上拱一拱,好个东井
  玉连环,只见一道霞光,烛天而去。
        第二班跪着的红脸朱衣,指丙蹑丁,手里捧一个毛松松的椰子。老祖道:
  “第二位是谁?”龙王道:“弟子是南海小龙神敖钦。”老祖道:“手儿里
  捧着甚么?”龙王道:“是一个波罗许由迦。”老祖道:“是何处得来的?”
  龙王道:“这椰予长在西方极乐国摩罗树上,其形团 ,如圆光之象。未剖
  已前,是谓太极,既剖已后,是谓两仪。昔年罗堕阇尊者降临海上,贻与水
  神。”老祖道:“有何用处?”龙王道:“小神海中有八百里软洋滩,其水
  上软下硬。那上面的软水就是一匹鸟羽,一叶浮萍,也自胜载不起,故此东
  西南北船只不通。若把这椰子锯做一个瓢,你看他比五湖四海还宽大十分。
  舟船漂海到了软洋之上,用他取起半瓢,则软水尽去,硬水自然上升。却不
  是拨转机轮成廓落④,东西南北任纵横?”老祖也点一点头,想是也有用他处,
  轻轻的说道:“吩咐他到南膳部洲答应。”龙王把个手儿朝上拱一拱,好个
  波罗许由迦,只见一道青烟,抹空而去。
        第三班跪着的白脸素衣,呼庚吸辛,手儿里捧着一个碧澄澄的滑琉璃。
  老祖道:“第三位是谁?”龙王道:“弟子是西海小龙神敖顺。”老祖道:
  “手儿里捧着甚么?”龙王道:“是一个金翅吠琉璃。”老祖道:“是何处
  得来的?”龙主道:“这琉璃是须弥山上的金翅鸟壳,其色碧澄澄,如西僧
① 簴(jù,音具)——古时悬挂钟的架子两旁的柱子。 ② 靬(jiā,音坚)──干革。
        n ③ 尧年——太平盛世。 ④ 虓(xiāO,音销)一一虎怒吼。

  眼珠子的色。道性最坚硬,一切诸宝皆不能破,好食生铁。小神自始祖以来,
  就得了此物,传流到今,永作镇家之宝。”老租道:“要他何用?”龙王道:
  “小神海中有五百里吸铁岭,那五百里的海底,堆堆砌砌,密密层层,尽都
  是些吸铁石,一遇铁器,即沉到底。舟船浮海,用他垂在船头之下,把那些
  吸铁石子儿如金熔在型,了无滓渣,致令慈航直登彼岸。”老祖也点一点头,
  想是也有用他处,轻轻的说道:“吩咐他南膳部洲发落。”龙王把个手儿望
  上拱一拱,你看好个金翅吠琉璃,只见他一道清风,掠地而去。
       第四班跪着的黑面玄装,顶王履癸,手里捧着一只黑云云的禅履。老祖
  道:“第四位是谁?”龙王道:“弟子是北海小龙神敖润。”老祖道:“手
  儿里捧着甚么?”龙王道:“是一只无等等禅履。”老祖道:“何处得来的?”
  龙王道:“这禅履是达摩老爷的。达摩老爷在西天为二十八祖。到了东晋初
  年,东土有难,老爷由水路东来,经过耽摩国、羯茶国、佛逝国,到了小龙
  神海中,猛然间飓飆顿起,撼天关,摇地轴,舟航尽皆淹没,独有老爷兀然
  坐在水上,如履平地一般。小神近前一打探,只见坐的是只禅履。小神送他
  到了东土,求下他这只禅履,永镇海洋。老爷又题了四句诗在禅履上,说道:
              “吾本来兹土,传法觉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老祖道:“有何用处?”龙王道:“小神自从得了这禅履之后,海不扬
  波,水族宁处。今后舟船漂海,倘遇飓飆,取他放在水上,便自风憩浪静,
  一真湛寂,万境泰然。”老祖也点一点头,想也是有用他处,轻轻的说道:
  “吩咐他南膳部洲听旨。”龙王把个手儿朝上拱一拱。好个无等等禅履,只
  见一朵黑云,漫头扑面而去。四龙王满心欢喜,合掌跪着告回。
       老祖飞身又起,只见那水族队里,大千众生一齐跪着,一齐高声叫道:
  “爷爷且慢去,且慢去!”老祖终是慈悲方寸,看见众生恁般叫号,分明是
  要去得紧,又只得权时间解羽回鳞⑤,又微微笑一笑道:“怎么叫慢去慢去?
  法门无去。”大千众生齐声叫道:“众生们愿永受爷爷法戒,各各贡上土物,
  顶礼皈依。”老祖起头看时,只见鲲鳌以头献,长鲸以口献,灵鼍以鼓献,
  蟠蛟以细颈献,苍虬⑥以稜髯献,元龟以箕筹献,尺鲤以锦梭献,怪鳄以百卯
  献,神蜦①以云雨献,犀牛以兽状献,玳瑁以其甲献,精卫以木石献,■■②
  以蛇状献,蝤蛑③以双螫献,蜼①螟以蛟巢献,山渗以独足献,蚌蛤以夜明献,
  南鳄以祭撰献,巨■以车渠枓斗献,猰               ① 以龙爪虎文献,窫窳②以人面蛇身
  献,■蛇以朱冠紫衣献,鲀③鱼以西施乳味献。老祖道:“善哉,善哉!尔众
  生作甚么因果?”众生齐声叫道:“愿各舍所有,顶礼皈依。”老祖:“不
⑤ 鼍(tuó,音驮)一扬子鳄。 ⑥ 翚(huī,音灰)——有五彩羽毛的野鸡。 ① 驻■(bì
          ,音必)——帝王出行时沿途停留暂住。 ② 骖(cā,音参)一古代指驾在东西旁的马。
        n ③ 关捩(liè,音劣)子——能转动的机械装置。 ① 廓落——空阔寂静。 ① 解羽回鳞——停下来回过头。 ② 虬(qiú,音求)——有角的小龙。 ③ 蜦(yú,音余)——一种软体动物。

  用尔众生施舍。”众生齐声叫道:“愿佛爷爷鉴受。”老租道:“我这里不
  受。”众生齐声叫道:“不舍不受,众生们怎么得出离苦海?怎么得超度慈
  航?”老祖道:“善哉,善哉!诸法空相,无舍无受,无无舍,无无受。”
  于是向众生而说偈④曰:
              “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几如来。”
       水族众生捧着老相的真言密谛,飞的飞,跃的跃,鼓的鼓,舞的舞,上
  的上,下的下,远的远,近的近,一涌而退。
       老祖又飞身而起,只见那羽虫、毛虫两族队里,大千众生两班跪着,两
  班儿齐声叫道:“佛爷爷且来,且来!”老祖到底是个慈悲方寸,看见两班
  的众生恁的跳叫,分明是勒马登程,只得又投鞭转悼,又微微笑一笑道:“怎
  么叫且来且来?“无去亦无来。”两班大千众生齐声叫道:“水族已受真言
  密谛,愿普度众生,免沉苦海。”老祖抬头一看,只见羽虫队里,凤、鸾、
  鹤、鹭、雕、鹗、鹍、鹏、鹰、鹯、凫、鹤、鸡、鹜、燕、莺、鸿、鹄、鹅、
  鹳,以及鹚鹈、鷿鸬、钩辀、■鸆⑤、■■、■■、鷾鸸之辈,文翎采羽,青
  质朱衣,濯濯冥冥,分行逐队。又只见毛虫队里,麟、骥、虎、貔、豹、螭、
  彪、犊、兕⑥、象、雉、夔、猩、麂、蜚、鵙①、貉、貘、猿、猱、马、牛、
  犬、豕,以及雄虺、驺■②、合窳、蜛蠩、蛥蚗、朐■、■■③之朋,玉爪金
  麟,霜蹄钩距,绥绥              ④ ,作对成双。老祖道:“善哉,善哉!尔众生作
  甚么因果?”众生齐声叫道:“愿受真言超度,愿从正果菩提。”老祖道:
  “善哉,善哉!无修无证,无碍无说,无众生可度,无菩提可入。”于是对
  众生而说偈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羽虫、毛虫两班众生捧着老祖的真言密谛,腾的腾,骧的骧,驰的驰;
  逐的逐,啸的啸,叫的叫,啼的啼,吟的吟,一涌而退。
       老祖也自一跃而起,浑身上毫光万道,直逼斗牛,一边吩咐摩诃萨、迦
  摩阿各自投胎住世;一边驾起风车,张开烟幕。只见补陀山上天香馥郁,草
  木争妍,鸟雀环绕,大众皈依。惠岸口口叫着:“佛爷爷!”善才口口叫着:
  “佛爷爷!”龙女口口叫道:“佛爷爷!”诸徒众口口叫着:“佛爷爷!”
  鹦哥儿也口口叫着:“佛爷爷!”就是净瓶儿也口口叫着:“佛爷爷!”老
  祖只是一个不停,直恁去矣。惠岸听知老祖临行吩咐那二位尊者,叫了几声:
  “摩阿,摩阿。”老祖去了。他倒笑上了几声,说道:“俺前日初见之时,
  只说是徒弟摩阿萨,原来今日临别之际,师父也摩阿萨。”只见菩萨送了老
④ ■■(zhóngróng,音终容)──种毒虫。 ⑤ 蝤蛑(yóumóu,音由牟)——梭子蟹。 ⑥ 蜼(wèi,音位)——长尾猴。 ① 猰 (yàyǔ音亚雨)——一种吃人的猛兽。
             , ② 窫窳(yǎǔ,音亚雨)——兽名。
          y ③ 鲀(tún,音屯)——河豚。 ④ 偈(jì,音计)──佛经中的唱词。

  祖,领了惠岸及各徒众,归真复命不提。
       且说老祖辞了补陀山,别了菩萨,驾起云车,张开烟幕,呼吸之顷,早
  已过了钱塘江上,进了杭州城里。老祖起眼视之,果然好一个福地,十分美
  丽,东土无双。有一曲《望海潮》词为证。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现,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    ⑤ 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        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蓬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        景,归去凤池夸。
       须臾之间,步出涌金门外金员外的宅上借观一番。这宅上虽则是个民居,
  却不是小可的:占断人间福,分来海上奇。后面枕着一个凤凰山,山势若凤
  凰欲飞之状,故取此名。有诗为证,诗曰:
              沧海桑田事渺茫,行逢遗老色荒凉。为言故国游麋鹿,漫指空山号凤凰。春尽绿莎迷辇■        道,雨多苍荠上宫墙。遥知汴水东流畔,更有平芜与夕阳。
       诗曰:
              荒山欲逐凤凰骞⑥,谁构浮图压寝园?土厚尚封南渡骨,月明不照北归魂。海门有路双龙        去,沙溆⑦无潮万马屯。莫向秋风重惆怅、梵王宫殿易黄昏。
       左侧有个南高峰,右傍有个北高峰,相峙相亲,如二人拱立之状,俱有
  诗为证,诗曰:
              南望孤峰入早微,清泉自石可忘机。云中犬吠刘安⑧过,树杪春深望帝归。白鹤曾留华表        语,苍官合受锦衣围。朱襦玉押今何许?一笑人间万事非。
       诗曰:
       ”               杳杳孤峰上,寒阴带远城。不知山下雨,奎斗自分明。
       又曰:
              翠出诸峰上,湖边正北看。夜来云雾散,独卧斗杓寒。
       前有西湖,山川秀发,景物华丽,自唐朝传到如今,为东南游赏胜处。
  有诗为证,诗曰:  
⑤ 辀(zhō,音舟)。
           u ■ 鸆(zéyú,音宅鱼)。 ⑥ 兕(sì
       ,音似)——雌犀牛。 ⑦ 鵙(jǘ,音局)。 ⑧ 驺■(Zōutú,音邹途)。

              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碧毯线头抽早稻,        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又曰:
              混元神巧本无形,匠出西湖作画屏。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蓼苹翠渚摇鱼影,        兰桂烟丛阁莺翎。往往鸣榔⑨与横笛,斜风细雨不堪听。
       湖心里有一个孤山,独印波心,一峰突起,愈加是湖山胜绝处。有诗为
  证,诗曰:
              楼台耸碧岑,一位入湖心。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               断桥荒藓合,空院落花深。犹忆西窗夜,钟声出北林。
       这都说得是金员外宅上前后左右的形胜。
       老祖熟视了一回,无量生欢喜。正欲移步近前,只见湖上又有一个岭阜,
  霞光灿烂。霞中有一道怨气,直射斗构。老祖心里想道:“这还是恁般的怨
  气未消?”好个老祖,定一定元神,睁一睁慧眼,却原来是个栖霞岭,岭下
  是个岳武穆王的坟,岳武穆王的词堂。有诗为证,李阁老诗曰:
              苦雾四塞,悲风横来。羲景缩地,下沉蒿莱。坤舆内折,鼎足中颓。大霆无声,枯蘖槁荄        朐 ,羯虏■腾突,狼风崔嵬。龙困沙漠,鳞伤角摧。齐仇九誓,楚户三怀。奸宄⑩卖国,忠臣受猜。        积毁消骨,遗祸成胎。命迫十使,功垂两涯。盟城不耻,借寇终谐重器同剧,群儿共咍①。发竖        檀冠,潮浮五骸。气奋胡丑,殃流宋孩。英雄已死,大运成乖。魂作唐厉,形细汉台。天不祚②        国,人胡为哉!壮士击剑,气深殷雷。日落风起,山号海哀。树若可转,江为之回。乾坤老矣,        叹息雄才。
       邵尚书诗曰:
              六桥行尽见玄宫,生气如闻万鬣①风,松桧有灵枝不北,江湖无恙水犹东。千年宋社孤坟        在,百战金兵寸铁空。时宰胡为窃天意,野云愁绝夕阳中。
       高学士诗曰:
              大树无杖向北风,千年遗恨泣英雄。班师诏已成三殿,射虏书犹说两宫。每忆上方谁请剑,        空嗟高庙自藏弓。栖霞岭上今回首,不见诸陵白露中。  ⑨ 蛥蚗(shéjué,音舌绝)。 朐 ■(qúrě,音渠忍)。
           n ■ ■(yīxián,音医咸)。 ⑩   (hé,音禾)——光泽洁白。 ① 巘(yǎ,音眼)——山峰。
        n ② 辇(niǎ,音撵)——多指皇帝坐的车。
           n ① 骞(qiā,音谦)——高举,飞升。
         n

      却说岳庙里怨气未消,老祖也自叹了一叹。老祖心里想道:“杭州真是
  善城,金员外果是善爷,喻孺人②果是善娘。只一件,托生之后,还要一个好
  法门善世。不如趁此时先自选择罢。”拽开步来,把个杭州城里城外的洞天
  福地,逐一磨勘一番,逐一查刷一番,都有些不谦他的尊意。急转身复来到
  西湖之上,金员外门前。只见百步之内,就有一座摩诃古刹,前面一个山门,
  矮矮小小。次二一个天王殿,两边列着个“风调雨顺”,尽有些雄壮。次二
  一个金刚殿,前后坐着个“国泰民安”,越显得威风。到了大雄宝殿之上,
  三尊古佛,坐狮、坐象、坐莲花。略略的转东,另有一所罗汉殿,中间有五
  百尊罗汉,每尊约有数丈高。寺前面有个孤峰挺立,秀削芙蓉。峰头上一个
  峻嶒古塔,不记朝代。一寺一峰,翼分左右,如母顾子。外面看时,霞光问
  闪,紫雾腾腾。老祖拽起步来,直入大雄宝殿,熟看一飧③。
      原来这寺叫做个净慈寺。说起这个“净慈”二字,就有许多的古迹?怎
  见得有许多的古迹。原来这个寺不是一朝一代盖造的,是周显德中盖造的。
  那峰叫做个雷峰。说起这个“雷峰”二字,也有许多的古迹?怎么也有许多
  的古迹,原来这个山峰不是杭州城里堆积的,是西天雷音寺里佛座下一瓣莲
  花飞来东土,贪看西湖的景致,站着堤上,猛然闻金鸡三唱,天色微曛,飞
  去不得,遂成此峰。后有西僧法名慧理,说他这一段的缘故,故此叫做个雷
  峰。周显德中盖造佛寺,就取雷音清净慈悲之义,故此这寺叫做个净慈寺。
  老祖本是西天的佛祖爷爷,见了这个雷峰净慈寺,俱是西天的出身,正叫做
  是:“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他自无量生欢喜,说道:“道
  在迩而求诸远,得之矣,得之矣!”转身便向
      金员外家里来。此时约有二更上下,正是:
             地远柴门静,天高夜气凄。寒星临水动,夕月向沙堤。
      原来金员外是个在家出家的,从祖上来吃斋把素,到金员外身上已经七
  代。喻孺人又是胎里带得素来,真个是夫妻一对,天上有,地下无。家里供
  奉着一个观音大士,也不记其年,饮食必祭,疾疫必祷。大士也是十分显化,
  他只是少了一口气。
      却说老祖来到金员外宅子上,这时正是洪武爷爷治世,号吴元年,十月
  十五日下元,三品水官解厄之日。金员外夫妇二人自从五更三点时分起来,
  洗了脸,梳了头,摆了供案,发了宝烛,烧了明香,斟了净茶,献了净果,
  设了斋饭,展天那三乘妙典,唪④动那五蕴楞严,声声是佛,口口是经,一直
  念到这早晚,已自是二更上下。念经已毕,忏悔已周,夫妇二人闲步庭院之
  中。只见天上一轮皓月,万颗明星,素练横空,点尘不染。那院子里有一个
  洗脸架儿,架儿上有一个铜盆,铜盆里有这等几构儿水。那一天星映着这盆
  儿里的水,这盆儿里的水浸着那一天的星,微波荡漾,星斗斡旋①,也不知星
  在天之上,也不知水在盆儿里,就是一盆的星,真个爱杀人也。员外见之,
② 沙溆(xù,音叙)——沙洲近水处。 ③ 刘安——汉淮南王之子,《淮南子》撰者,被告谋反,于狱中自杀。 ④ 鸣榔——同鸣粮,水击船弦。 ① 亥(gā音该)——草恨。
        i,

满心欢喜,连声叫着:“孺人来看!”孺人见之,满心生喜,连忙的卷起两
只衣袖来,伸出这两只手,到那盆儿里去捞那个星。左捞也捞不着,右捞也
捞不起。好老祖,弄一个神通,即时就变做个流星,杂在盆儿里,就和那天
上的星一般。孺人先是左捞也捞不着,右捞也捞不着,忽然一下捞着一个星
儿在手里。正叫做是“掬水月在手”,论不的喜喜欢欢,真是举起手来,和
星和水一口吞之。
    却不知吞了这个星后,有些甚么吉凶,有些甚么报应,还是有喜无喜,
还是生女生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现化金员外之家   投托古净慈之寺
      诗曰:
            夜夜生兰梦,年年种玉心。充闾②看气色,入户试啼声。             明月还珠浦,高枝发桂林。北堂书报日,不啻③万黄金。
      却说喻孺人在水盆中捞起一个星来,双手捧着,一口吞之,自家倒也不
  觉。员外其实吃了一惊,说道:“恁的不仔细也!”孺人道:“昔人杯影惧
  吞蛇,我这也是一差二误。”员外道:“杯影是假的,恁星是真的。”孺人
  道:“这正是弄假成真。”员外道:“且是可惜这一个好亮光光的星子。”
  孺人道:“偏你又说甚么星子可惜哩。”员外道:“惺惺自古惜惺惺。”大
  家反又取笑了一回,才收拾安寝则个。
      明日起来,只说是掬水误吞星,那晓得是燃灯古佛投胎现世,借肉往灵。
  直到对月红信愆期④,却晓得是有喜。孺人一则是初叶,二则是吞星,心下十
  分疑虑。员外也下放心。二人商议到关爷庙里祈求一签,看后面是凶是吉。
  员外亲自拿了香烛纸马之类,来到关爷庙里,五拜三叩头,把前项口词细说
  一遍,双手捧着签筒,刚刚的摇了一摇,就有一根签翻身落地。员外低了头
  拾将起来看一看,原来是五十三签,下面有个“中平”两字。员外又加祷祝
  一番,说道:“果是五十三签,愿求两个圣笤。”果然两个圣笤,略不穿破。
  员外唱了喏,谢了关爷,到于西廊之下,进了签房,见了道士,施了礼,递
  了一个纸包儿。道士拿出五十三签签诗来,递与员外。员外接过来读一读,
  这诗就说得有些蹊跷。诗曰:
            君家积善已多年,福有胎兮祸有根。八月秋风生桂子,西风鹤唳⑤哭皇天。
      金员外读了这签诗,心中转恼。道士看见金员外吃恼,问道:“这签何
  处用?”员外带着恼头儿答应道:“问六甲。”道士说道:“若是问六甲,
  大吉,大吉。”员外道:“怎见得?”道士说道:“‘八月秋风生桂子’,
  这不是大吉如何?”员外道:“多了一个‘哭皇天’只怕不吉。”道士说道:
  “你原只问生子,不曾问甚的祸福。那一句是个搭头。假如问祸福的,这‘八
  月秋风生桂子’一句,就落空了。”
      道士虽然是解得好,金员外心上到底有些疑虑。辞了道士,转入家门。
  喻孺人连忙的接着,问道:“求的签如何?”员外把个签诗朗诵一遍。孺人
  道:“似此签诗,凶多吉少。”员外又把个道士的话说又传述了一遏。孺人
  道:“那是面谀之词,难以凭准。”员外道:“我还有个道理。”孺人道:
  “怎么样的道理?”员外道:“我前日在通江桥上看见一个先生,头上戴的
  是吕洞宾的道巾,身上披得是二十四气的板折,脚下穿的是南京桥轿营里的  
② 羯虏——古匈奴族别部。 ③ 奸宄(guǐ,音鬼)——坏人。 ④ 咍(hā,音 )——叹词,表示伤感或惊异。
        i ⑤ 祚(zuò,音作)——福佑。

  三镶履鞋,坐一爿⑥背北面南的黑漆新店,店门前竖着一面高脚的招牌,招牌
  上写着‘易封通神’的四个大字。那求筮⑦问卦的,如柳串鱼。是我赔个小心,
  到他的邻居家里问他是个甚么先生,那邻居道也不知他的姓名,只是闻得他
  道是鬼谷子的徒弟,混名鬼推。这等的先生‘易卦通神’,我且去问他一个
  卦来,看是如何。”孺人道:“言之有理。”
       好个员外,整一整巾,抖一抖袖,抠衣缓步,竟望通江桥而来。只见那
  先生忙忙的占了又断,断了又占,拨不开的人头,移不动的脚步。金员外站
  得腿儿麻,脚儿酸,远轮他不上。没奈何,只得叫上一声“鬼推先生”。那
  先生听知叫了他的混名,只说是个旧相识,连忙的说:“请进,请进。”金
  员外把个两只手排开了众人、方才挨得进去。两下里相见礼毕,那先生道:
  “员外占卦,请先说个姓名住座,占问缘由。”员外道:“小可是涌金门外,
  姓金名某。今敬问六甲,生男生女,或吉或凶。”那先生是个惯熟的,转身
  就添一炷香,唱上一个喏,口儿里就念动那:“虔叩六丁神,文王卦有灵。
  吉凶合万象,切莫顺人情。夫卦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
  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皇天无私,卦灵有感。谨焚真香,虔诚拜请八卦祖
  师:优羲圣人、文王圣人、周公圣人、大禹圣人、孔子圣人、鬼谷先生、袁
  天罡先生、李淳风先生、陈希夷先生、邵康节先生,前传后教,演易宗师。
  再伸关请卦中六丁六甲神将、千里眼、顺风耳、缩天缩地神将、报卦童子、
  掷卦郎君、直月传言玉女、奏事功曹、本境五土祀典明神、本属府县城隍大
  王、本家门中宗祖、随来香火福神、虚空过往一切神祇,咸望列圣,下赴香
  筵,鉴今卜筮,今据大明国浙江道杭州府仁和县求卦信人金某,敬为六甲生
  产,吉凶休咎,难以预知,今月今日,敬叩列圣八八六十四卦内占一卦,三
  百八十四爻①内占一爻。爻莫乱动,卦莫乱移,莫顺人情,莫顺鬼意。吉则吉
  神上卦,凶则凶神上卦;吉则吉神出现,凶则凶神出现。伏望诸位圣贤,仔
  细检点,仔细推详。人有诚心,卦有灵信。爻通天地,卦通鬼神。列位圣贤,
  灵彰报应。”念罢了,把个铜钱掷了六掷,看来是个雷水解卦。先生道:“好
  一个解卦。解者,难之散也。且是天喜上卦。卦书说道:‘红鸾天喜遇,凶
  少吉更多。男遇添妻子,女遇得同和。’六甲生子无疑矣。”员外道:“劳
  先生再看一看。君子问祸不问福,直说不妨。”那先生看见金员外是个达者,
  难以隐藏,却说道:“这个卦,却好个卦,只有一件不足些。员外你休怪我
  说。”员外道:“正要先生直说,怎么说个怪字。”先生道:“今日是个丑
  日,身在五爻,鬼也在五爻,这叫是个身随鬼入墓,便只多了这些。却有天
  喜临门,逢凶化吉,员外但放心,不妨的。”
       金员外听知“身随鬼入墓”五个字,就是五条丈八的神枪,一齐戳到他
  心坎上,好不吃疼也。你看他眉头不展,脸带忧容,递了个课钱,把个手儿
  拱上一拱,脚儿轮上几轮,早已到了自家门首。喻孺人接着,这叫做是个“入
  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嗄了一声,说道:“原来占课又弗吉个。”
  员外却把课名天喜及鬼墓等事,细说一遍。孺人未及开口,忽听得员外身背
  一人高叫道:“问甚么卜?求甚么神?”员外急转身来,孺人睁开双眼,却
  是街上化缘的阿婆,约有八九十岁,漫头白雪,两鬓堆霜。左手提着一个鱼
⑥ 鬣(liè,音列)——马、狮子等颈上的长毛。 ⑦ 孺人——夫人,妇人的尊称。 ① 飧(sū,音孙)——晚饭。
       n

  篮儿,右手拄着一根紫竹的拐棒。孺人道:“阿婆,怎见得不要问卜?不须
  求神?”阿婆道:
             “如来观尽世间音,远在灵山近在心。              祸福古来相倚伏,何须问卜与求神。”
       这四句诗不至紧,即时点破了金员外、喻孺人。孺人道:“阿婆言之有
  理,请进里面坐着,待我来布施布施。”孺人刚刚的转得身来,员外眼睛一
  霎,早已不见了个阿婆。他夫妇二人便知得是观音大士现身点化,即时摆列
  着香案,贡上三炷宝香,展开那纸炉,化了一回千张甲马②,至诚皈旧像,虔
  叩阿弥陀。
       不觉的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原来这夜却不是等闲之夜,八月十五是个
  中秋之夜;这月又不是等闲之月,八月十五是个中秋之月。金员外吩咐收过
  香案,叠起纸炉。孺人道:“今夜是个中秋佳节,已自备办的献饼献茶,礼
  天礼地,供案且自由他。不上半晌之久,果是献了茶饼,礼了天地。只见一
  轮月满,万里云收,真个是爱杀人也。有赋为证,赋曰:
             维彼阴灵,三五阙而三五盈。流素彩而冰净,湛寒光而雪凝。顾兔腾精而夜逸,蟾蜍绚彩        以宵惊。容仙桂之托植,仰天星而助明。乍喜哉生,还欣始萌。经八日而光就,历三月而时成。        吕绮射之而占姓,阚①浑梦之而见名。若夫西郊坎坛,秋风夕祭。类在水,故应于潮;义在阴,        故符于札。取象后妃,视秩卿士,故以为上天之使,人君之姊。瞻瑞彩于重轮,共清光于千里。        尔其游西园之飞盖,骋东鄙之妍词。会稽爱庭中乏景,陆机揽堂上之辉。圆光似扇,素魄如圭。        同盛衰于蛤蟹,等盈缺于珠龟。晕合而汉围未解,影圆而虏骑初来。若乃珥戴为瑞,■魄②示冲,        为地之理,作阴之宗。降祥符于汉室,通吉梦于吴宫。睹爪牙而为咎,见例慝③而为凶。观其素        景流天,芳辉入户,妇顺苟或不修,王后为之击鼓。物惟徐孺之说,窟见扬雄之赋。弥关山而        布影,入廊栊而积素。厥御兮维何?望舒兮纤阿。垂霭霭之澄辉,弄穆穆之金波。闻感精之女        狄,传窃药之嫦娥。皎兮丽天,昭然离毕。应鱼脑而无差,验阶蓂而靡失。亦有画芦灰而晕缺,        捧阴燧而辉流。捣闻白兔,喘见吴牛。乍认媚眉,遥惊玉钩。得不荐鸣琴而灭华烛,玩清质之        悠悠。正是:秋半高悬千里月,夜深寒浸一天星。
       金员外、喻孺人贪看了一会,不觉的二更将尽,三鼓初传。孺人猛地里
  精神倦怠,情思不加,叫声:“员外,大家安寝如何?”一觉直到明日天明,
  日高三丈。这不是“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决有个缘故。只
  见孺人起来,开眼一看,已自产下了一个大娃子,也不知是天上掉下来的,
  也不知是地上长出来的,也不知是自家产下来的,也不知是外人送将来的;
  也不知是黄昏戌时,也不知是钟鸣亥时,也不知是半夜子时,也不知是鸡鸣
  丑时,也不知是日出寅时,也不知是朝头卯时。叫道一声“苦”,一手叉着
  床,一手挽着员外。那员外还在睡梦之中,便不曾开眼。一夫一妇,双双的
  闭了眼,合了掌,趺跏在卧榻之前。那娃子金光万道,满屋通红。却说那左
② 唪(fěng,音讽)——唪经,即念经。 ① 斡(wò,音卧)旋——旋转。 ② 充闾——贺人生子之词。 ③ 不啻(chì
           ,音赤)——不只、不仅。

  右邻友,附近居民,到了天色黎明,日高三丈,无一个不起来,无一个不梳
  洗。正是:士农工商,各居一业。只听得天上吹吹打打,鼓乐齐鸣,鼻儿里
  异样的天香一阵一阵。开门乍一看时,金家宅上的火光烛天,霞彩夺目。好
  邻居,好亲友,一拥而来。只见金家的大门尚然未开,了无人语。这风火事
  岂是待闲?大家撞门而入,门里也不见个人,堂前也不见个人。直是抢门到
  了卧房之内,只见秃秃的一个娃子坐在床上;金员外夫妇二人闭了眼,合了
  掌,趺跏在卧榻之前。众人见了,又惊又呆。如说不是被火,头里又赤焰红
  光;如说是被火,如今又烟飞灰灭。如说不是生产,床上却端正是个娃子;
  如说是生产,娃子不合恁的庄严。如说不是被人谋故,他夫妇两人却已魄散
  魂飞;如说是被人谋故,他两人身上却没个刀痕斧迹,倒是一桩没头的公事。
       中间有等老成练达的说道:“这人命关天,事非小可,莫若前去禀明了
  府县官员,听他发落,庶免林木之灾。”众人就推陆阿公为首,连名首官。
  阿公姓陆,是个耆老④,年高有德,坊牌人无一个不钦仰他,故此推他为首。
  陆阿公听了众人的计议,诺诺连声,拂袖而起。人丛里面猛地时闪出一个小
  伙儿来,双手扯住陆阿公衣袖,说道:“且慢些个。”阿公问道:“你是甚
  么人,扯住我的衣袖?”那小伙儿道:“小可的就是本家,这死的是我的大
  哥,我是他第四的阿弟,小可的叫做金四。兄死弟埋,何禀官之有?”陆阿
  公道:“你阿哥有些死的不明白个,焉得不去禀官?”金四说道:“不消禀
  官。”陆阿公说道:“要去禀官。”争了一回,终是个“四不拗六”,连名
  一纸状儿,禀了杭州府堂上清天太爷。这太爷是清江浦人,姓田氏,田齐之
  后,居官清正廉能。杭州人有个谣言,说道:“太爷清清而正,一毫人情也
  不听;太爷廉廉而能,半点苞苴①也不行。”故此人人叫他是个清天太爷。那
  太爷接了这个连名的状儿,审了几句口词,拿了一个道理,即时披破状词,
  说道:“据状金某之死,虽有疑无伤可验,遗孩之生,虽无母有息。当全仰
  地方收骸殡殓,遗孩责令出家。存没两利,毋得异词再扰。”
       陆阿公领了这些地方邻右,磕了几个头,答应了几句:“是,是!”急
  转身来,买了两口棺木,收了金员外夫妇二人的尸骸。众人又商议道:“尸
  骸虽已殡殓,停柩何所?娃子出家,是甚么年纪上?是甚么佛寺里?须则再
  去禀明太爷。”那太爷正叫做“高抬明镜,朗照四方。”只见这些耆老邻右
  刚刚的进衙门,一字儿跪在丹墀②之下,未及开口,太爷就说道:“你这厮又
  来禀我,只是停柩、出家两项的缘由。”这些耋老邻右连忙的磕上几个头,
  答应道:“太爷神见。”太爷道:“我已筹之熟矣。停柩须则昭庆寺里北面
  那庆忌塔下。那娃子出家,又须雷峰之下净慈寺里,温云寂长老名下作弟子,
  也就在今日,不可迟误。”吩咐已毕,即时叫过该房,写了两个飞票,差下
  两个快手,一个快手拿了一个飞票,径到西湖之上昭庆寺里,通知本寺住持
  停柩塔下。一个快手拿了一个飞票,径到雷峰之下净慈寺里,通知本寺云寂
  长老收养小徒。两下里处置得宜,存殁③均感。
       那晓得“人间才合无量福,天上飞将祸事来”。本来是满天上鼓乐齐鸣,
  遍城中异香飞散,怎的不惊骇人也!且除了军民人等在一边,只说都布接三
④ 愆(qiā,音千)期——延误日期。
        n ① 西风鹤唳(lì
              ,音立)——唳,鸣叫;形容惊慌疑惧。 ② 爿(pán,音盘)——量词,商店一家叫一爿。 ③ 筮(shì
        ,音适)——用蓍草占卜。

  司,抚按三院,南北两关。这都是甚么样的衙门,这都是甚么样的官府,恰
  好就有一个费周折的爷爷在里面。还是那一位爷爷,这爷爷:
             玉节摇光出凤城,威摧山岳鬼神惊。群奸白昼嫌霜冷,万姓苍生喜日晴。当道豺狼浑敛迹,       朝天骢马独驰名。九重更借调元手,补衮①相期致太平。
      他坐在乌台之上,早已晓得金员外这一桩没头的公事。比时就差下了一
  个精细的听事宫,到那府门前去探个消息,看那太爷还是恁的处置他。晌午
  蹉些,听事官来回报说道:“清太爷如此如此。”那一位爷爷即时差下两个
  旗牌官,下府来提该房文卷上去,要亲自勘问。提到了该房,接了文卷,正
  在作难,那清天的太爷早已到了。庭参相见,相见礼毕,那爷爷就开口道:
  “人命重情,岂容轻贷?”太爷道:“非敢轻贷。但这一桩事,须说没头,
  下官其实明白。”那爷爷道:“怎见得明白?请问其详。”太爷道:“下官
  每日五鼓而起,沐浴焚香告天,然后出厅理事。今日五鼓起来,告天已毕,
  猛听得天上鼓乐齐鸣,扑鼻的异香馥郁。下官心下想道:这番端的有个祥瑞
  也,须臾①之间,果见一朵祥云自西而下,祥云之上,幢幡宝盖,羽仗霓旌,
  双排鼓乐,四塞护呵,隐隐约约,中间早有两轮龙车,并驰凤辇,径下城之
  西北隅②。未久,中间其云却自下而上,那左边车上端的坐一个男子,右边车
  上端的坐一个女人,愈上愈高,不可穷究。适来地方人等,口称金某夫妇二
  人吃斋,以此下官省悟,止责令收骸停柩而已。”那爷爷道:“现停在何处?”
  太爷道:“现在昭庆寺里,庆忌宝塔之下。”那爷爷道:“娃子有何奇异?”
  太爷道:“娃子的事,下官不曾见甚奇异,止是地方人等,口称远望其家红
  光满屋,近前视之,只见这娃子兀然端坐,双手合掌,两脚趺跏。以下官之
  愚见,必是个善菩萨临凡,故止责令出家而已。”那爷爷道:“现在何处出
  家?”太爷道:“现在净慈寺里,云寂和尚之名下。”那爷爷道:“贤太守
  言之有理,处之得宜。只一件来,下民狡诈百端,我和你居上者不可不详察。”
  太爷道:“唯命。”那爷爷道:“既然如此说,贤太守请回本衙,俺这里别
  有个道理。”
      太爷已出,那爷爷传个号令,叫过杭外前卫、杭州右卫、观海卫、临山
  卫四卫的掌印卫官来,又传个号令,叫过海宁守御千户所、澉③浦守御千户所、
  乍浦守御千户所、大嵩守御千户所、霩④衢守御千户所、健跳守御千户所、隘
  顽守御千户所、满岐守御千户所八所的掌印所官来,又传个号令,叫过赭山
  巡检司、石墩巡检司、王江泾巡检司、白沙湾巡检司、皂林巡检司、皋塘巡
  检司、四安巡检司、天目山巡检司八司的司官来,仰卫官各带马军三十,所
  官各带步军三十,巡司各带弓兵三十,鲜明盔甲,精锐器械,齐赴西湖之上
  昭庆寺里庆忌塔下,开棺见尸,多官眼同相验,有无伤痕。验毕,转赴雷峰
  之下净慈寺里云寂僧房,多官眼同点检,有无徒弟,火速回报,无得稽迟取
  罪,”这叫做个“只听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① 爻(yáo,音尧)——组成八卦的长短横道。 ① 甲马——神符。 ② 阚(bàn,音看)——姓。 ③ ■(jù,音聚)魄——■,沮义,腐泥沼;当作阴魂。 ④ 慝(tè,音特)——邪恶。

      却说这些卫官、所官、司官,有许多的官员。马兵、步兵、弓兵,有许
  多的军马,一涌而来,把个昭庆寺里就围得周周匝匝,铁桶相似一般,吓得
  众和尚们魂不附体。那些官长,那一个心里不想着今日检出伤痕,第一功也;
  那些军马,那一个心里不想道今日检出伤痕,合受赏也。那晓得抬过棺材来,
  劈开一个,一个是空;劈开两个,两个是空。多官们面面相觑①,众军士个个
  相挨。没奈何,只得转过净慈寺里去也。来到净慈寺里,那云寂长老不是等
  闲的长老,除了肉眼不在部下,法眼最下,慧眼稍中,天眼稍上,佛眼才是
  他的家数,这些军马全不在他的眼里。军马临门,他早已知得是按院爷爷查
  点。一手抱着那个娃娃,一手拄根拐棒,更不打话,径望察院进步而去。众
  官府们一则说他年老,二则有个娃娃抱在手里,事有准凭了,故此不拦不阻,
  一路回来。
      此时已天色渐昏,归鸦逐阵;按院爷爷还坐在堂上,等着众官们来回话。
  只见众官们鱼贯而入,挨序次跪在阶前。那爷爷问道:“开棺检验有甚伤痕
  么?”众官齐声回复道:“两个棺材俱是空的。”那爷爷笑了一笑,点一点
  头,更不问第二句。只问道:“娃娃儿何在?”众官又齐声回复道:“现有
  和尚在门外。”那爷爷吩咐众官各散,另带和尚进来。众官散去,和尚慢慢
  的挨也挨进丹墀里来。那爷爷便自家站起立着,吩咐道:“和尚不要行礼,
  一直走上厅来。”那爷爷把头一抬,只见一个老和尚抱着一个小娃娃,那娃
  娃头长额阔,目秀眉清,鼻拱耳环,唇红齿白,养下来才一日,就是一个布
  袋和尚的行藏①。那爷爷满心生喜,问道:“这娃娃今日可曾吃着甚么来?”
  和尚道:“这娃娃须则是养下来一个日子,其实的有许多弥罗。”爷爷道:
  “怎见得?”和尚道:“早间承清天的太爷发下来做徒弟,小僧念他出胎失
  母,乳哺无人,叫过那火者来,抱他到施主家里去布施些乳哺。到一家,他
  一家不开口;到两家,他两家不开口;到三家四家,就是十家,他也只是一
  个不开口。及至抱转山门之时,天将瞑,日已曛,小僧心里想道:“这弟子
  莫非是随佛随缘的?是小僧将佛前供果捩破些与他吃,他就是一口一毂碌吞
  将下去。吞之才方两口,适逢爷爷的官兵降临,故此小僧抱着他远来虔叩,
  伏乞替天行道的爷爷俯加详察。”
      那爷爷还不曾开口,只见那把门官高声禀道:“府上太爷参见。”那爷
  爷一边吩咐和尚起来,好生厮养,一边的接着太爷。太爷廷参,那爷爷双手
  搀将起来,嘻嘻的笑着,说道:“今日之事何如?”太爷道:“俺学生不过
  闻而知之。”太爷道:“何为见而知之?何为闻而知之?”那爷爷道:“大
  凡神仙下界,借肉住灵。这灵性就是仙,那肉身却是个躯壳。灵性既升,躯
  壳随化,故世人谓之曰尸解。贤太守早间亲见金某夫妇升仙,俺学生心里想
  道:这二人的肉身必定随风化去,不在棺材里面了,故此责令多官开棺相验,
  一则显贤太守之神明,一则可印俺学生之粗见。这却不是贤太守见而知之,
  俺学生闻而知之?”太爷连声称谢。那爷爷又道:“贤太守怎见得那娃子是
  个善菩萨临凡?”太爷道:“据地方人等的口词,下官之臆见。”那爷爷道:
  “今番俺学生是个见而知之,贤太守是个闻而知之。”太爷道:“愿闻其详。”
  那爷爷道:“贤太守据地方人等的口词,凭胸中之高见。俺学生适间亲见那
  长老抱着那娃娃进来,你看他头长额阔、目秀眉清,鼻拱耳环,唇红齿白,
① 耆(qí
       ,音其)老——老年人。 ① 苞苴(jū,音拘)——以财物行贿或行贿的财物。

喜阿阿,笑弥弥,就是一个布袋和尚的形境。这却不是俺学生见而知之,贤
太守闻而知之?”正是:
        一切须菩提,心如是清净。佛言世希有,所未曾见闻。若复有人闻,清净生实相。若复有     人见,成就第一天。无见复无闻,是人即第一。
    这个按院爷爷和那清天太爷,虽说是各有所闻,各有所见,那晓得其中
就里有许多的因果,耳所不及闻,目所不及见。还是甚么因果,耳所不及闻,
目所不及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先削发欲除烦恼   后留须以表丈夫
      诗曰:
           由来迹状甚殊常,脱落人间宅渺茫。铛②煮山川深有象,瓢藏世界妙无疆。冲天净假能飞       翼,服日长居不老乡。汉武秦皇求未得,岂因浪说事荒唐!
      却说这个金员外是玉皇案下一个金童,喻孺人是玉皇案下一个玉女,他
  两个都思凡,两个同下世,两个就结成鸾凤偶。那灵霄殿上方才瞬息,不觉
  的人世上已经七七四十九岁。这一日只因老祖临凡,他的万道金光直冲着灵
  霄宝殿,以此玉帝升殿,查点这金童,照刷那玉女,怕他不顷刻里复命归根?
      却说那产下来的娃娃又有许多的因果,越加耳不及闻,目不及见。怎的
  娃子的因果,越加不闻不见?原来这娃子是个燃灯古佛临凡,解释五十年摩
  诃僧祇③的厄难。却又怎么叫做燃灯佛?他原当日在西天做太子,受生之初,
  一落地时,已自身边光焰如灯火之亮,故此叫做个燃灯佛。因他锭身置灯,
  灯字又从金,因是锭身,后世翻为锭光佛,如今人省做这个单“定”字。有
  偈为证,偈曰:
           说即虽万般,合理还归一。除是身畔灯,方才是慧日。
      却说这娃子是燃灯老祖的色身,自出胎时,父母弃世,进了净慈寺里云
  寂长老名下做个弟子。云寂长老看得他十分珍重。只是这个弟子有许多的古
  怪蹊跷④处。怎么有许多的古怪蹊跷处?他自从进了山门之后,胎里带得素
  来。素便罢了,还有一件来,一日与他三餐五餐,他餐餐的吃;一餐与他三
  碗五碗,他碗碗的吃,也不见他个饱;三日五日不与他吃,他也不来要吃,
  也不见他个饥。还有一件来,也是一般的眼,也是一般的黑白,只是一个不
  睁开;也是一般样的口,也是一般样的舌头,只是一个不讲话;也是一般样
  的耳朵,也是一般样的轮廓,只是一个不听见;也是一般样的手,也是一般
  样的十指纤纤,只是一个不举起;也是一般样的脚,也是一般样的跟头,只
  是一个不轮动。却只一个“坐”字,就是他的往来本命星君。或在禅堂里坐,
  对着那个砖墙,一坐坐他个几个月;或在僧房里坐,对着那个板壁,一坐坐
  他个半周年。
      迅驹骤隙,飞电流光,不觉的三三如九,已自九年上下。师父虽则珍重
  他,他却有这许多不近人情处,不免也有些儿。忽一日,一个游脚僧人自称
  滕和尚,特来叩谒云寂。云寂请他至僧房里面相见。云寂见他有些骨气,有
  些丰姿,就留他坐,待他茶,斋他饭。两家子讲些经,翻些典。正是空华落
  影,阳焰翻波,光发襟怀,影含法界。滕和尚起头只看见一个弟子,囤囤的
  坐在板壁之下,问云寂道:“此位坐的是谁?”云寂道:“是小徒。”滕和
  尚道:“他怎坐的恁端正哩?”云寂道:“小徒经今坐了九个年头。”滕和
  尚道:“长老,你也不问他一声?”云寂道:“便自问他,他耳又不闻。”
② 墀(chí
        ,音迟)——台阶。 ③ 存殁(mò,音默)——活着的和死了的。 ④ 补衮(gǔ,音滚)——补救规谏帝王的过失。
          n

只因这两句话,打动了一天星。好个弟子,你看他轻轻的离了团坐,拽起步
来,望禅房门外竟走。你看他走到那里去?只见他一直走进佛殿之上,参了
佛,礼了菩萨,拜了罗汉,上鼓楼上击几下鼓,上钟楼上撞几下钟,翻身又
进禅房里来,先对着师父一个问讯,后对着滕和尚一个问讯,睁开眼,调转
舌,说道:“闻道道无可闻,问法法无可问。”把个云寂满心欢喜,笑色孜
孜。滕和尚道:“果真可喜。恁般的陀罗,声入心通,耳无顺逆。”那弟子
应声道:“迷人不悟色空,达者本无逆顺。”滕和尚道:“法门尚多哩,难
道个达者本无逆顺?”那弟子又应声道:“八万四千法门,至理不过方寸。”
滕和尚道:“这方寸地上,烦恼其实有根,净华其实无种。”那弟子道:“烦
恼正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滕和尚道:“你这话儿只好骇我游方僧。”
那弟子又应声道:“识取自家城邑,莫浪游他州郡。”滕和尚道:“贫僧原
有这等一个短偈,你这话儿都是雷同了我的。”弟子道:“佛以一音而演说
法,故一切法同此一音。三世诸佛此一音,六代祖师此一音,天下和尚此一
音,何雷同之有?”滕和尚道:“虽则一音,也分个昔日、今日前后之不同。”
弟子道:“昔日日,今日日,照无两鲜;昔日风,今日风,鼓无二动。”滕
和尚道:“这陀罗既有倾峡之口,倒岳之机,我且考你一考。”那弟子道:
“愿闻。”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道?”弟子道:“不断不常,不来不去,
不生不灭,性相自如,常住不迁,这就叫做个道。”滕和尚道:“怎么叫做
个禅?”弟子道:“万法俱明谓之谛,一切不取谓之禅。”滕和尚道:“怎
么叫做个佛?怎么又叫做个佛祖?”弟子道:“不睹恶而生嫌,不观善而劝
措,不舍智而近愚,不抛迷而就悟,达大道,通慧心,不与凡圣同缠,超然
独诣,这就叫做个佛,这就叫做个佛祖。”滕和尚道:“佛爷爷的法身何在?”
弟子道:“无在无乎不在。”滕和尚道:“这殿上坐的敢是法身么?”弟子
道:“金姿丈六,不是法身。”滕和尚道:“似此说来,佛岂无身?”弟子
道:“有身。”滕和尚道:“何为佛身?”弟子道:“六度为佛身。”滕和
尚道:“佛岂无头?”弟子道:“有头。”滕和尚道:“何为佛头?”弟子
道:“正念为佛头。”滕和尚道:“佛岂无眼?”弟子道:“有眼。”滕和
尚道:“何为佛眼?”弟子道:“慈悲为佛眼。”滕和尚道:“佛岂无耳?”
弟子道:“有耳。”滕和尚道:“何为佛耳?”弟子道:“妙音为佛耳。”
滕和尚道:“佛岂无鼻?”弟子道:“有鼻。”滕和尚道:“何为佛鼻?”
弟子道:“香林为佛鼻。”滕和尚道:“佛岂无口?”弟子道:“有口。”
滕和尚道:“何为佛口?”弟子道:“甘露为佛口。”滕和尚道:“佛岂无
舌?”弟子道:“有舌。”滕和尚道:“何为佛舌?”弟子道:“四辨为佛
舌。”滕和尚道:“佛岂无手?”弟子道:“有手。”滕和尚道:“何为佛
手?”弟子道:“四摄为佛手。”滕和尚道:“佛岂无指?”弟子道:“有
指。”滕和尚道:“何为佛指?”弟子道:“平等为佛指。”滕和尚道:“佛
岂无足?”弟子道:“有足。”滕和尚道:“何为佛足?”弟子道:“戒定
为佛足。”滕和尚道:“佛岂无心?”弟子道:“有心。”滕和尚道:“何
为佛心?”弟子道:“种智为佛心。”滕和尚道:“陀罗却差矣!”弟子道:
“怎见得差?”滕和尚道:“你又说无,你又说有,一脚踏了两家船,却不
是差了?”弟子道:“妙有而复非有,妙无而复非无。离无离有,乃所谓法
身。”
    滕和尚道:“这些话儿,是被你抵搪过去了。我还要考你一考。”弟子
道:“再愿闻。”滕和尚道:“我且问你,读佛书可有个要领处?”弟子道:

  “衣之有领,网之有纲,佛书岂无个要领处?”滕和尚道:“要领处有多少
  哩?”弟子道:“只好一个字。”滕和尚道:“是一个甚么字?”弟子道:
  “是一个‘空’字。”滕和尚就嗄嗄的大笑起,说道:“今番差了些。”弟
  子道:“怎么会差了些?”滕和尚道:“一个‘空’字,能有几大的神通?
  怎么做得佛书的要领?”弟子道:“老师父看小了这个‘空’字。”滕和尚
  道:“怎么会看小了他?”弟子道:“我也问你一声。”滕和尚道:“你问
  来。”弟子道:“佛爷爷可有忧?可有喜?”滕和尚道:“无忧无喜。”弟
  子道:“佛爷爷可有苦?可有乐?”滕和尚道:“无苦无乐。”弟子道:“佛
  爷爷可有得,可有丧?”滕和尚道:“无得无丧。”弟子道:“可知哩。”
  滕和尚道:“怎见得可知哩?”弟子道:“心与空相应,则讥毁赞誉,何忧
  何喜?身与空相应,则力割香途,何苦何乐?根与空相应,则施与劫夺,何
  得何丧?忘忧喜,齐苦乐,轻得丧,这‘空’字把个佛爷爷的形境都尽了,
  莫说是佛书不为要领。”
      滕和尚道:“今番又被你胡塞赖了。我还问你,经上说道:‘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怎么是色?怎么又是空?”弟子道:“你不见水中月,镜里花,
  还是色?还是空?”滕和尚道:“经上又说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
  相。’怎么叫做个无我?”弟子道:“‘火宅者,只我身’,可是句经?”
  滕和尚道:“这是一句经。”弟子道:“若我是火宅,我应烧人。既不能烧,
  明知无我。”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无人?”弟子道:“‘人居色界’,
  可是经典?”滕和尚道:“这也是一句经。”弟子道:“若人有色界,此土
  凭何而立?既无色界,明知无人。”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无众生?”弟
  子道:“‘劫火洞然,大千俱坏’,可是经典?”滕和尚道:“这也是一句
  经。”弟子道:“若有众生,应火不能坏,既火能坏,明知无众生。”
      滕和尚道:“我还要个考你的去处。”弟子道:“真好鹘突①人也!”滕
  和尚道:“陀罗也自怕考哩!”弟子道;“说甚么‘怕考’两个字?”滕和
  尚道:“一个蚯蚓,斩为两段,两头俱动,佛性还在那一头?”弟子道:“澄
  江一片月,三只船儿同玩赏。顷刻之间,一只不动,一只往南,一只往北,
  月还在那个船上?”滕和尚道:“一般样的水,海自咸,河自淡,佛性还在
  咸处,还在淡处?”弟子道:“东边日出,西边下雨,天道还在雨处,还有
  晴处?”滕和尚道:“你恁的会答应,我还把个世故考你一考。”弟子道:
  “甚么世故?”滕和尚道:“那个飞来峰,既飞得来,怎么不飞得去?”弟
  子道:“一动不如一静。”滕和尚道:“观音大士怎么又念观音咒?”弟子
  道:“求人不如求己。”滕和尚道:“长老怎么三日化的一文钱?”弟子道:
  “多得不如少得。”滕和尚道:“你怎么今日走上殿去动一会响器?”弟子
  笑一笑道:“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滕和尚未及开口,弟子说道:“师父考到弟子身上来,想只是肚子里干
  了。待我弟子也考师父一考。”滕和尚道:“也任你考。”弟子道:“阎浮
  世界之中,万物不齐,这万物果有个一定么?”滕和尚道:“有个一定。”
  弟子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有生即死,有死即生,何得为定?”滕和
  尚道:“万物果真不定。”弟子道:“万物若是不定,何不指天为地,呼地
  为天,召星为月,命月为星?”只消这两句话,把个滕和尚撑住了。
      两下里正在作笑,忽听得半空中划喇喇一个响声,云寂说道:“恁两家
① 须臾——片刻。

  说一个不住,致干天怒。”道犹未了,只听得一个声气说道:“直饶有倾峡
  之辩,倒岳之机,衲僧门下,一点用他不着。”把个云寂连忙的望空礼拜,
  说道:“小弟子不合饶舌,望乞恕罪。”滕和尚自家想道:“话儿也是多了
  些。”就此告辞。云寂道:“徒弟,你拜谢了滕师父。”滕和尚道:“不用
  拜。”云寂道:“要拜。”好个滕和尚,望门外只是一跑。云寂忙忙的扯住
  他,说道:“既不用小徒拜谢,容贫僧一言。”滕和尚道:“有何见谕?”
  云寂道:“小徒自进山门来,经今九岁,眼不开,耳不听,话不说,手不举,
  足不动,贫僧只恐他堕落轮回,永无上乘。适蒙老禅师下教,致使他圆通朗
  照,弄响飞扬,这正叫做个,这正叫做个……”好云寂,连说了两声“这正
  叫做个”,却没有下面一句巧话儿来凑合。猛抬起头,只见一个弹弦儿唱道
  情的打廊檐下走过,好个云寂,便就见景生情,说道:“小徒蒙老禅师下教,
  致令他圆通朗照,弄响飞扬,这正叫做个琴瑟箜篌②,虽有妙音,若无妙指,
  终不能发。”滕和尚听知这两句话儿有些机窍,他口儿里告辞,袖儿里取出
  一个黄纸的纸包来,递与云寂。云寂刚刚的接了他的包儿,打眼一霎,早已
  不见了这个和尚。
      云寂倒吃了一惊,面上虽是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决是个禅师下界,
  点我这个小徒弟。这个小徒弟,决也不是个凡胎。”急转身来,叫上一声:
  “徒弟。”那弟子连忙的答应几声:“有,有,有。”云寂道:“适来的长
  老来有影,去无踪,不知是那一位那谟?”弟子道:“他自己称为滕和尚,
  师父可就把这‘滕和尚’三个字,到各经典上去查一查,便知端的。”云寂
  道:“言之有理。”一时间,那个《观音经》、《华严经》、《金刚经》、
  《孔雀经》、《能仁经》、《般若经》、《涅槃经》、《圆觉经》、《法华
  经》、《楞严经》、《遗伽经》、《遗教经》——的摆将出来。只说是水中
  捉月,海里捞针,那晓得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刚刚的展开那经卷,用眼一
  瞧,就有一个偈儿,说道:“修道道无可修,问法法无可问。迷人不悟色空,
  达者本无逆顺。八万四千法门,至理不过方寸。烦恼正是菩提,净华生于泥
  粪。识取自家城邑,莫漫游他州郡。”那偈儿后面又有一个标题,说道:“腾
  腾和尚偈。”
      云寂见之,满心欢喜,叫声:“徒弟!”那弟子连忙答应道:“有,有,
  有。”云寂道:“适来和尚,果真是过去的禅师。”弟子道:“可是姓滕么?”
  云寂道:“滕便是滕,却不是那个‘滕’字。”弟子道:“是甚么‘滕’字?”
  云寂道:“是个云腾的‘腾”字,叫做个腾腾和尚。”弟子道:“可有甚么
  说来?”云寂道:“适来你那个‘问道道无可问’的七言古风,是他的小偈。”
  弟子道:“徒弟却不知道。”云寂道:“你怎的说将出来?”弟子道:“他
  那里问一声,我这里应一声,信口说将出来的。”云寂道:“终不然你口口
  是经?”弟子道:“除是师父们声声是佛。”云寂道:“再不必多言,只一
  件来,这腾腾和尚既是个禅师,神通不小,方才那个黄纸包儿里面,一定有
  个道理。”弟子道:“何不折开他的来看他一看?”云寂道:“有理,有理。”
  口儿里说道“有理”,手儿里一傍把个包来拆开。只见包儿里面,端正有两
  件波斯。还是那两件波斯?一件是个羚羊角,一件是个镔铁刀儿。云寂道:
  “这还是个甚的禅机?”弟子道:“这个禅机,不离是经典上的。”好个云
  寂,沉思了半晌,猛省起来,叫声:“徒弟,这个禅机,我解得了。”弟子
② 隅(yú,音余)——角。

  道:“愿闻。”云寂道:“这个禅机,出于《金刚经》上。”弟子道:“怎
  见得?”云寂道:“金刚世界之宝,其性虽坚,羚羊角能坏之。羚羊角虽坚,
  镔铁能坏之。”弟子道:“这个解释,只怕略粗浅了些。”云寂道:“意味
  还不止此。”弟子道:“还有甚么意味?”云寂道:“金刚譬喻佛性,羚羊
  角譬喻烦恼,镔铁譬喻般若智。这是说,那佛性虽坚,烦恼能乱之,烦恼虽
  坚,般若智能破之。”弟子道:“腾腾和尚把来送我们,还是甚么意思?”
  云寂道:“敢是指点我老僧戒烦恼也?”好个弟子,早已勘破了腾腾和尚这
  个机关,说道:“这个禅机,不是指点老师父戒烦恼。”云寂道:“怎见得
  不是指点我戒烦恼?”弟子道:“老师父明心见性,清净慈悲,又有甚的烦
  恼戒得?”云寂道:“既不是指点我来,还是指点那一个?”弟子道:“还
  是超度我做徒弟的。”云寂道:“怎见得?”弟子道:“我做徒弟的,虽入
  空门,尚未披剃;虽闻至教,尚未明心。这个羚羊角,论形境,就是徒弟的
  丱③角;论譬喻,就是徒弟烦恼。却又有个镔铁,明明的是叫徒弟披剃去烦恼
  也。”云寂道:“说得好个道理。只一件来,既入空门,少不得的披剃。莫
  若取皇历过来,选择一个吉日。一个良时,和你落了这个发,拔了这个烦恼
  的根苗。”叫一声:“小沙弥,取皇历过来。”一个小沙弥拿了一本皇历,
  奉上云寂。云寂接过手来,展开在佛案上,看一看说道:“今日是个四月初
  六,明日初七,又明日初八。这初八日本是佛爷爷的生日,已自大吉,况兼
  历日上写着:‘结婚姻、会亲友、上表章、进人口、冠带、沐浴、立柱、上
  梁、剃头、立券、交易、移徙,宜用辰时,大吉之日。’徒弟,择取初八日
  和你落发罢。”弟子道:“谨依尊命。”
       一日又一日,不觉的就是初八日。云寂侵早起来,吩咐烧了水,磨了刀,
  亲自焚了香,祷告了菩萨,和那弟子落下了那一头的青丝细发,光光乍一个
  好弥陀。这是燃灯老祖托生杭州,舍身净慈寺温云寂门下,执弟子削发除烦
  恼一节。有诗为证,诗曰:
             自入禅林岁月长,今朝削发礼穹苍。一真湛湛三乘透,五蕴空空万虑忘。钵底降龙时溢水,        圈中伏虎夜焚香。浑然失却人间事,一点禅心自秘藏。
       却说这弟子削了发,参了佛,礼了菩萨,皈了罗汉,拜了师父。师父道:
  “自今以后,毋得再像前面那九岁的事体。”弟子道:“那九岁何如?”云
  寂道:“那九岁之内,只是个好坐,诵经说法全没半星。”弟子道:“经典
  上有一句说得好哩。”云寂道:“是那一句?”弟子道:“‘八岁能诵,百
  岁不行’,不救急也。”云寂道:“便你行来我看看。”只这一句话儿不至
  紧,触动了这弟子的机轮。你看他今日个说经,明日个讲典,一则是小师父
  能说能道,善讲善谈;二则是杭州城里那些吃斋把素的多,听经听黄的多,
  只见每日间蜂屯蚁聚,鱼贯雁行,把个杭州城里只当了一个经堂,把个杭州
  城里的善菩萨们只当一班大千徒众。
       却说飞来峰下有一个禅寺,叫做个灵隐寺,就是风魔和尚骂秦桧的去所。
  灵隐寺里有一个经会,叫做个“碧峰会”。因是飞来峰油澄澄的,就像胡僧
  眼碧,故此取名为“碧峰会”。当原先大志禅师在这个会上讲《法华经》,  
③ 澉(gǎ,音敢)。
       n

  晃朗闲雅,绝能清啭④,能使听者忘疲失倦。法建禅师在这个会上讲《华严经》,
  声不外彻,有人倚壁而听,但闻■①■溜溜,如伏流之吐波。这等一个会场,
  经过两个这等大禅师,那有个法门不盛演也!后来年深日久,世远人亡,这
  坛场也冷落了。这等三五十载,到今日也莫非是否极泰来②,贞下元起,撞遇
  这等一个能说能道、善讲善谈的小师父来。却只见东半城的会首,姓迟,名
  字叫做个迟再,忙忙的望西半城走,西半城的会首,姓巴,名字叫做个巴所,
  忙忙的望东半城走。东半城的会首望西半城走,说道:“好去请那位能说能
  讲、善讲善谈的小师父,到‘碧峰会’上谈经。”西半城的会首望东半城走,
  说道:“好去请那位能说能道、善讲善谈的小师父,到‘碧峰会’上说典。”
  果真一请请得这个小师父,到“碧峰会”上敷衍真言,广言善世。
      一日三,三日九;一月三,三月九;一年三,三年九,人人说道:“这
  等一位大禅师,岂可没个法名?这等一位活菩萨,岂可没个徽号?”迟再的
  说道:“我们做弟子的,怎会敢称他的法名?只好奉上一个徽号。”巴所的
  说道:“这个徽号,也不是等闲奉承得的。”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
  千,千人传万,同声同口的都说道:“要上这会上的师父尊号。”内中有等
  看眼色的,说道:“这位师父胡僧碧眼,合就号做个碧眼禅师。”内中又有
  等信鼻子动的,说道:“这位师父鼻如峰拱,合就号做个鼻峰禅师。”内中
  又有等山头上住的,说道:“这位师父前日出家净慈寺,在雷峰之下,今日
  讲经灵隐寺,在飞来峰之下,合就号做个雷峰禅师,合就号做个飞峰禅师。”
  也有叫碧眼禅师的,也有叫鼻峰禅师的,也有叫雷峰禅师的,也有叫飞峰禅
  师的,正是个人多口多,口多号多,到底都说的不的确。还是那迟再的有个
  斟酌,还是巴所的有个裁剪。那迟再的怎么说?那迟再的道:“号碧眼的,
  号鼻峰的,这都是近取诸身,丈六金姿,不是法身,不必近取诸身。号雷峰
  的,号飞峰的,这都是远取诸物,虽在世间,无有物味,也不必远取诸物。”
  那巴所的道:“既不近取诸身,又不远取诸物,怎么会有个号来?”迟再的
  道:“就在这个“会,字上生发。”巴所的道:“怎么‘会’字上有生发?”
  迟再的道:“我和你这个经会,叫做甚么会?”巴所的道:“这经会叫做个
  ‘碧峰会’。”迟再的道:“可知哩,这会叫做个‘碧峰会’,这位师父是
  个会主,我和你们不过是个会中的人,既是会主,就号做个碧峰长老何如?”
  巴所的道:“好个碧峰长老!”一个传十个,十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
  十个传百个,百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百个传千个,千个齐声道:
  “好个碧峰长老!”千个传万个,万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者!”因此上
  传到如今,叫做个碧峰长老。又因他俗姓金,连着金字,叫做个金碧峰长老。
  这号碧峰长老的时节,长老已自约有二十上,三十下,一嘴的连鬓络腮胡子。
  净慈守里的师父,也久已升仙去了,止是长老一身,一个光头,一嘴胡子。
  这个胡子不是小可的,有诗为证。诗曰:
            堂堂六尺属仙郎,更喜丰髭品字傍。风急柳丝飞渡口,雨余苔迹上宫墙。龙归古洞螯先醉,       凤出丹山尾带狂。惟有美髯公第一,满腔忠义越加长。  
④ 霩(kuò,音扩)。 ① 面面相觑(qù,音去)——因惊惧或无可奈何而互相望着。 ② 行藏——这里作模样。

    却说碧峰长老一嘴连鬓络腮胡子,人人都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
毗沙门子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三藐三佛陀也说道:“长老何事
削发留须?”弗把提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泥犁陀也说道:“长
老何事削发留须?”优婆塞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优婆夷也说道:
“长老何事削发留须?”陀罗尼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诸檀越也
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就是僧纲、僧纪、僧录也说道:“长老何事
削发留须?”就是茶头、饭头、菜头、火头、净头也都说道:“长老何事削
发留须?”人人口口,口口声声,碧峰长老只把他当个对江过,告诉风。
    却不知这个碧峰长老这个削发留须,还是按些甚么经典,还是有些甚么
主张,还是到底削发削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摩诃萨先自归宗   迎摩阿后来复命
       诗曰:
             四月八日日迟迟,雨后熏风拂面吹。鱼跃乱随新长水,鸟啼争占最高枝。纱厨冰簟①难成        梦,羽扇纶巾①渐及时。净梵中天今日诞,好将檀越②拜阶墀。
       却说碧峰长老任他们说道“何事削发留须”,他只是还他一个不答应。
  口儿里须然不答应,他心儿里却自有个归除。且喜的这一日就是四月初八日,
  浴佛之辰,“碧峰会”上听讲的堆山塞海,席地幕天。好个碧峰长老,心里
  想道:“今日中间,若不把这个削发留须的因果剖破了,如入宝山空手回。”
  你看他起先时,端正在碧峰会莲花宝座之上,顷刻里金光起处,早已不见了
  个碧峰长老。众弟子们只是个磕头礼拜,都说道:“老爷的法门经典,正讲
  在玄妙之处,弟子四众人等,实指望拔离了苦海,永不蹉地狱之门。今日圆
  满,尚且未修,怎么就起身而去?伏乞老爷返旆①回轮。”祷告未了,只听得
  走路的都说道:“六和塔上一个老爷,金光万道,好现化人也。”众弟子闻
  知碧峰老爷在六和塔上,只是虔诚礼拜,念佛恳求。碧峰长老心里想道:“这
  回却好点破他们了。”金光一起,翻身又在碧峰会上宝莲禅座中间,端端正
  正的坐了。四众人等齐声上启道:“老爷何事见弃众生?”碧蜂长老道:“我
  见你众生们班次混乱,污我的眼睛,故此到那塔上去亮一亮这个眼珠儿。”
  四众人等又齐声上启道:“望乞老爷指教,那些儿班次混乱?”碧峰长老道:
  “你众生们有有须的,有没须的,有须多的,有须少的,都站在那一驮儿,
  怎么不是混乱?”四众人等又齐声上启道:“望乞老爷指教,怎的样儿分班?”
  碧峰长老道:“有须的站一边,无须的站一边。”好个四众人等,即时间分
  作左右两班:有须的居左,无须的居右。碧峰长老又说道:“须多的站一边,
  须少的站一边。”四众人等,即时间又分作上下两班:须多的居上,须少的
  居下。碧峰长老道:“分班的齐不齐?”四众人等齐声道:“班齐。”
       碧峰长老弄了一个神通,问声道:“那丹墀里左侧站的甚么人?”四众
  人等起头着时,果真是丹墀里左侧站着一位圣贤,身长十尺,面似抹朱,凤
  眼蚕眉,美髯绛帻。碧峰长老道:“你甚么圣贤?”那圣贤道:“手擎三国,
  脚踏五湖,人人道我,美髯丈夫。”碧峰长老道:“既是美髯公,请回罢。”
  划喇一声响,早已不见了这位圣贤。碧峰长老又问道:“那丹墀里右侧又站
  着甚么人?”四众人等起头看时,又只见丹墀里右侧也站着一位圣贤,身长
  十尺,面似靛青,环眼剑眉,虬髯绛帻。碧峰长老问道:“你是甚么圣贤?”
  那圣贤道:“不提汉未,只说唐初,人人认我,虬髯丈夫。”碧峰长老道:
  “既是虬髯公,请回罢。”也划喇一声响,就不见了这位圣贤。
       四众人等站在班上,齐声道:“阿弥陀佛,无量功德。”碧峰长老道:
  “不是阿弥陀佛,一个是美髯丈夫,一个是虬髯丈夫。尔众生那个像丈夫?”
  四众人等齐声上启道:“左班有须的像丈夫,右班无须的便不像丈夫。上班
① 铛(chēng,音撑)——烙饼用的平底锅。 ① 祇(qí
       ,音奇)。 ② 蹊跷(qīqiā,音七敲)——奇怪;可疑。
             o ① 鹘(hú,音胡)突——糊涂。

  须多的像丈夫,下班须少的便不像丈夫。”碧峰长老得了众生这句话便起,
  一手捻着自己的须,一手指定了众生,问声道:“我这的须,可也像丈夫么?”
  四众人等如梦初醒,如醉初醒,齐声道:“弟子们今番却解脱了,老爷是‘留
  须表丈夫。’”只这句话,虽则是个五字偶联,传之万古千秋,都解得碧峰
  长老削发除烦恼,留须表丈夫。有诗为证。诗曰:
             名山阅万古,明月来几时?顾游属中秋,万里云雾披。心闲境亦静,月满山不移。况兹飞        来峰,秀削清涟漪,下有碧峰会,飒枫仙风吹。主者碧峰老,昆玉不磷缁①。兹山暂寄逸,所至        琴且诗。削发除烦恼,跻彼仙翁毗。留须表丈夫,怡然大雅姿。云骈与风驭,来往谁可知?但        闻山桂香,缤纷落残卮。愧我羁轩冕,妄意皋①与夔①。那知涉幻境,百岁黍一炊。风波世上险,        日月壶中迟。何如归此山,相从为解颐②。朝霞且沆瀣③,火齐兼交梨。晨夕当供给,足以慰渴        饥。此事未易谈,耸耳听者谁?洗盏酹①山灵,吾誓不尔欺。天空万籁起,为奏埙②与箎。
       却说碧峰长老剖破了这个留须表丈夫的哑谜儿,莫说是四众人等念声阿
  弥陀佛,就是毗沙门子、三藐三佛陀,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弗把提、泥犁
  陀,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优婆塞、优婆夷,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陀罗尼、
  诸檀越,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僧纲、僧纪、僧录、茶头、饭头、菜头、火
  头、净头,一个个的念声阿弥陀佛。碧峰长老照旧个登台说法,四众弟子们
  照旧个听讲皈依。
       却不知鸟飞兔走,寒往暑来,人人道讲经的讲到妙处,好做圆满哩;个
  个道听经的听到妙处,好做圆满哩。那晓得“佛门无了又无休,刻刻时时上
  水舟”。怎见得“刻刻时时上水舟”?却说四众人等弟子,要做圆满,便就
  有个弄神通、阐法力的那谟来了。只见碧峰长老坐在上面,那些四众弟子列
  在左右上下四班。每日家这些弟子进门时,刚刚的坐下,一个人怀儿里一匹
  三汗绢,或是一匹四汗绢;傍晚来出门时,一个个又不见了这一匹绢。因此
  上街坊上嘈嘈杂杂,都说道碧峰会上听经的失了绢。正叫是“尊前说话全无
  准,路上行人口似飞”,一下子讲到了碧峰长老的耳朵里面去了。碧峰长老
  心里想道:“听经的失了绢,这的绢从何而来?从何而失?中间一定有个缘
  故。待我明日与他处分。”到了明日天明之时,只见四众弟子一个个的鱼贯
  而来。刚刚的坐下,分了左班、右班、上班、下班。长老微开善口,讲了几
  句经,说了几句典,问声道:“尔众生怀袖里可有甚么子没有?”那些四众
  人等听知长老问道,连忙的把个怀袖儿里揣一揣来,还是昨日的那匹绢,齐
  声答应道:“弟子们怀袖里一个人一匹绢。”长老道:“果是一匹绢么?”
  四众人等齐声道:“果是一个人一匹绢。”长老道:“你们都交到我这里来。”
  这些弟子们一个人交了一匹绢。长老道:“你们还坐定了。”这些四众弟子
  们仍旧的分了四班。长老又讲了几句经,说了几句典。长老道:“这是甚么
① 箜篌(kōnghóu,音空侯)——古代弦乐器。 ① 丱(guàn,音贯)——儿童束发成两角的样子。 ① 啭(zhuàn,音转)——鸟婉转地叫,这里喻动听。 ② ■(wě,音伟)——水流进貌。
        i ③ 否(pǐ,音匹)极泰来——坏的到了尽头,好的就来了。 ① 簟(diàn,音甸)——竹席。 ② 纶(guā,音观)巾——古时配有青丝带的头巾。
           n

时候?”左班领班的弟子,就是那个迟再。迟再的起起身来,走到时辰牌下
打一看,已自是午未未初,转身回复长老道:“此时已是午未未初。”长老
道:“既是午未未初,尔众生趁早散罢。”长老说的一声散,众弟子们起得
一个身,长老面前那些绢却又不见了。长老道:“你们且慢去,待我来一个
个的验下过。”好个长老,高张慧眼,收定元神,一站站在门首,把这些弟
子们排头儿数过,唱名而去。一数数到一个弟子,原是个出家人:
        几载栖云祇树林,琅琅清梵发余音。三乘悟彻玄机妙,万法通明觉海深。玉麈挥时龙虎伏,     定花飘处鬼神钦。红炉一点鹅毛雪,消却尘襟万虑心。
    碧峰长老看见这个弟子有些仙风,有些骨气,心里自忖道:“端的就是
这个陀罗卖弄也!”狠着的喝上一声,正是:
        巫峡中霄动,沧江二月雷。龙蛇不成蛰,天地划争回。
    那个弟子看见这个长老来得凶哩,掣身使走。这个长老看见那个弟子去
得紧哩,金光一耸,飕地里赶将来。那个弟子却不是走,却是会飞。这个长
老又不是会飞,又不是腾云,又不是驾雾,一道金光就在半天之上。一个在
前,一个在后,叫做个紧赶上,赶得个弟子没奈何。那弟子情知是走不出杭
州城来,却也又是有些家所的,把个眼儿一睁,只见桑园之内一个小小的人
家,两扇篱门儿,一个高高的架子,那架子上一簇的青头虫儿。是个甚么虫
儿?他
        吐丝不羡蜘蛛巧,饲叶频催织女忙。三起三眠时化运,一生一死命天常。
    却原来是个蚕妇养的蚕虫儿。那蚕虫儿一个个的顶着一个丝窝儿。是个
甚么窝儿?只见他
        小小弹丸浑造化,一黄一白色相当。待看献与盆缫后,先奉君王作衮裳。
    却原来是个蚕虫儿作的丝茧儿。好个弟子,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蚕,
坐在那茧儿里面去了。
    这碧峰长老却又是积惯的,翻身就赶将进去。赶将进去不至紧,反又遇
着一个禅师。那禅师道:“来者何人?”碧峰道:“在下金碧峰便是。”那
禅师道:“来此何干?”碧峰道:“适来有个法门弟子,卖弄神通,是我赶
将他来,故此轻造。”禅师道:“那弟子转身就出去了。”碧峰道:“老禅
师尊名大号?愿闻其详。”那禅师道:“不足是法名慧达。”碧峰道:“何
事宿于茧室之中?”慧达道:“我昼则坐高塔上去说法,夜则借蚕茧里面栖
身。”碧峰道:“怎么说法要到塔上去?”慧达道:“云崖天乐,不鼓自鸣。”
碧峰道:“栖身怎么要到蚕茧中去?”慧达道:“石室金谷,无形留影。”
碧峰道:“谢教了。”好个长老,刚说得“谢教”两个字出口,已自浑身上
金光万道,腾踏到了半天,高张慧眼,只见西湖之上陆宣公祠堂左侧,有一
爿小小的杂货店儿,那店儿里面摆着两路红油油的架儿,那架儿上铺堆着几
枝白白净净、有节有孔的果品儿。是个甚么样的果品?他

              家谱分从泰华峰,冰姿不染俗尘红。体会春茧千丝合,天赋心胸七窍通。入口忽惊寒凛烈,       沾唇犹惜玉玲珑。暑天得此真风味,献纳须知傍衮龙。
      却原来是一枝藕。那弟子又弄下一个神通,闪在那藕丝孔儿里面去了。
      这个神通怎么瞒得碧峰长老的慧眼过去?果然好一个长老,一毂碌径自
  赶进那藕丝孔儿里面。今番赶将进去不至紧,却又遇着里面一个禅师。那禅
  师道:“来者何人?”碧峰道:“在下金碧峰便是。”那禅师道:“来此何
  干?”碧峰道:“适来有个法门弟子,卖弄神通,是我赶将他来,故此轻造。”
  禅师道:“那弟子转身就出去了。”碧峰道:“老禅师尊名大号?愿闻其祥。”
  禅师道:“不足是法名阿修罗。”碧峰道:“何故宿在这藕丝孔里?”阿修
  罗说道:“是我与那帝释相战,战败而归,故此藏身在这藕丝孔里。”碧峰
  道:“老禅师战怎么会败?”阿修罗道:“摩天鸠鸟九头毒,护世那吒八臂
  长。”碧峰道:“老禅师藕丝孔里怎么好宿?”阿修罗道:“七孔断时凡圣
  尽,十身圆处刹尘周。”碧峰道:“谢教了。”刚说得“谢教”两个字、只
  见浑身上金光万道,早已腾踏在不云不雾之中,把个慧眼一张,只见西湖北
  首宝石山上:
              一声响亮,四塞昏沉。红气扑天,黑烟障日。风声刮杂,半空中走万万道金蛇;热气轰腾,       遍地里滚千千团烈焰。山童土赤,霎时间万屋齐崩;水沸林枯,一会里千门就记。无分玉石,       昆冈传野哭之声;殃及鱼虾,炎海播烛天之祸。项羽咸阳,肆火洲之照灼;牧童秦冢,惨上郡       之辉煌。瘀伯③商丘之战,非瓘斝④。乏能禳;宋姬毫社①之妖,谁畚梮②以为备。讶圆渊③之的昭,       糜竺④之货财殆尽;惊武库之焚荡,临邛⑤之井灶无存。虽不是诸葛亮赤壁鏖兵,却没个剂江陵       返风霈雨。
      这一天的火好利害也。碧峰长老慧眼一开,又只见那个弟子弄了一个神
  通,躲在那红通通的火焰里面。长老也自赶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金
  光闪处,一手把个保俶塔的塔揝擭⑥将过来,连那揝上的九个生铁盘儿都也带
  将过来,左手叠在右手,右手叠到左手,把那一个塔揝揉做一根禅杖,把那
  九个铁盘儿揉做九个铁环,这就是那一根九环锡杖,碧峰老爷终身用的。有
  诗为证:
              九节苍苍碧玉同,随行随止伴禅翁。寒蹊埃雪鸠头白,春径挨花鹤膝红。缩地一从人去后,       敲门多在月明中。扶危指佞⑦兼堪用,亘古谁知赞相功?  ③ 檀越——施主。 ④ 旆(pèi,音沛)——旗帜。 ① 磷缁——受环境影响而变化。 ② 皋——皋陶,舜臣。 ③ 夔(kuí ,音葵)——舜臣。 ④ 解颐——开颜而笑。 ⑤ 沆瀣(hàngxiè,音巷谢)——夜间的水气。 ⑥ 酹(lèi,音类)——把酒浇在地上,表示祭奠。 ⑦ 埙(xū,音勋)——古土制乐器。
       n

      却说碧峰长老拿了这根九环锡杖,眼儿里看得真,手儿里去得溜,照着
  那个火头狠的还他一杖。这一杖不至紧,打得个灰飞烟灭,天朗气清。这个
  弟子今番却没有飞处,你看他平了身,合了掌,双膝儿跪在地上,口儿里叫
  道:“师父,师父,超拔了弟子罢!”碧峰道:“你是甚么人?敢在我会上
  弄神通,卖法力哩!”弟子道:“今番再不敢弄甚么神通,卖甚么法力。”
  碧峰道:“会上失了绢,就是你么?”弟子道:“是。”碧峰道:“前此还
  有个传说,道会上不见了许多皮,敢也是你么?”弟子道:“也是。”碧峰
  道:“你既是做了这等的无良,你好好的吃我一杖。”方才举起杖来,那弟
  子嘴儿且是快,叫声道:“师父且不要打,这是弟子的禅机。”碧峰道:“你
  是甚么禅机?”弟子道:“昔日有个大志禅师,在这个会上讲《法华经》,
  晃朗闲雅,绝能清晰,能使听者忘疲,能使听者忘倦。今日师父说经,就是
  大志禅师一样腔调,能使听者忘疲,岂真是失了皮?能使听者忘倦,岂真是
  失了绢?”这两句话,说得有些谱,就是长老也自无量生欢喜,说道:“既
  这等说,却,是疲敝之疲,不是皮革之皮;却是劳倦之倦,不是绸绢之绢。”
  弟子道:“便是。”碧峰道:“‘疲倦’两个字,便是解得好。你叫我做师
  父,这‘师父’两个字,有些甚么因缘?”弟子道:“这‘师父’两个字在
  南海补陀落迦山上带得来的。”碧峰道:“怎么是补陀落迦山上带得来的?”
  弟子道:“补陀山锦囊受计,愿随师父临凡的便是。”碧峰道:“我也不记
  得甚么锦囊,只一件来,你既有锦囊,那锦囊里面有甚铃记①?”弟子道:“锦
  囊之中止有三个字儿。”碧峰道:“那三个字?”弟子道:“是个‘天开眼,
  三个字。”碧峰道:“这‘天开眼’三个字,有何用处?”弟子道:“用来
  转凡住世。”碧峰道:“果真住在天眼上么?”弟子道:“因为是没去寻个
  开眼,就费了许多的周折哩!”碧峰道:“后来住的如何?”弟子道:“把
  个南膳部洲排门儿数遍了,那里去讨个开眼来?一直来到这杭州西北上二三
  百里之外,有一个山,其高有三千九百余丈,周围约有八百余里,山有两个
  峰头,一个峰头上一个水池,一个属临安县所辖地方,一个属於潜县所辖地
  方,东西相对,水汪汪的就象两只眼睛儿,名字叫个天目山。我心里想道:
  这个莫非就是‘天开眼’了?况兼道书说道,这山是三十四洞天。”碧峰道:
  “有何为证?”弟子道:“有诗为证。”碧峰道:“何诗为证?”弟子道:
  “宋人巩丰诗曰:
              我来将值日午时,双峰照耀碧玻璃。三十四天余福地,上中下池如仰箕。人言还有双径雄,       胜处岂在阿堵中!两泓秋水净于鉴,恢恢天眼来窥东。”
      碧峰道:“既得了那锦囊中的铃记,你托生在那里?”弟子道:“就托
  生在山脚底下姓鄞的鄞长者家里。”碧峰道:“你出家在那里?”弟子道:
  “就出家在山之西宝福禅寺。”碧峰道:“你叫甚么法名?”弟子道:“我
  的脚儿会飞去飞来,口儿会呼风唤雨,因此上叫做个飞唤。”碧峰道:“这
  却不像个法名。你原日在西天之时,叫做个甚么名字?”飞唤道:“叫做个
  摩诃萨。”碧峰道:“只你一个摩诃萨?”飞唤道:“还有徒弟迦摩阿。”
  碧峰道:“迦摩阿在那里?”飞唤道:“他也从补陀山上讨了一个锦囊。”
① 瘀(è,音恶)伯——亦称大人,星名。

  碧峰道:“他的锦囊却怎么说?”飞唤道:“他的锦囊又是五个字。”碧峰
  道:“五个甚么字?”飞唤道:“是‘雁飞不到处’五个字。”碧峰道:“他
  这五个字却怎么样住凡?”飞唤道:“他也曾把个南膳部洲细数了一遍。”
  碧峰道:“毕竟怎么一个样儿的雁飞?”飞唤道:“直在温州府东北上百里
  之外有一个山,约有四十里高,东连温岭,西接白岩,南跨玉环,北控括苍,
  顶上有一个湖,约有十里多阔,水常不涸②,春雁归盼,多宿于此,名字叫做
  个雁荡山。徒弟说道:这个莫非就是‘雁飞不到处’也?”碧峰道:“你方
  才说着春雁来归,怎么当得个雁飞不到?”飞唤笑一笑道:“将以反说约也。”
  碧峰道:“这句又是儒家的话语了。”飞唤又笑一笑道:“三教同流。”碧
  峰道:“好个‘同流’二字,只这雁荡山有何为证?”飞唤道:“也有诗为
  证。”碧峰道:“何诗为证?”飞唤道:“王十朋的诗为证:
              归雁纷飞集涧阿,不贪江海稻粱多。峰头一宿行窝小,饮啄偏堪避网罗。
       又有林景熙的诗为证:
              驿路入芙蓉,秋高见早鸿。荡云飞作雨、海日射成虹。一水通龙穴,诸峰尽佛宫。如何灵        运屐③,不到此山中?”
       碧峰道:“他既得了锦囊中的钤记,却托生在那里?”飞唤道:“他就
  托生在山脚底下姓童的童长者家里。”碧峰道:“他出家在那里?”飞唤道:
  “他就出家在东内谷峰头之下白云禅寺。”碧峰道:“如今叫做甚么法名?”
  飞唤道:“他地场是个东内谷,禅林是个白云寺,他就双关儿,取个法名叫
  做个云谷。”碧峰道:“你那里听得来的?”飞唤道:“风送水声来枕畔,
  月移山影到床前。”碧峰道:“原来你是看见的。”飞唤道:“曾游松下路,
  看见洞中天。”碧峰道:“先觉觉后,自利利他,你快去叫将徒弟来。”飞
  唤道:“悟由自己,印乃凭师,弟子就去也。”
       真好个飞唤,口儿里说得一个去,半天之上止听碍一阵响风呼,早已到
  了那个雁荡山,把一个雁荡山一十八个善世寺,叫唤了一遭;又把个东边的
  温岭,西首的白岩,南边的玉环,北首的括苍,搜刷了一周;又把个东外谷
  五个峰头、东内谷四十八个峰头、西内谷二十四个峰头、西外谷二十五个峰
  头,翻寻了一遍;又把个大龙湫④、细龙湫、上龙湫、下龙湫检点了一番,并
  不曾见个徒弟的影儿。飞唤心里想道:“师父命我来寻徒弟,没有徒弟,怎
  么回得个师父话来?”好个飞唤,翻身又到那一十八个善世法门里面去挨访。
  只见过了个灵岩寺,就是个能仁寺,飞唤起头一看,倒也好一个洞天福地也。
  祥云荡荡,瑞气腾腾。飞唤照直望里面跑着,转转湾,抹抹角,却早有一个
  道院,各家门儿另家户,门额上写着“西山道院”四个字。飞唤进到里面,
  却早有一个禅房,两边子却是些禅僧。飞唤打一个问讯,说道:“徒弟云谷
  在这里么?”人人默坐,个个无言。内中只有个老僧答应道:“过了大龙湫
  还上去数里,叫做个上龙湫。那山岩壁立的中间有一个石洞儿,就是云谷的
② 瓘斝(guànjiā,音贯甲)——皆玉器,可用来禳火。 ③ 毫(b6,音薄)社——殷社,殷建国于毫。 ④ 畚拐(jū,音居)——簸箕和抬土的工具。

  形境。”飞唤得了这两句话儿,就是“石从空里立,火向水中焚”。再陪一
  个问讯,望外面只是一蓬风,找至大龙湫,上了上龙湫,只见飞流悬泻,约
  有几千丈。果真那个山岩壁立,怪石崚嶒,中间可可的有一个小洞儿,方圆
  止有八九尺。洞外奇花异卉,洞里石凳石床。飞唤看了一周,洞便是个洞,
  却没有个云谷在那里,心里想道:“到底是个未完。”心儿里一边筹度,眼
  儿里一边睃着。过来只见洞门上有几行字,隐隐约约,细看之时,原来是一
  首七言八句。这七言八句怎么说?诗曰:
            蓬岛不胜沧海寒,巨鳌擎出九泉关。洞中灵怪十三子,天下瑰奇第一山。棹⑤曲浩歌苍霭       外,慢亭高宴紫霞间。金芽自蜕诗人骨,何必神丹炼大还。
      却说飞唤着了这诗,读了这词,心儿里就有一个主意,他想道:“找不
  着徒弟,找得着徒弟的诗句,转去回复师父的话,也有个准凭。”就把这七
  言八句都已记将他的来。飓地里一声响,早已转到了杭州城上来,回碧峰长
  老的话。
      却不知这七言八句的诗,有些甚么意味,又不知碧峰长老看了这七言八
  句的诗,有何剖判,且听下回分解。  
⑤ 圆渊——圆池。

                  第六回  碧峰会众生证果   武夷山佛祖降魔
      诗曰:
            瀼瀼秋露鹤声长,灵隐仙坛夜久凉。明月照开三岛路,冷风吹落九天香。青山绿水年年好,       白发红尘日日忙。休问人间蜗两角,无何认取白云乡。
      却说飞唤捧了这个七言八句的诗儿,径来回复碧峰长老的话。碧峰长老
  道:“云谷在么?”飞唤道:“云谷早已不在雁荡山了。”长老道:“那里
  去了?”飞唤道:“却不知道他在那里去了,只是洞门上贻下的有几行龟文
  鸟迹的字儿。”碧 峰道:“那字是个甚么词儿?”飞唤道:“是个七言八句
  的词儿。”碧峰道:“你可记得么?”飞唤道:“记得。”碧峰道:“你念
  来我听着。”好个飞唤,他就把那个七言八句的词儿,一字字的朗诵,一句
  句的高谈。碧峰长老听着,把个头来点了一点。飞唤道:“师父是个点头即
  知,我弟子却还坐在糨糊盆里。”碧峰道:“他这个诗是武夷山的诗,多在
  武夷山去了。”飞唤道:“师父,我和你都到武夷山去走一定何如?”碧峰
  道:“要走就是个行脚憎了。”飞唤道:“昔日有个飞锡来南国,乘杯渡北
  溟的,岂不是个那谟?”碧峰长老看见他说个飞锡乘杯,都是些实事,心上
  也有点儿生欢生喜,说道:“你也思慕着南国北滨么?”飞唤道:“莫论南
  国北溟,只这南膳部洲有五个大山,叫做五岳,四个大水,叫做四渎,我弟
  子还不曾看一看哩!”碧峰道:“你既要看那五岳,也没有甚么难处。”飞
  唤道:“师父肯做一个领袖么?”碧峰道:“且慢!”飞唤道:“怎么且慢?”
  碧峰道:“你今日寻徒弟,寻的费了力;我今日个等你,等的费了神。我和
  你且在这个宝石山头上坐一回来。”方才说得一个“坐”字,长老已自蟠了
  脚,合了掌,闭了眼,收了神。师父如此,徒弟不得不如此。正是:德均平
  等,心合无生。
      却待个飞唤闭了眼,定了神,好个碧峰长老,轻轻的张开口来念了几句
  密谛,轻轻的伸出手来,丢了一个神通。顷刻之间,飞唤的啐上一个定喷嚏,
  开眼来连声叫道:“师父,师父!你好现化我弟子也。”碧峰长老只作一个
  不知不觉的,轻轻的说道:“怎么叫做个现化你们?”飞唤道:“弟子已经
  游遍了五岳哩!”碧峰道:“敢是吊谎么?”飞唤道:“看得到,记得真,
  怎的敢吊谎!”碧峰道:“你既不是吊谎,我且盘你一盘。”飞唤道:“请
  教。”碧峰道:“你既到东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齐
  天仁圣大帝金虹氏。”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看见他
  职掌的是人世上贵贱高下之分,禄科长短之事;一十八重地狱,卷案文籍;
  七十五个分司,寿夭死生。”碧峰道:“看见山是怎么样的?”飞唤道:“这
  个山:俯首无齐鲁,东瞻海似杯。斗然一峰上,不信万山开。日抱扶桑跃,
  天横碣石来。秦皇松老后,仍有汉王台。”
      碧峰道:“你到西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金天顺圣
  大帝,姓善名里。”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他职掌的
  是人世上金、银、铜、铁、锡五宝五金,陶铸坑冶,埴埏⑥坯胎,兼管些羽毛
  飞类,鸟雀鸾凰。”碧峰道:“看见山是甚么样的?”飞唤道:“这个山:
⑥ 糜竺——当指粮(糜)、建筑物(竺同竹)。

  西入秦关口,南瞻驿路连。彩云生阙下,松树到祠边。作镇当官道,雄都俯
  大川。莲峰径上处,仿佛有神仙。”
      碧峰道:“你到南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司天昭圣
  大帝,姓崇名里。”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他职掌的
  是人世上星辰分野,九州十方,兼管些鳞甲水族,虾鳖鱼龙。”碧峰道:“看
  见山是怎么样的?”飞唤道:“这个山:曲磴行来尽,松明转寂寥。不知茅
  屋近,却望石梁遥。叶唧疑闻雨,渠寒未上潮。何如回雁岭,谁个共相招?”
      碧峰道:“你到北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安天玄圣
  大帝,姓晨名萼。”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她职掌的
  是世界上江河海湖,溪涧沟渠,兼管些虎豹犀象,蛇虺昆虫。”碧峰道:“看
  见山是甚么样的?”飞唤道:“这个山:元气流行镇朔方,金枝玉树烂祥光。
  包燕控赵奇形壮,压地擎天秀色苍。张果岩前仙迹著,长桑洞里帝符藏。夜
  深几度神仙至,月下珊珊响珮珰。”
      碧峰道:“你到中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中天崇圣
  大帝,姓恽名善。”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他职掌的
  是世界上地水火泽,山陵川谷,兼管些山林树木,异卉奇葩。”碧峰道:“看
  见山是怎么样的?”飞唤道:“这个山:峻极于天一柱青,诞生申甫秀钟英。
  石存捣臼今无杵,地凿中天旧有名。万壑风生闻虎啸,五更日出听鸡鸣。当
  年武帝登临处,赢得三呼万岁声。
      碧峰道:“这是南膳部洲五个大山,叫做五岳;还有四个大水,叫做四
  渎⑦。你削性去看一看来倒好哩!”飞唤道:“今番再不去也。”碧峰道:“既
  是不去,我和你且转到法会上去来。”飞唤道:“就请师父到武夷山去罢。”
  碧峰道:“会上要做圆满,怎么就去得?”飞唤道:“既如此,请回。”
      碧峰长老一则是得了这个飞唤徒弟、二则是得了这根九环锡杖,你看他
  生欢生喜,转到这个法会上来。师徒们两个人一驼儿坐着,讲的讲,听的听,
  则见那风送好香,结而成盖;月临净水,印以摇金。却不觉的就是一更、二
  更、三更半夜,飞唤的略把个眼儿盹一盹,碧峰长老就轻轻的伸起一个指头
  儿来,到地上画了一个圆溜溜的小圈儿。这个圈儿不至紧,又有许多的妙处。
  一会儿,长老咳嗽一响,把个飞唤吃了一惊,口儿里乱说道:“咳、咳、咳!
  险些儿,险些儿!”碧峰道:“又胡话了。”飞唤道:“却不是游湖的话,
  却是江、河、淮、济的话。”碧峰道:“怎么有个江、河、淮、济的话?”
  飞唤道:“却好又是师父现化我也。”碧峰长老又做个不知不觉的,说道:
  “怎么又是现化你也?”飞唤道:“弟子已经游遍了四渎哩!”碧峰道:“你
  既是游遍了四渎,看见个甚么神道来么?”飞唤道:“看见江渎之上,一个
  广源顺济王,楚屈原大夫的是;河渎之上,一个灵源弘济王,汉陈平的是;
  淮渎之上,一个长源永济王,唐裴说的是;济渎之上,一个清源博济王,楚
  作大夫的是。”碧峰道:“看见水是怎么样的?”飞唤道:“这个水:
            运行不息妙流通,逝者如斯木化工。动乐有机春泼泼,虚明无物剑空空。深源自出先天后,       妙用原生太极中。尼圣昔形川上叹,续观澜者越何穷。”
      碧峰道:“你看了那个五岳四渎,心下何如?”飞唤道:“我心下还有
⑦ 临邛——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设井卖酒于此。

许多解不脱的去处。”碧峰道:“是谁个捆缚你来?”飞唤道:“虽则不是
个捆缚得来,却不知这个五岳要这等的高怎么?”碧峰道:“耸高阜于漫山,
横遮法界。”飞唤道:“四渎要这等的深怎么?”碧峰道:“汹长波于贪海,
吞尽欲流。”飞唤道:“那高山上的茂林修竹,满地闲花,却是怎么?”碧
峰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飞唤道:“既是法
身,又是般若,怎么山又会崩,花又会谢?”碧峰道:“俗念既息,幻境自
安,尘翳既消,空华自谢。”飞唤道:“那四渎的水川流不息,却是怎么?”
碧峰道:“川何水而复新,水何川之能故。”飞唤道:“也有个时候汪而不
流,却又怎么?”碧峰道:“禅河随浪静,定水逐波清。”飞唤道:“既有
这等妙处,怎么教弟子在梦里过了?”碧峰道:“岂不闻一夕之梦,翱翔百
年;一尺之镜,洞形千里?”这些话儿,都是碧峰长老点化这个飞唤徒弟,
把个飞唤点化得他如风卷烟,如汤沃雪。
    碧峰长老看见这个弟子已自超凡人圣,又叫上他一声,说道:“徒弟,
你可省得了么?”飞唤应声道:“省得了。”碧峰道:“你省得甚么来?”
飞唤道:“我省得个空华三界,如风卷烟;幻影六尘,如汤沃雪。”碧峰道:
“你果是省得了。只你的法名还有些不省得。”飞唤道:“弟子的法名有违
正果,伏乞师父与我另取上一个如何?”碧峰道:“另取便是另取,只你自
家也要取一个,我也和你取一个。”飞唤道:“请师父先说。”碧峰道:“我
和你不要说。”飞唤道:“既是不说,怎么得知?”碧峰道:”我却有个处
分。”飞唤道:“怎么样的处分?”碧峰道:“你取的法名,写在你的手儿
里,我和你取的法名,写在我的手儿里。”飞唤又笑了一笑说道:“这是个
心心相证。”师徒们各各取上一付笔墨,各人写上两个字儿。碧峰道:“你
拿出手来。”飞唤道:“师父也请出手哩。”碧峰就拿出一个手儿放在外面,
说道:“我的手儿虽在这里,却要你的手先开。”飞唤道:“还是师父先开。”
师父叫徒弟先开,徒弟请师父先开,两家子都开出手来打一看,只见那两只
手儿里俱是那两个字儿,俱是一般儿呼,俱是一般儿写;俱是旧法名的一般
儿呼,却不是旧法名的一般儿写。还是个甚么两个字,俱是一般儿呼,俱是
一般儿写?俱是旧法名的一般儿呼,却不是旧法名的一般儿写?原来是个旧
法名的“飞”字一般儿呼,却是个是非的“非”字,却不是旧法名的“飞”
字一般儿写?原来是个旧法名的“唤”字一般儿呼,却是个幻杳的“幻”字,
却不是旧法名的“唤”字一般儿写?碧峰长老看见他的心印了徒弟的心,徒
弟的心印了他的心,不知怎么样的生欢生喜,说道:“你今番却叫这个非幻
了。”这非幻是金碧峰的高徒弟,后来叫做个无涯永禅师。非幻道:“这两
个字却是一般样儿呼,怎么一个中取一个不中取?”碧峰道:“你岂不知,
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世音,喜舍即是势至,能净即
是释迦,平直即是弥陀。”
    道犹未了,这个非幻化身虽在东土,心神已自飞度在西天之上了,连忙
的皈依叩礼。只见一个茶头送将茶来,看见这个非幻小师父虔诚礼拜,他也
自晓得他得了根宗,归了正果,叫声:“净头哥快取床席儿来,裹着这个小
师父。”净头说道:“怎么样儿,小师父要个席儿裹?”茶头说道:“这个
小师父今朝得了道了。”净头说道:“怎么今朝得了道,又要席儿?”茶头
道:“你岂不闻‘朝闻道夕死’?”碧峰长老听见,说道:“讲的么闲谭?
你和我到西园里去看一看来。”茶头道:“看些甚么?”长老道:“你看那
果树上的果子,可曾熟么?”茶头道:“我方才在园里出来,只看见果树满

  园,果子满树。”长老道:“既如此,快些儿收拾做圆满哩!”即时间收拾
  起法场,做下了圆满。
      做到那七七四十九日,只见那天上一切宝莲华云,一切坚固香云,一切
  无边色楼阁云,一切种种色妙衣云,一切无边清净旃檀⑧香云,一切妙庄严宝
  盖云,一切烧香云,一切妙曼云,一切清净庄严贝云;只见这会上一切比丘
  僧,一切比丘尼,一切优婆塞,一切优婆夷;又只见这四众人等一切清净法
  身,一切圆满报身,一切千百亿化身;又只见这三身之内,一切过去心,一
  切现在心,一切未来心;又只见这三心之内,一切本来寂净,通达无涯的真
  智,一切自觉无明,割断烦恼的内智,一切分别根门,识了尘境的外智;又
  只见四众人等头上顶的,一切以不思议为宗的《维摩经》,一切以无任为宗
  的《金刚经》,一切以法界为宗的《华严经》,一切以佛性为宗的《涅槃经》;
  又只见四众人等,手里捧着的一切金轮宝,一切白象宝,一切如意宝,一切
  玉女宝,一切主藏宝,一切主兵宝,一切绀马宝;又只见清中湛外,驻彩延
  华,一切银色世界,一切金色世界,一切宝色世界,一切妙色世界,一切莲
  花色世界,一切檐葡色世界,一切优昙钵罗花色世界,一切金刚色世界,一
  切颇黎色世界,一切平等色世界。把这些四众弟子,一个个身是菩提,一个
  个心如明镜。就是茶头、饭头、菜头、火头、净头,也一个个罪花零落,一
  个个业果飘消;就是经猿谈鸟,也自一个个六时来拜,一个个掌上飞餐;就
  是金毛狮子、无角铁牛,也自一个个解脱翻身,一个个长眠少室。故此杭州
  城里传到如今,那个处所不是善地?那个人不是善男子?那个人不是善女
  人?有一曲《赞佛词》为证,诗曰:
              群相倡明茂,四气适清和。凌晨将投礼,首宿事奢摩。闪居太阳来,朗跃周九阿。诸天从       帝释,旌拂纷婀娜。修罗戢①怨刀,波旬②解障魔。馥郁旃檀树,彪炳珊瑚柯。醍醐酿甘露,徐       挟神飘过。千叶青芙蓉,一一凌紫波。流铃相间发,宝座郁嵯峨。上有慈悲父,金顶绣青螺。       端严八十相,妙好一何多。微吐柔细旨,雍和鸣凤歌。惠泽彻无间,哀响遍婆娑。密迹中踊跃,       大士亦隗俄①。独解舍利子,回心乾闼婆②。灵花散优钵,智果结庵罗。法鼓撞震方,慧灯导恒       河。方广讵由旬,成道仅刹那。冥心归真谛,毋使叹蹉跎。
      却说“碧峰会”上圆满已周,长老说道:“你四众弟子在这里今日做了
  个圆满,我贫僧也要伸一个敬。”四众弟子齐声念一句阿弥陀佛,说道:“蒙
  老爷超拔天堂,永不堕地狱,已自无量功德,怎么敢受老爷的敬?”长老道:
  “不是别的,就是那四园之中果树满园,果子满树,这都是数年之中,我贫
  僧亲手种的。你们到园里面去,一人取一个,人人要到手,个个要到口,才
  不枉了我贫僧种果的初心。”四众弟子不敢违拗,齐齐的离了法会,进了西
  园。真个的果树满园,果子满树。挨次儿一人取一个,人人到手;一个咬一
  口,个个到口。其中滋味也有甜的,也有酸的,也有苦的,也有涩的。味虽
  不同,却都是一般的得了正果。鱼贯儿转到会上来,只说是圆满又圆满,无
⑧ 揝擭(zuànhuò,音攥获)——塔上铁件。 ① 佞(nìng,音泞〕——用花言巧语谄媚人。 ② 铃(qián,音钱)记——图章,方形的,不及印郑重。 ① 涸(hé,音河)——干涸。 ② 灵运屐(jī,音基)——屐,木底鞋;南朝谢灵运登山常穿有齿木屐,上山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

  了又无休,那晓得碧峰长老带着个非幻神僧,已别寻一个洞天福地去也。
      正行之际,非幻说道:“师父,你把前日的诗儿再加详细一详细,却不
  要错上了门哩!”碧峰道:“你不看见这就是一个山?这个山总有三十六个
  峰头,那前面一个秀削的就叫做个大王峰,又叫做天柱峰。当先原有个魏王
  子骞和张湛等一十三个人,都在这个峰头下得道,就住在这个峰窝儿里面。
  那里面虽则是一个石室,却别是一个天地,别是一个日月垦辰,别是一个山
  川岳渎。峰头上有一样桧柏异竹,有一样仙橘仙李,有一样长生芝草奇花,
  故此他的诗上说道:‘洞中灵怪十三子。’”非幻道:“这一句是了。那‘天
  下瑰奇第一山’在那里?”碧峰道:“那一句又是合而言之。”非幻道:“怎
  叫做个合而言之?”碧峰道:“总说这个山碧水丹崖,神剜鬼削,龙骧①虎踞,
  马骤蜺鳟,是普天之下第一个山。”非幻道:“‘棹曲浩歌苍霭外’,这在
  那里?”碧峰道:“这山下溪流九曲,缭绕之玄,有一等兰舟桂棹;来往其
  间,长啸浩歌,山谷震动,却不是‘棹曲浩歌苍霭外’?”非幻道:“又怎
  么叫做个’幔亭高宴紫霞间’?碧峰道:“大王峰转过北一首,有一个幔亭
  峰,是秦始皇时候,玉帝为太姥魏真人武夷君设一座虹桥跨空,上面建立的
  是幔亭,彩屋中间铺设的是红云裀,紫霞褥,请些乡里人来饮酒,名字叫做
  个曾孙酒。唱的是宾云曲,舞的是搦云腰。后来这些男女们在桥上吃过酒来
  的,都活了二三百岁;故此叫做个‘幔亭高宴紫霞间’。”非幻道:“师父
  既是认得这个山,这个山还叫做个甚么名字?”碧峰道:“昔日有个仙人住
  在山上,自称武夷君,故此这个山叫做个武夷山。”非幻道:“山便是武夷
  山,却不知徒弟在那里。”碧峰道:“且下来再作道理。”
      好个碧峰长老,说声上就是上,说声下就是下。收了金光,恰好到了那
  六曲溪流的左侧一个小小峰头之上。那峰头上的石头都生成是个仙人的手
  掌,红光相射,紫雾喷花。碧峰心里想道:“这个仙人遗掌,十指春葱,也
  都是个般若哩!”叫声道:“非幻,你看见这几片仙掌石头么?”非幻听见
  师父呼唤,连忙的近前顶礼。碧峰抬头看来,只见是两个非幻在前面站着。
  碧峰心里想道:“这却又是个小鬼头来卖弄也。”心儿里虽则晓得是个小鬼
  头,却终是慈悲为本,方便为门,面上却没些儿火性,微开善口,叫声:“非
  幻!”他两个齐齐的答应上一声:“有!”碧峰道:“那个是真非幻?”他
  两个人齐齐的答应道:“我是真非幻!”碧峰道:“是真非幻过左。”两个
  人齐齐的过左。碧峰道:“是真非幻的过右。”两个人齐齐的过右。碧峰道:
  “是真非幻的,把那前面的仙人掌都掮②将来。”
      掮这仙人掌不至紧,一掮掮出许多的妖魔鬼怪来了。怎么就掮出许多的
  妖魔鬼怪来了?原来这六个仙人掌是六块石头,只是形状儿象个仙人的手
  掌,上面又有些掌纹儿,一个方头约有千百斤之重。长老吩咐一声道:“是
  真非幻时,你将仙人掌来。”只见六块石头,就是六个非幻,掮将来了。这
  六个非幻,却比头里的又多了四个。长老坐在峰头之上,高张慧眼,只见这
  六个之中,有两个是人,却有四个是鬼。碧峰心里想道:“‘浑浊不分鲢共
  鲤,水清方见两般鱼’。待我与他一个顶门针。”叫声道:“把个仙人掌掮
  上来些!”只见六个非幻掮的六个仙人掌,径直走到面前来。好长老,拿定
  了这根九环锡杖,照前还他一杖。这一杖打得个山鸣谷应,鹤唳猿啼。只有
① 湫(qiū,晋秋)——水池。 ② 棹(zhào,音赵)——桨,划(船)。

  两个非幻站在面前,那四个非幻,一个一跟头,都做个倒栽葱,栽在那瀑布
  飞泉的里面去了。
      长老看见走了四个还有两个,心儿里就明白了,叫声:“非幻!”他两
  个人又来齐声的答应。长老微开善口,轻轻的呵上了一口气,只见一阵清风
  劈面来,罪花业果俱砅剥①。可可的是两样的人,一个是非幻,一个不是非幻。
  虽则一个是,一个不是,却两个都不会说话。长老心里晓得,这都是妖气太
  重了,又呵上一口气与他。只见一阵清风劈面来,师父徒弟都明白。非幻心
  里才明白了,看见是个徒弟,心里又着恼,又好欢喜,说道:“你做这等个
  神头鬼脸怎的?”云谷道:“不是我做这个神头鬼脸来,其中有好一段缘故。”
  非幻道:“且不要说甚么缘儿,师祖在上面。”云谷听知道“师祖”两个字,
  就有三分鬼见愁,连忙的磕头礼拜。拜了师祖,又拜师父,方才象个法门弟
  子。这云谷是金碧峰的小徒孙,后来叫做个无尽溥禅师。非幻把个雁荡山看
  诗的事故,武夷山找寻的缘由,细说了一遍。云谷满口只是一个“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碧峰道:“你方才有甚么一段好缘故?”云谷道:“弟子自别
  了师父,实指望踏遍红尘,看山寻水,松林聚石,竹径摇风,那晓得个好事
  多磨。”碧峰道:“磨磨折折,金头玉屑。却甚么事磨折?”云谷道:“这
  个山自古以来,有个铃记。”碧峰道:“甚么铃记?”云谷道:“铃记说是:
  溪曲三三绿,峰环六六青。三三都见鬼,六六尽埋精。”
      碧峰道:“原来鬼怪这等多也。”云谷道:“多便多,还有一个大得凹
  的。”碧峰道:“方才掮仙人掌的可就是他?”云谷道:“方才的只当个怪
  孙儿。”碧峰道:“那大的还在山上,还在水里?”云谷道:“就在这九曲
  溪流的里面。”碧峰道:“怎见得?”云谷道:“时常变做个船儿在水面上,
  有等的生党人儿不晓得,误上了他的船,就着了他的手。他若是出来时,遇
  晴天便乌风黑雨,遇阴雨便就雨散云收,神通广大,变化无穷。弟子在这里
  受他的气,也有年把了。”碧峰道:“他自在水里,与你何干?”云谷道:
  “他水里不得手,又变化到崖上来。”碧峰道:“你方才怎么又下手师父哩?”
  云谷道:“不是下手师父也。只因这个老怪时常间带着些儿大精小怪,或变
  做我的师父,或变做我的师兄,是我弟子连番与他赌个胜,斗个智,赛个宝,
  显个神通。那晓得今日里果真一个师父、师祖来也。”碧峰道:“怎么今日
  不曾见他出来?”云谷道:“他有数的,来便来七七四十九个日子,去便去
  七七四十九个日子。今日这些小怪受了搪突,一定前去报知他了。只在四十
  九日后,他才出来。”碧峰道:“你可探得他的根脚儿着?”云谷道:“却
  不晓得他的根脚是怎么样的。”好个碧峰长老,叫声非幻站着左壁厢,叫声
  云谷站着右壁厢,自家口里念动几句真言,宣动几句密语,片时间,有许多
  的文文武武、红红绿绿、老老少少、长长矮矮的人来了,也不知是个人,也
  不知是个神;也不知是个神;也不知是个鬼也。非幻问声道:“来者何人?”
  那些来的看见了这个长老坐在峰上头,金光万道,那边的小长老紫雾腾空,
  吓得他一个个挨挨札札,怕向前来。非幻又说声:“来者何人?各道名姓。”
  那些来者却才一字儿跪着。一个说道:“东方揭谛神参见。”一个说道:“西
  方揭谛神参见。”一个说道:“南方揭谛神参见。”一个说道:“北方揭谛
  神参见。”一个说道:“中方揭谛神参见。”一个说道:“日游神参见。”
  一个说道:”夜游神参见。一个说道:“巡山逻候参见。”末后有一个老又
① 埴埏(zhíshā,音植山)——植,黏土;埏,用水和泥。
              n

老、矬又矬、跛也跛的跛将来,说道:“本境土地之神参见。”长老道:“土
地之神跪上些。”那土地又跛也跛的跛将上来。长老道:“你山里有个甚样
的精怪在这里么?”土地回复道:’若论小精小怪,车载斗量,若论半精半
怪,笼贯箱张,若论大精大怪,虽则只是一个,却也狠似阎王。”长老道:
“他怎的这等狠哩?”土地道:“不管他狠事,他一家儿都是些兄弟兵。”
    却不知这个怪有个甚么兄弟兵,却不知后来碧峰长老怎么样降服他的兄
弟兵,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九环锡仗施威能   四路妖精皆扫尽
      诗曰:
           岩下飘然一老僧,曾求佛法礼南能。论时自许窥三昧①,入圣无梯出小乘。高阁松风传夜       馨,石床花雨落寒灯。全凭锡杖连环响,扫荡妖氛诵法楞。
      却说长老问这个精怎的这等狠,土地道:“不管他狠事:只因他一家儿
  都是些兄弟兵。”长老道:“他是甚么兄弟兵?”土地道:“他一门有四个
  房头,都是精怪。只是大房头更加茂盛些,一个老儿养了三十二个儿子,个
  个神通广大,个个变化无穷,其余的三个房头,都是单传的一家一个儿。”
  长老道:“可有个姓么?”土地道:“也不知其姓。”长老道:“可有个名
  字么?”土地道:“也不知他的名字。”长老道:“既没有姓,又没有名字,
  却怎么样儿称呼?”土地道:“他大房里人多,就号做天罡精,二房里只一
  个,号做鸭蛋精,三房里一个,号做葫芦精,四房里一个,号做蛇船精。”
  长老道:“你这山上的是那一房哩?”土地道:“这山上是四房里蛇船精,
  故此只在九曲溪流之上。”长老道:那三房都住在那里?”土地道:“第三
  房住在罗浮山上,第二房住在峨眉山上,大房里住在五台山上。”长老一直
  探实了他的底儿,方才吩咐这些神道各向本位。
      一个长老,两个神僧,就在这个山上遇晓便行,遇晚便宿,遇峰头便上
  峰头,遇岩洞便进岩洞,遇寺观便坐寺观,遇祠庙便住祠庙,遇长老讲上几
  句经,遇众生教他几句偈,遇强暴引他进善门,遇慈悲掖他登法界,遇龙与
  他驯,遇虎导他仁,遇鹤任其舞,遇鸟雀随其饮啄。不觉的鸟飞兔走,日复
  一日。这一日坐在齐云谷的齐云亭上,那亭外竖着一座碑,石碑上镌着一首
  七言四句的诗。长老问说道:“那碑上的诗是甚么人题的?”非幻看了一看,
  回声道:“是朱文公题的。”长老道:“你把那诗念来与我听着。”非幻慌
  忙的走近前去念说道:
           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
      一个“天”字才念得出声,猛省得半空里火光一闪,飕地里一阵的响将
  来,只见:
           视之无影,听之有声。噫大块①之怒号,传万窍之跳叫。穴在宜都,顷刻间弄威灵于万里;       兽行法狱,平白地见鞠陵②于三门③。一任他乓乓乒乒,栗栗烈烈,撼天关,摇地轴,九仙天子       也愁眉;那管他青青红红,皂皂白白,翻大海,搅长江,四海龙王同缩颈。雷轰轰,电闪闪,       飞的是沙,走的是石,直恁的满眼尘埋春起早;云惨惨,雾腾腾,折也乔林,摧也古木,说甚       么前村灯火夜眠迟。忽喇喇前呼后叫,左奔右突,就是九重龙凤阁,也教他万瓦齐飞;吉都都  
① 渎(dú,音读)。 ① 旃(zhā,音沾)檀——檀香。
         n ② 戢(jí
       ,音集)——收敛,收藏。 ③ 波旬——释迦牟尼出世时的魔王名,其义为恶者、杀者。

       横冲直撞,乱卷斜拖,即如千丈虎狼穴,难道是一毛不拔?虽不终朝,却负大翼,吆吆的戴嵩①        之失牛,喝的韩干②之堕马;才闻虎啸,复讶鸢③鸣,愁的鸡豚之罔栅,怕的鸟雀之移巢。纵宗        生之大志,不敢谓其乘之而浪破千层;虽列子之泠然,吾未见其御之而旬有五日。似这等的恶        神通,那里去听个有虞①解惺之歌,黄帝吹尘之梦?须别样的善菩萨,才赢得这个高祖丰沛之乐,        光武①汾阳之诗。正是:万里尘沙阴晦瞑,几家门户响敲推。多情折尽章台柳,底事掀开杜屋茅        ① 。
       真好一阵怪风也。非幻见了,只是缩了个颈;云谷见了,他只是伸出个
  舌头来;长老坐在齐云亭上,只把他当一个耳边风。这一阵风方才息了,又
  只见黑沉,沉的世界,满地里倾盆倒钵的下将来。只见:
             渰然①凄凄,霈焉祁祁,纳于大麓而弗迷,自我公田而及私。王政无差,十日为期,未能        破块,寸堪濯枝。微若草间委露,密似空中散丝。饮酒方观于御叔,假盖定闻于仲尼。若失月        方离毕,云初触石。纤灌坛之神驭,伊高唐②之丽质。虽润不崇朝,而暴难终日。尔其骖屏翳,        驾玄冥,叹室中之思妇,集水上之焦明③。蜀道淋铃,周郊洗兵。罢陛楯④于秦殿,奏箫鼓于刘        城。或以占中国之圣,或以伐无道之邢。及夫舟运渡头,水生堂上,喜甘泉之已飞,伊百谷而        是仰。亦有洞中鞭石,鞍上飞尘,烦河伯之使,藉无为之君。则有谅辅聚艾,戴封积薪。漂麦        已称于高凤,流粟仍传于贾臣。随景山之行车,折林宗之角巾。亦闻文侯期猎而守信,谢傅出        行而致怒。或勤闵而求,或霖■为苦。恃罗浮⑤之神龟,鸣武昌之石鼓。复见商羊奋跃,石燕飞        翔,玉女振衣,雷君出装。认天河之浴豨⑥,观卯日之群羊。利物为神,零云有香。霈则喻宣尼        之相鲁,霖则为傅说①之辅商。又云栾巴②噀③酒,樊英嗽水。浮朱鳖于波上,跃黑蜧④于水底。        阴阳吻合而风多,日月蔽亏而云细。或因掩骼而降,或为省冤而致。考于羲易,怅西郊之未零;        玩彼麟经,眷北陵而可避。正是:茅屋人家烟火冷,梨花庭院梦魂惊。渠添浊水通鱼入,地秀        苍苔滞鹤行。
       却又好一阵骤雨也。非幻伸出手来,把个指头儿算一算。云谷道:“你
① 隗(Wě,音委)俄——同巍峨。
           i ② 乾闼婆——佛教乐神。 ③ 骧(xiāng,音相)——(头)抬起、高举。 ① 掮(qián,音前)——把东西放在肩上搬运。 ① 砅(lì
       ,音立)剥——剥落。 ① 三昧——佛教用语,谓排除一切杂念,使心神正定。 ① 大块——大自然。 ② 鞠陵——拘传。 ③ 三门——寺院大门。 ④ 戴嵩——唐画家,善画水牛。 ⑤ 韩干——唐画家,善画马。 ⑥ 鸢(yuā,音渊)——老鹰。
          n ① 有虞——帝舜。 ② 高祖——汉高祖刘邦。光武——汉光武帝刘秀。 ③ 章台柳一唐韩■与其姬柳氏离散而团圆,韩曾寄“章台柳”诗句给柳氏。杜屋茅——杜甫诗:茅屋为秋 风所破歌。 ④ 渰(yǎ,音眼)然——云起貌。
         n

算个甚的?”非幻道:“我算一算来,今日刚刚的是七七四十九个日子了。”
云谷道:“这孽畜真个是会呼风唤雨的。”非幻道:“少说些罢。”只见碧
峰长老坐在亭子上,合了眼,定了神,只当一个不看见的。须臾之际,雨收
云散,皎日当天。一扑喇,一个猛汉站在长老的面前:猫头猪嘴,露齿嗞牙。
长老心里想道:“今番却是那畜生来也。”开了眼,轻轻的向道:“你是甚
么人?”那猛汉道:“你还不认得我哩!我是当方有名的蛇船大王。”长老
道:“你到这里做甚么?”猛汉道:“你无故久占我的山头,我特来和你赌
个赛。”长老道:“你这等一个矮矬矬的人儿,要赌个甚么赛?”那猛汉听
知道说他矮,他就把个腰儿拱一拱,手儿伸一伸,恰好就有几十丈高,就像
个九层的宝塔。长老道:“高便有这么样儿高,只是个竹竿样儿,不济事。”
那猛汉知道说他瘦,他又把个身子儿摇几摇,手儿摆几摆,恰好就有十丈宽
大,就像个三间的风火土库。长老要他变高了,眼便不看见下面的动静,长
老要他变夯了,腰便不会如常的屈伸。长老想道:“却好算计他了。”双手
揝定了这根九环锡杖,谨照着他的腰眼骨儿,着实断送他一下,把个孽畜打
得一个星飞缭乱,魄散魂飘,咬着牙,忍着疼,望正南上径走。好个碧峰长
老,拽着根九环的锡杖,带着两个证佛的高徒,金光起处,早已赶上了这个
孽畜。这孽畜看见后面赶得紧,只是望着第三的哥哥处奔。他那里前面走得
紧,我这里后面追得紧。
    这孽畜一走,走到一个高山之上,径自奔到那个峰头儿,只是一闪。长
老起头看来,只见这个山约有五六千丈的高,约有三四百里的大,有十五个
岭头,神光烁烁;有三十二个峰头,瑞气漫漫。却再看一看来,原本是两个
山,如今合做一个山。长老心里明白了,把个头儿点了一点。非幻问道:“师
父,这却是个甚么山也?”长老道:“这是道书上十大洞天之一。”云谷道:
“想也就是那个土地菩萨说的罗浮山。”非幻说道:“既是罗浮山,却不是
他第三的哥哥家里?”长老道:“不要管他甚么第四、第三,直恁的碾将他
去。”好个碧峰长老,说了一个“碾”字,金光起处,就在那个高峰顶上去
了,起眼一瞧,并没有一些儿动静。长老道:“非幻,你把那个峰头的上下
细细的挨寻一遍,来回我的话。”云谷道:“弟子也要下去寻他寻。”长老
道:“你也去走一遭儿。却一件来,一个望东而下,自西而上;一个自西而
下,望东而上。”两个小长老同领了师父的佛旨,同时下山来挨寻。你也指
望捉妖缚精,师父面前来讨赏;我也指望擒魔杀怪,师祖面前去献功。
    非幻自东而下,自西而上,两手摸着一个空;云谷自西而下,望东而上,
半星儿都是假。两个人走到师父面前来,你也说道“没有”。我也说道“没
有”。好个碧峰长老,把个慧眼一张,只见那个峰窝儿里面有这等一点儿妖
气。长老道:“你两个同到那个峰窝儿里瞧一瞧来,看那里是些甚么物件,
快来回话。”两个人走将下去,并不曾见有些甚么物件的,复回身来。非幻
走得快些,一脚绊了一下,照地下就是一毂碌。云谷走上前去打一看,原来
绊了脚的是一根葫芦藤儿。这根藤尽有老大的。非幻心里就有些儿狐疑,云
谷心里就有些儿费想。两个人更不打话,径直跟着了这根藤儿只是走。大约
走三五百步,只见一个石岩里面一个大毛松松的葫芦。非幻道:“这敢就是
那话儿?”云谷道:“却不是怎的。”两个人抽身便转,转到峰头上,回了
长老的话。
    长老金光一耸,那个石岩就在面前。好长老,掣起那根九环锡杖,照着
个葫芦,只听得一声响,把那葫芦打得个望岩上只是一滮。原来那里是个葫

  芦,却是一个毛头毛脸的老妖精,手里还牵着那个猫头猪嘴的猛汉。长老又
  照着他一杖,把这两个妖精打得存扎不住。他两个就走到玉鹅峰上去,长老
  就打到玉鹅峰上去;他两个走到麻姑峰上去,长老也打到麻姑峰上去;他两
  个走到仙女峰上去,长老也打到仙女峰上去;他两个走到会真峰上去,长老
  也打到会真峰上去;他两个走到会仙峰上去,长老也打到会仙峰上去;他两
  个走到锦绣峰上去,长老也打到锦绣峰上去;他两个走到玳瑁峰上去,长老
  也打到玳瑁峰上去;他两个走到金沙洞里去,长老也打到金沙洞里去;他两
  个走到石臼洞里去,长老也打到石臼洞里去;他两个走到朱明洞里去,长老
  也打到朱明洞里去;他两个走到黄龙洞里去,长老也打到黄龙洞里去;他两
  个走到朱陵涧里去,长老也打到朱陵洞里去;他两个走到黄猿洞里去,长者
  也打到黄猿洞里去;他两个走到水帘洞里去,长老也打到水帘洞里去;他两
  个走到蝴蝶洞里去,长老也打到蝴蝶洞里去;他两个走到大石楼上去,长老
  也打到大石楼上去;他两个走到小石楼上去,长老也打到小石楼上去;他两
  个走到铁桥上去,长老也打到铁桥上去;他两个走到铁柱上去,长老也打到
  铁柱上去。他两个妖精愈加慌了,又走到跳鱼石上去,长老又打到跳鱼石上
  去;他两个又走到伏虎石上去,长老又打到伏虎石上去。他两个妖精也无计
  奈何,双双的钻在那阿耨池里面去,碧峰长老也打到阿耨池里面去;他两个
  又钻在夜乐池里去,长老又打到夜乐池里去;他两个一钻又钻在卓锡泉里去,
  好个碧峰长老,把那九环的锡杖望地上略略的晌一声,只见他两个妖精和那
  泉水儿,同时朝着面上一瀑起来。两个妖精心生一计,径走到御花园里柑树
  上,摇身一变,闪在那柑子里面去了。碧峰长老已自看见,就远远的打一杖
  来。他两个又安身不住,却又摇身一变,藏在那御花园里茏葱竹儿里面去了。
  长老照着这个竹儿又是一杖来,他两个又是安身不住。却只见山上有一群五
  色的小雀儿共飞共舞,他两个又摇身一变,恰好变做个五色的小雀儿,也自
  共飞共舞。碧峰长老把个九环的锡杖对着雀儿一指,那些真雀儿一齐掉下地
  来,只有他两个假雀儿,趁着这个势头儿,一蓬风飞了。
      他两个在前面飞,长老拽着一根锡杖,领着两个徒弟,紧着在后面赶。
  他两个径望西北上飞,长老也望西北上赶。正在追赶的紧溜处,非幻说道:
  “这两个妖精只望西北上飞,莫非是到峨眉山上去讨救兵来也?”长老道:
  “我已自理会得了。”云谷道:“凭着师祖这根锡杖,怕他甚么百万妖兵!”
  师徒们正在闲谈闲论,不觉的就是峨眉山了。他两个妖精虽则灵变,却要驾
  着雾借着云才会飞。碧峰长老他本是个古佛临凡,不驾雾,不乘云,金光起
  处,还狠似飞,故此他两个妖精再走不脱。
      他两个刚刚的飞到峨眉山上,叫一声:“二哥哩!”倒也好个二哥,平
  白地跳将起来,却是三个妖精,打做了一伙。云谷说道:“这个妖精又是个
  蓝头蓝面的。”非幻道:“这就是那土地老儿说的鸭蛋精。”长老更不叙话,
  赶上前又还他一杖。今番又是三个妖精没路跑了,只见大峨眉山上打到中峨
  眉山上,中峨眉山上打到小峨眉山,小峨眉山上又打到大峨眉山上来。山顶
  上打到山脚下来,把那八十四个磨盘湾,做了个银瓶坠井;山脚下又打到山
  顶上去,把那六十余里的之玄路,做了个宝马嘶风。一百一十二座石头的龛
  儿⑤,龛龛的流星赶月;一百了十四张石头的床儿,床床的弩箭离弦。大小洞
  约有四十余个,那个洞里不听得这九环锡杖■■玎玎?洞里穴约有三十六
⑤ 灌坛——传说姜太公曾为灌坛令,可以趋暴风雨。

  双,那个穴道不听得这九环锡杖■■■■?虽则是光相禅师,也做不得个万
  间广厦;纵然有普贤菩萨,也做不得个西道主人。
       那三个妖精也自计穷力尽了,大家商议道:“和尚狠得紧哩!我和你莫
  若奔到五台山去,就着那些天罡精再作道理。”说犹未了,后面又追将来。
  三个妖精没奈何,舍着命直冲正北上走。长老拽着锡杖,领着徒弟,也望正
  北上赶将来。却赶的有十之七八,云谷道:“师祖,前面是甚么山?”碧峰
  道:“就是五台山。”云谷道:“怎么叫做个五台山?”碧峰道:“这个山
  是北岳恒山的头,太行山的尾,绵亘有五六百里的路,按东西南北中的方位,
  结就金木水火土的气脉,却是五个峰头。那峰数五,平平坦但,就象台基儿
  一般,故此叫做个五台山。”非幻说道:“那三个妖精已自奔到峰头上去了,
  师父快些掣出杖来。”长老道:“今番却又不在打上。”只见那三个妖精慌
  慌张张、吆吆喝喝,这个峰头上又跑到那个峰头上,那个峰头上又跑到这个
  峰头上。长老也不举杖,也不迫他,只是坐在中间的台上,念动几句真言,
  宣动几句密语,拽着根锡杖,领着两个高僧,且自寻个善世法门入定去了。
       却说他三个妖精,东边也叫着天罡精哩,西边也叫着天罡精哩。那些天
  罡精,东边也跳出一个来,西边也跳出一个来。叫的叫了两三日,才叫得遍,
  跳的跳了两三日,才跳得全。你看那三个妖精,又得了这三十三个天罡,如
  虎生翼,每日间在这些峰头上跳的跳,叫的叫,飞的飞,跑的跑,吼的吼,
  哮的哮,■的⑥■,舙⑦的舙,■⑧的■,■⑨的■。每日间又在这个长老入定
  的门前,呼风的呼风,唤雨的唤雨,吸雾的吸雾,吞云的吞云,移山的移山,
  倒岳的倒岳,搅海的搅海,翻江的翻江,飞枪的飞枪,使棒的使棒,撒瓦的
  撤瓦,搬砖的搬砖,攫烟的攫烟,弄火的弄火。云谷听知得门外这等样儿闹
  闹吵吵,走将出去看一看,只见那三个,一个是蛇船精,猫头猪嘴;一个是
  葫芦精,毛头毛脸;一个是鸭蛋精,蓝头蓝面。新添的这三十三个天罡精,
  好不标致哩,一个个光头光脸,是白盈盈的,就是个傅粉郎君。云谷也自有
  三分的惧怕,叫声:“师父,你来看也。”非幻听见外面叫他,也自跑将去
  看,见这些妖怪神通广大,变化多般,心里也自有两分的慌张。一个师父,
  一个徒弟,两个人正在恟①恟■②■、■■③■④■,猛听得里面长老叫上一声,
  吓得他师徒两个狠着一个躘踵①,忙忙的走将进来,回复道:“师父有何呼
  唤?”长老道:“我入定有几个日头了?”非幻道:“已经七七四十九个日
  头了。”长老道:“外面的精怪何如?”云谷道:“凶得凹哩!”长老道:
  “你们看见他么?”云谷道:“适来我和师父两个人眼同面见的。”长老道:
  “待我出来。”好个长老,从从容容出了定,净了水,纳了斋,一只手攫了
  髭髯,一只手拽了那九环锡杖,后面跟着两个高僧,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去。
⑥ 高唐——宋玉《高唐赋》:神女与先王会于高唐。焦明——鸟名,似凤。 ⑦ 楯——同盾。 ⑧ 罗浮——山名。 ⑨ 豨(xī,音希)——古书上称猪。 ① 傅说(yuè,音月)——殷相。 ② 栾巴——东汉人,曾任议郎,直谏。 ③ 噀(xùn,音逊)——含水、酒等于口中喷出。 ④ 蜧(lì
       ,音丽)——蛇类。 ① 龛(kā,音看)儿——供奉神佛的小阁子。
        n

       早有一个小妖精就看见了。那小妖精口儿里吹上一个鬼号,舌儿上调出
  一个鬼腔。长老刚刚的坐在山头上,只见前后左右,四远八方,尽是些精怪,
  都奔着长老的面前来。奔便是奔到长老面前来,及至见了长老的金身,也自
  有三分儿鬼扯腿。长老道:“你们是甚么人?”猫头猪嘴的说道:“你岂不
  认我是蛇船大王?”毛头毛脸的说道:“你岂不认我是葫芦大王?”蓝头蓝
  面的说道:“你岂不认我是个鸭蛋大王?”那些光头光脸标致些的跳上跳下,
  嘈嘈杂杂说道:“我们兄弟是个天罡大王,你本然不曾认得我哩!”长老道:
  “你们到这里做甚么?”蛇船精说道:“赶人不过百步,你赶我,怎么直赶
  到这里来?”葫芦精说道:“一身做事一身当,便我的兄弟有不是处,你怎
  么连我也赶将来?”鸭蛋精说道:“家无全犯,你怎么样一联儿欺负我弟兄
  三个?”那些天罡精人多口多,齐声说道:“你不合这等的上门欺负人。”
       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来,你们也有些手段么?”众妖精齐声说道:“你
  不要小觑了人!我们有神有通,能变能化。”长老道:“口说无凭,做出来
  才见。”众妖精齐声说道:“你教我们怎么做出来?”长老道:“你们说道
  有神有通,你们就显个神通我看看。”众妖精说道,“看风哩!”说声“风”,
  这些妖精打伙儿撮撮弄弄,果真是个“飘飘一气怒呼号,伐木摧林鸟朱巢。”
  风便是一阵大风,长者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风。众妖精说道:
  “看雨哩!”说声“雨”,果真是个“游人脚底一声雷,倒钵倾盆泻下来。”
  雨便是一阵大雨,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雨。众妖精说道:
  “看雾哩!”说声“雾”,果真是个“山光全瞑水光浮,佳气氤氲满太丘”。
  雾便是一天大雾,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雾。众妖精说道:
  “看云哩!”说声“云”,果真是个“如峰如火更如绵,雨未成时漫障天。”
  云便是一天黑云,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云。众妖精说道:
  “看山哩!”说声“山”,果真是个“秀削美蓉万仞雄,天然一柱干维东。”
  山便是一个高山,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山。众妖精说道:
  “看海哩!”说声“海”,果真是个“巨海澄澜势自平,百川归处看潮生”。
  海便是一个大海,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海。众妖精说道:
  “看枪哩!”说声“枪”,果真是个“丈八蛇矛势俨然②,万人丛里独争先”。
  枪便是一根长枪,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根枪。众妖精说道:
  “看砖瓦哩!”说声“砖瓦”,果真是个“点点砖飞如雨乱,磷磷瓦走似星
  流”。砖瓦便是许多砖瓦,长老就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许多砖瓦。
  众妖精说道:“看烟火哩!”说声“烟火”,果真是个“黑焰蒙蒙逼紫霄,
  一团茅火隔烟烧。”烟火便是一番烟火,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
  这个烟火。
       非幻站在左壁厢,看见这些妖精这么样儿搬弄,说道:“师父,你莫道
  此人全没用,也有三分鬼画符。”云谷站在右壁厢,说道:“岂不闻‘呆者
  不来,来者不呆’。”长老道:“你们有这些闲话,且待我来收拾他。”长
  老道:“你们的神通,我已自看见了。你们又说道能变能化,你们再弄个变
  化我看着。”众妖精说道:“还是身里变,还是身外变?”长老道:“先变
  个身外变来看着。”原来那些妖精本也是个通达的,你看那一字儿摆着,你
  也口儿里哝哝哝,我也口儿里哝哝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株松。长老道:
  “这的倒是个耐岁寒。”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丛竹。长老道:“这的倒是个
② ■(tā,音贪)——吐舌。
       n

  君子。”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剪梅。长老道:“这的倒是个春魁。”一会儿
  一个人手里一朵桃。长老道:“这的倒是个红孩儿。”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
  盘银杏。长老道:“这的倒是个甜苦相匀。”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枝柳。长
  者道:“这的倒是个清明节。”
       猛然间,一个妖精唱说道:“一变己周,再看再变!”长老道:“你们
  再变来。”只见那些妖精,你也口儿里又唧唧唧,我也口儿又唧唧唧,一会
  子一个人手里一挂龙。长老道:“这的倒是个有头角的。”一会儿一个人手
  里一双凤凰。长老道:“这的倒是个五色成文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对
  麒麟。长老道:“这的倒是个应圣人之瑞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只白镯。
  长老道:“这的倒是个美玉无暇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双狮子。长老道:
  “这的倒是个认得文殊师利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头白象。长老道:“这
  的倒是个不拜安禄山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只老虎。长老道:“这的倒
  是个山君有名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豹儿。长老道:“这的倒是个南
  山隐雾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金丝犬。长老道:“这的倒是个浑金色
  相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玳瑁猫。长老道:“这的倒是个有好皮毛的。”
       又猛听得一个妖精唱声道:“再变已周,三看三变。”长老道:“你们
  三变来。”只见这些妖精,你也口儿里喀喀喀,我也口儿里喳喳喳,一会儿
  一个人手里一锭马蹄金。长老道:“这的也只看得他是黄的。”一会儿一个
  人手里一锭圆宝银。长老道:“这也只看得他是白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
  一架景阳钟。长老道:“这也只是杂铜杂铁铸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面
  渔阳鼓。长老道:“这也是杂皮儿漫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笼料丝灯。
  长老道:“这也只是和他人指路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草蒲团。长老
  道:“这也只是听别人打坐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面古铜镜儿。长老道:
  “这也只是自家心里明白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把泥金扇儿。长老道:
  “这也只是自家身上凉快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壶茶。长老道:“这的
  原是卢仝③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瓶酒。长老道:“这的原是杜康的。”
  又猛听得一个妖精唱声道:“茶酒已周,理无又变!”长老道:“这却都是
  个身外变哩,今番却要个身里变哩!”
       却不知这个长老说个身里变,还是甚么样的千变万化,又不知那些妖精
  的身里变,还是些甚么样的神巧机关,且听下回分解。  
③ 舙(huà,音话)——说坏后,中伤人。

                  第八回  大明国太平天子   薄海外遐迩率宾
       诗曰:
              缥渺祥云拥紫宸④,齐明箕斗瑞星辰。三千虎拜趋丹陛,九五飞龙兆圣人。白玉阶前红日        晓,黄金殿下碧桃春。草莱臣庶无他庆,亿万斯年颂舜仁。
       却说金碧峰长老吩咐那些妖精,要个身里变。原来那些妖精正待要卖弄
  他的本事高强,机关巧妙,等不得这个长老开口哩。长老一说道:“你们变
  个身里变来看着。”那众妖精响响的答应道一声:“有!”才说得一个“有”
  字,你看他照旧时一字儿摆着,说道:“怎么样变哩?”长老道:“先添后
  减。”众妖精说道:“看添哩!”你看他一班儿凑凑合合,果真就是一个添。
  怎见得就是一个添?原来旧妖精只是三个,新妖精也只是三十三个。一会儿
  一个妖精添做十个妖精,十个妖精添做百个妖精,百个妖精添做千个妖精,
  千个妖精添做万个妖精。本等只是一个山头儿,放了这一万个妖精,却不满
  眼都只见是些妖精了!把个非幻吃了一惊,说道:“师父,还是那里到了一
  船妖精么?”把个云谷吃了两惊。怎么云谷又多吃了一惊?只因他学问添些,
  故此多吃了一惊。他又说道:“想是那里挖到了个妖精窖哩!”长老看见他
  添了一万个妖精,又说道:“再从身上添来。”又只见这些妖精咭咭呱呱,
  一会儿一只手添做十只手,十只手添做百只手,百只手添做千只手。只见一
  个妖精管了一千只手,一万个妖精却不是管了万万只手?这也真是三十年的
  寡妇,好守哩,好守哩!长老又说道:“再从身上添来。”又只见这些妖精
  嘻嘻嗄嗄,一会儿两只眼添做四只眼,四只眼添做八只眼。长老道:“把眼
  儿再添些。”众妖精说道:“你也没些眼色,只有这大的面皮,如何钻得许
  多的珠眼?”长老道:“再从身上别添罢!”又只见这些妖精唵唵哒哒,一
  会儿一寸长的鼻头添做一尺长,一尺长的鼻头添做一丈长,一丈长的鼻头添
  做十丈长。本等只是一个精怪,带了这等十丈长的鼻头,委实也是丑看。长
  老道:“忒长了些,不象个鼻头。”众妖精齐声说道:“不是个象鼻头,怎
  么会有恁的长哩?”长老道:“再从身上添来。”又只见这些妖精卟卟吧吧,
  一会儿一个口添做两个口,两个口添做三个口,三个口添做四个口,四个口
  添做五个口,五个口添做六个口,六个口添做七个口,七个口添做八个口,
  八个口添做九个口,九个口添做十个口。长老道:“添得都是甚么口?”众
  妖精说道:“添得都是仪秦口。”长老道:“怎么添的都是仪秦的口?”众
  妖精道:“不是仪秦的口,怎么得这等的多?”长老道:“再从身上别添罢。”
  又见这些妖精嗞嗞响响,一会儿一个耳朵添做两个耳朵,两个耳朵添做三个
  耳朵,三个耳朵添做四个耳朵,四个耳朵添做五个耳朵,五个耳朵添做六个
  耳朵,六个耳朵添做七个耳朵,七个耳朵添做八个耳朵,八个耳朵添做九个
  耳朵,九个耳朵添做十个耳朵。长老道:“可再添些么?”众妖精说道:“就
  是你要减我也不听你了。”
       长老道:“添便是会添,却不会减了。”众妖精道:“有添有减,既会
  添,岂不会减?”长老道:“你减来我看着。”只见这些妖精一声响,原来
  还是原来,旧妖精还是三个,新妖精还是三十三个;一个妖精还是一双手,
④ ■(nào,音闹)——多须貌。

  一个妖精还是一双眼,一个妖精还是一个鼻头,一个妖精还是一张口,一个
  妖精还是一双耳朵。长老道:“你再减来我看着。”众妖精依旧是这等捻诀,
  依旧是这等弄耳。一会儿没有了这双手。长老道:“好,没有手省得挝。”
  一会儿没有了一双眼。长老道:“好,眼不见为净。”一会儿没有了一个鼻
  头。长老道:“好,没有鼻头,省得受这些污秽臭气。”一会儿没有了一张
  口。长老道:“好,稳口深藏舌。”一会儿没有了一双耳朵。长老道:“好,
  耳不听,肚不闷。”一会儿没有了一个头。长老道:“好,省得个头疼发热。”
  一会儿没有了一双脚。长老道:“好,没有了脚,省得个胡乱踹。”一会儿
  这些妖精要转来了,恰好的不得转来了。你也吆喝着,我的手哩!我也吆喝
  着,我的脚哩!东也吆喝着,我的头哩!西也吆喝着,我的眼哩!左也吆喝
  着,我的鼻头哩!右也吆喝着,我的口哩!我的耳朵哩!长老只是一个不讲
  话,口儿里念也念,手儿捻也捻。原来长老的话儿,都是些嗛法,嗛他去了
  头,去了手,去了脚。那些妖精只说是平常间要去就去,要来就来,那晓得
  这个长老是个紧箍子咒,一去永不来了。
       却说这些妖精没有了头,也只是个不象人,还不至紧;没有了手,却便
  挝不住;没有了脚,却就站不住,恰像个风里杨花,滚上滚下。长老口里念
  得紧,这些妖精一发叫得紧。长老手里捻得紧,这些妖精一发滚得紧。越叫
  越滚,越滚越叫。长老看见他恁的滚,恁的叫,心里想他这会儿收拾也。举
  起杖来,一个妖精照头一杖,一个个反本还原,一宗宗归根复命。长老叫声:
  “非幻!”只见非幻的应声道:“有!”长老又叫声“云谷!”只见云谷的
  也应声道:“有!”长老道:“你两个近前去看他一看,且看这些妖精原身
  是个甚么物件?”非幻的走近前去看了一看,云谷的也近前去看了一看。长
  老道:“你两个看得真么?”非幻道:“看得真。”云谷道:“看得真。”
  长老道:“你两个数得清么?”非幻道:“数得清。”云谷道:“数得清。”
  长老道:“还是些甚么物件?”非幻道:“一个是一只禅鞋。”云谷道:“一
  个是一个椰子。”非幻道:“一个是一个碧琉璃。”云谷道:“这其余的都
  是些真珠,光溜溜的。”长老道:“你们拿来我看着。”非幻拿将那只禅鞋
  来,问声道:“兀的⑤敢就是蛇船精么?”长老道:“便是。”非幻道:“这
  是个甚么禅鞋,会这等神通广大哩?”长老道:“这却不是个等闲的禅鞋。”
  非幻道:“怎么不是个等闲的禅鞋?”长老道:“你便忘却也,补陀山上北
  海龙王的人事。”非幻道:“哎,原来是个无等等天君。”长老道:“便是。”
  云谷拿将那个椰子来,问声道:“兀的敢就是葫芦精么?”长老道:“便是。”
  云谷道:“这是个甚么椰子?会这等神通广大哩?”长老道:“这却不是个
  等闲的椰子。”云谷道:“怎么不是个等闲的椰子?”长老道:“你忘却了
  补陀山南海龙王的人事。”云谷道:“哎,原来是个波罗许由迦。”长老道:
  “便是。”非幻又拿将那个碧琉璃来,问声道:“兀的敢就是鸭蛋精么?”
  长老道:“便是。”非幻道:“是个甚么琉璃?会这等神通广大哩?”长老
  道:“这却不是个等闲的琉璃。”非幻道:“怎么不是个等闲的琉璃?”长
  老道:“你又忘却了补陀山两海龙王的人事。”非幻道,“哎,原来是个金
  翅吠琉璃。”长老边。“便是。”云谷又盛将那些珠儿来,问声道:“兀的
  敢就是天罡精么?”长老道:“便是。”云谷道:“这是个甚么珠儿?会这
  等神通广大哩?”长老道:“这却不是个等闲的珠儿。”云谷道:“怎么不
⑤ ■(yǎ,音妖)——发长貌。
       o

  是个等闲的珠儿?”长老道:“你又忘却了补陀山东海龙王的人事。”云谷
  道:“哎,原来是三十三个东井玉连环。”长老道:“便是。”原来这四处
  的妖精,都是四样的宝贝,这四样的宝贝,都是四海龙王献的。金碧峰长老
  原日吩咐他南膳部洲伺候,故此今日见了,他各人现了本相。后来禅鞋一只,
  就当了一双,在脚底下穿;椰子■开来做了个钵盂,长老的紫金钵盂就是他
  了。碧琉璃随身的杭货,那三十三个真珠,穿做了一串数珠儿,掼在长老的
  手上。
       却说这五台山附近的居民,却不晓得他这一段的缘故,又且看见这个长
  老削发留髯,有些异样,人人说道有这等降魔禅师,也有这等异样的长老也。
  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干,千人传万;一邻传里,一里传党,一党传
  乡,一乡传国,一国传天下。执弟子的无论东西南北,四远八方,那一个不
  来皈依?那一个不来听讲?碧峰长老无分春夏秋冬,起早睡晚,那一时不在
  说法,不在讲经?这时正是永乐爷爷登龙位,治天下,圣人作而万衡睹。有
  一首圣人出的乐府词为证,词曰:
              圣人出,格玄穹。祥云护,甘露浓。海无波,山不重。人文茂,年谷丰。声教洽,车书同。         双双日月照重瞳①。但见圣人无为,时乘六龙,唐虞盛际比屋封。臣愿从君兮佐下风。
       这个万岁爷登基,用贤如渴,视民如子,励精图治,早朝晏罢。每日间
  金鸡三唱。宫里升殿,文武百官,济济跄跄。有一律早朝诗为证,诗曰:
              鸡鸣阎阖②晓云开,遥听宫中响若雷。玉鼎浮香和雾散,翠华飞杖自天来。仰叨薄禄知何         补,欲答赓歌③愧不才。却忆行宫春合处,蓬山仙子许追陪。
       万岁爷坐在九重金殿上,只见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左班站着都是
  些内阁:文渊阁、东阁、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这一班少师、少
  保、少傅的相公和那詹事府、翰林院这一班春坊、谕德、洗马、侍讲、侍读
  的学士;又有那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带领着各部的清吏司
  的司官;又有那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一班的大九卿;又有那太常寺、光
  禄寺、国子监、应天府、太仆寺、鸿胪寺、行人司、钦天监、太医院一班的
  小九卿;又有那十三道一班的御史;又有那六科一班的给事中;又有那上江
  两县杂色分理一班的有司。一个个文光烨烨,喜气洋洋。有一律李阁老的宰
  相诗为证,诗曰:
              手扶日毂志经纶,天下安危系此身。再见伊周新事业,却卑管晏旧君臣。巍巍黄阁群公表,         皞皞④苍生万户春。自是皇风底清穆,免令忧国鬓如银。
       右班列着都是些公侯、驸马、伯和那五军大都督;又有那京营戎政;又
  有那禁兵红盔,又有那指挥,千、百户。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有一
① 恟(xiōng,音凶)——恐惧。 ② ■(chá,音察)——察看。 ③ ■(xiè,音谢)——忖度。 ④ ■(yǎng,音养)——心想。

  律唐会元枢密诗为证,诗曰:
             职任西枢著武功,龙韬豹略熟胸中。身趋九陛忠心壮,威肃三军号令雄。刁斗夜鸣关塞月,       牙旗秋拂海天风。圣朝眷顾恩非小,千古山河誓始终。
      传宣的问说道:“文武班齐么?”押班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
  无差,班次已经齐整了。”传宣的道:“各官有事的引奏,无事的退班。”
  道犹未了,只见午门之内,跪着一班老者,深衣幅巾,长眉白发,手里拄着
  一根紫竹杖,脚底穿着一双黄泥鞋。鸿胪寺唱名说道:“外省、外府、外县
  的耆老们见朝。”传宣的说道:“耆老们有何事见朝,可有文表么?”耆老
  们道:“各有文表。”传宣的道:“是甚么文表?”耆老们道:“俱是进祥
  瑞的文表。”传宣的道:“是甚么祥瑞?”耆老们道:“自从万岁爷登龙位
  之时,时      ⑤ 时雨,五谷丰登,百姓们安乐,故此甘露降,醴泉出,紫芝生,
  嘉禾秀。小的们进的就是甘露、醴泉、紫芝、嘉禾这四样的祥瑞。”传宣的
  道:“那个是甘露文表?”班头上一个老者说道:“小的是潞州府耆老,进
  的是甘露。”传宣的道:“接上来。”潞州耆老当先双手的进上了表文,后
  来双手的捧上甘露。那传宣的转达上圣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稽首①
  称贺。有一律甘露诗为证,诗曰:
             良霄灵液降天衢,和气融融溢二仪。瑞应昌期浓似酒,香涵仁泽美如始。零瀼寒透金茎柱,       错落光疑玉树枝。朝野儒臣多赞咏,万年书贺拜丹墀。
      传宣的道:“那个是醴泉文表?”班次中一个老者说道:“小的是醴泉
  县耆老,进的是醴泉。”传宣的道:“接上来。”醴泉耆老当先双手的进上
  了文表,后来双手的捧上醴泉。那传宣的转达上圣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万
  岁,稽首称贺。有一律《醴泉诗》为证,诗曰:
             太平嘉瑞溢坤元,甘醴流来岂偶然。曲蘖①香浮金井水,葡萄色映玉壶天。瓢尝解驻颜龄       远,杯饮能教痼疾痊。枯朽从今尽荣茂,皇图帝业万斯年。
      传宣的道:“那个是紫芝文表?”班次中一个老者说道:“小的是香山
  县耆老,进的是紫芝。”传宣的道:“接上来。”香山县耆老当先双手的进
  上了文表,后来双手的捧上了紫芝。那传宣的转达上圣旨看了,文武百官三
  呼万岁,稽首称贺。有一律紫芝诗为证,诗曰:
             气禀中和世道亨,人间一旦紫芝生。谢庭昔见呈三秀,汉殿曾闻串九茎。翠羽层层从地产,       朱柯烨烨自天成。疗饥却忆庞眉叟,深隐商山避姓名。
  传宣的道:“那个是嘉禾文表?”班次中一个老者说道:“小的是嘉禾县耆
  老,进的是嘉禾。”传宣的道:“接上来。”嘉禾耆老当先双手的进上了文
  表,后来双手的捧上一本九穗嘉禾。那传宣的转达上圣旨看了,文武百官三
⑤ 躘踵——趔趄。 ① 俨然——庄严、整齐,这里作威严。 ① 卢仝(tóng,音同)——唐诗人。

  呼万岁,稽首称,贺。有一律丘阁老的嘉禾诗为证,诗曰:
              灵稼生来岂偶然,嘉禾有验吐芳妍。仁风毓①秀青连野,甘露涵香绿满田。九穗连茎锺瑞        气,三苗合颖兆丰年。文人墨客形歌咏,写入尧天击壤篇。
       却说这四样的祥瑞,挨次儿进贡了,龙颜大悦,即时传下了一道旨意来,
  赏赐耆老们,给与脚力回籍。又只见午门之内,跪着一班儿异样的人。是个
  甚么异样的人?原来不是我中朝文献之邦,略似人形而已。头上包一幅白
  ① 的长巾,身上披一领左衽①的衣服,脚下穿一双■牛皮的皮靴,口里说几句
  侏离②的话。鸿胪寺报名说道:“外国洋人进贡。”传宣的问道:“外邦进贡
  的可有文表么?”各洋人的通事说道:“俱各有文表。”传宣的说道:“为
  甚么事来进贡?”洋人通事的说道:“自从天朝万岁爷登龙位之时,天无烈
  风暴雨,海不扬波,故此各各小邦知道中华有个圣人治世,故此赍些土产,
  恭贺天朝。”传宣的道:”进贡的是甚么物件?”各洋人通事的说道:“现
  有青狮、白象、名马、羱羊、鹦鹉、孔雀,俱在丹陛之前。”传宣的道:“一
  国挨一国,照序儿进上来,我和你传达上。”只见头一个是西南方哈失谟斯
  国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一道文表,贡上一对青狮子。这狮子:               金毛玉爪日悬星,群兽闻知尽骇惊。怒向熊罴威凛凛,雄驱虎豹气英英。已知西国常驯养,        今献中华贺太平。却羡文殊能尔服,稳骑驾,驭下天京。
  第二个是正南方真腊国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文表,贡上四只白象。
  这个白象:
              惯从调习性还驯,长鼻高形出兽伦。交趾献来为异物,历山耕破总为春。踏青出野蹄如铁,        脱白埋沙齿似银。怒目禄山终不拜,谁知守义似仁人!
  第三个是西北方撒马儿罕国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文表,贡上十匹紫
  骝马。这个紫骝马:
              侠客重周游,金鞭控紫骝。蛇弓白羽箭,鹤辔赤茸鞦。发迹来南海,长鸣向北州。匈奴今        未灭,画地取封侯。
  第四个是正北方鞑靼③国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文表,贡上了二十只羱
  羊。这羱羊④形似吴牛,角长六尺五寸,满嘴髭髯,正是:
              长髯主簿有佳名,羵①首柔毛似雪明。牵引驾车如卫玠,叱教起石羡初平。出郊不失成君  ① 紫宸——宫殿。 ① 兀的——这。 ① 重瞳——双瞳人。 ② 阊阖——神话传说中的天门、宫门。 ③ 赓歌——续歌。 ④ 皞(hào,音浩)——明亮。 ①   ——同“畅”,光亮,作晴讲。

       义,跪乳能知报母情。千载匈奴多牧养,坚持苦节汉苏卿。
  第五个是东南方大琉球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官表,贡上一对白鹦鹉。
  这个白鹦鹉:
              对对含幽思,聪明忆别离。素衿浑短尽,红嘴漫多知。喜有开笼日,宁惭宿旧枝。白应怜        白雪,更复羽毛奇。
       第六个是东北方奴儿罕都司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表文,贡上一
  对孔雀。这孔雀:
              翠羽红冠锦作衣,托身玄圃与瑶池。越南产出毰毸②美,陇右飞来黼黻③奇。豆蔻图前频起        舞,牡丹花下久栖迟。金屏一箭曾穿处,赢得婚联喜溢眉。
       却说这个进贡的都是有名有姓的番王,还有一等没名没姓的进贡金珠、
  宝贝、庵萝、波罗、熏萨、琉璃、加蒙绞布、独峰福禄、紧鞓①兜罗、琥珀、
  珊瑚、车渠、玛瑙、赛兰、翡翠:砂鼠、龟筒;还有一等果下马,只有三尺
  高;八梢鱼,八个尾巴;浮胡鱼,八只脚;建同鱼,一个象鼻头,四只脚;
  长尾鸡,长有一丈;蚁子盐,是蚂蚁儿的卵煮熬得的;菩萨石,生成的佛像;
  猛火油,偏在水儿里面猛烈;万岁枣,长了有千百年;笃耨香,直冲到三十
  三天之上;朝霞大火珠,火光照到七十二地之下;歌毕佗树,点点滴滴都是
  那蜜;淋漓金颜香,树上生成的,香香喷喷直透在凡人身上。这些进贡的都
  不在话下。只见丈武百宫三呼万岁,叩头称贺,都说道:“遐迩②一体,率宾
  归王。”万岁爷见之,龙颜大悦,即时传下旨意,着四洋馆款待洋人;着光
  禄寺筵宴,大宴群臣。宴罢,大小官员各各赏赐有差。这正是:
              宴罢蓬莱酒一卮,御炉香透侍臣衣。归时不辨来时路,一任颠东复倒西。
       却说明朝早起,宫里升殿,百官谢恩。谢恩已毕,传宣的说道:“文武
  两班有事出班引奏,无事卷帘散朝。”鸿胪寺唱说道:“百官平身,散班。”
  百官齐声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涌而退。只见班部中一个老臣,
  戴的朝冠,披的朝服,系的朝带,穿的朝鞋,手执的象板,口儿里呼的万岁,
  一个儿跪在金阶之下,不肯散班。
       却不知这个老臣姓甚么,名字叫做甚么,乡贯科目又是甚么,跪在金阶
  之下,口儿里还是说些甚么,心儿里还要做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② 稽(qǐ,音企)首——古时一种礼节,跪下,头手至地。 ③ 蘖(niè,音聂)——植物由根茎部长出的分枝。 ① 毓(yù,音育)——养育。 ②   (dié,音蝶)——棉布。

              第九回  张天师金阶面主   茅真君玉玺进朝
    诗曰:
        孤云无定鹤辞巢,自负焦桐不说劳。服药几年辞碧落,验符何处咒丹毫?子陵山晓红霞密,     青草湖中碧浪高。从此人稀见踪迹,还因选 0072.TXT/PGN>地种仙桃。
    却说文武百官谢恩已毕,各自散班,独有一个老臣跪在金阶之下,口称
“万岁”。万岁爷道:“阶下跪的甚么人?”这老臣奏道:“臣龙虎山正一
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领道事张真人某。”万岁爷道:“原来是个张天师,
不知卿有何事独跪金阶?”天师道:“臣蒙圣恩,天高地厚,有事不敢不奏。”
万岁爷道:“有事但奏不妨。”天师道:“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都是些不
至紧的。”万岁爷道:“那里又有个至紧的么?”天师道:“是有个至紧的。”
万岁爷道:“朕父天母地而为之子,天下之民皆吾子,天下之财皆吾财,天
下之宝皆吾宝,岂有个至紧之宝之理?”天师道:“这个宝不是天下之宝,
都是帝王家里用的宝。”万岁爷道:“若求生富贵,除是帝王家。朕缵承父
王基业,西华门里左首,见有广惠库、广积库、承运库、甲字库、乙字库、
丙字库、戊字库、两座丁字库,共是九库。内殿另有宝藏库,真珠、琥珀、
车渠、玛瑙、珊瑚、瑇瑁、鸦青、大绿、猫睛、祖母,颠不刺的还有许多,
怎么又有一个帝王家里用的至紧之宝?”天师道:“万岁爷赦臣死罪,臣方
敢奏,若不赦臣死罪,臣不敢奏。”万岁爷道:“赦卿无罪,但奏不妨。”
天师道:“陛下朝里的宝贝,莫说是斗量车载,就是堆积如山,也难以拒敌
这一个宝。”万岁爷道:“敢是个骊龙项下的夜明珠么?”天师道:“夜明
珠越发不在话下了。”万岁爷道:“似此稀有之宝,可有个名字么?”天师
道:“有个名字。”万岁爷道:“是个甚么名字?”天师道:“叫做个传国
宝。”万岁爷道:“这传国宝可载在典籍上么?”天师道:“就载在《资治
通鉴》上。”万岁爷道:“三教九流,圣经贤传,诸子百家,那一本书朕不
曾过眼,怎么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天师道:“帝王之学,与韦布不同,
故此不曾看见。”万岁爷道:“怎么帝王之学,与韦布不同?你说来与我听
着。”天师道:“帝王之学,只讲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与夫
古今治乱兴衰之所以然,岂肯下同于布衣寒士,寻朱数墨,逐字逐句,头靡
夸多?故此陛下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万岁爷道:“既如此,卿说来与
朕听着。”天师道:“当原日三皇治世,五帝为君,唐尧虞舜,三代夏、商、
周,传至周末,列国分争,叫做个秦、楚、燕、魏、赵、韩、齐。却说楚武
王当国,国中有一个百姓,姓卞名和,闲游于荆山之下,看见一个凤凰栖于
右上。卞和心里想道:璞玉之在石中者,这块石头必定有块宝玉。载之而归,
献于武王。武王使玉人视之,玉人说道:‘石也。’武王说和欺君,刖其右
足。文王即位,献于文王。文王使玉人视之,玉人说道:‘石也。’文王说
和欺君,刖其左足。卞和抱着这块石头,日夜号哭,泪尽继之以血,闻者心
酸。楚武王听见他这一段的情事,方才把个石头解开来,只见里面果真是一
块娇滴滴美玉无瑕。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得了这玉,到了二十六年上,拣
选天下良工,把这块玉解为三段,中一段,碾做一个天子的传国玺,方圆约
有四寸,顶上镌一个五龙交纽,面上李斯镌八个篆字。是那八个篆字?是‘受
命于天,富寿永昌’八个篆字。左一段,碾做一个印形,其纽直竖,直竖纽

  上有两点放光,如人的双目炯炯。右一段,碾做一个印形,其纽横撇,横撇
  纽上霞光灿灿。这两段却不曾镌刻文字。到二十八年上,始皇东狩,过洞庭
  湖,风浪大作,舟船将覆。始皇惧,令投横纽印于水。投迄,风浪稍可些。
  又令投竖纽印于水,投迄,风浪又可些。遂令投传国玺于水,投迄,风平浪
  静,稳步而行。最后三十六年,始皇巡狩,到华阴,有个人手持一物,遮道
  而来。护从的问他是甚么人,其人说道:‘持此以还祖龙。’从者传与始皇。
  始皇看来,只见是个传国玺。始皇连忙问道:‘还有两颗玉印,可一同拿来
  么?’护从的跟问那个人,那个人已自不见踪迹了。故此只是传国玺复归于
  秦始皇。始皇崩,子婴将玺献与汉高祖。王莽篡位,元祐皇太后将印去打王
  寻、苏献,崩其一角,以黄金镶之。光武得此玺于宜阳,孙策得此玺于新殿
  南井中妇人死尸项下,曹操得此玺于许昌,唐高祖得此玺于晋阳,宋太祖得
  此玺于陈桥兵变之中,元人得此玺于崖山之下。”
      万岁爷道:“这传国玺现在何处?”天师道:“这玺在元顺帝职掌。我
  太祖爷分遣徐、常两个国公,追擒顺帝,那顺帝越输越走,徐、常二国公越
  胜越追,一追追到极西上叫做个红罗山,前面就是西洋大海。”元顺帝止剩
  得七人七骑,这两个国公心里想道:‘今番斩草除根也!’元顺帝心里也想
  道:‘今番送肉上砧也!’那晓得天公另是一个安排。只见西洋海上一座铜
  桥,赤碐③碐的架在海洋之上,元顺帝赶着白象,驼着传国玺,打从桥上竟往
  西番。这两个国公赶上前去,已自不见了那座铜桥。转到红罗山,天降角端,
  口吐人言说话。徐、常二国公才自撤兵而回。故此这个历代传国玺,陷在西
  番去了。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却没有个传国玺在里面,却不都是些不至紧
  的?”
      万岁爷道:“第二颗玉印现在何处?”天师道:“现在三茅山元符宫华
  阳洞正灵官处职掌。”万岁爷道:“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现在三茅山?”
  天师道:“句容县东南五十里有一个山,形如‘句’字,就叫做个句曲山,
  道书为第八洞天第一福地。汉时有个姓茅的兄弟三人,原是茅蒙真人的玄孙,
  长的叫做个茅盈,恬心玄漠,遍游天下名山,遇着王真君点化他,传与他道
  箓符水。汉初元中,过句曲山,升高而望,心里说道:‘这山有异样的形境。’
  遂入其山,炼丹于华阳洞。丹成,有一白发老音来谒,口称有物相赠。茅盈
  举手接着,只见是一个锦囊。茅盈开口问他锦囊中还是甚么物件,已自不见
  了那个白发老者。及至开了锦囊,中间是个朱红小匣。扭开金锁,只见是一
  颗玉印,方圆有四寸,其纽直竖,竖纽上有两点放光,恰象人的双目炯炯。
  面上却没有镌刻文字。茅盈心里说道:‘此莫非是山灵授我以印章?’后来
  募化良工,把个印面镌了‘九老仙都之印’六个字,就占住在句曲山第一个
  峰头上,道号太元真君。这个真君姓茅,因此上句曲山改名茅山。”万岁爷
  道:“怎么又叫做三茅山?”天师道:“茅盈第二个兄弟,叫做茅固,官居
  武威太守;第三个兄弟叫做茅衷,官居上郡太守。闻知道茅盈得道成仙,那
  两个都弃了官职,寻到茅山来。见了哥哥,日夜修炼,后来俱成地仙。茅固
  道号定箓真君,占住第二个峰头上;茅衷道号保命仙君,占住第三个峰头上。
  因此上传到如今,叫做个三茅山。”万岁爷道:“这颗印后来何人职掌?”
  天师道:“自从三茅真君现化之后,广招天下道士,崇祠香火,分为上下两
  宫。历代钦赐田地,约有万余亩,俱是下官职掌,上宫世袭。灵官这颗印,
③ 左衽——衣襟向左掩。

  俱是灵官轮流职掌。”
      万岁爷道:“第三颗玉印现在何处?”天师道:“现在小臣府中。”万
  岁爷道:“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现在卿的府中?”天师道:“小臣贵溪县
  西南八十里,有一座山,其峰峭拔,两面对峙,如龙昂虎踞之状,故此叫做
  个龙虎山,道书为三十二福地。臣祖名唤张道陵,乃汉留侯八世的孙,生长
  在浙之天目山,自幼儿学长生之术,遍游天下名山,东抵兴安云锦溪仙岩洞,
  炼丹其中三年,青龙白虎旋绕于上。丹成饵之时,年六十,容貌益少。又得
  秘书,通神变化,驱除妖鬼。登蜀之云台峰,拿住一个鬼王,乞命不得,遂
  出一物自赎。臣祖开视,只见是一颗玉印,其纽横撇,纽上霞光闪闪。臣祖
  自从得了这颗印,虽不曾篆刻文字,他的术法益神,汉朝孝章皇帝封为天师。
  遂将玉印开洗,在上面有‘汉天师张真人之印’八个字。后于龙虎山升仙而
  去,如今飞升台遗址尚存。所遗经■、符章、印剑传与子孙。龙虎山下有个
  演法观,古松夹道,后来盖造做个天师府。臣家世袭真人,居于此府。宋江
  万里有诗为证,诗曰:
            凿开风月长生地,占却烟霞不老身。虚静当年仙去后,不知丹诀④付何人?
      万岁爷道:“这颗印却在卿的府中?”天师道:“是在臣府中。”万岁
  爷道:“既是卿府中有此玉印,何不进来与朕?”天师道:“印虽是在臣府
  中,臣等但能用,却不能职掌。”万岁爷道:“怎么能用不能职掌?”天师
  道:“臣祖上这颗印,却收在天上老天师处。”万岁爷道:“老天师在天上
  那里?”天师道:“现在兜率天清虚府的便是。”万岁爷道:“怎么用这印
  来?”天师道:“臣府中从山下有一条小路,直到飞升台上,已前的真人,
  俱从那飞升台上升天取印来用。”万岁爷道:“这如今怎么?”天师道:“后
  来世远事乖,到于唐末;听着一个风水先生指教,把那条路径儿凿断了,故
  此传到如今,不得上天去了。”万岁爷道:“既不得上天,怎么得这颗印用?”
  天师道:“臣祖遗下有一个指甲,臣等急要用印之时,焚起看来,把那个指
  甲放在香烟之上熏他一熏,名唤做烧难香。臣祖就在半天之中现身显化,凡
  有奏疏,一印可管万千张纸。这就是臣等用印的机缘。”
      万岁爷道,“朕用的须得传国玺来。”天师道:“传国玺已经远在西番
  去了,怎么得来?”万岁爷道:“既有番人走的路,岂无我中国人走的路?
  朕即时调动南北两边人马,五府侯伯,四十八卫指挥,千、百户,竟往西洋
  去征战一番,有何不可?”天师道:“西洋道路遥远,崎岖险峻,南朝的人
  马寸步难行。”万岁爷道:“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天师,你好差意了,
  你又不曾到西洋去走过,怎么晓得西洋的道路是这等样儿难上难?”天师道:
  “臣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陛下问臣,臣不敢不以难奏。”万岁爷道:“你
  把那难走的路儿说与我听着。”天师道:“难走的路儿到肯说,只恐怕万岁
  爷吃惊,臣该万死。”万岁爷也略略笑了一笑,说道:“朕在北平镇守之时,
  到边墙外去砍鞑子,砍得他尸积如山,血流成沟,朕只当扫了几只雏鸡儿。
  朕在百万军中取大将之首,如探囊取物,神色自如。就是饶他会摇天关,摧
  地府,朕也只当个儿戏一般,怎么到个吃惊的地位?”天师道:“请下了旨
  意,赦臣无罪,臣才敢说。”万岁爷道:“不必太谦,只请说下。”天师道:
④ 侏离——同“朱离”,形容语言难辨。

  “府、州、县、道、集场、埠泊①一切,赦臣不说了。”万岁爷道:“正是要
  找捷些。你只把那险峻关津,崎岖隘口,说与朕知便罢。”
      天师道:“天覆地载,日往月来,普天之下有四大部洲;一个是东胜神
  洲,一个是西牛贺洲,一个是南膳部洲,一个是北俱芦洲。陛下掌管的山河,
  就是南膳部洲。陛下命将出师,由水路而进,先从洋子大江出,到孟河口上,
  过了日本扶桑、琉球、交趾,前面就有吸铁岭,五百里难行。过了吸铁岭,
  前面又有红江口,千里难行。过了红江口,前面又有白龙江,三百里难行。
  过了白龙江,前面一步也去不得了,一步也去不得了!”万岁爷道:“怎么
  一步也去不得了?”天师道:“前面就是八百里软洋滩,却怎么去得?”万
  岁爷道:“怎么叫做个软洋滩?”天师道:“九江八河,五湖四海,那水都
  是硬的,舟船稳载,顺风扬帆。惟有这八百里的水,是软弱的,鹅毛儿也直
  沉到底,浮萍儿也自载不起一根,却怎么会过去得?”万岁爷道:“过了这
  个软水洋,前面是甚么去处?”天师道:“软水洋这一边还是南膳部洲,过
  了软水洋,那边去就是西牛贺洲了。”万岁爷道:“西牛贺洲何如?”天师
  道:“到了西牛贺洲,说不尽的古怪刁钻,数不了的跷溪惫懒。”万岁爷道:
  “你只把那有头绪的说来。”天师道:“有头绪的,头一个是个金莲宝象国,
  第二国是个爪哇国,第三国是个西洋女儿国,第四国是苏门答剌国,第五国
  是个撒发国,第六国是个溜山国,第七国是木葛兰国,第八国是个柯枝国,
  第九国是小葛兰国,第十国是个古俚国,第十一国是个金眼国,第十二国是
  吸葛刺国,第十三国是木骨都国,第十四国是忽鲁谟斯国,第十五国是个银
  眼国,第十六国是个阿丹国,第十六国是个天方国,第十八国是酆都鬼国。
  这十八个大国,各国有谋士,各国有军师,各国有番将,番将有万夫不当之
  勇,各国有番兵,番兵有遮天掩日之能。也有一等妇人女子,也会调兵设策。
  还有一等丫头小厮,也会舞棒飞枪。还有一等草仙、鬼仙、人仙、神仙、地
  仙、天仙、祖师、真君、中品、天尊,一个个都会呼雷吸电。还有一等番僧、
  胡僧、圣僧、禅憎、游脚僧、喇抹僧、靠佛僧,一个个都解役鬼驱神,只杀
  得翻江搅海,地动天摇。这正是强龙不斗地头蛇,南朝人马怎么去得?”万
  岁爷道:“厮杀的事不在话下,只是为着这块石头,亦不当勤兵于远。”天
  师道:“传国玺终是不得来了。”万岁节道:“传国玺已是求之不得,卿府
  玉印,又在兜率天清虚府,不知茅山的印,朕可用么?”天师道:“凡夫修
  到神仙地位,三朝天子福,七辈状元才,天子神仙,一而二,二而一,岂有
  三茅祖师之印,陛下用不得之理?”万岁爷道:“传下一道旨意,发下一面
  金牌,差下一个能达的官员,前往三茅山宣印见朕。”连问了三声“那一个
  官去得?”阶下并没有一个官员答应,只见姚太师站在万岁爷御座左侧说道: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就差张真人前去。”奉圣旨是。万岁爷退朝。
      张天师赍了这一道圣旨,领了这一面金牌,带了这一班校尉,星夜奔驱,
  不敢违误。出了通济门,过了高桥门,竟奔句容县去。这九十里路上,心里
  想道:“姚太师分明是个出家人,做了这许多勾当。今日看见我们儒、释、
  道本是个屡世通家了,他就把这个宣印的差栽陷我,好没来由哩!”转想转
  恼,却不党的到了句容。句容县官来迎,天师道:“旨意在身,不及施礼。”
  竟往三茅山而去。
      却说三茅山的正灵官也是从八品的官,副灵官也是从九品的官。这一日
① 鞑靼(dádá,音达达)。

  正是三月十八日洗殿之日,两个灵官领着两班当直的道士,收拾了殿宇,锁
  钥了殿门,各自下山,各归各宫安置。那晓得睡到半夜三更,只听得外面的
  人吆吆喝喝,都说道:“山顶上发了南方丙②。”那一个道士不起来?那一个
  灵官不起来?及至跑到山顶上,却又不见了火光,转到上官、下宫,又只见
  火光焰焰。众道士说道:“不好了,想必有甚么祸事临门。”灵官道:“火
  发敢是主大贵人至?”道犹未了,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只听知说道:“圣
  旨已到,快排香案开读。”把这些道士吓得慌上慌,一个个都到小酒店里去
  讨法衣,把这灵官吓得忙上忙,一个个都到徒弟床上去摸冠儿。天师捧了圣
  旨,校尉捧了金牌,竟到山顶大殿之内开读。开读已毕,天师参见三茅祖师,
  金鼎内捻了一炷明香上来。天师参见祖师,不行跪拜礼,只得把个手儿举三
  举,把个牙齿儿叩三叩,竟出前殿坐下。那个灵官捧着那颗玉印,装在蟠龙
  匣里面,付与天师。天师心忙意急,抽身便转南京。正是:急递思乡马,张
  帆下水船。流星不落地,弩箭乍离弦。天师捧了这个蟠龙盒儿,径进通济门,
  会同馆住着。等到五更时分,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正是:
             临轩启扇似云收,率上朝天极水流。瑞色会春当正殿,香烟捧日在高楼。三朝气早迎恩泽,        万岁声长绕冕旒③。请问汉家功第一,麒麟阁上识酂侯④。
       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传宣的问道:“文武班齐么?”押班的官
  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无差,班次已经齐整了。”传宣的道:“各官
  有事的引奏,无事的退班。”道犹未了,黄门官说道:“张天师在门外听宣。”
  刀岁爷道:“宣他进来。”只见三宣两召,宣至金銮。天师五拜三叩头,三
  呼万岁。万岁爷道:“着卿宣印,印在何处?”天师道:“现在午门,不敢
  擅入。”万岁爷道:“宣玺进朝。”天师听知宣印进朝的旨意,忙忙的走到
  午门上,举起个蟠龙盒儿,奉与礼部尚书接着,奉与掌朝的阁老。掌朝的阁
  老接着,奉与司礼监的太监。司札监太监献上龙颜。龙颜见之,果真这颗玺
  霞光万道,瑞气干条。龙颜大喜。只是上面还有六个字,不合折些。
       不知还是那六个字不合朝廷使用,不知后来把几个字更替,他才合朝廷
  使用,且听下回分解。  
② 羱(yuán,音原)羊——也叫北山羊。 ③ 羵(fē,音汾)——土中怪羊。
       n ④ 毰毸(pèisā,音培腮)——形容羽毛披散。
             i

                    第十回  张天师兴道灭僧   金碧峰南来救难
       诗曰:
              璠玙⑤琢就质坚刚,布命朝廷法制良。宝盒深藏金缕钿,朱砂新染玉文香。宫中示信流千        古,阙下①颁荣遍四方。却忆卞和②三献后,到今如斗镇家邦。
       却悦万岁爷看了这颗玉玺,龙颜大喜,只是印面上是个“九老仙都之印”
  六个字。万岁爷道:“这玉玺委实是精,只不知朕可用得么?”天师道:“陛
  下用得。”万岁爷道:“朕富有四海之内,贵为天子,用了这个‘九老仙都
  之印’,朕却不反又做了个道士也?”这句话儿虽是万岁爷盘驳的,不至紧,
  天师心里想道:“似这等说来,反为欺侮朝廷了。”吓得他魂不附体,慌忙
  的五拜三叩头,说道:“臣启陛下,这颗印朝廷可用,只是玉玺可用,非是
  ‘九老仙都’之字可用。”万岁爷道:“既是这个字不可用,却待怎么处分
  他?”天师还不曾回话,只见那个姚太师又在御座在侧又说道:“来说是非
  者,便是是非人。这个字不可用,也在天师身上哩!”万岁爷道:“这个字
  不可用,须在天师身上。”天师道:“臣有一计,伏望天裁。”万岁爷道:
  “你说来与朕听着。”天师道:“这印面上的篆文,当原日也不过是个镌刻
  的。这如今伏乞陛下传出一道旨意,拣选天下良工,镌刻上朝廷爷的字号,
  便是朝廷爷用的,有何不可!”万岁爷道:“天师之言有理。”即时传出一
  道旨意,着尚宝寺正堂钱某朝夕守护。又传出一道旨意,着工部正堂马尚书
  管理镌刻。又传出一道旨意,着文华殿掌中书事中书舍人刘某篆与他“奉天
  承运之宝”六个字。
       你看旨意已到,谁敢有违?只见尚宝寺卿领了旨意,捧着这颗玉玺,朝
  夕不离;工部尚书领了旨意,即时发下了许多的文书,写下了许多的牌票,
  就仰五城两县拣选碾玉匠人,眼同考校,精上要精,强上要强。每城限取五
  名,五五二十五名;每县限取五名,二五一十名。拘齐火速赴部听用毋违。
  不觉的五城两县带领着一班儿碾玉的匠人来见,尚书道:“解官销缴文书,
  各回本职,众匠人叫上纪录司取过纪录簿来,把这些匠人的名姓逐一计开,
  以便有功者赏,有罪者罚,纪完发放街下俟候。”原来这个玉玺,不敢轻自
  碾动,又不敢发落。该房径在工部大堂上陈设了两张公案,公案上裀铺锦绣,
  褥引芙蓉。又且关会钦天监,择取吉日良辰,马尚书朝衣朝冠,焚香拜告天
  地。拜告已毕,转身又拜了玉玺,方自到尚宝寺,手里请出玺来,安在这个
  公案裀褥①之上。众匠人各各拜天礼地,烧纸拈香,方才走近前来。只见这颗
  玺霞光万道,瑞彩千条。欲待不动手,却是圣旨不敢违拗;欲待动手来,这
  玺好怕人也。只听得堂上一声云板响,尚书道:“辰时已到,众匠人兴工。”
  众匠人只得动手。原来这些匠人不是胡乱的动手,先前分定了上、中、下三
  班。匠人九名三班,共三九二十七名,余八名,两名添砂,两名换水,两名
  补空,两名提点。周而复始,序次面行。每日间也不是时时刻刻用工。寅时
⑤ 黼黻(fǔfú,音府孚)——古代礼服上绣的花纹。 ① 鞓(tīng,音听)——轴杆。 ② 遐迩(xiár
           ě,音侠耳)——远近。 ① 碐(léng,音棱)。

  匠人进衙,卯时还不动手;辰时兴工,已时又兴工;午时正是磨洗,未时还
  磨,申时歇斫。一日间怎么有这许多分派?原来寅、卯时日初出,太阳尚斜,
  辰、已、午、未,太阳居顶,申牌时分,太阳西坠,故此一日之中,有用工
  时,有不敢用工时。
      马尚书心里想道:“这个玺若是磨洗得工成,还有衣锦还乡的日子;若
  是磨洗得不成,却不知怎么是好哩!”众匠人心里想道:“磨洗这个玺,若
  有功果,羊酒花红;若有疏虞,祸来不测。”一个个拎着脑袋儿在手里,一
  个个挂着心胆儿在刀上。却不觉的光阴迅速,时序催迁,转眼就是三十个日
  子。一个月日已周,工程圆满。尚宝寺卿眼睁睁的看看这玉玺上“奉天承运
  之宝”六个字。马尚书眼见的玺面上是“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两家儿一
  同欢喜,叫过把总来,权插一对金花,权挂一匹大红缎子;叫过众匠人来,
  权且散些赏赐,俱待圣旨看来,另行重重颁赏。
      尚宝寺仍旧捧了这颗玉釜,马尚书径到朝门外来复看旨意。只见五更三
  点,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传宣的道:“文武班齐么?”押班的官出
  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无差,班已齐整了。”传宣的道:“各官有事的
  引奏,无事的退班。”道犹未了,黄门官说道:“现有工部马尚书听宣。”
  圣旨道:“宣进朝来。”三宣两召,宣至金銮。马尚书五拜三叩头,三呼万
  岁。圣旨道:“烦卿开工,用工何如?”马尚书道:“万岁爷的洪福齐天,
  开玺的工程已经完备。”圣旨道:“现在何处?”马尚书道:“现在午门,
  请旨定夺。”圣旨道:“宣玺进朝。”尚宝寺听知宣玺进朝,双手举起,奉
  与礼部尚书。礼部尚书接着,奉与掌朝阁老。掌朝阁者接着,奉与司礼监太
  监。司礼太监献上龙颜。龙颜见之,果是“奉天承运之宝”的篆文。圣旨道:
  “着司礼监将玺用纸上我看着。”秉笔的太监慌忙里刷上朱砂,司笺的太监
  慌忙里展开茧素①,一连用上两三颗玺。圣旨掀开看时,原来又是“九老仙都
  之印”的篆文。圣旨已自有三分不宽快了,故此不宣尚主寺,止是传出一道
  旨意,宣上工部尚书,另行开洗。
      马尚书领着这颗玉玺,转到本衙,悲悲切切,两泪双抛,心里想道:“空
  负了我十载萤窗之苦,官居二品之尊,今日断送在这个玺上。”没奈何,只
  得唤过该房来,写了飞票,用了印信;仍旧拘到原旧的碾玉匠人,这些匠人
  听知这段事故,也都哭哭啼啼,怕遭刑宪。却又官差不自由,只得前来,分
  班的仍旧分班,添砂换水的仍旧添砂换水,补空提点的仍旧补空提点。每日
  间寅时进衙,仍旧进衙;卯时不动手,仍旧不动手;辰时兴工,仍旧兴工;
  已时又兴,仍旧又兴;午时磨洗,仍旧磨洗;未时还磨,仍旧还磨:申时歇
  斫①,仍旧歇斫。今番比着前番做的更加烧辣些,故此不及一个月日,已经完
  备了。马尚书仔细看来,明明的是“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却又进朝复命。
      只见万岁爷在谨身殿议事,马尚书心忙意急,投谨身殿而来。黄门官道:
  “工部尚书在殿外听宣。”圣旨道:“宣他进来。”尚书也不待三宣两召,
  径自进来。圣旨道:“卿来的何事,这等促迫?”尚书道:“开玺工完,特
  来复命。”圣旨道:“玺在何处?”尚书道:“玺在门外听宣。”圣旨道:
  “宣玺进来。”即时宣进玉玺,到于谨身殿内。龙颜观看之时,委是“奉天
  承运之宝”六个字,忙刷朱砂印在纸上,掀起看来、依旧又是“九老仙都之
① 丹诀——道家炼丹成仙的秘诀。 ① 埠泊——码头。

  印。”圣旨已自有七分不快了,又宣工部尚书领出去重造。
      尚书仍旧点起匠人,匠人仍旧用工开洗。尚书挨着这个二品的官,众匠
  人挨着这个一条的命。尚书道:“今番要把旧字洗得清,却才新字开得明。”
  众匠人都说道:“理会得了。”旧字洗得清,新字开得明。只说着“洗得清”
  三个字,就把个玺洗薄了一半,岂又有不清之理?只说着“开得明”三个字,
  却在那新半个上镌刻了字,又岂有不明之理?分分明明是个“奉天承运之
  宝”。不觉的工程又满,明日五更宫里升殿,尚书进上玺来,忙刷朱砂,印
  在纸上;掀起看时,仍复又是“九老仙都之印。”万岁爷一时间怒发雷霆,
  威摧山岳,举了此印,望九间殿丹墀之下只是一掼,骂说道:“纵是能者,
  不过草仙而已,怎敢戏弄朝廷!”即时传出一道旨意,宣上锦衣卫掌印的堂
  官,到于午门之外,押将玉印,重责四十御棍,永不叙用。锦衣卫都指挥领
  了圣旨,喝令校尉五棍一换,四十御棍,换了八个校尉,把个玉玺打得一命
  归泉,不中重用。怎么一个玺叫做一命归泉,不中重用?原来这块玉玺是个
  活的,夜食四两朱砂,一印千纸纸。自从打了四十御棍之后,不食朱砂,一
  印只是一张纸,却不是个一命归泉,不中重用?到如今这颗印,还是茅山侍
  奉灵官收管。
      却说万岁爷撤座,文武百官散班,正是:青天白日,撞着一个显歹子,
  莫道无神也有神。到了半夜二更,三茅祖师见说打了他的玉玺四十御棍,兄
  弟们心怀忿恨,一个人一拳,一个人一脚,把个华阳洞踹沉了。当原先这个
  华阳洞,洞里坐得百十个多人,丹灶丹鼎、石床石凳,各样的奇异物件,不
  计其数,只因三位祖师踹沉了,故此这如今只留得一个洞口在了。这三位祖
  师踹沉一个华阳洞不至紧,即时间驾起祥云,霞光万道,竟奔金陵建康府而
  来,实在有个不良之意。只见万岁爷正在乾清宫龙床之上鼾鼾的熟睡,头顶
  上现出真身,三茅祖师才知道万岁爷是玉虚师相玄天大帝临凡。原来玄武爷
  比着三茅祖师还大儿级,不是个对头。好三茅祖师,知己知彼,袖手而归。
  不觉的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宫里升殿,文武百官进朝。正是:
            钟传紫禁才应彻,漏报仙闱伊已开:双阙薄烟笼菡萏①,九成初日照蓬莱。朝时但向丹墀       拜,仗下应从紫殿回。圣道逍遥更何事,愿将巴曲赞康哉!
      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圣旨一道,特
  宣龙虎山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领道事张真人见朝。天师见了旨意,忙
  来朝谒,五拜三叩头,三呼万岁。万岁爷道:“昨日三茅山的印,已经打了
  四十御棍,不中用了,卿府的玺,又在兜率天清虚府,不能用了。朕到今日,
  还把那个玺来用?”天师道:“陛下用的还是传国玺。”万岁爷道:“依卿
  说起来,传国玺又去得远哩!”天师道:“西番路途遥远,险隘崎岖,一时
  往来不便。”万岁爷道:“须得一员能达的官,往西番去走一遭。”天师还
  不曾回复,姚太师站在御座左侧说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须就着
  在张真人身上要也。”万岁爷道:“张真人,这玺却在你身上要也。”天师
  心里想道:“这个姚太师,我和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苦苦的计较我们,
  忒来得紧了。我怎么也设一个计较,也还一个礼儿。”好个天师,眉头一蹙,
  计上心来:“姚太师他本是个僧家,我今日就在这个取玺上,要灭了他的僧
① 南方丙——火的代称。

  家,教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日噬脐②,悔之无及。”因是万岁爷着他要
  玺,他就回复道:“臣有一计,要这个传国玺,如探羹取物,手到擎来。”
  万岁爷道:“卿有何计,说来与朕听着。”天师道:“臣有一事,依臣所奏,
  然后才敢献上计来。万岁爷道:“依卿所奏,钦此钦遵。”天师道:“陛下
  要用取玺之计,先将南北两京一十三省庵庙禅林里的和尚一齐灭了,方才臣
  有一计,前往西洋取其国玺,手到玺来。”万岁爷只是取玺的心胜,便自准
  依所奏,即时传出一道旨意,尽灭佛门,该礼部知道。礼部移文关会两京十
  三省,晓谕天下僧人,无论地方远近,以关文到日为制,俱限七日之内下山
  还俗。七日以内未下山者,发口外为民;七日以外不下山者,以违背圣旨论,
  俗家全家处斩。四邻通同,不行举首者,发边远充军。
      自古道“近火者先焦”。这个金陵建康府近在辇毂之下③,礼部发下了告
  示,五城兵马司追销。天下名山僧占多,南朝有四百八十座寺,无万的僧人,
  龙蛇混杂,一例儿都要撵他下山。况兼圣旨的事重,又岂可容情得的?众僧
  人那一个敢执拗,只得收拾行囊包裹,一个个高肩担儿挑着,哭哭啼啼。也
  有师父哭徒弟的,也有徒弟哭师父的;也有师公哭徒孙的,也有徒孙哭师公
  的;也有师父、师公哭着别个房头徒弟、徒孙的,也有徒弟、徒孙哭着别个
  房头师父、师公的;也有张和尚帽子,李和尚戴得去的;也有李和淌的驴,
  张和尚骑得去的;也有到私案子家里无限别离情的,也有到尼姑庵里去抱娃
  娃的。正是“削发又犯法,离家又到家”;“袖拂白云归洞口,杖挑明月浪
  天涯。可怜树顶新巢鹤,辜负篱边旧种花。”
      却说这些僧人下山出手无奈,那一个不致怨一声,人多怨多,却就惊动
  了五台山清凉寺里的那一位讲典的碧峰长老。长老正在升座玄谈,信风到了,
  长老便知其情,心里想道:“摩诃僧祇果真有此厄会,我若不行,佛门永不
  得兴起。我原日为甚么来住世也?”即时按住经典,吩咐提科的殿主上来:
  “你可对众僧人说,好好的看守祈场,我往南京去走一遭来。”只见左善世、
  右善世、左阐教、右阐教、左讲经、右讲经、左觉义、右觉义、正提科、副
  提科、正住持、副住持、正僧会、副僧会、正僧科、副僧科、正僧纲、副僧
  纲、正僧纪;副僧纪;个个说道:“老爷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弟子们实指
  望拔离苦海,永不磋地狱之门,怎么今日要去?”又只见一切比丘僧,一切
  比丘尼,一切优婆塞,一切优婆夷,四众人等,人人说道:“老爷经典正讲
  在玄妙之处,弟子们实指望拔离苦海,永不磋地狱之门,怎么今日要去?”
  又只见徒弟非幻、徒孙云谷也说道:“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怎么又向南京去?”
  碧峰长老道:“你们不须挂牵,我快去快来也。”众人说道。“老爷此去几
  时来?”长老道:“往还只好两三个日子。”怎么五台山走到南京,往还只
  要两三个日子?原来碧峰长老是个古佛临凡,金光起处便行,金光按下便住,
  故此与凡人不同。众人说道:”老爷若去,弟子们度日如年,两三日也难捱
  了。”长老终是去的心胜,更不打话。你看他头戴的圆帽,身穿的染色直裰,
  腰系的黄丝细绦,脚蹬的暑袜禅鞋,肩掮的九环锡杖,金光起处,便早已离
  了五台山,顷刻里就到了南京上清河。举头一望,好个南京,真个是龙蟠虎
  踞,帝王之都。有一曲《帝京瞻望词》为证,词曰:  
② 冕旒(liú,音琉)——古时礼冠最尊贵的一种。 ③ 酂侯——汉萧何,封酂侯。

            汉室金陵吴建业,盘囷①百里帝王国。三山二水壮皇图,虎踞龙蟠旺地脉。钟陵佳气郁葱        葱,万岁嵩呼遗剑弓。紫雾寒浮山月晓,红云晴挟大明东。巍峨阙殿隐灵谷,星列辰分环辇毂。        天上清虚广寒宫,人间玉藻琼杖屋。阅江楼下抚红泉,鹳鸟台上眺青天。分服不殊周镐洛②,授        时犹守舜玑璇。主家戚里连朱户,执戟三千食帝禄。长杨校猎疾飞云,熊馆驱驰如破竹。钟鼓        堂皇肃未央,严更跸道俨周行。带砺共盟千古石,金欧永称万年觞。此时天子尊文教,求贤直        下金门诏。草茅愿策治安书,葵曝敢挥清平调。石渠③天禄宛蓬赢,经筵御日对承明。作赋未能        遭拘监,注书甘自老虞卿。吁嗟世人嗜竽不嗜瑟,真赝缤纷谁鉴别?安贫独有子云贤,寂寞玄        成聊自适。世事湛浮①似转丸,由来先达笑弹冠。咫尺君门远万里,令人惆怅五云端。
       又有《狮子山》、《清凉寺》二律诗为证:
            万旬颠崖俯大江,天开此险世无双。符坚①小见堪遗笑,魏武②雄心入挫降。一统舆图新气        象,六朝形胜旧名邦。题诗未觉登临晚,笑折黄花满酒缸。不用芒鞋竹杖扳,肩舆直到翠微间。        生逢王气千年地,秀拔金莲一座山。佛殿倚空临上界,僧房刁静隔尘寰。传杯暂借伊周手,且        放经纶半日闲。
       却说长老到了南京上清河,按下金光,竟投双庙儿落下。此时已自三更
  天矣。正是:
            静夜有清光,闲堂仍独息。念身幸无恨,志气方自得。乐哉何所忧,所忧非我力。
  却说三更天气,长老已自到了上清河双庙儿落下。这个庙里虽有几个神道,
  他看见长老金光万道,晓得他不是个巧主儿,都也各自去了。长老进了庙门,
  坐在供案之上。只见一阵的风过,好风呀:
            无踪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刮将一位神道进来了。这位神道怎么样打扮?只见他戴的汉巾,
  披的绿锦,玉带横腰,青龙刀凛凛。长老道:“是何圣贤?”那神说道:“佛
  弟子是十八位护教伽蓝。”长老道:“原来是玉泉山显圣的关将。”那神说
  道:“便是。”长老道:“请回本位,不敢有劳。”这一位神道去了。又只
  见一阵风过,好风呀:
            有声无影遍天涯,庭院朱帘日自斜。夜月江城传戍鼓,夕阳关塞递胡笳。
  风过处,又刮将许多神道进来了。长老道:“来者何神?各通名姓。”只见
① 璠玙——美玉。 ② 阙下——宫阙之下,皇帝代称。 ③ 卞和——春秋楚人。相传他发现了一块玉璞,先后献给楚后王、武王,都被认为欺君,被砍去双脚。楚 文王即位,使人剖璞加工,得宝玉,称和氏壁。 ① 裀(yī,音因)褥——毡绒垫。
        n ① 茧素——白纸。 ② 歇斫一一停工。

  这些神道各人自通名姓,原来一个是日游神,一个是夜游神,一个是增福神,
  一个是掠福神,一个是纠察神,一个是虚空过往神,又有五个是五方揭谛神。
  长老道:“诸神各回本位,不必相劳。”这些神道各自散了。又只见一阵风
  过,好风呀:
             元影无踪一气回,花心柳眼乱吹开。分明昨晚西楼上,斜拽笙歌入耳来。
      风过处,又刮将一位神道来也,这位神道又怎么打扮?只见他头戴的皂
  幞①头,身穿的大红袍,腰系的黄金带,手拿的象牙笏①板当张刀。且自生得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傅粉的脸,三分的髭髯。见了长老,绕佛三匝,叩齿
  通虔。长老道:“是何神圣?”那神说道:“小神是南京城里斩妖缚邪护呵
  真命皇帝御驾的便是。”长老道:“你护呵那个真命皇帝来?”那神说道:
  “大凡真命皇帝下界,百神护呵。小神是保护洪武爷御驾的便是。”长老道:
  “现在那里管事?”那神说道:“小神现今在里十三、外十八,把守江东门
  的便是。”长老道:“你曾斩甚么妖,缚甚么邪?”那神说道:“自从胡元
  入主中国,乾坤颠倒,妖邪极多,精怪无数。及至洪武爷下界,小神护呵斩
  缚,这些妖怪方才远走他方,这地方方才宁静。”长老道:“有何凭据?”
  那神说道:“有一个三山街卖药的贺道人为证。”长老道:“怎么贺道人为
  证?”那神说道:“贺家是南京城里一个古迹人家,是汉末三分时候住起的。
  那卖药的道人也有几分灵性,日里医人,夜来医鬼。有一个精怪时常来到贺
  道人的家里取药,走动了约有三五十年。忽一日五更三点,哭啼啼的来辞贺
  道人,说道:‘业师,业师,我今番再不来取药了。’贺道人说道:“仙家,
  你为何发出此言?’那精怪说道:‘自今洪武爷治世,按上界娄金天星,玉
  皇有旨,差各城隍各门把守。我们邪不能胜正,怎么又敢进门来也?’呼的
  一响,这个精怪就去了。这却不是小神斩妖缚邪的凭据么?”长老道:“原
  来你是个城隍菩萨哩!”那神说道:“便是。”长老道:“既是城隍,请通
  名姓。”城隍说道:“小神姓纪名信。”长老道:“天下都是你一个人么?”
  城隍道:“不但这个江东门,天下城隍都姓纪。不但天下,就是海外东洋西
  戎,南蛮北狄,万国九洲,普天下的庙字城隍都要姓纪。”
       这话儿还不曾说得了,只见眼面前又有一个神道,也头戴的皂幞头,也
  身穿的大红袍,也腰系的黄金带,也手里拿的象牙笏板当张刀,高声说道:
  “少说些哩!”城隍说道:”怎么少说些?”那神说道:”你说天下城隍都
  姓纪,海外城隍都姓纪哩!”城隍说道:“却不是天下城隍都姓纪,海外城
  隍都姓纪怎么?”那神说道:“且莫讲天下,且莫提海外,只怕咫尺之间就
  有一个城隍不姓纪哩!”城隍菩萨大怒,说道:“你是甚么人?敢学我们装
  来,敢来抢白我们说话?也罢,你说得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便自于
  休;若说不得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我教你吃我的象牙板这一亏。”那
  神说道:“你这等性如火爆。常言道‘有理不在高声’,还有这个佛菩萨做
  个证明功德。”长老道:“你两家也不要伤了和气,各人说出各人的话来,
  自有公道在那里。”城隍说道:“少叙闲谈,你只说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
  姓纪来,便罢。”那神说道:“我问你,应天府管几县哩?”城隍道:“管
① 菡萏(hàndàn,音旱旦)——荷花。 ① 噬脐——咬自己的肚脐是够不着的,谓后悔不及。

的七县。”那神说道:“七县中间可有个傈水县么?”城隍道:“有个溧水
县。”那神说道:“溧水县城隍姓甚么哩?”城隍道:“都是我姓纪的。”
那神道:“却不姓纪。”城隍道:“姓纪。”那神说道:“不姓纪。”两家
儿都不认输。长老道:“难凭你两家硬证,你们说姓纪的,说出一个姓纪的
缘由来;说不姓纪的,也说出一个不姓纪的缘由来。”
    却不知溧水县的城隍果真是姓纪,果真是不姓纪;不知这个城隍说出个
甚么姓纪的缘由来,又不知那一位神道说出个甚么不姓纪的缘由来,且听下
回分解。

                第十一回  白城隍执掌溧水   张天师怒发碧峰
      诗曰:
            万峰秋尽百泉清,旧锁禅扉在赤城。枫浦客来烟未散,竹窗僧去月犹明。杯浮野渡鱼龙远,       锡响空山虎豹惊。一字不留何足讶,自云无路水无情。
      这诗是单道僧家的。
       却说城隍说过,天下城隍都姓纪。那一位神道说道:“溧水县城隍不姓
  纪。”长老道:“难凭你两家硬证。你们说天下城隍都姓纪的,说出一个都
  姓纪的缘由来;你们说溧水县城隍不姓纪的,说出一个不姓纪的缘由来。”
  城隍菩萨就抢出说道:“小神亲事汉高祖,见危授命,为臣死忠,以此敕封
  我为天下都城隍。到如今历了多少朝代,熬了多少岁寒,岂有天下之大,另
  有一个天下?都城隍之外,另有一个城隍?以此天下城隍都姓纪。”长老道:
  “你说溧水县城隍不姓纪的,怎么说?”那神说道:“这话儿说起来且是长
  哩!”长老道:“但说不妨。”
      那神说道:“当原日中八洞神仙前赴西池王母大宴,那七位神仙去得快
  爽些,独有吕纯阳驾着云,蹑着雾,自由自在,迤逦②而行。.正行之际,猛
  听得下界歌声满耳,他便拨开云头,望下睃着。只见是个南朝城中百花巷里
  一所花园,花园之内,一个闺女领着几个丫环行歌互答。原来这个闺女领了
  几个丫环,看见那百草排芽,杂花开放,不觉的唱个旧词儿,说道:‘二九
  佳人进花园,手扯花枝泪涟涟。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老何曾再少年?’内中
  就有个知趣的丫头,就接着唱一个说道:‘可叹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
  寸光阴。寸金使尽金还在,过去光阴那里寻?’天下事有个知趣的,就有个
  不知趣的,那不知趣的就唱一个说道:‘十三十四正当时,只我十八十九还
  婚姻迟。二十三十容颜退,衾寒枕冷那个知?’吕纯阳听知这些歌儿,心里
  说道:‘小鬼头春心动也!待我下去走一遭来。”便自按住云头,落在花园
  之内。吕纯阳本是标致,再加变上了一变,越加齐整,真个是潘安之貌,子
  建之才。你便是个铁石人,也自意惹情牵。你看他头戴的紫薇折角中,身穿
  的佛头青绉纱直裰,脚穿的裤腿儿暑袜,三镶的履鞋,竟迎着那闺女儿走。
  那个女孩儿家脸皮儿薄薄的,羞的赤面通红,转身便走。好个纯阳,妆着个
  嘴脸儿,赶上前去,赔一个小心,唱一个喏。那闺女没奈何,也自回了一拜。
  纯阳说道:‘小娘子休怪。’那闺女带着恼头儿说道:‘君子,你既读孔圣
  之书,岂不达周公之礼,怎么无故擅入人家?’纯阳又故意的赔个小心,说
  道:‘在下不枉是黉门中一个秀才。适才有几位窗友;拉我们到勾栏之中去
  耍子,是我怕宗师访出来饮酒宿娼,有亏行止,不便前程,因此上回避他。
  不党的擅入潭府,搪突之罪,望乞恕饶。’那闺女说道‘既是如此’,叫丫
  头过来:‘你送这位相公到书房里去回避一会罢。女孩儿抽身先自归到内房
  去了。那晓得这个丫环听着个秀才唆拔,倒不领他到书房里去,反又领他到
  卧房儿里面来。这个女孩儿,一则是早年丧了父,娇养了些,二则是这一日
  母亲到王姨娘家里去了,三则是禁不得那个秀才的温存,四则是吃亏了这些  
② 辇毂之下——京师附近。

  丫头们的撺掇①,故此吕纯阳就得了手。自后日去夜来,暗来明去,颇觉的稔
  熟②了。
      “却说母亲在王姨娘家里归来,那晓得这一段的情故?只是女儿家容颜
  日日觉的消瘦,唇儿渐渐淡,脸儿渐渐黄,为母的看见,心下不忍。只见明
  日是个七月初一日,母亲说道:‘女儿,你今夜早些安歇罢,明日是个初一
  日,我和你到南门外梅庙里去进一炷香。进了香回来,我和你到长干寺里去
  听一会讲经说法,散一散你的闷儿来。’果然是到了明日,两乘轿子出了门,
  进了庙,拈了香,折回来竟投长干寺而去。只见寺里正在擂鼓,法主升座说
  经,四众人等听讲。歇一会,香尽经完,法师下座,看见了这个白氏女,问
  道:‘这个道人贵姓?还是那家的?’只见那母亲向前下拜,说道:“弟子
  姓白,这是弟子的小女,小名叫做白牡丹。’法师道:‘他面上却有邪气。’
  白氏母道:‘邪气敢害人么?’法师道:‘这条命多则一个月。’白氏母道:
  ‘望乞老爷见怜,和我救他一救。’法师道:‘你回去问他,夜晚间可有些
  甚么形迹,你再来回我的话,我却好下手救他。’白氏母转进家门,把个女
  儿细盘了一遍。女儿要命,也只得把个前缘后故,纽说了一遍。明日个白氏
  母再到长干寺,见了法师,把个前项事也自对他细细的说了。法师道:‘善
  菩萨,你来,我教你一段工夫,如此如此。’白氏母归来,对着女儿道:‘我
  教你救命的工夫,如此如此。’这女儿紧记在心。
      “果然是二更时分,那秀才仍旧的来,仍旧的事。这女儿依着母亲的教
  法,如此如此,把那个吕纯阳激得暴跳。原来吕纯阳人人说他酒、色、财、
  气,其实的全无此说。这场事岂为贪花,却是个采阴补阳之术。那晓得那个
  法师打破了机关,教他到交合之时,紧溜头处,用手指头在左肋之下点他一
  点,反把他的丹田至宝卸到了阴户之中。这岂不是个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故此吕纯阳激得只是暴跳,飞剑就来斩这白氏女。这女儿却慌了,跪着讨饶,
  就说出长干寺里的法师来。
      “那纯阳飞剑到长干寺里去斩那个法师。原来那个法师又不是等闲的;
  是个黄龙禅师。这口剑飞起来,竟奔神师身上。那禅师喝声道:‘孽畜!不
  得无礼。’用手一指,竟插在地上。洞宾看见那口雄剑不回来,急忙又丢起
  个雌剑。雌剑也被他指一指,插在右壁厢。洞宾看见,却自慌了,驾云就走。
  黄龙将手一指,把个洞宾一个斛斗翻将下来。洞宾转身望黄龙便拜,说道:
  ‘望慈悲见恕罢!’黄龙道:‘我也肯慈悲你,你却不肯慈悲别人哩!’洞
  宾道:‘今后晓得慈悲了。’黄龙道:‘你身上穿得甚么?’洞宾道:‘是
  件纳头①。’黄龙道:‘可知是件纳头。你既穿了纳头,行如闺女,坐象病夫,
  眼不观邪色,耳不听淫声、才叫做个纳头,焉得这等贪爱色欲!’洞宾道:
  ‘这的是我不是,从今后改却前非,万望老师还我两口剑罢。’黄龙道:‘我
  待还你剑来,其实你又伤人。’洞宾道:‘再不伤人了。’黄龙道:‘这两
  口剑,留一口雄的在我山门上,与我护法,雌的还你罢。’洞宾先生走向前
  去,拔出雌剑来,拿在手里。黄龙法师说道:‘剑便还你,还不是这等的佩
  法。’先生道:“又怎么个佩法?’黄龙法师道:‘你当日行凶,剑插在腰
  股之间,分为左右。今日这口剑,却要你佩在背脊上,要斩他人,拔出鞘来,
① 盘囷(qū,音逡)——方圆。
          n ② 镐洛——西周都城镐京,东周都城洛阳。 ① 石渠——阁名,汉萧何造,藏图书处。

  先从你项上经过:斩妖缚邪,听你所用;如要伤人,先伤你自己。’先生道:
  ‘谨如命。’故此叫做个‘洞宾背剑’。洞宾得了这口剑,又说道:‘弟子
  没有了丹田之宝,赴不得西池王母蟠桃大会,望老师再指教一番。’法师道:
  ‘我教你到龙江关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竟到仪真县;仪真县叫船,六十
  里水路,竟到扬州府;扬州府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竟到高邮州。到了高
  邮不要去了,你就在那个地上寻个处所养阳,九年功成行满,再朝玉京。’
  洞宾先生得了口剑,又得了养阳的处所,竟自拜谢而去。至今高邮州有个洞
  宾养阳观的古迹。
      “却说白氏女叫做个白牡丹,得了纯阳的至宝,月信愆期,身怀六甲,
  怀了二十个整月,方才分娩。生下一个娃娃来不至紧,只见顶平额阔,天仓
  饱满,地角方圆,虽则初然降生,就象个两岁三岁的模样。白氏母没奈何,
  只得养了他。养到五岁六岁,投师开蒙。七岁八岁,四书五经,无不通解。
  九岁十岁,旁及诸子百家。十一十二,淹贯了三教九流,总括了五车百艺。
  十三岁入学,十四岁中举,十五岁登黄甲。初任句容县知县,六年考满,考
  上上,行取进京,补广东道监察御史。柱下弹劾,骢马风生,三迁九转,一
  转转到兵部侍郎之职。回马南朝谒陵②,径往溧水县住下。这个白侍郎一清如
  水,与百姓水米无交,秋毫无犯,只是心上喜好的有一件东西。是个甚么东
  西?却说白侍郎秋毫不染,只是喜欢的鸡子,每日侵早起来,要鸡子做上一
  碗汤,润其心肺。因此上逢府、州、县,行头、铺户,逐日买办进来,送进
  衙来,交与贴身的门子。忽一日铺户进了鸡子,门子接了他的,就安在衣厨
  之内。到于三更时分,门子们都已睡了,只有白侍郎眼睁睁的睡不成来。只
  见一群鼠耗,把些鸡子尽行搬运去了。怎么鼠耗搬得鸡子动?原来两个鼠耗
  同来,一个仰着睡在厨里,把个鸡子抱在肚上,四个爪儿搂定了,这一个把
  个嘴儿咬着那个睡的尾巴,逐步的拖也拖将去了。拖来拖去,尽行去了。白
  侍郎见之,心里想道:‘天下事那里没有个屈情。’明日个起来不见了这些
  鸡子,门子没有甚么交付厨子,厨子没有甚么去做汤。侍郎坐在堂上,只作
  不知,故意儿叫过四个门子来,拷究他一番:打的打,夹的夹,拶③的拶,攒
  的攒。也有招道偷吃了的,也有招道偷出去了的,那个省得是个鼠耗之灾?
  侍郎看见这等屈打屈招,心里想道:‘天下有多少屈情的事,我做了数十年
  官,错断了多少屈情的事。我为官受禄一场,不能为国为民,反做下了这等
  无常孽帐,在耽了这个人身!’咬着牙齿,革叮一声响,猛地里照着廷柱上
  ‘哮通’。一个‘哮通’不至紧,撞得脑浆似箭,口血如流,命染黄泉,身
  归那世。当有诸神上表,奏知玉皇大帝,说道:‘下方有这等的清官,怕屈
  了民情,宁可包身先丧:’玉帝差了许真君传下旨意,把个白侍郎进兜率宫,
  竟到灵霄宝殿,玉皇设宴款待了他。因他在溧水县身亡,就敕封他为溧水县
  城隍管事,写敕与他,到任管事。故此溧水县城隍姓白。你怎么道天下城隍
  没有个别姓?”
      长老道:“我和你解了罢,天下城隍姓纪,溧水县城隍姓白。”那神说
  道:“好了他些!”长老道:“你敢就是白城隍么?”那神说道:“不是。”
  长老道:“你既不是白城隍,怎么来费这许多的唇口?”那神道:“不公不
  法,许诸人直言无隐。”长老道:“你是何神?”那神说道:“小神是天下
② 湛浮——沉浮。 ③ 荷坚——晋时前秦君主,淝水之战大败。

  的都土地。”长老道:“你怎么和城隍一样妆束?”都土地说道:“我本与
  他对职的,止有那下面站的小土地,才受他的节制。”长老抬起头看来,只
  见下面一些矮矬矬的老儿,头戴的一鱼东坡巾,穿的一色四镶直裰,系的一
  色黄丝绦,脚蹬的一色三镶儒履;手拄的一色过头拐棒。长老道:“你们是
  何神道?”那些矮老儿说道:“小神都是当境土地之神。”长老道:“到此
  何干?”众土他说道:“特来迎接。”长老道:“连都土地俱请回罢。”长
  老。发放了这些土地,此时已经是四更时分。
       长老拽了九环锡杖,离了双庙儿之门,只见街坊上的人闹闹哄哄。他看
  见个民居稠密,心里想道:“也是到南膳部洲来走一遭,不免度一个超凡人
  圣,正果朝元,方才是我为佛的道理。”你看长老的法身,长有八尺五寸,
  好不狼抗④。方面大耳,削发留髯,好不 ■①。一手抗着九环锡杖,一手托
  定紫金钵盂,口里吆喝着:“贫僧化你一飧斋。”行了这等几十家的门面,
  并不曾见一个发慈悲的世主来。再走走到前面一个十三间的门面,长老道:
  “此中高楼大厦,一定有个善菩萨来结缘。”那晓得走到他的门前,叫声:
  “贫僧化你一飧斋。”门里闪出一个不稂不莠、不三不四、不上串的瘌痢头②
  来,人便是个瘌痢头,嘴却是个鹰嘴,看见长老化斋,他说道:“老爷再过
  一家儿罢!”长老站着不动,他就捺着长老的偏衫,竟自推到隔壁的人家里
  去。那隔壁的门里,又闪出一个不尴不尬,不怜不俐,没摆布的邋遢①头来,
  说道:“你这人好没■趿②,你家门前的和尚,推到我家门上来。”那瘌痢头
  性急如火,揪着这个邋遢头就是挦毛,就是捣眼,两下里混打做一堆。歇会
  儿,街坊上走出几个硌硌确确、纥纥■■的地方来,到不去劝闹,且加上个
  破头楔,说道:“这和尚化甚么斋?”众人倒把个长老推了几推,一推推到
  街那边去了。街那边又推到街这边来。为甚么把个长老推上推下?原来当今
  是永乐爷兴道灭僧,故此地方上严禁。长老只好笑一笑,心里想道:“经典
  上说‘南无南无’,果真是慈悲方便的南膳部洲却也无。”
       此时已是五更天气,万岁爷要升殿,文武百官要进朝。长老拽开步来,
  离了上新河,进了江东门,又进了三山门,过了陡门桥,过了行口”过了三
  山街,过了淮清桥,过了大中桥,过了崇礼街,过了五条街,竟到正阳门上。
  正走之间,撞着一位黄门官来了。那打道的官牌吆喝着下来,长者叱喝着“化
  斋”。那官牌起头一看,只见一个光光的头,戴着瓢儿帽,穿着染色衣,一
  手是个钵盂,一手是条锡杖,明明的是个和尚也。那官牌且是利害,看见是
  个和尚,鞍笼里抽出一根荆条来,扫脚就打。那晓得和尚倒不会叫疼,自家
  肐膝头①儿上倒吃了一下苦,把个官牌急将起来,一发恨的和尚紧。
       不觉的黄门官到了面前,问说道:“甚么人在这里喧嚷?”这却是公案
  傍边一句言,官牌说道:“圣旨灭僧兴道,五城两县现在挨拿。街坊上头发
  稀两根的,也要拿去搪限,瘌痢、秃子躲得不敢出门。这个和尚大摇大摆,
  吆喝着化斋,不知仗了那个的势力,靠了那个的门墙?”黄门官道:“你这
④ 魏武——三国时曹操(魏武帝)败于赤壁。 ① 幞(fú,音伏)——同袱。 ② 笏(hù,音互)——古时君臣在朝廷上相见时手执的狭长板子,上面可以记事。 ① 迤逦(yǐ,音以里)——曲折连绵。
           lì ② 撺掇——怂恿;从旁鼓动人(做某事)。 ① 稔(rě,音荏)熟——熟悉。
       n

  和尚是山上长的?是水里淌来的?你也有两个耳朵,岂不晓得当今圣旨兴道
  灭僧?”长老道:“小僧是外京来的,故此不知。”黄门官道:“既从外京
  而来,我这京城的禁门,里十三,外十八,你从那一门进来?”长老心里想
  道:“我若说了从那一门进来,却便难为了把门官,我心何忍。”好个长老,
  低头一想,’计上心来,反请问:“朝使大人仙乡何处?”黄门官倒也是个
  有德器的,见这长老问他,他答应道:“学生是徽州人。”长老道:“既是
  徽州,便可知道。”黄门官道:“怎么是徽州便可知道?”长老道:“若是
  本京人,却不知道外京的事,故外京的府、州、县、道,俱有城墙,城墙上
  俱有。城楼,楼上俱有白粉的牌,牌上俱有黑墨写的字,写着甚么门,走路
  个便晓得进了甚么门。京城是日月脚下建都之地,城墙虽然高耸,却没有个
  城楼,没有个牌匾,况且小僧又是三更半夜,知道那个里十三,外十八?那
  打路的官牌夙气不散,禀说道:“小的押他旧路回去,看是进的那一门。”
  长老道:“小僧来时倒了几个湾,转了几个角,知道那是走的旧路?”黄门
  官道:“既如此,我这里不究门官,专一究你。”长老道:“多谢搭救贫僧,
  贫僧无恩可报。”黄门官道:“说甚么搭救,我这里追究着你!”长老道:
  “追究还是何如?”黄门官道:“轻则祠祭司拿问,重则枭首示众。”长老
  道:“朝使大人好意,小僧不曾见过大事。”黄门官道:“怎么不曾见过大
  事?”长老道:“若要贫僧枭首,就相烦朝使大人替了,也不是甚么大事。”
  黄门官道:“自古只有个仗义疏财,那里有个仗义疏命的”长老道:“当原
  日有个喜见菩萨,放火焚身,供佛三日;又有个妙庄王女香山修行,为因父
  王染疾,要骨肉手眼煎汤作引子,就卸下手眼、救取父王,以致现出千手千
  眼,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才登观世音正果;又有锡腊太子舍了十万里江山:
  雪山修行,以致乌鸦巢顶,芦笋穿膝,且又舍身喂虎,割肉伺鹰。看起来以
  前的人都舍的死,如今的人倒都舍不得死。”官牌道:“好个大话!”黄门
  官道:“且押着他,待我进朝请旨定夺。”道犹未了,只见金殿上钟鼓齐呜,
  已是早朝时分。只见:
            大明宫殿郁苍苍,紫禁龙烟直署香。九陌华轩争道路,一投寒玉任烟霜。须听瑞雪传心语,       更喜文鸳续鹭行。共说圣朝容直气,期君此日奉恩光。
      却说早朝时分,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班齐。黄门官奏道:“午门外有
  一个和尚听宣。”万岁爷道:“我这里灭僧,怎么又有个和尚来见朝?想必
  是有些神通本事的才来。”旨意一道:“宣他进朝。”那长老听见宣他进朝,
  他大摇大摆走将进去。他又不定左边文官的街,他又不走右边武官的街,他
  径直走着万岁爷的金阶御道。两边校尉喝声道:“那是爷的御道,怎么和尚
  敢走!”长老道:“我自幼儿胆小的人,三条路只走中间。”见了万岁爷也
  不行大礼,只是打个问讯,把个手儿略节的举一举。鸿胪寺说道:“和尚怎
  么不拜?”长老道:“国泰民安,只可说个兴,怎么说个败?”
      万岁爷已经是灭僧,看见这个和尚抢了御道,又不行礼,龙颜大怒,喝
  令当驾的官绑出午门外去枭首。只见殿东首履声珵珵①,玉澜琤琤,闪出一
  位大臣,叫声:“刀下留人!”原来是个新袭诚意伯的,姓刘名某。只见他
  垂绅正笏,三呼万岁,说道:“臣启陛下,天下寺院甚多,寺院里僧家最众,
① 纳头——僧衣,百衲衣。

面奏朝廷的却少。今日这个和尚面君,多因有个来历,望陛下详察之。果于
礼法不顺,再斩不迟。”万岁爷道:“依卿所奏,放那和尚进来。”和尚却
又进来。万岁爷道:“和尚有甚冤屈,舍身见朝?”长老道:“因为上位灭
我僧家,特来见驾。”万岁爷道:“是我灭你僧家,你有何话说?”长老道:
“昔日汉文帝不曾斩得僧头,希夫人不曾破得僧戒,上位乃是千千代帝王之
班头,万万年皇玉之领袖,天高地厚,春育海涵,于人何所不容?况且三教
九流,都同是上位之赤子,上位何厚何薄,何爱何憎,今日这等灭僧兴道?”
万岁爷道:“这原是龙虎山张天师奏的本。”
    道犹未了,只见黄门官奏道:“龙虎山张天师收云下来,现在门下听宣。”
圣旨一道:“宣天师进朝。”天师进了朝,五拜三叩头,行礼已毕。万岁爷
道:“先生海上风霜,多有劳顿。”天师道:“这都是为臣的理当,怎么说
个‘海上风霜,四个字。”原来天师过海去采长生芝草,进贡朝廷,故此“海
上风霜”。天师转眼一看,只见丹墀里面站着一个和尚,忙忙的又奏说道:
“陛下既已灭憎兴道,怎么又把这个和尚放进朝门之内?这叫做是‘己身不
正,焉能正人’?伏乞陛下详察。”万岁爷道:“自从五鼓设朝,直到这早
晚,文武两班在此,国事不曾分理半毫,着这和尚进来盘今博古,将凡比圣,
偏然有个许多闲谈,我也是没奈何他处。”天师大怒,喝令圆牌校尉拿送礼
部祠祭司。
    却不知这个和尚拿送礼部祠祭司,他怎么样儿分说,却不知礼部祠祭司
拿到这个和尚,怎么样儿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张天师单展家门   金碧峰两班赌胜
       诗曰:
             交光日月炼金英,一颗灵珠透室明。摆动乾坤知道合,逃移生死见功神。逍遥四海留踪迹,        归去三清立姓名。直上五云云路稳,紫鸾朱凤自来迎。这
       都是说道家的诗儿。
       却说天师大怒;喝今圆牌校尉拿送礼部祠祭司。长老微微而笑,说道:
  “拿我到祠祭司却待怎么?”天师道:“追你的度牒②,发你边远充军。”长
  老心里想道:“我生时还没有日月,那里有天地?这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
  后辈,何况一张真人乎!”心里虽是这等想,却又不可漏泄天机,问说道:
  “你莫是个张真人么?”天师道:“我是与天地同休的天师,麒麟殿上无双
  土,龙虎山中第一家。你岂不知道?”长老道:“你也只是这等一个人物。”
  天师道:“你又是甚么样的人物?”长老道:“我们出家人,也不支架子,
  也不贪真痴,也不欺心灭那一教。是法平等,无有高低。但不知你有何能,
  欺心灭我佛教?”天师道:“你还不晓得我的道法:
             独处乾坤万象中,从头历历运元功。纵横北斗心机大,颠倒南辰胆气雄。鬼哭神号金鼎结,        鸡飞犬化玉炉空。如何俗士寻常觅,到得希夷第一宫?
  你还不晓得我的修炼:
             水府寻铅合火铅,黑红红黑又玄玄。气中生气肌肤换,精里含精性命团。药返便为真道士,        丹还本是圣胎仙。歹僧入定应华事,徒费工夫万万年。
  你那晓得我的丹砂:
             谁知神小玉华池,中有长生性命基。运用须凭龙与虎,抽添全仗坎兼离。晨昏炼就黄金粉,        顷刻修成白玉脂。斋戒饵之千日后,等闲轻 0095.TXT/PGN>举上云梯。
  你那里晓得我的结证:
             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五百年。腰下剑锋横紫气,鼎中丹药起云烟。才骑白鹿过沧海,        又跨青牛入洞天。假使无为三净在,也应联辔①共争先。
  你那里晓得我的住家:
             举世何人悟我家?我家别是一年华。盈箱贮积登仙禄,满鼎收藏伏火砂。解饮长生天上酒,        闲栽不死洞中花。门前不但蹲龙虎,遍地纷纷五彩霞。  
② 谒(yè,音夜)陵——拜谒陵墓。 ① 拶(zǎ,音攒)——用刑具夹手指。
       n

  你那里晓得我的神剑:
            金水刚柔出上曹,凌晨开匣玉龙嚎。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奸血点随流水尽,       凶豪气逐渎痕消。削除尘世不平事,惟我相将上九霄。
  你那里晓得我的玉印:
            朝散红光夜食砂,家传玉玺最堪夸。精神命脉归三要,南北东西共一家。天地变同飞白雪,       阴阳会合产金花。须知一印千张纸,跨凤骑龙谒紫霞。
  你那里晓得我的符验:
            篆却龙文片纸间,飞传地轴与天关。呼风唤雨浑能事,遣将驱兵只等闲。关动须弥翻转过,       拿来日月逆周旋。若还鬼怪妖魔也:敛手归降敢撒蛮。
  你还不晓得宋仁宗皇帝御制一篇赋,单道三教之内,惟道为尊:
            三教之内,惟道至尊。上不朝于天子,下不谒于公卿。避凡笼而隐籍,脱俗网以似真。乐       林泉兮,绝名绝利;隐岩谷兮,忘辱忘荣。顶星冠而耀日,披布褐以长春。或蓬头而跌足,或       丫髻以包巾。摘鲜花而砌笠,折野草以成茵。吸甘泉而漱齿,嚼松柏以延龄,歌阑鼓掌,舞罢       遏云。遇仙客兮,则求玄问道;会道友兮,则诗酒讲文。笑奢华之浊富,乐自在之清贫。岂一       毫之挂碍,无半点之牵缠。或三三而参同悟契,或两两以话古谭今。话古谭今兮,叹前朝之兴       废;参同悟契兮,究性命之根因。任寒暑更变,随乌兔逡巡、苍颜返少,白发还青。携单箕兮       临清流,洁斋粮炊爨②以充饥;提篮锄兮入山林,采药饵遍世以济人。解安人而利物,或起死以       回生。修生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判吉凶兮,开通易象;定祸福兮,密察人心。阐道       法揭太上之正教,书符箓除人世之妖氛。降邪魔于雷上,步罡气于雷门。扣玄关天昏地暗,激       地户鬼伏神蹲。默坐静室;存神夺天地之秀气;闲游通衢,过处采日月之精英。运阴阳而炼性,       养水火以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杏如冥。按四时而采取,弄九转以丹       成。跨青鸾直冲紫府,骑白鹤遍游玉京。参乾坤之正色,表妙道之殷勤。比儒教兮,官高职显,       富贵浮云;比释教兮,寂灭为乐,岂脱凡尘。朕观三教,惟道至尊。”
      张天师这一席话,也不是个漫言无当,也不是个斗靡①夸多,大抵只是要
  压倒个僧家,好灭和尚的。长老心里想道:“我若是开言,便伤了和气,却
  也又没个甚么大进益,不如稳口深藏舌,权做个痴呆懵懂②人。做此只作一个
  不知。
      天师看见个长老不开口,他又把个言话儿挑他一挑;说道:“你做和尚
  的,也自说出你和尚的家数来。”长老满拼着输的,自己说道:“我们游方
  僧有个甚么大家数哩,住的不过是个庵堂破庙,穿的不过是个百衲鹑衣;左
  手不离是个钵盂,右手不离是根禅杖。”天师得了他的输着,好不欢喜,也
  说道:“可知是和尚的家数了。住的庵堂破庙;就只是个花子的伴当;穿的
② 狼抗——傲慢,这里作威风, ①   ■(lágé,音拉胳)——角落。谓头上、脸部角角落落都收拾到了。 ② 瘌痢头——头上长黄癣的人。

  百衲鹑衣,半风子也有几斗。左手的钵盂,是个讨饭的家伙;右手的禅杖,
  是个打狗的本钱。”天师嘴里说着倒不至紧,两边文武百官也觉得天师犯了
  个忒字儿。可可的姚太师又驰驿还乡去了,故此天师放心大口说话。长老道:
  “既是天师的道法精妙,可肯见教小僧么?”天师道:“凭你说个题目来。”
  长老道:“就请教个出神游览罢。”天师道:“此有何难?”万岁爷看见这
  个天师发怒生嗔,恐有疏失,即时传旨,着僧道各显神通,毋是粗糙生事。
      天师得了旨意,越加精神,就于金阶之下,闭目定息,出了元神。多官
  起眼看时,只见天师面部失色,形若死尸,去了半晌尚然不回。及至回来;
  心上觉得有些不快;心里虽则是有些不快,皮面儿上做个洋洋得志的说道:
  “我适来出神,分明要远去,偶过扬州,只见琼花观里琼花盛开,是我细细
  的玩赏一番。”长老道:“怎么回得迟?”天师道:“遇着后土元君,又进
  去拜谒太守,又从海上戏耍一番,故此来迟。”长老道:“想是带得琼花来
  了?”天师道:“人之神气出游,止可见物知事而已,何能带得物件来也?
  和尚既出此言,总是你也会出神?想是你的出神,会带得物件来也?”长老
  道:“贫僧也晓得几分。”天师道:“你今番却出神游览来我看着。”长老
  道;“贫僧已经随着天师去游览琼花观来。”天师道:“你带得琼花在那里?”
  长老把个瓢帽儿挺一挺,取出两瓣琼花来。天师接手看着,果是琼花。百官
  见之,果是琼花。即时献上万岁爷爷,说道:“天师此行好象个打双陆的,
  无梁不成,反输一帖。”原来天师出神去了,长老站在丹墀之中,眼若垂帘,
  半醒半睡,也在出神,只是去得快,来得快,人不及知。天师出神,只到得
  扬州,去了许久,都是长老把根九环锡杖横在半路中间,天师的元神撞遇着
  个毒龙作耗,沿路稽迟③,及至长老收起了锡杖,天师才得回来。
      却说天师吃了亏,心里明白,只是口里不好说得,其实的岂肯认输?说
  道:“和尚,你既是有些神通,我和你同去罢。”长老道:“但凭天师尊意。”
  天师道:“先讲过了,不许蛊毒魇魅④。”长老道:“出家人怎么敢!”却说
  天师依旧在金阶之上闭目定息,出了元神。长老眼不曾闭,早已收了神,笑
  吟吟的站在丹墀里面。天师又去了,热多时,方才一身冷汗,睁开眼来。天
  师又是强说道:“今番和尚出神,曾在那里游览来?”长老道:“天师
  到那里,贫僧也到那里。”天师道:“我已经在杭州城里西湖之上游览一番。”
  长老道:“贫僧也在西湖上来。”天师道:“我已带得一朵莲花为证。和尚,
  你带些甚么物件来?”长老道:“贫憎带的是一枝藕。”天师道,“你的藕
  是那里得来的?”长老道:“就是天师花下的。”天师道:“你试拿来我看
  着。”及至长老拿出藕来,还有个小蒂儿在上面,却是接着天师莲花的。这
  百官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天师得的还是妍华,长老得的到是根本。”
      天师心上十分不快,说道:“和尚,你既是有这等神通,今番我和你远
  去些。”长老道:“但凭尊意,小僧愿随。”天师收拾起一股元神,仍旧在
  于金阶之下,闭目定息,长老也仍旧在丹墀之中,闭目定息。长老终是来得
  快,天师又过了半晌才来。长老又笑着。天师觉的又有些恼头儿,说道:“和
  尚,你今番却在那个远处来也?”长老道:“你在那里收桃子时,我也在那
  里了。”天师道:“我在王母蟠桃会上来。可惜的去迟了些,止剩得三个桃
  子,都是我袖了他的来。”长老道:“贫僧也收了一个来。”天师听知长老
③ 邋遢——不整洁,不利落。 ④ ■趿(tāsà,音遢萨)——这里作道理讲。

  也收了一个,心上狐疑,把只手伸到袖儿里掏一掏,左也只是两个,右也只
  是一双。天师道:“和尚的桃子,敢是偷得我的?”长老道:“是我拾将来
  了。”天师道:“敢是说谎么?”长老道:“说谎的吊了牙齿!”一手挺起
  一个瓢帽,一手取出二个仙桃,天师又觉的扫了他的桃子些。文武百官本等
  是说天师高妙,也有说这和尚却不是个等闲的那谟。内中只有个刘诚意,他
  是个观天文、察地理、通幽明、知过去未来的,看见天师两番收神迟慢,他
  袖占一课,心上就明了。原来天师杭州转来,是长老把个九环锡杖竖着在路
  上,变做了一座深山,天师误入其中,不知出路,长老收了锡杖,天师才我
  着归路。天师王母蟠桃会上转来,又是长老把个九环锡杖在于归路上划成一
  条九曲神河,天师循河而走,走一个不休;长老收了锡杖,天师才找着归路。
  又撮了小小一个术法,弄了他一个仙桃。故此三番两次,长老收得快,天师
  收得迟。
      却说万岁爷看见这个和尚好有些不逊天师处,即时发下一道旨意来,说
  道:“适来两家赌赛,都是些傍门小乘,以后不宜如此戏谑。”天师就趋着
  这个旨意,要奈何这个长老,说道:“和尚,我今番明明白白和你赌个胜。”
  长老硌硌确确说道:“但凭,但凭!”天师道:“都要呼的风,喝的雨,令
  牌响处,天雷霹雳,遣将几位天将下来,教他东,他不敢往西,教他南,他
  不敢往北。却要这等样的神通!”长老道:“赌些甚么?”天师道:“我输
  了,我下山;你输了,你还俗。请旨定夺,不得有违。”长老道:“这罚的
  轻了些。”天师道:“还要怎么样的重罚?”长老道:“都要罚这个六阳首
  级。我输了,我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你;你输了,你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我。”
  天师道:“就罚了这个六阳首级罢!”把个文武百官吓得只是心里叫苦,口
  里不敢作声。万岁爷听知罚了六阳首级,也虑及天师,怕一时有些差错,即
  时传旨,宣天师上殿。三宣两召,直至金銮殿擎天柱下。万岁爷坐在九龙墩
  榻之上,把个玉圭指定了天师,说道:“这个和尚远来寻你,必有大能,你
  须自家想定了,有个真传实授,你便与他赌个输赢,但若是傍门小术,倒也
  不消露相罢。待我发起怒来,赶出他到午门外去,体面上还好看些:”天师
  道:“臣的印剑符章,都是从始祖以来传授到于今日。现有符验一箱,神书
  十卷,驱神役鬼,正一法门,臣岂惧这个和尚?”圣旨道:“既是如此,任
  你施为,下去罢。”又传圣旨,宣那和尚上来。只见碧峰长老大摇大摆,摆
  将上来。万岁爷道:“你与我国天师赌胜,事非小可,你不可看的恁般容易。”
  长老道:“输赢胜败,人间常理。”万岁爷道:“你输了,不要哀告于我,
  我这里王法无亲。”长老道:“普天之下,那一座名山洞府,没有个舍身岸,
  那还是平白地撺将下去,跌似一块肉泥。贫僧今日赌胜而死,死得有名,何
  惧之有!”万岁爷道:“你不要说这等的大话。你且到丹墀底下去看。”
      长老方才下来,只见殿东首闪出一位大臣来,垂绅⑤正笏,万岁三呼。万
  岁道,“见朕者何人?”那一位大臣奏道:“臣诚意伯刘某。”万岁道:“有
  何奏章?”刘诚意道:“僧道比胜,比军门厮杀不同。那军门厮杀的,还按
  个军令收放,有个号头,这两家赌胜,都是些书符讽咒,役鬼驱神,赢了的
  欢喜,输了的羞惭。巨恐羞惭的击石有火,遣下恶神恶鬼来,却这九间金殿
  不便。”万岁爷道:“却要预防他两家不致后患,才为稳便。”刘诚意道:
  “今日僧、道两家须则各要几个官保,才无后患。”万岁爷道:“依卿所奏。
⑤ 肐膝头——膝盖。

卿且退班。”刘诚意下班。即时传下旨意,说道:“今日僧道赌胜,着文武
班中取保,愿保者书名画字,后有疏虞,连坐不贷。”旨意已到,班部中闪
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个成国公
朱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
出一位大巨,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个英国公
张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仿,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
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个卫国公
邓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
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看时。只见是个定国公徐某,
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
    万岁爷心里想道:“天师是我的心腹、百官恰好就都保天师。”却说这
个万岁爷终是个皇王气度,天地无私。看见那个和尚没有个人保,他坐在九
龙墩榻上,连声问道:“文武班中何人肯保僧家?”一连问了几遍,只见班
部中鸦鹊不鸣,风停草止。原来张天师住在龙虎山中,自从汉朝起,传留到
于今日,根深名大,而且屡次遣将驱兵,人人晓得,故此保的多,料定了张
天师决无大疏失。若是那个和尚,他本等是个北方来的僧人,不知他在那个
破庙里居住?他的嘴儿又硬,口说的无凭:倘有疏虞,他那里又来顾我?故
此不保和尚的多。这叫做是个“扶起不扶倒”。万岁爷问得发性,坐在九龙
墩榻上问道:“怎么保和尚的不见出来?”只见文武百官中间,也有说道:
“那个敢保和尚?”也有说道:“媒人不挑担,保人不还钱。保了僧人,终
不然就要兑命。”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老臣,头欺腊雪,鬓压秋霜,
说道:“老臣愿保僧人。”万岁爷龙眼观看,只见这个老臣还是洪武爷未登
龙位以前的人物,今年寿登九十三岁,学贯五车,才倾八斗,本贯太平府当
徐县人氏,现任大学士之职,姓陶名某,愿保僧人。他一边写着保状,一边
问着僧人说道:“你实实的叫做个甚么名字?我好保你。”长老道:“我俗
姓金,号为碧峰,叫做个金碧峰长老。”陶学士说道:“我定保你了。”书
名用印,签押关防,退回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一位青年大臣,
说道:“小臣愿保僧人。”万岁爷龙眼观看,只见是个诚意伯刘某,愿保僧
人。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回本班而去。
    却说僧道两家赌胜,俱有了保官。只见文官武将议论做一陀儿,说道:
“今日这桩事,保天师的虽多两员,却都是我辈中人物也;保和尚的虽少两
员,这两员却有许多的勾当。怎见得有许多的勾当?陶学士年将百岁,多见
多闻;刘诚意善知天文,能察地理,通达过去未来。这两位高人倒保了和尚,
莫非和尚今日有儿分赢了?”内中又有人说道:“张天师却不是等闲之人,
你不记得洪武爷朝里,他与铁冠道士赌胜,四九天道,他还借转来做个三伏
天道,去绵袄,更汗衫,有旋天转地之力,何愁一个和尚。”内中也有说道:
“不必耽忧,顷刻便见。”只见天师传下号令,仰上、江二县,要不曾见过
女人的桌子,用七七四十九张:要不曾经过妇人手的黄绒绳,用三百根;要
向阳的桃树桩八根;要初出窑门的水缸,用二十四只;要不曾经禽鸟踏过的
火炉,用二六一十二双;要没有妻室的高手的丹青,用六十名;要唇红齿白
的青童,用五十六名;要不曾开篓的符水纸,用千百余张;要朝天宫平素有
德行的道官,用一百十名;要神乐观未出童限的乐舞生,用六十名。辰时出
牌,限巳时初刻一切报完,如违以军令施行。
    却说上、江两县俱是有能干的清官,两县的民快俱是有家私的好汉,照

  牌事理施行,即时搬运到皇城里面去了。天师就于九间金殴上立坛,把那桌
  子一张上层一张,层得有数丈之高。黄绒绳周周匝匝,捆的捆,缠的缠。把
  个桃树桩按乾、坎,艮①、震、巽①、离、坤、兑的八卦方位摆开来,用八个
  青童,头上贴着甲马,手里拿着槌儿不住的打。用丹青手彩画了五方五帝凶
  神旗号,一按东方甲乙木,立着青旗,旗上画的青龙神君;二按南方丙丁火,
  立着红旗,旗上画的火德星君;三按西方庚辛金,立着白旗,旗上画的白虎
  神君;四按北方壬癸水,立着皂旗,旗上画的黑杀神君;五按中央戊己土,
  立着黄旗,旗上画的灵官神君。把那二十四只水缸,按二十四气摆开来,用
  青童二十四个,头上贴着甲马,手里拿着棒儿不庄的把水来搅。把那二十四
  座火炉,跟着二十四只水缸,一只间一坐,用青童二十四个,头上贴了甲马,
  手里拿着扇儿不住的把火来煽。叫那朝天宫一百二十个道官,口里讽诵着《黄
  庭经》。叫那神乐观六十名乐舞生,口里吹动着响器。坛下许多素斋、素食,
  还有许多香烛纸马,还有许多巡风料哨,还有许多飞报道情,还有许多拾遗
  补缺。天师原是个肯爱奢华的,把个皇城里收拾得相象个极乐天庭一般的景
  象。
       坛场尺毕,请天师临坛。天师斋戒沐浴,越宿而来。来到坛下,直上到
  桌子顶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初然临坛,
  还是五更时分,那时节万里无云,一天星斗;到这早晚,已自天色渐明。天
  师在桌子上撮弄得紧,道官在两边念呱得紧,乐舞生在四下里吹打得紧,搅
  水的搅得紧,煽火的煽得紧,打桩的又打得紧”就把乾坤也逼勒得没奈何。
  只见西北方一朵黑云漫天而上,皂旗已是得了风,风儿渐渐宣,云儿渐渐漫,
  立地里天昏地黑。文武百官说道:“这早晚要个天神下来,何难之有。”早
  有个当驾的官奏上万岁爷,说道:“此时天昏地黑,怕走了和尚。”万岁爷
  传下旨意:“关了皇城四门,不许走了和尚。”
       却说朝内文官武将,大约有四百多员,这四百员文武官员,岂没有个六
  亲出家做道士的?又岂没有个六亲出家做和尚的?做道士的看见天师这等作
  为,其心大喜;做和尚的看见天师这等夸张,心上也却有一点……恰好就有
  一个官长,山南人民,现居正二品吏部侍郎之职,姓陈名某,他有七个公子,
  第六个公子华盖星照命,也在善世法门中。这个陈侍郎老大有些不足天师处,
  心上分明要去作兴那个僧家,却又不见个和尚在那里。东边也叫声:“年兄,
  和尚在那里?”西边也叫声:“年兄,和尚在那里?”
       毕竟不知这个侍郎老爹寻着那个和尚,还是怎么样儿作兴他,不知那个
  和尚得了这个待郎老爹作兴,还是怎么样儿显圣,且听下回分解。  
① 珵(chéng,音成)。 ① 度牒——关文、护照。

                第十三回  张天师坛依金殿   金碧峰水淹天门
      诗曰:
            你是僧家我道家,道家丹鼎煮烟霞。眉藏火电非闲说,手种金莲不自夸。三尺太阿为活计,       半肩符水是生涯。几回远出游三岛,独自归来只月华。
      这一首诗也是说道家要胜僧家之意。
      却说陈侍郎着处去找和尚,忽有了一个年家用手一指,说道:“那玉阑
  于下不是个和尚么?”这个和尚叫做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陈侍
  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和尚站在玉阑干下,自由自在,不觉不知。好个陈侍
  郎,走近前去,举起牙笏,把个长老的背脊上轻轻的点了一点。长老道:“甚
  么人?”侍郎道:“你也干出你的勾当来也。”长老道:“叫我干出那一件
  来?”侍郎道:“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们既与天师赌胜,也象个赌胜的
  才好哩!”长老道:“怎么象个赌胜的?”侍郎道:“天师立了许大的坛场,
  站在坛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这早晚天昏
  地黑,他的神将料应是下来了也。你也须立个甚么法场,书个甚么符验,念
  个甚么咒语,遮拦着他的天神不降坛场,却才有个赢手。”长老道:“天师
  有人答应,会立坛场;我贫僧没人答应,不会立坛场。道士会捻诀,我僧家
  不会捻诀。道士会念咒,我僧家不会念咒。”侍郎道:“普庵咒极能辟邪,
  你可念些。”长老道:“普庵咒梵语重叠,贫僧不曾学的。”侍郎道:“既
  不念咒,只诵你自家的经典罢。”长老道:“连经也不会诵。”侍郎道:“《心
  经》又明白,又简易,这是好念的。”长老道:“若是《心经》,在幼年还
  念得一半,到如今就是悬本也念不清了。”侍郎道:“你还是自幼儿出家,
  你还是半路上出家?”长老道:“我是自幼儿出家的。”侍郎道:“怎么不
  从个师父?”长老道:“我也拜过好几个名师来。”侍郎大笑说道:“再不
  拜过名师,还不知怎么样的■■①。”长老看见这个官长有许多的作兴他,他
  把个慧眼瞧他一瞧,原来这个人已经五世为男子,到了七世就是地仙。长老
  心里想道:“待我点他点儿。”说道:“你愁我不会念经,我有两句话儿告
  诉你,你可听我。”侍郎道:“学生也在门里,怎么不听?”长老道:“你
  可记得:达摩西来一字无,全凭心上甩工夫。若将纸上寻门路,笔尖点没了
  洞庭湖。”侍郎大惊失色,说道:“你赌了胜,待我来拜你为师。”长老道:
  “你果是在门之人。”
      侍郎道:“这早晚天愁地暗,众天将只在目下降坛,你若是输了,佛门
  也不好看相。”长老道:“你甚么要紧,这待替我着急?”侍郎道:“我倒
  为你,你自家越加不理着。这是甚么时候?这如今正在天翻地覆,鬼哭神愁,
  你要些甚么东西,怎么再不开口?”长老道:“你问得紧,我说了罢。”侍
  郎道:“是个甚么?”长老道:“待我先寻个物件去取来。”侍郎道:“要
  寻个物件,或是各牙行去支取,或是官府家去借办,或是朝廷里面去请旨,
  快当些说罢。”长老道:“这个都不洁净,莫若还是我自家的罢。”侍郎道:
  “也快当些取出来。”长老把只手到袖儿里面左掏右掏,又问说道:“你高  
① 联辔(pèi,音佩)一辔,驾驭牲口用的嚼子和缰绳;联辔,并驾。

  迁的衙门是文是武,还是那里管事?”那陈侍郎心里吃紧,咬的牙齿■■①
  儿响,却又撞遇着这个和尚,就是个绵花团儿,再也抽扯不断,急得他放出
  声来说道:“你管我甚么高迁,且拿出你的家伙来也。”长老左掏右掏,左
  摸右摸,摸出一个钵盂来。陈侍郎说道:“你这个师父,原来越发是个碍口
  饰羞的,这早晚还没有用斋哩?”长者道:“不是用斋。”侍郎道:“既不
  是用斋,却用些甚么?”长老道:“要些水儿。”待郎道:“要些水儿就费
  了这许多的唇舌。”
       恰好的有一个穿白靴的走将过来,侍郎问他道:“你是个甚么人?”其
  人道:“小的是个巡班的圆牌校尉。”侍郎道:“你替这师父舀些水来。”
  那校尉掣着钵盂就走。长老连声叫道:“舀水的快转来!”侍郎道:“老师,
  你忒费事,与他舀水去罢,怎么又叫他转来?”长老道:“你不晓得我要的
  甚么水。”那校尉倒也是个帮衬的,连忙的转来说道:“你要的甚么水?”
  长老道:“你把洗了手脚的水不用舀。”校尉道:“小的怎么敢。”长老道:
  “缸盘里的水不用舀,房檐儿底下的水不用舀,养鱼池里的水不用舀,沟涧
  里的水不用舀。”侍郎急得没奈何,说道:“老师只管说个不用舀的,你把
  个用舀的水,叫他舀便罢。”长老道:“不是你这个破头楔,这不用舀的水,
  说到明日,这早晚还说不尽。”侍郎听之,他恼又好笑,说道:“你这等的
  磨赖,才做得和尚,你还是要些甚么水?”长老道:“我要个没根的水。”
  那校尉听见的“没根”两个字,放下钵盂,望外就走。侍郎道,“你且站着,
  怎么就走?”校尉道:“树木便有根,竹子便有根,不曾见个水说甚么有根
  没根,我不会舀,得另寻一个来舀罢。”侍郎又问道:“同是一样的水,老
  师怎么讲个有根没根的言话?”碧峰长老道:“那长流的活水,通着江海,
  这就叫做是没根。”那校尉晓得了没根的水,拿起钵盂又走。长老又叫道:
  “舀不的快转来!”侍郎道;“老师,你怎么这等三番两次叫人转来?”长
  老道:“还有话不曾说得完。”校尉又转来道:“请说完了,待我舀去罢。”
  长老道:“舀水时,左手舀起,就是左手拿来,不要放到右手里去,右手舀
  起,就是右手拿来,不要放到左手里去。行路这时,不要挨着那里,不要靠
  着那里,也不要站住在那里,一竟捧着到我贫僧面前来,这才是没根到底。”
  那校尉连声道:“晓得,晓得!”急忙的就走。长老又叫道:“舀不的还转
  来!”侍郎也厌烦了,不去问他。只是那个校尉有缘,又跑转来说道:“还
  有甚么吩咐?”长老道:“你拿这个钵盂去舀水之时,止好在钵盂底上皮皮
  儿一层,多了便拿不起来。”校尉说道:“晓得,晓得!”却急忙的离了九
  间金殿,出了五凤楼前,直走到玉河之上。校尉心里想道:“这个水直通江
  海,却是个没根的,待我下去舀起一盂儿来。”心里又想道:“那长老吩咐
  道。舀多了水,便自拿不起来,看将起来,这个钵盂只有恁的大,我的膂力②
  可举百钧,怎么会拿不起来?我且把个钵盂满满舀了,看是何如。”果真的
  舀满了,便就拿不起来,那怕你两只手,那怕你尽着力,只是个拿不起来;
  去了些,还拿不起来;又去了些,还拿不起来;再又去了些,还又拿不起来;
  一直去到底儿上只有皮皮的一层,方才拿将起来。这个校尉也就晓得这个长
  老不是个等闲的那谟。只见他一只手举起钵盂,两只脚跑着路,又不敢偷闲,
  又不敢换手,一直拿到长老面前来。拿得那个校尉浑身是汗,遍体生津。长
① 爨(cuàn,音篡)一烧人煮饭;灶。 ② 斗靡——斗富,竞奢靡。

  老说道:“放在地上。还要柳枝儿两根。”好个校尉,放了钵盂,转身又取
  了两根柳条儿递与长老,也不辞而去。
      长老把个赌胜只当个耍子儿,把个指甲挑出一爪甲儿水来,放在砖街之
  上,写了个“水”字,左脚踏了;把个钵盂放在右壁厢,柳条儿担着右脚踏
  着。侍郎说道:“你也立个坛场,做些手法。”长老道:“我也没个坛场,
  况且没个手法。”侍郎道:“你不要碍口饰羞的,你就用一百张桌儿,也是
  有的;你就用一百张椅儿,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口水缸,也是有的;你就
  用一百个火炉,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根桃木桩儿,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
  面五方旗号,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上堂僧讽经,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
  名青童,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军劳,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担千张马甲,
  也是有的。”长老道:“这都是天师用的,贫僧用他不着。”侍郎道:“既
  用不着时,却怎的能取胜?”长老道:“我这钵孟儿的水就够了。”侍郎叹
  上一声,说道:“箭头不行,送折了箭杆,也是没有用处。”长老道:“不
  消你发急,我这里自有个处分。”侍郎也没奈何,告辞长老,退回本班而去。
      却说僧道赌胜,张天师在九间金殿上立了坛场,文武百官多半都是他的
  心腹,也存念谣歌的,也有唱道情的,都只是助张天师的兴。金碧峰长老站
  在玉阑干之下,只作不知。天师又意大心高,老大的不放金碧峰在心上。长
  老看见那一天的云,向东南上渐渐的散了,天清气清,知道天师有些不肢节
  了,伸起手来,指着桌子上高声大叫,说道:“张天师,你也遣下天神来,
  待我贫憎取下六阳首级与你哩!”一连叫了两三声。那天师自从五鼓上坛做
  法,到了日中,还没有些甚么证明功德,恰又听见和尚在坛下扬言,心下也
  有几分不自在了。传下一个法令,吩咐诵《黄庭经》的且把《黄庭经》歇了,
  吹打的且把乐器歇了,只许五方磨旗校尉磨动五方神旗,他自家在七七四十
  九张的桌儿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法用
  先天一气,将用自己元神,忙忙的取出令牌,拿在手里,连敲三下,喝声道:
  “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马、赵、温、关赴坛!”天师还是有些传
  授,果然的又是东南雾起,西北风生,真好一阵大风!有一律秋风诗为证,
  诗曰:
           白帝阴怀肃杀心,梧桐落尽又枫林。江芦争刮盈盈玉,篱菊摇开滴滴金。张翰③弃官知国       难,欧阳问仆觉商音。无端更妒愁人睡,乱送孤城月下砧。
      此时正是太阳当顶,午牌时分,被这个风一阵刮一阵,直刮得天日无光,
  伸手不见掌,面前不见人。百官们多半是天师的心腹,那个不说道神将即刻
  降坛,那个不说道和尚却赌输了也!朝廷看见这个天昏地黑,也怕走了和尚,
  差许多的官围住了云路丹墀;那丹墀中高照点了一百二十对。那高照又有些
  妙处,也不知是生来的好,也不知是制作得好,风越大,灯越明。话说这个
  灯倒不怕风,只是天上的云倒有些怕风。原来刮得风大,把个黑云都吹将去
  了。一时间云开见日,正交未时,太阳当空,万里明净,没有了云也罢,连
  风也没有了些。天师心上的官员又说道:“似这等万里无云,神将想是在半
  路上回去了。”张天师在于七七四十九张桌子上,激得只是爆跳,浑身是汗,
  直透重衣。心里又激得慌,太阳又晒得慌,把那些符牒一道未了,又烧一道,
③ 懵(měng,音猛)懂——糊涂。

一道未了,又烧一道,一气儿烧了四十八道。符便烧了四十八道,天将却不
曾见有半只脚儿下来。碧峰长老对着那个桌儿上高声大叫道:“我把你当个
神仙的后代,祖师的玄孙,原来尽是些障眼法欺侮朝廷,只这三日费了朝廷
多少钱粮,你这惫懒的道人,怎么敢与我真僧赌胜?我欲待赢了你的项上六
阳首级,又恐怕动了戒杀之心;我欲待饶了你的项上六阳首级,却又没有些
甚么还你的灭僧之罪。也罢,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自古道‘饶人不是
痴,痴汉不饶人。’我且饶了你罢,我自回名山去也!”道犹未了,浑身上
金光万道,原来这个和尚早已有影无形了。
    众保官一齐上殿,面见万岁爷爷,齐声奏道:“今日僧道赌胜,和尚早
已回名山去了。”万岁爷道:“僧道两家,那个赢?那个输?”众保官说道:
“张天师符牒 烧了四十八道,并不曾见个天将赴坛。那僧家说道:“朝廷在
上,文武百官在前,我且饶了你罢,我自回名山去也!’”万岁爷道:“僧
家饶得他,我这里却饶不得他。我若饶了天师,护相容隐,怎么叫做个王法
无私?”即时传下旨意,着锦衣卫掌印官即将张真人捆下坛场,前赴市曹处
斩,献上首级毋违。一声叫斩,文武百官都吊了魂。只见三尺剑从天吩咐,
一群虎就地飞来,划喇喇推下人去,血淋淋献上头来。这个君王的旨意,就
是一百张口也难分辨。一旁绑下天师,一旁开刀要斩。天师日口声声叫着“冤
枉!”万岁爷是个不嗜杀人之君,听知天师口叫“冤枉”,诚恐他屈死不明、
即时又传下个旨意,权赦天师上殿分理。天师上殿,万岁爷道:“你今日赐
胜不见胜,欺侮朝廷,怎么叫做冤枉?”天师说道:“臣有飞符五十道,才
烧了四十八道,还有两道飞符不曾烧。赦臣两个时辰的死罪,臣再登坛,遣
神调将;若是再无天神降坛,那时斩臣首级,臣死甘心。”圣旨一道,准赦
张真人两个时辰死罪。
    天师再上大七四十九张桌儿上去,也没有个人去打桃树桩,也没有个人
去磨五方旗,也没有个人去动水缸儿里的水,也没有个人去煽火炉儿里的火,
也没有个道官去念《黄庭经》,也没有个道士去吹动乐器,只是自家披着发,
仗着剑,蹑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踏了一会,却又取出那个令
牌来,拿在手里,连敲三下,喝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马、
赵、温、关赴坛!”敲了三下令牌,急忙里把个飞符烧了两道。猛听得半空
中划喇喇一声响,响处吊下了四位天神:同是一样儿的长,长有三十六丈长,
同是一样儿的大,大有一十八围。只是第一位生得白白的,白如雪:         一称元帅二华光,眉生三眼照天堂。头戴叉叉攒顶帽,五金砖在袖儿藏。火车脚下团团转,     马元帅速赴坛场。
第二位生得黑黑的,黑如铁:
        铁作幞头连雾长,乌油袍袖峭寒生。 花玉带腰间满,竹节钢鞭手内擎。坐下斑斓一猛虎,     四个鬼左右相跟。
第三位生得青青的,青如靛: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佛袍花一簇。朱砂发梁遍通红,青脸獠牙形太毒。祥云霭霭离天宫,     狠狠牙妖精尽伏。

       第四位生得赤赤的,赤如血:
             凤翅绿巾星火裂,三绺髭须脑后撇。卧蚕一皱肝胆寒,凤眼圆睁神鬼怯。青龙刀摆半天昏,        跨赤兔坛前漫谒。
  原来面白的是个马元帅。面黑的是个赵元帅,面青的是个温元帅,面赤的是
  个关元帅。这四位元帅齐齐的朝着天师打了一个恭,齐齐的问声道:“适承
  道令宣调吾神,不知那厢听用?”天师看见了四位天神,可喜又可恼,可恼
  又可喜。怎么可喜又可恼?若是天神早降坛场,免得赌输了与和尚,这却不
  是个可喜又可恼?怎么叫做个可恼又可喜?终是得了这四位天神赴坛,才免
  了那锋镝①之苦,这却不是个可恼又可喜?天师问道:“我与和尚赌胜,诸神
  何不早赴坛场?”四位天神齐声答应道:“并不曾晓得天师赌胜。”天师道:
  “我有飞符烧来,诸神岂可不曾看见?”天神齐声道:“不曾看见。”天师
  道:“我烧了四十八道,岂可一道也不曾看见?”天神齐声道:“止是适才
  看见两道。”天师道:“除这两道之外,先烧了四十八道。”天神齐声道:
  “若说四十八道,诸神实不曾看见。”天师道:“想是天曹那一个匿按我的
  飞符不行?”天神齐声道:“天曹谁敢匿按飞符?”天师道:“诸神都在那
  里公干,不曾看见飞符?”天神齐声道:“今年南天门外大水,就是倒了九
  江八河,就是翻了五湖四海,浪头约有三十六丈多高,淹了灵霄宝殿,险些
  儿撞倒了兜率诸天,故此小神们都在南天门外戽水②。适才落了早潮,就有两
  道飞符来到,小神们见之,特来听调。”天师辞谢了四位天将,下坛缴旨。
  当有圆牌校尉觑着陈侍郎笑了一笑,陈侍郎觑着校尉点一点头。怎么圆牌校
  尉笑了一笑,陈侍郎点一点头?原来南天门外的大水,就是金碧峰钵盂里的
  水,金碧峰钵盂里的水,就是圆牌校尉舀的玉河里无根的水。别的耳闻是虚,
  陈侍郎眼见是实,故此校尉笑一笑,侍郎点一点头。
       却说文武百官看见四位天将对着天师讲话,一个个、一句句都传与万岁
  爷得知。万岁爷听知天将说话,又听知上方有这个水厄,淹了灵霄殿,险些
  儿撞倒了兜率天,万岁爷道:“天宫尚且如此有水,不知今年天下百姓如何?”
  满腔子都是恻隐之心。只见天师下坛,俯伏金阶缴旨。万岁爷道:“上界有
  水,天将来迟,恕卿死罪。只一件来。死罪可恕,活罪又不可恕。”天师道:
  “既蒙圣恩恕臣死罪,怎么又有个活罪难恕?”圣旨道:“要卿前往西番,
  取其玉玺与朕镇国,这却不是个活罪难恕?”天师道:“伏乞陛下宽恩,要
  取玉玺,苦无甚么难处。”圣旨道:“怎么取玺不难?”好个天师,眉头一
  蹙,计上心来,心里想道:“今日受了这个和尚许多周折,就在取玺上还他
  一个席儿罢。”回复道:“容臣明日上本,保举一人前往西洋,取其玉玺,
  全然不难。”圣旨道:“朕要玉玺甚急,明日上本,又费了事,修书不如面
  睹,就是今日从直口奏罢。”天师道:“依臣口奏,臣保适才赌胜的和尚,
  本事高强,过洋取宝,手到宝来。”圣旨道:“适间的和尚也不知姓名,怎
  么叫他取玺?”天师道:“陛下究问保官,便知他的端的。”圣旨一道:“宣
  陶学士、刘诚意二卿是上殿。”二臣即时俯伏金阶,奏道:“陛下何事宣臣?”
  圣旨道:“二卿保举僧家,那僧家甚么名姓?”陶学士道:“小臣保状上已
① 稽迟——停留。 ② 蛊(gǔ,音古)毒魇(yǎ,音眼)魅——迷惑人,坑害人。
                        n

  经有了,那僧人俗家姓金,道号碧峰,叫做个金碧峰和尚。”天师道:“就
  是这个金碧峰下洋取宝,手到宝来。”刘诚意道:“天师差矣!朝廷要玺,
  你无故奏上朝廷,灭了和尚,今日你赌输了与和尚,又保举和尚下西洋,你
  这还是侮慢朝廷?你这还是颠倒和尚?”这两句话儿不至紧,把个张天师连
  烧四十八道飞符的汗,又吓出来了。
      只见金阶之下,一字儿俯伏着四位老臣。上问道:“四位老臣是谁?”
  原来第一位成国公朱某,第二位英国公张某,第三位是卫国公邓某,第四位
  是定国公徐某。四位老臣说道:“天师既灭和尚,又保和尚,一功一罪,伏
  乞天恩宽宥则个。”圣旨道:“怎么见得该宽宥?”他四位老臣道:“因是
  天师灭却凡僧,才得圣僧,若不是灭却凡僧,怎么得这个圣僧?功过相准,
  伏乞宽恩”圣旨道:“依四卿所奏,赦天帅无罪。只是那僧人不知何处去了,
  到那里去寻他来?”天师道:“小臣有个马前神算,容臣算来。”圣旨道:
  “着实算来。”天师笑了一笑,说道:“臣算他在西北方五台山文殊师利寺
  里讲经说法。”圣旨道:“你会算他居住,怎么不会算他本事,又和他赌胜?”
  天师道:“臣已经算他四卦。第一卦算他是个廪膳生员①;第二卦算他是个王
  府殿下;第三卦算他是个乞丐之人;第四卦算他是个九十八九岁的老儿,到
  有个八十七八岁的没■趿的妈妈随身,所谓阴阳反复,老大的不识得他。刘
  诚意道:“天师满肚子都是算计人的心肠,怎怪得阴阳不准!”圣旨一道:
  “着张真人明日五鼓进朝领旨,前往五台山钦取金碧峰长老无违。百官散班,
  钦此。”
      文武百官出朝,天师也就出朝。那保天师的四位老臣说道:“适来的和
  尚,就是属起火树的。”天师道:“怎见得?”那老臣道:“你不曾看见他
  响的一声,就上天上?”那两个保僧人的大臣说道:“那长老是个骑硫磺马
  的。”天师道:“怎见得?”那大臣道:“你不看见他屁股里一漏烟?”只
  见一个吏部侍郎姓陈,听见这些国公学士都在取笑,说道:“今日的和尚,
  到是个熟读嫖经的。”众官道:“怎见得?”陈侍郎道:“你不看见他得趣
  便抽身?”只是一个圆牌校尉,在陈侍郎马足之下走,他也说道:“这个和
  尚不但是熟嫖经,《大学》、《中庸》也熟。”侍郎道:“怎见得??校尉
  道:“老爷不曾看见他的钵盂里的,是个今天水一勺?”却又大家取笑了一
  会。各人归衙,不觉转身便是半夜,便是五更,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宫里
  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进朝领旨。
      却不知天师领了旨意,取的碧峰长老有功无功,却不知碧峰长老知道天
  师领了旨意,取他来也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① 绅——古时士大夫束在腰间的大带子。

                  第十四回  张天师倒埋碧峰   金碧峰先朝万岁
       诗曰:
              天仗宵严建羽旄,春云送色晓鸡号。金炉香动螭头暗,玉佩声来雉尾高。戎服上趋承北极,        儒冠列侍映东曹。太平时节难身遇,郎署何须笑二毛。
       这诗单道得是早朝的。
       却说僧道赌胜,过了明日五更三点,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
  早已在午门见驾。朝廷爷和文武官议了国事,宣上天师,付了他一道钦旨,
  又付了他一面金牌。万岁爷道:“南京前往五台有多少程途?”天师道:“有
  四千六百里。”万岁爷道:“你怎么晓得这个程途?”天师道:“臣仰观天
  文,俯察地理,道途远近,无不周知。”万岁爷道:“你今日去,几时回朝?”
  天师道:“臣今日去,明日回朝。”万岁爷道:“四千多里路程,怎么得这
  等的快?”天师道:“大凡钦差官,旱路驴一头,要登山度岭;水路船一只,
  要风顺帆开。小臣既不是旱路,又不是水路。”万岁爷道:“莫非卿家有个
  缩地的法么?”天师道:“也不是缩地法,臣骑的是条草龙,腾云驾雾,故
  此限不得路程。”万岁爷道:“既如此,快去快来。”天师辞了圣上,出了
  午门,讽动真言,宣起密咒,跨上了草龙,云惨惨,雾腾腾,起至半天之中,
  竟往五台山文殊寺而去。
       却说碧峰长老坐在法台上讲经,早已就知其情了,即对按住经典,离了
  法台,心里想道:“这个天师尽有二八分镂锼①我也。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
  无仇,你怎么又在朝廷面前保我去下西洋?只有一件,我若是去,不象个和
  尚家的勾当;我若是不去,佛门又不得作兴。”沉吟了一会,设了一计,叫
  声:“家主憎上来,吩咐本山大小和尚都要得知,今日朝廷有一道旨意,有
  一面金牌,钦差的就是张天师,特来此中取我进朝,去下西洋取其国玺。天
  师心怀不良之意,我设一个妙计搪抵天师。你们大小和尚依计而行,不可违
  拗,误事不便。”众和尚齐声念上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弟子们谁敢
  执拗。”长老对了家主僧附耳低声说道:“如此如此。”长老起身便走。徒
  弟非幻、徒孙云谷两个说道:“师父也教我们一教,却好回复天师的话语。”
  长老道:“你两个跟我来也。”一个师父,一个徒弟,一个徒孙,慢摇慢摆,
  一直摆到那海潮观音殿里去了。师父坐在上面入定,徒弟坐在东一首入定,
  徒孙坐在西一首入定。正是:
              萧寺②搂台对夕阴,淡烟疏雾散空林。风生寒渚白苹动,霜落秋山黄叶深。云尽独看晴塞        雁,月明遥听远村砧。高人入定浑闲事,一任纵横车马临。
       却说张夭师收了云雾,卸却草龙,落将下来,撇过五台山,竟投文殊师
  利的古寺而来。才进得寺门,天师高声叫道:“圣旨已到,和尚们快排香案
  迎接开读。”只见走出一干僧人来,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长长矮矮、一个
  人一个白瓢帽,一个人一身麻衣,一个人腰里一条草索,一个人脚下一双草
① 艮(gèn,音亘)。 ② 巽(xùn,音训)。

  结的履鞋,大家打伙儿抬着佛爷爷面前的一张供桌,就是佛爷爷座前的花瓶,
  就是佛爷爷座前的香炉,迎接圣旨。天师大怒,骂说道:“你这和尚家,这
  等意大,你们终不然不服朝廷管罢。”众和尚说道:“怎么说个不服管的话?”
  天师道:“既是服管,你寺里还有一个为首的僧人叫做个金碧峰,怎么不来
  迎接?你们这些众和尚,怎么敢这等披麻带孝出来?”众僧说道:“钦差老
  爷息怒,实不相瞒,金碧峰是我们的师祖师父,我们是他的徒子徒孙。”天
  师道:“他怎么不来迎接圣旨?”众僧说道:“他前日来到南京,和钦差老
  爷赌胜,受了老爷许多的气,回来本寺,转想转恼,不期昨日三更时分,归
  了西天。”天师道:“你看他这等的胡说!他是个万年不能毁坏之人,怎么
  会死?”众僧说道:“钦差老爷不信,现今停柩在方丈里面。”天师心上却
  有几分不信,拽起步来,望方丈里面竟走。
      走进方丈门来,果真的一口棺材,棺材盖上钉了四个子孙钉,棺材头上
  搭了一付孝幔,棺材面前烧了一炉香,点了两枝蜡烛,供献了一碗斋饭。天
  师见之,大笑了一声,说道:“金碧峰不知坐在那里,把这个假棺材反来埋
  我哩!”众僧道:“棺材怎么敢有假的?”天师道:“既不是假的,待我打
  开来看着。”说声:“打开来看着。”吓得那些僧人面面相觑。天师心下越
  加狐疑,叫声:“着刀斧过来。”连叫了两三声,众僧人没奈何,只得拿刀
  的奉承刀,拿斧子的奉承斧子。天师叫声:“开棺!”没有那个和尚敢开。
  天师叫着这一个开,这一个说道:“我是个“徒弟,敢开师父的棺材?”叫
  着那一个开,那一个说道:“我是个徒孙,敢开师公的棺材?”天师看见你
  也不开,我也不开,心里全是疑惑,自家伸出手来,举起个斧子。好个天师,
  两三斧子,把个棺材劈开来了。开了看时,佛家有些妙用,端的是个金碧峰,
  条条直直,睡在里面。天师道:“敢是活的睡在里面谎我们?”伸只手到里
  面去摸一摸,只见个金碧峰两只眼闭的紧如铁,浑身上冷的冷如雪,果真是
  个死的。天师心上又生一计,说道:“怕他敢是个闭气法?我若是被他笼络
  了,不但辜负了数千里面来,且又便饶了他耍着寡嘴。我不如削性加上他一
  个楔,免得个他日噬脐,悔之无及!”
      只见众和尚说道:“钦差老爷,你眼见的是实了,俺们师父果真是个死
  尸么?”天师面上铺堆着那一片假慈悲来,说道:“我初见之时,只说是个
  假死,那晓得真个是他死了。他这今停柩在家不当稳便,我和你埋了他罢。”
  众和尚说道:“怎么要钦差老爷埋我们的师父哩?”天师道:“你们众人有
  所不知,你师父在南京与我赌胜之时,蒙他饶了我的性命,我却无以报他活
  命之恩,是我就在法坛之下大拜了他四拜,拜你老爷为师,今日你的老爷归
  天,我该有一百日缌麻之服。我有服的师弟,肯教他暴露尸骸,死而不葬?
  故此你们也趁我在这里,大家安埋了他,岂不为美!”天师是个钦差,他说
  的话那个敢执拗他的?只得是奉承他二八分。众和尚说道:“但凭钦差老爷。”
  内中有个不开口的,各人有各人的忖度。天师道:“你这个禅寺,可有一所
  祖陇么?”众和尚道:“有一所祖陇。”天师道:“在那里?”众和尚道:
  “就近在山门左侧百步之内。”天师道:“傍祖安葬,这也是个人情之常。”
  众和尚道:“但凭钦差老爷就是。”天师道:“我与你三五个知事的,先到
  祖陇①上定个向,点个穴,诛个茅,破个土,筑个坑,砌个塘。你众人在寺里,
  照依每常旧例出殡而来。”天师领了几个和尚,先到祖坟上去了。其余的这
① ■■(gétà,音革踏)——米谷中的小黑虫,这里含讥讽之意。

  些和尚,在寺里敢违背了天师的号令?只得抬出柩来,哭了几声师父,动了
  几下响器,列了几对幢幡,张了一双宝盖上来。
      却说天师到了那祖坟上,亲自点了一个穴,直点在祖坟后高冈之上。众
  和尚道:“恐怕忒上了些,于天罡有损。”天师道:“碧峰老爷他不比甚么
  凡僧,埋得高,才照得西天近。”及至筑坑砌圹,天师站着面前,吩咐工人
  方圆广阔止用三尺,直深却用一丈。众和尚道:“钦差老爷,这个坑却筑得
  有些不尴尬。”天师道:“你们有所不知,碧峰老爷是个圣僧,葬埋之法自
  与凡僧不同。”及至纼棺入士,天师又揭开棺材来,看了长老的尸首,他便
  亲手纼①着,把个棺材头先下,棺材脚向上,倒竖着在那坑里。众和尚道:“钦
  差老爷,这却不是个倒埋了?”天师道:“你们都是些俗人之见,有所不知。
  把他的两脚朝天,却不是踏着云,蹑着雾,轮动就是天堂?若是两脚朝地,
  起步就蹉了地狱。我这个都是葬埋圣僧之法,载在典籍,你们莫嫌知事少,
  只欠读书多。”众和尚也只有家主憎心里好笑,其余的心里吃恼。好笑的心
  上解悟,说道:”天师空费了这一段心机。”吃恼的不曾解悟,说道:“天
  师不该这等样儿待我师父。”怎么家主僧心上解悟?原来碧峰长老预先晓得
  天师到来,预先晓得天师来时有个不良之意,故此叫过家主僧来,附耳低声,
  教他见了天师,只说是师父死了;又晓得天师不肯准信,教他到山门之外邻
  居家里,借了一口寿材,停柩在于方丈之内:又晓得天师一定要开棺验尸,
  又教他把师父的九环锡杖,安在里面;又晓得天师要倒埋他,教他不要违拗,
  凭他怎么样儿处分。这都是将计就计,佛爷运用之妙。
      碧峰长老领了一个徒弟,又一个徒孙,坐在海潮殿上,高张慧眼,瞧着
  那个天师那么鬼弄鬼弄,猛然间大发一笑,说道:“喜得我还是一个假死,
  若是真死,却不被他倒埋了我!”非幻道:“倒埋了却待何如?”长老道:
  “自古说得好,大丈夫顶天立地,终不然顶地立天。”云谷道:“我和你怎
  么样儿处分他?”长老道:“有个甚样儿处他?我和你先到南京,见了圣上,
  教他个一筹不展,满面羞惭。”好个碧峰长老,金光一耸,带着徒弟徒孙,
  直冲南京,来见圣上。
      张天师还不解其中的缘故,倒埋了碧峰,服了这口气,心上老大的宽快。
  即时间出了文殊寺,离了五台山,讽起真言,宣动神咒,跨上草龙,云惨惨,
  雾腾腾,起在半天之中,竟转南京而来。
      却说五更三点,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正是:
            月转西山回曙色,星悬南极动云璈①。千年瑞鹤临丹地,五色飞龙绕赭袍。阊阖殿开香气       杳,昆仑台接珮声高。百官敬撰中兴颂,济济瑶宫上碧桃。
      却说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碧峰长老到了南京,收了金光,把个
  徒子、徒孙安顿在会同馆里,自家竟到午门外来听宣。只见万岁爷和那文武
  百官,商议了几宗国事,裁定了许多朝政。黄门官奏道:“前日在云路丹墀
  里面和张天师赌胜的和尚,戴着瓢帽,穿的染衣,一手钵盂,一手禅杖,站
  在午门之外,口口称道听宣。”圣旨道:“宣字轻了些。不可说宣他;只可
  说请他。”当驾官传旨道:“请长老进朝。”那长老照旧时大摇大摆,摆将
① ■■——象声词,同“咯吱”。 ① 膂(lǚ,音吕)力——体力。

  进朝,见了圣驾,也不行礼,只是打个问讯,把个手儿略节举了一举。朝廷
  待他比初见时老大不同,着实是十分敬重他了,请到金銮殿上,赐他一个绣
  墩坐下,称他为国师,说道:“朕有金牌淡墨,差着天师前到国师的大刹禅
  林,可曾看见么?”长老道:“说起天师来,一言难尽。”万岁爷道:“怎
  么叫做一言难尽?”长老道:“天师虽则是受了钦差,赍了旨意,捧了金牌,
  来到贫僧荒寺。这都是万岁爷的钧命,他也是出于无奈。若还他的本心,到
  底是个敬德不服老。贫僧深知其心,是贫僧略使了些小手段,教小徒以生作
  死回了他。他开了贫僧的棺,验了贫僧的尸,他就趁着这个机会儿,把贫僧
  倒埋了,才下山来。”万岁爷道:“这个怎么使得!埋人不如埋己。”
      道犹未了,黄门官奏道:“张天师在午门外听宣。”长老道:“万岁爷,
  着臣另坐在那里,且看天师进朝怎的缴旨,怎的回话。”圣旨道:“叫当值
  的引这个国师到文华殿上打坐,另有旨来相请。”长老去了,方才传下旨意,
  宣进天师。只见天师头戴的三梁冠,身穿的斩衰服,腰系的草麻绦,脚穿的
  临江板,做个哭哭啼啼之状,走进朝来。万岁爷明知其情,故意问他说道:
  “天师,你这重服还是何人的?若论宪纲,除是父母的嫡丧,见朕乞求谕①
  葬,乞求谕祭,方才穿得重服进朝;若是外孝,再没有个戴进朝来之理!”
  天师道:“小臣的孝服是家师的。”万岁爷道:“怎么师父也有这等的重孝?”
  天师道:“天地君亲师,人生于三,事之如一。故此小臣为着家师,戴此重
  孝。”万岁爷道:“是那一位令师?朕闻得卿是家传的本事,并不曾从游着
  甚么令师。”天师道:“就是前日赌胜的金碧峰家师。”万岁爷道:“你两
  家誓不两立,岂有个从他为师之理?”天师道:“自从前日赌胜,蒙他饶了
  臣的六阳首级,是臣望空大拜了四拜,拜他为师。”万岁爷道:“金碧峰是
  你的师,你戴的是金碧峰的孝,终不然金碧峰有甚么不测之变?”天师道:
  “金碧峰归到五台山文殊寺,半夜三更西归去了。”万岁爷道:“你去时可
  曾见他面么?”天师道:“去迟了些,不曾得相见。”万岁爷道:“你怎么
  样尽个礼儿?”天师道:“小臣说那一切拜哭之礼,俱属虚文。自古道,生
  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今日碧峰家师已死,臣无以为情,只得
  替他傍祖安葬,是小臣和他亲自定的向,点的穴,诛的茅,破的土,筑的坑,
  砌的圹,安葬了他,然后回转南京,今日见驾。”万岁爷道:“金碧峰和你
  骤面相识,今日无常,你倒殡葬了他。你如今受了朝廷的高官显爵,享了朝
  廷的大俸大禄,朕有一日有所不免,你却怎么样儿相待朕来?”天师那晓得
  万岁爷的意思,只要奉承得万岁爷的喜欢,高声答应道:“万万年龙归沧海,
  即如待师父一同。”万岁爷道:“似这等说起来,连朕也要倒埋了!”天师
  听知得“倒埋”两个字,把那连烧四十八道飞符的汗,又吓出来了。
      万岁爷道:“天师,你也不要吃惊,只有一件,没有了这个和尚,怎么
  得这个传国玺归朝?”天师道:“没有了这个人,委是难得其玺。”万岁爷
  道:“别的和尚可去得么?”天师道:“除了金碧峰之外,再没有这等一个
  僧人。”万岁爷道:“你昨日到五台去了,又新到了一个和尚,也道你不合
  灭僧,也要与你赌胜。”天师心里想道:“这莫非是我命里犯了和尚星划①
  度?不是划度,怎么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朝着圣上问道:“这新来的和
  尚,现在那里?”圣上道:“现在文华殿打坐。”天师道:“宣来与臣相见
① 张翰——晋人,齐王召为大司马东曹椽,时政事混乱,翰为避难,托辞归故里。 ① 锋镝——锋为刀刃,镝为箭头,泛指兵器、征战。

何如?”圣上道:“你再不可又与他赌甚么胜。”天师道:“谨遵明旨,再
不敢有违。”
    金銮殿上传下一道旨意,径到文华殿宣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远远的走
将来,这天师远远的就认得了。却认得是个甚么人?原来是天师的家师,已
经倒埋了的。天师认得是个金碧峰,羞惭满面,冷汗沾衣,心里想道:“这
和尚分分明明是我倒埋了他的,如何又会起来?”长老看见天师,问道:“天
师,你这浑身重孝,为着那个来?”天师无言可答,急急的除了梁冠,脱了
斩服,解了孝绦,忙忙的簪上道冠,披了法服,围了软带,合着掌,望长老
尽礼,也学僧家打个问讯。长老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你怎么不拜我?”
天师道:“弟子低头便是拜。”长老道:“徒弟倒埋师父,得其何罪?”天
师满口只说:“是,不敢,不敢!”长老道:“倒埋还是报德,还是报仇哩?”
天师道:“今后弟子再不敢胡为,望乞赦罪。”
    圣上道:“国师请坐,朕有一事请问。”长老坐下了,回复道:“愿闻。”
圣上道:“国师俗姓金,禅号碧峰,可是哩?”长老道:“是姓金,是号碧
峰。”圣上道:“朕常见出家人须发落地,国师何为落发留髯?”碧峰长老
道:“贫僧落发除烦恼,留须表丈夫。”万岁爷听见他这两句话,心下老大
的重他,却就把个下西洋的事央浼他了,说道:“朕请国师进朝,有一事相
说。”长老道:“悉凭圣旨。”万岁爷道:“朕有传国玉玺陷在西洋,曾有
阴阳官奏朕,说道:‘帝星出现西洋。’这如今要到西洋取其国玺,须烦国
师下海去走一遭,国师肯么?”长老道:“须是天师才去得。”天师道:“还
是国师才去得哩!若论小臣祖宗传授的,不过是些印剑符水,止可驱神役鬼,
斩妖缚邪而已。若是前往西洋,须索是斩将搴旗,登先陷阵,旗开取胜,马
到成功,才不羞辱了朝命,小臣怎么去得!”长老道:“贫僧是个软弱法门,
就只会看经念佛。况且领兵动众,提刀杀人,却不是个和尚干的勾当。”圣
旨道:“怎么要国师领兵统众,提刀杀人?只求国师前去,大作一个主张便
足矣。”长老道:“既是只要贫僧做个证明功德,贫僧怎敢有违。只是天师
也躲不得个憎。”圣上道:“天师也要他去。”天师道:“小臣去了,龙虎
山中没有了人。”长老道:“天师之言差矣!岂不闻‘为国忘家不惮劳’?”
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把个天师就撑得他哑口无言,只得应声道:“去,去。”
圣旨道:“此去西洋有多少路程?”长老道:“十万八千有零。”圣旨道:
“此去西洋从旱路便,从水路便?”长老道:“南朝走到西洋国并没有旱路,
只有水路可通。从水路便。”圣旨道:“此去路程,国师可晓得么?”长老
道:“略节晓得些。”圣旨道:“国师晓得路程,还是自家走过来?还是书
上看见来?”长老道:“贫僧是个游脚僧,四大部洲略节也都是过来。”圣
上听见他说四大部洲都已走遍了,心上老大惊异他,说道:“走遍四大部洲
有何凭据?”长老道:“有一首律诗为证。”圣旨道:“律诗怎么讲?”长
老道:
        “踏遍红尘不计程,看山寻水了平生。已经飞锡来南国,又见乘杯渡北溟。花径不知春坐     稳,松林未许夜谈清。担头行李无多物,一束诗囊一藏经。”
    圣旨道:“国师既是记得这些路程,可略节说来与朕听着。”长老道:
“天师也是晓得的,相烦天师说罢。”天师道:“我已曾说过来。”圣旨道:
“虽说过来,朕久已忘怀了。”长老道:“口说无凭,贫僧有个小经折儿奉

上朝廷龙眼观看。”圣旨道:“接上来。”长老双手举起来,奉上朝廷。
    圣上接着,放在九龙金案上,近侍的展开,龙眼观看,只见一个经折儿
尽是大青大绿妆成的故事。青的是山,山就有行小字儿,注着某山。缘的是
水,水就有行小字儿,注着某水。水小的就是江,江有行小字儿,注着是某
江。水大的是海,海有行小字儿,注着某海。一个圈儿是一国,圈儿里面有
行小字儿,注着某国。一个圈儿过了,再一个圈儿,一个圈儿里面,一行小
字儿,注着某国某国。画儿画得细,字儿写得精。龙颜见之,满心欢喜,说
道:“国师多承指教了!万里江山,在吾目中矣!”叫声:“近侍的,你接
着这本儿,把路程还念一遍与我听着。”长老道:“还是贫僧来念。”圣上
道:“从上船处就说起。”长老道:“上船处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转过来
就是金山。”圣上道:“这金山的水,就是天下第一泉了?”长老道:“便
是。过了金山,就出孟河;过了孟河,前面就是红江口;过了红江口,前面
就是白龙江;过了白龙江,前面却都是海。舟船望南行,右手下是万岁的锦
绣乾坤浙江、福建一带;左手下是日本扶桑。前面就是大琉球、小琉球。过
了日本、琉球,舟船望西走,右手下是两广、云贵地方;左手下是交趾。过
了交趾,前面就是个软水洋;过了软水洋,前面就是个吸铁岭。”万岁道:
“怎么叫做个吸铁岭?”长老道:“这个岭生于南海之中,约五百余里远,
周围都是些顽石坯。那顽石坯见了铁器,就吸将去了,故此名为吸铁岭。”
圣旨道:“水底下可有这个吸铁石么?”长老道:“这五百里远近,无分崖
上水下,都是这个吸铁石子儿。”圣上道:“明日我和你下西洋,舟船却怎
么过去?”长老道:“也曾自有个过的。”圣上道:“多谢国师,但不知那
个软水洋还是怎么样儿的?”长老道:“这软水洋约有八百里之远,大凡天
下的水都是硬的,水上可以行舟,可以载筏,无论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皆
是一般。惟有这个水,其性软弱,就是一匹毛,一根草,都要着底而沉。”
圣上道:“似此软水,明日要下西洋,却怎么得过去?”
    却不知这个软水还是过得去,还是过不得去;却不知碧峰长老有担当过
这个软水,没有担当过不得这个软水,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碧峰图西洋各国   朝廷选挂印将军
    诗曰:
        雨足江潮水色新,碧琉璃滑净无尘。潮回万顷铺平毅,风过千层簇细鳞。野鹭沙鸥争出没,     白苹红蓼倩精神。个中浩荡无穷趣,都属中流举钓人。
    这诗是于忠肃公秋水的诗,见得天下的水,都不似那个软水。
    却说圣上听得这个软水,心上也有半分儿不喜,问说道:“似此软水,
明日要下西洋,却怎么得过去?”长老道:“贫僧也曾有个过的。”天师忽
然抢着说道:“佛门软弱,弱水也是软弱,两个都是一家,故此有个道理。”
长老道:“不因轻弱,不得倒埋。”天师不觉的赤面通红了,说道:“这又
是旧文章来了。”圣旨道:“过了软水洋,前面何如?”长老道:“软水洋
以南,还是甫膳部洲;软水洋以西去,却是西牛贺洲了。”圣上道:“西牛
贺洲是个甚么地方?”长老道:“就却叫做西洋国。”圣上道:“既叫做西
洋,就在这里止了。”长老道:“西洋是个总名,其中地理疆界,一国是一
国,乞龙颜观看这个经折儿,就见明白。”圣上起头一看,才看见这一十八
国,说道:“原来却有这许多国土也。”长老道:“可知哩,第一国,金莲
宝象国;第二国,爪哇国;第三国,女儿国;第四国,苏门答刺国;第五国,
撒发国;第六国,淄山国;第七国,大葛兰国;第八国,柯枝国;第九国、
小葛兰国,第十国,古俚国;第十一国,金眼国;第十二国,吸葛刺国;第
十三国,木骨国;第十四国,忽鲁国;第十五国,银眼国;第十六国,阿丹
国;第十七国,天方国;第十八国,酆都鬼国。”经折儿已自开得清,长老
口里又说得明。说得个万岁爷心神飞度西洋国,恨不得伸手挝将玉玺来,说
道:“国师,西洋的路程,朕已知道了,这个经折儿朕收下。却不知下西洋
还用多少官员?还用多少兵卒?你说来与朕听着。”长老道:“下西洋用多
少官员,用多少兵卒,贫僧也有一个小经折儿奉上朝廷,龙颜观看。”圣旨
道:“好,好,好。原来国师也有个经折儿,快接上来。”长老双手举起来,
奉与圣上。
    圣上接着,放在九龙金案上,近侍的展开,龙眼观看。只见这个经折儿
却没有那大青的颜色,也没有那大绿的妆点,只是素素净净几行字儿。圣上
叫声道:“近侍的,按着这个本儿上的字,念一遍与我听着。”近侍的念春,
说道:“第一行,”计开’二字。第二行,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大元帅之印。
第三行,副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副元帅之印。第四行,左先锋一员,挂征西
左先锋大将军之印。第五行,右先锋一员,挂征西右先锋副将军之印。第六
行,五营大都督:中都、左都、右都、坐都、行都,各挂征西大都督之印。
弟七行,四哨副都督:参将、游击、都事、把总,各挂征西副都督之印。第
八行,指挥官一百员。第九行,千户官一百五十员。第十行,百户官五百员。
第十一行,管粮草户部官一员。第十二行,观星斗阴阳官十员。第十三行,
通译番书教谕官十员。第十四行,通事的舍人十名。第十五行,打干的余丁
十名。第十六行,管医药的医官医士一百三十二名。第十七行,三百六十行
匠人,每行二十名。第十八行,雄乓勇士三万名有零。第十九行,神乐观道
士二百五十名。第二十行,朝天宫道士二百五十名。”念毕,圣上道:“原
来国师是个‘法演三千界,胸藏百万兵。’”万岁爷心上老大的惊异他,说

道:“还有天师当任何职?当填注在那行?”长老道:“天师照旧官衔,管
理军师事务,不必另加官职,故此不曾填注名姓。”万岁爷道:“国师当任
何职?当填注在那行?”长老道:“贫僧只好做个证明功德,故此不曾填注
名姓。”万岁爷道:“既是国师与天师不肯填注名字,料应是不敢把个官职
相烦,这的朕不相强。只是明日出师之时,斩妖缚邪,在天师身上;扶危济
难,在国师身上。彼此都要用心竭力,马到功成,旗开得胜,不负今日倚托
之重,才称朕心。”长老道:“贫僧和天师各当效力,不费圣心。”
    万岁爷道:“下西洋的路程,有了一个经折儿、朕已知道了。下西洋的
官员兵卒,又有一个经折儿,朕又知道了。只是国师说道:‘南朝去到西洋
并无旱路,只有水路可通。’既是水路,虽则是个船只,还用多少?还是怎
么样的制度?国师,你心上可曾料理一番么?”碧峰长老道:“过洋用的多
少船只,怎么样儿制度,贫僧也有一个经折儿奉上朝廷,龙眼观看。”圣旨
道:“妙,妙,妙。原来也有一个经折儿,快接上来。”长老双手举起来,
奉与圣上。
    圣上接着,放在九龙金案上,近侍的展开,龙眼观看。只见这个经折儿
又是大青大绿的故事。青的画得是山,绿的画得是海,海里画得是船,船又
分得有个班数,每班又分得有个号数,不知总是多少班数,每班有多少号数。
今番万岁爷“一天好事喜中喜,满纸云烟佳更佳,不叫近侍的来观,只是龙
眼亲自观看。只见头一班画的船,约有三十六号,每只船上有九道桅。那小
字儿就填着说道:“宝船三十六号,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第二
班画的船约有一百八十号,每只船上有五道桅。那小字就填着说道:“战船
一百八十号,长一十八丈,阔六丈八尺。”第三班画的船只,约有三百号,
每只船上有六道桅。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坐船三百号,长二十四丈,阔
九丈四尺。”第四班画的船,约有七百号,每只船上有八道桅。那小字儿就
填着说道:“马船七百号,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第五班画的船,约
有二百四十号,每只船上有七道桅。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粮船二百四十
号,长二十八丈,阔一十二丈。”船五班,共计一千四百五十六号,每一号
船中间,有明三暗五的厅堂,有明五暗七的殿宇。每一号船上面,有三层天
盘,每二层天盘里面摆着二十四名官军,日上看风看云,夜来观星观斗。
    这个经折儿万岁爷看了,心上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怎见得一则以喜?
因有了这个船只,却就到得西洋;到得西洋,却就取得国玺,这不是个一则
以喜?却这个船数又多,制作又细,费用又大,须是支动天下一十三省的钱
粮来才方够用,这不是个一则以惧?万岁爷终是取玺的心胜,不怕他甚么事
干得不成。
    此时已自是落日衔山,昏鸦逐队,圣旨一道,百官散班,着僧录司迎送
国师到于长干上刹,各住持轮流供应:着道录司迎送天师到于朝天宫,各道
官轮流供应。万岁爷退回乾静宫,心里有老大的费想。怎么费想?却说这个
下西洋的事务重大,用度浩繁,一行一止,都在万岁爷的心上经纬。到了九
龙绣榻之上,睡不成寐,只见更又末,夜又长,果真是: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川无梁,北风受节雁南翔,崇兰委     质时菊芳。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纤罗对凤凰,丹绮双鸳鸯,调砧乱杵思自伤。     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龙门道路长。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万岁爷睡不成寐,叫起近侍的来,开了玲珑八窗,卷起珠帘绛箔,只见
  万里长空一轮明月,果真是:
             三五月华流烟光,可怜怀归道路长。逾江越汉津无梁,遥遥思永夜茫茫。昭君失宠辞上宫,        蛾眉婵娟卧毡穹。胡人琵琶弹北风,汉家音信绝南鸿。昭君此时怨画工,可怜明月光膧胧②。节        既秋兮天向寒,沅有漪兮湘有澜。沅湘纠合渺漫漫,洛阳才子忆长安,可岭明月复团团。逐臣        恋主心弥恪①,弃妾忘君情不薄。已悲芳岁徒沦落,复恐红颜坐销铄①。可怜明月方照灼,向影        倾身比葵藿②。
  一轮明月不至紧,还有一天星斗,灿灿烂烂,果真是:
             万物之精为列星,庶民象兮元气英。认绰约兮其欃枪①,瞻瑶光兮其玉绳。歌既称兮列重        耀,传尝闻兮还夜明。牵牛服箱兮不以,今夕在户兮识取。辰参主兮为晋商,箕毕分兮见风雨。        为张华兮而见拆,感仲尼兮以常聚。中方定兮作楚宫,三五彗兮彼在东。子韦②识宋公之德,史        墨①知吴国之凶。轩辕大电兮绕枢,白帝华渚兮流虹。东井汉祖兮兴起,梁沛曹公分居止。惊严        光①兮帝共卧,笑戴逵②兮自求死。息夫指之兮获罪,巫马①戴之兮出治。灿连贝兮倚莎萝,授人        时兮命羲和。二使兮随之入蜀,五老兮观之游河。岁则降灵于方伯,昂则沦精干萧何。清为柳        兮浊为毕,乱如雨兮陨如石。天钱瞻兮于北落,老人指兮于南极。任彼彗光兮竟天,然而圣朝        兮妖不胜德。
       万岁爷对月有怀,因星有感,龙腹中猛然间想起一桩事来了,急传旨意,
  宣上印绶监掌印的太监来。这叫做是个“殿上一呼,阶下百诺”,旨意已到,
  谁敢有违。只见印绶监掌印的太监即时来到,跪着珠帘之外听旨。万岁爷道:
  “你是印绶监掌印的太监么?”太监道:“奴婢是印绶监掌印的太监。”万
  岁爷道:“你监里可有余剩的金银印信么?”太监道:“本监并没有个余剩
  的金印银信。”万岁爷道:“我原日过南京之时,四十八两重的坐龙金印,
  有若干颗数;五十四两重的站虎银印,有若干颗数;三十六两重的螭虎印、
  走蚊印、盘蛇印、虬髯印、龟纽印、鳌鱼印、虾须印,也不计其数。你职掌
  印绶,怎么讯得一个没有印?”太监道:“本监职掌印绶,俱是奉爷爷圣旨,
  礼部关会,篆文旋时,铸成一个印,旋时镌上几个字,这却都是新的,并没
  有个旧时印信。”万岁爷道:“我这旧时的印信,从那里去了?”太监道:
  “既是旧时的印信,俱属宝贝,敢在宝藏库里么?”圣旨道:“急宣宝藏库
  的库官来。”原来宝藏库设立在内殿,掌管的不是个库官,也是个太监。一
② 戽(hù,音户)水——汲水。 ① 廪膳生员——即廪生,旧时府、州、县发给银、粮补助的生员。 ① 镂锼(sō,音搜)——愿意雕刻,这里作使坏讲。
          u ② 萧寺——佛寺。 ① 祖陇——祖坟。 ② 纼(zhèn,音振)——用绳拴着。 ① 云璈——乐器名。或谓弦乐器,或谓云锣。这里似指后者。 ① 谕——由皇帝下令。 ② 刬(Chǎ,音铲)。
         n ① 朣胧——不明亮。

  声有旨,只见宝藏库内太监飞星而来,磕头如捣蒜,连声禀道:“爷唤奴婢
  有何旨意?”万岁爷道:“你宝藏库里,可有旧时的金、银、铜、铁的印信
  么?”太监道:“有,有,有。”万岁爷道:“你快把那四十八两重的坐龙
  金印,取过两颗来;你再把五十四两重的站虎银印,取过两颗来;你再把三
  十六两重的螭虎印,取过五颗来;你再把三十四两重的虬髯印,取过四颗来。”
  那宝藏库的太监即时取过许多的印来,万岁爷吩咐印绶监太监捧着。
       此时正是金鸡三唱,曙色朦胧,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只见净鞭
  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圣上道:“今日文武百官都会集在这里,朕有旨意,
  百官细听敷宣。”百官齐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有何旨意,臣等钦
  承。”圣上道:”朕今日富有四海之内,贵为天子,上承千百代帝王之统绪,
  下开千百代帝王之将来。所有历代帝王传国玺,陷在西洋,朕甚悯焉,合行
  命将出师;扫荡西洋,取其国玺。先用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大元帅之印。朕
  如今取出一颗坐龙金印在这里,那一员官肯去征西,即时出班挂印。”连问
  了三四声,文官鸦悄不鸣,武班风停草止。
       圣上又问了一回,只见班部中闪出四员官来,朝衣朝冠,手执象简,一
  字儿跪在丹陛之前。圣上心里想道:“这四员官莫非是个挂印的来了?”心
  里又想道:“这四员官人物鄙萎,未可便就征西。”当驾的问道:“见朝的
  甚么官员?”那第一员说道:“小臣是钦天监五官灵台郎徐某。”第二员说
  道:“小臣是钦天监五官保章正张某。”第三员说道:“小臣是钦天监五官
  保章副陈某。”第四员说道:“小臣是钦天监五官絜壶正高某。”圣上道:
  “你们既是钦天监的官员,有何事进奏?”钦天监齐齐道:“臣等夜至三更,
  仰观乾象,只见‘帅心入斗口,光射尚书垣’,故此冒昧仰奏天庭。”圣上
  道:“帅心入斗口,敢是五府里面公侯驸马伯么?”钦天监齐声道:“公、
  侯、驸马、伯应在右弼星上,不是斗口。”圣上道:“莫非六部里面尚书、
  侍郎么?”钦天监说道:“尚书、侍郎应在左弼星上,不是斗口。”圣上道:
  “既不是武将,又不是文官,却那里去另寻一个将军挂印?”钦天监道:“斗
  口系万岁爷的左右近臣。”圣上道:“左右近臣不过是这些内官、太监,他
  们那个去征得西洋,挂得帅印?”
       只见殿东首班部中,履声咭咭,环珮琤琤,闪出一位青年侯伯来,垂绅
  正笏,万岁三呼。万岁爷龙眼观之,只见是个诚意伯刘某。圣上问道:“刘
  诚意有何奏章?”刘诚意道:“小臣保举一位内臣,征得西,挂得印。”圣
  上道:“是那一个?”刘诚意道:“现在司礼监掌印的太监,姓郑名和。”
  圣上道:“怎见得他征得西、挂得印?”刘诚意道:“臣观天文,察地理,
  知人间祸福,通过去未来。臣观此人,若论他的身材,正是下停短兮上停长,
  必为宰相侍君王;若是庶人生俱此,金珠财宝满仓箱。若论他的面部,正是
  面阔风颐,石崇②擅千乘之富;虎头燕颔,班超③封万里之侯。又且是河目海
  口,食禄千钟,铁面剑眉,兵权刀里。若论他的气色,红光横自三阳,一生
  中须知财旺;黄气发从高广,旬日内必定迁官。”圣上道:“只怕司礼监太
  监老了些。”刘诚意道:“乾姜有枣,越老越好。正是:龟息鹤形,纯阳一
  梦还仙境;明珠入海,太公八十遇文王。”圣上道:”却怎么又做太监?”
  刘诚意道:“只犯了些面似橘皮,孤刑有准;印堂太窄,妻子难留。故此在
② 恪(kè,音客)——谨慎而恭敬。 ③ 销铄(sbuò,音硕)——衰老。

  万岁爷的驾下做个太监。”圣上道:“既是司礼监,可就是三宝太监么?”
  左右近侍初说道:“就是三宝太监。”圣上道:“既是三宝太监下得西洋,
  挂得帅印,快传旨意,宣他进朝。”即时传下一道旨意。即时三宝太监跑进
  朝来,磕了头,谢了旨。圣上道:“我今日出师命将,扫荡西洋,取其国玺,
  要用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大元帅之印。刘诚意保你下得西洋,挂得帅印。你
  果是下得西洋么?你果是挂得帅印么?”三宝太监道:“奴婢仗着万岁爷的
  洪福,情愿立功海上,万里扬威。奴婢是下得西洋,奴婢是挂得帅印!”圣
  旨道:“着印绶监递印与他,着中书科写敕与他。”三宝太监挂了印。领了
  敕,谢了恩,意投丹墀下去。有诗为证,诗曰:
             凤凰池上听鸾笙,司扎趋承旧有名。袍笏满朝朱履暗,弓刀千骑铁衣明。心源落落堪为将,        胆气堂堂合用乓。捻指西番尽稽颡④,一杯酒待故人倾。
       圣上道:“征取西洋,次用副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副元帅之印,朕还取
  得有坐龙金印一颗在这里,是那一员肯去征西,出班挂印?”又问了一声,
  还不见有人答应。圣上道:“适来钦天监照见‘帅星入斗口,光射尚书垣’,
  司礼监是个斗口了。今番副元帅却应在尚书垣。你们六部中须则着一个出来
  挂印。”道犹未已,只见右班中闪出一位大臣,垂绅正笏,万岁三呼,说道:
  “臣愿证西,臣愿挂副元帅之印。”圣上把个龙眼观看之时,这一位大臣,
  身长九尺,腰大十围,面阔口方,肌肥骨重。读书而登进士之第,仕宦而历
  谏议之郎。九转三迁,践枢陟要。先任三边总制,屹万里之长城;现居六部
  尚书,校八方之戎籍。参赞机务,为盐为梅;中府协同,乃文乃武。堂堂相
  貌,说甚么燕颔食肉之资;耿耿心怀,总是些马革裹尸之志。正是:门迎珠
  履三千客,户纳貔貅⑤百万兵。原来是姓王名某,山东青州府人氏,现任兵部
  尚书。圣上道:“兵部尚书,你肯征进西洋么?你肯挂副元帅之印么?”王
  尚书道;“小臣仰仗天威,誓立功异域,万里封侯。小臣愿下西洋,小臣愿
  挂副元帅之印。”圣旨道:“着印绶监递印与他,着中书科写敕与他。”王
  尚书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回本班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海岳储精胆气豪,班生彤管吕虔刀⑥。列星光射龙泉剑,瑞雾香生兽锦袍。威振三边勋业        重,官居二品姓名高。今朝再挂征西印,两袖天风拂海涛。
       圣上道:“征取西洋,要用左先锋一员,挂征西左先锋大将军之印,朕
  取得有站虎银印一颗在这里,那一员任左先锋之职,愿挂大将军之印?”也
  一连问了几声,不见有个官员答应。怎么问着个征西,偏再没人肯答应?原
  来“下海”两个字有些吓怕人,故此文武官员等闲不敢开口。圣上又问上一
  声,只见殿东首班部中闪出一位老臣来,履声■■,环珮琤琤,原来是个英
  国公张某,直至丹墀之内,三呼万岁,稽首顿首,奏道:“微臣保举两员武
  官,堪充左右先锋之职。”圣上道:“朕求一个左先锋且不可得,老卿连右
  先锋都有了,这都是个为国求贤,深得古大臣之体。但老卿保举的还是甚么
④ 葵藿——植物名,有向日性。 ⑤ 欃(chán,音蝉)枪——彗星的别名。 ⑥ 子韦——春秋宋历算家。

  人?”英国公道:“他两个人都是世胄⑦之家,将门之子。执干戈而卫社,每
  参盟府之勋;侍孙武以为师,深达戎韬之略。一个虎头燕颔,卷毛鬓,落腮
  胡,长长大大,攀不倒的猛汉;一个铜肝铁胆,回子鼻,铜铃眼,粗粗奤奤⑧,
  选得上的将军。一个武艺高强,一任他大的钺⑨,小的斧,长的枪,短的剑,
  件件皆能;一个眼睛溜煞,凭着些远的箭,近的锤,飞的弹,掣的鞭,般般
  尽会。一个站着,就是李天王降下凡尘,手里只少一把降魔剑;一个坐下,
  恰如真武爷坐镇北极,面前只少一杆七星旗。一个人如猛虎,马赛飞龙,抹
  一角明幌幌、电闪旌旗日月高。一个威风动地、杀气腾空,喝一声黑沉沉、
  雷轰鼙鼓山河震。一个是姓张名计,定远人也,现任羽林左卫都指挥之职;
  一个姓刘名荫,合肥人也,现任羽林右卫都指挥之职。这两个武官下得西洋,
  挂得左右先锋之印。”圣上道:“依卿所奏。”即时传下两道旨意,宣上羽
  林卫两员官来。羽林卫两员官即时宣上金銮殿。万岁爷龙眼看来,果真的不
  负英国公所举。旨意道:“着印绶监各递一颗站虎银印与他,着中书科各写
  一道先锋敕与他。”两员官各挂了印,各受了敕,各谢了恩,各回本卫而去。
  有诗为证,诗曰:
            英杰天生胆气豪,先锋左右岂辞劳。斗牛并射龙泉剑,雨露均沾兽锦袍。九陛每承皇诏宠,       双眸惯识阵云高。此回一吸鲸波尽,归向南朝读六韬。
      英国公也回本班而去。圣上道:“征取西洋,还用五营五员大都督,各
  挂征西大部督之印,还用四哨四员副都督,各桂征西副都督之印。印绶监有
  印在此,你们班部中不论文官武将,但有能征进西洋者,许即时出班挂印。”
  道犹未了,殿东首班部中又闪出一位老臣来,履声■■,环珮琤琤,原来是
  定国公徐某。他直至丹墀之内,三呼万岁,稽首顿首,奏道:“三军之命,
  悬于一将,用之者不得不慎。今日征进西洋,事非小可,五营四哨又非一人,
  依臣所奏,许文武各官保举上来取用,”奉圣旨:“依卿所奏,许百官即推
  堪任正副都督的几十员来看。”这些文武百官奉了旨意,议举所知五府都督,
  说道:”考核将材,本兵官的事。”打一个恭:“请兵部尚书定夺。”兵部
  尚书说道:“今日此举,时刻有限,未可造次,须是你本官举荐。”打一个
  恭:“请五府侯伯定夺。”定国公道:“今日选将出征,事务重大,难将一
  人手,掩得天下目。这如今或是那一员堪任正都督,或是那一员堪任副都督,
  先许五府侯伯指名推来,次用六部官签名保结,次后本兵官裁定参详,请旨
  定夺。如此再三,庶几用不失人,前无偾事。”文武百官齐声道:“老总兵
  言之有理。”即时间府中推出一员,部中签名保结,本兵官裁定参详。一会
  儿府中又椎一员,部中签名保结,本兵官裁定参详。再推一会儿,府中又推
  一员,部中签名保结,本兵官裁定参详。再推一会儿,府中又推一员,部中
  签名保结,本兵官裁定参详。三推四保,五结六详,七裁八定,顷刻里把个
  长单填遍了。也有推了没保结的,也有有保结过不得本兵官的。又推又保,
  又过得本兵官的,约有二十多员。百官俯伏丹墀,稽首顿首,奏道:“臣等
  举保堪任正副都督的官员姓名、开具揭帖,进呈御览,伏乞圣裁。”奉圣旨
⑦ 史墨——春秋时晋太史。 ⑧ 严光——东汉人,曾与刘秀同学。刘秀即位后,严退隐。 ⑨ 戴逵——东晋学者,雕塑家和画家。

有点的是文武百官,钦此钦遵。
    即时间奉圣旨点了的衔命而来,拜舞丹墀之下。见朝已毕,当驾的说道:
“五营五员大都督,站立丹墀中左侧。四哨四员副都督,站立丹墀中右侧。”
鸿胪寺唱名,印绶监交印,中书科付敕。只见五营五员大都督,一字儿站着
丹墀中左侧,四哨四员副都督,一字儿站着丹墀中右侧。鸿胪寺站在班首唱
名;说道:“第一营第一员大都督,姓王名堂。”便应声道:“有!”挂了
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二营第二员大都督,姓黄名栋梁。”
便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意投阶下而去。“第三营第
三员大都督,姓金名天雷。”便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
竟投阶下而去。“第四营第四员大都督,姓王名明。”王明应声道:“有!”
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五营第五员大都督,姓唐名
英。”唐英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有
诗为证,诗曰:
        少年乘勇气,五虎过乌孙。力尽军劳苦,功加上将恩。晓风听戍角,残月倚城门。共挂征     西印,鲸波漾月痕。
    五营五员大都督过了,就到四哨四员副都督。鸿胪寺又唱道:“第一哨
第一员,姓黄名全彦。”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
阶下而去。“第二哨第二员,姓许名以诚。”应声道:“有!”挂了印,领
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三哨第三员,姓张名柏。”应声道:“有!”
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竞投阶下而去。“第四哨第四员,姓吴名成。”
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族亚齐安睦,风高汉武威。营门连月转,戍角逐烟催。青海闻传箭,天山报合围。今朝携     剑起,马上疾如飞。
    圣上道:“征取西洋,还要用指挥官一百员,千户官一百五十员,百户
官五百员,着兵部尚书逐一推上来看,以便铸印与他。”却不知圣上取到这
些官有何重用处,却不知兵部尚书取到那些官上来复旨,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兵部官选将练师   教场中招军买马
      诗曰:
            十八羽林郎⑩,戎衣事汉王。臂鹰金殿侧,挟弹玉舆傍。驰道春风起,陪游出建章。侍猎       长杨下,承恩更射飞。尘生马影灭,箭落雁行稀。薄雾随天仗,联翩入琐闱。
      却说万岁爷道:“征进西洋,还要用指挥官一百员,千户官一百五十员,
  百户官五百员,着兵部官逐一推来看,铸印与他。”兵部尚书俯伏丹墀,稽
  首顿首,奏道:“陛下选征西,事非小可,须则是个智勇具足,文武兼资,
  马到功成,旗开得胜,方才不辱灭了朝命。似此任大责重,小臣未敢擅便。”
  圣上道:“卿意何如?”兵部道:“依臣所奏,宽赐钦限,容臣等会同五府
  侯伯,教场之内严加考校,拔其尤者来复朝命。未审圣意若何?”奉圣旨:
  “依卿所奏,限三日内回报。”即时御驾转宫,文武百官班散。
      兵部尚书归衙,移咨五府,五府侯伯传示各营,示仰各卫指挥,各所千、
  百户,各备军营器械马匹,俱限明日黎明齐赴大教场内操演武艺,比较胜负。
  中间武艺高强,韬略娴习,即便疏名进朝,请旨挂印,前往征西。
      不觉的月往日来,就是三更五鼓,鸡唱天明。兵部尚书开了棍,搭了桥,
  竟投大教场而来。那些京营里的将官,人头簇簇、马首相挨,不在话下。还
  有一班五府公、侯、伯、子、男,貂蝉满座,弃转疑星。只见兵部尚书进了
  营,各各相见,相见已毕,叙次坐下。各官投参。尚书把个投参的手本查一
  查,大略约有二千四百余员。尚书心里想道:“今日多中捞摸,想必得个好
  将官也。”即时上了将台,东首扯起一杆“为国抡材”四个大金字的旗号,
  西首扯起一杆“钦差选士”四个大金字的旗号。即时传下将令:各官先试弓
  马,次试弩箭,三试枪,四试刀,五试剑,六试矛,七试盾,八试斧,九试
  钺,十试戟,十一试鞭,十二试锏,十三试挝,十四试叉,十五试钯,十六
  试白打,十七试绵绳,十八试套索。一十八般武艺,件件考全。这一考不至
  紧,把这些将官都考倒了。投参时原有二千四百馀员,及至考校已毕,把个
  纪录簿儿来总一查,恰好的去了一千七百馀员,止得七百员。登簿中间,却
  有张相等一十八名,现任指挥之职;铁楞等三十六名,现任千户、百户之职。
  这两班儿却是与众不同,一十八般武艺,无不精通;三略六韬,无不习熟。
  尚书心下十分欢言,即时类集,表奏朝廷,只是钦限少了五十名。五府侯伯
  说道:“千日之长,一日之短。”一个人讨上了几个,满了钦限,各官散场。
  直到明日五鼓,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宫里升殿,百官进朝。正是:
            紫殿俯千官,春松应合欢。御炉香焰暖,驰道玉声寒。乳燕翻珠缀巫,祥乌集露盘。宫花       一万树,不敢举头看。
      万岁爷升殿,百官进朝,文武班齐,奏章已毕。兵部尚书出班俯伏,万
  岁山呼,稽首顿首,奏道:“臣蒙圣恩考选诸将,考选已毕,今将堪任指挥
  一百员,堪任千户一百五十员,堪任百户五百员,具有札子上呈。”奉圣旨
⑩ 息夫——复姓。 巫 马——复姓。

  接上来看。圣旨看了,说道:“各官现在何处?”尚书道:“现在午门外听
  宣。”奉圣旨宣进来。只见那七百五十员将官奉了圣旨,蜂涌而来,进了朝
  门,一字儿跪着丹墀之下。黄门官奏道:“介胄之士不拜,各官平身。”各
  官交声呼上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站将起来。只见:
            一个个头戴的烂金盔映日,一个个身穿的锁子甲铺银。一个个扎袖儿半宽半窄,织成五彩       文章;一个个绦须儿不短不长,斜拽三春杨柳。一个个挂一把戒手刀,夜静青龙偃月;一个个       挎一口防身剑,秋高白虎临门。一个个掩心镜儿明幌幌,照耀乾坤:一个个兽吞头儿黑沉沉,       铺堆烟雨。一个个弓衣儿边边,早三弦,昼三弦,晚三弦,弦上擐许多的虎豹;一个个箭壶儿       小小,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洞里有无限的神仙。一个个远望处,绀地勾文,虎头连璧,       赫奕兮最是英明;一个个近前时,虬龙列象,楼堞成形,炳烂兮越加壮丽。一个个擦掌摩拳,       嗞牙徕齿,略略绰绰,那里再寻这个混世魔王?一个个横眉竖发,斗角拳毛,伛伛兜兜①,就是       生成狠的当年太岁!正是:浑身有胆能披难,奋武何人敢敌锋?豺虎阵中驱战马,貔貅队里捉       真龙。
      奉圣旨:“首事的铸印与他,协同的关防管事。”各各谢恩而退。圣上
  道:“征进西洋,还用管粮草的官几员,阴阳官几员,通译番书官几员,精
  通医药的医官几百员,医士几十名,该部知道。”即时户部尚书点本部浙江
  司郎中某官一员进呈,钦天监点阴阳官某共十员进呈,四夷馆点通译番书某
  共十员进呈,太医院点医官一百名,医士三十名进呈。奉圣旨:“各该到任
  听调。”有诗为证,诗曰:
            耀武扬威海上洲,百官济济借前筹。襟裾②华夏未为远,俯仰堪舆③不尽游。任是怪禽呼姓       字,何难海鸟佐朋俦。明朝来享来王日,一统车书阙下收。
      圣旨道:“征进西洋,还用精兵十万,名马千匹,该部知道。”兵部领
  了招兵的旨意,太仆寺领了买马的旨意。不旬日之间,兵部招了十万雄兵,
  每日间在于教场中分班操演,就在长干门外扎了五个大营,分个中左右前后。
  这个“中”,却不是留守中、武功中、济阳中、武城中、富唂中、大宁中。
  这个“左”,却不是金吾友、羽林左、府军左、留守左、虎贲左、水清左、
  武功左、武骧左、腾骧左、潘阳左、神武左。这个“右”,却不是金吾右、
  羽林右、燕山右、留守有、虎贲右、永清右、武功右、武骧右、义勇右、腾
  骧右、潘阳右。这个“前”,却不是金吾前、羽林前、府军前、燕山前、留
  守前、义勇前、忠义前、大宁前。这个“后”,却又不是金吾后、府军后、
  留守后、义勇后、忠义后。他自操自演,自扎自营,只在伺候圣旨调遣。有
  一阕《从军行》为证,诗曰:
            穹庐杂种乱金方,武将神兵下玉堂。天子旌旗过细柳,匈奴运数尽枯杨。关头落月横西裔,       塞下凝云断北荒。漠漠边尘飞众鸟,昏昏朔气聚群羊。依稀蜀杖迷新竹,仿佛胡床识故桑。临       海旧来闻骠骑,寻河本自有中郎,坐看战壁为平土,近侍军营作破羌。  ① 石崇一西晋人,曾为荆州刺史,劫掠客商致财产无数。 ② 班超——东汉名将。 ③ 稽颡——跪拜。

       兵部尚书复了招兵的本,奉圣旨:“该部严加训练,俟征西之日调发。”
       却说太仆寺领了买马的旨意,遍寻天下名马,不旬日之间,马已齐备了。
  这个马却不是等闲的马,尽是些飞龙、赤兔、骏■、骅骝、紫燕、骕骦、啮
  膝、■晖、麒麟、山子、白蚁、绝尘、俘云、赤电、绝群、逸骠、 骊、龙
  子、麟驹、腾霜骢、皎雪骢、凝露骢、照影骢、悬光骢、决波 、飞霞骠、
  发电赤、奔虹赤、流金■、照夜白、一丈乌、五花虬、望云骓、忽雷 、卷
  毛驺、狮子花、玉骕■、红赤拨、紫叱拨、金叱拨;就是毛片,也不是等闲
  的毛片,都是些布汗、论圣、虎喇、合里、乌赭、哑儿爷、屈良、苏卢、枣
  骝、海骝、栗色、燕色、兔黄、真白、玉面、银鬃、香膊、青花;就是马厩,
  也不是等闲的马厩,都是些飞虎、翔麟、吉良、龙■、驺■、 、 鸾、
  六群、天花、凤苑、荒豢、奔星、内驹、外驹、左飞、右飞、左方、右方、
  东南飞、西南内。这个太仆寺马匹齐集,只是伺候旨意发落。有一阕《天马
  歌》为证,诗曰:
             汉水扬波洗龙骨,房星堕地天马出。四蹄蹀躞①若流星,两耳尖流如削竹。天闲十二连青        云,生长出入黄金门。鼓鬃振尾恣偃仰,食粟何以酬主恩。岂堪碌碌同凡马,长鸣喷沫奚官怕。        人为君王驾鼓车,出为将军静边野。将军与尔同死生,要令四海无战争,千古万古歌太平!
       太仆寺复了买马的旨意,奉圣旨:“该本衙门牧养,俟征西之日发落。”
  明日万岁爷升殿,百官进朝,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一道圣昏,竟往长
  干寺宣国师进朝。
       却说金碧峰在长干寺里领着非幻徒弟、云谷徒孙,更有本寺饮定上人、
  古■②上人、广宣上人、灵聪上人、元叙上人,讲经说法,正果朝元。忽闻得
  圣旨召,你看他:头戴的瓢儿帽,身穿的染色衣,一手钵盂,一手禅杖,大
  瑶大摆;摆上全銮殿来。万岁爷看见个碧峰长老远来,忙传圣谕,着令刍驾
  的官看下绣墩赐坐。长老见了万岁,打个问讯,把个手儿拱一拱。圣上道:
  “不见国师,又经旬日。”长老道:“贫僧知得上位连日有事,选将练师,
  招军买马,故此不敢擅自进朝,恐妨军国重务。”圣上道:“但说起个选将
  练师,我心上就有许多不宽快处。”长老道:“为何有许多不宽快处?”圣
  上道:“枉了我朝中有九公、十八侯、三十六伯,都是位居一品,禄享千钟,
  绩纪旂常③,盟垂带砺④,一个个贪生怕死,不肯征进西洋。”长老道:“怎
  见得不肯征进西洋?”圣上道:“是我前日当朝廷之上,取了几颗四十八两
  重的坐龙金印,并没有一个公、侯、伯肯出班挂印征西。”长老道:“这正
  使合该是司礼监太监,协同合该是兵部尚书。”圣上道:“国师是何高见?”
  长老道:“贫僧夜观乾象,只见帅星入斗口,光射尚书垣”。”圣上道:“钦
  天监也曾说来,但不知这斗口可是三宝太监么?”长老道:“是谁保举三宝  ① 貔貅(píxiū,音皮休)——古书上说的一种猛兽,比喻勇猛的军队。 ② 班生彤管吕虔刀——班生当指班昭、班超。昭以女史用彤管(古谓女史用彤管书写)。吕虔,三国魏人, 其佩刀相者谓三公可佩。 ③ 世胄——世族贵胄。 ④ 奤(tǎ,音呔)——同呔。
       i

太监来?”圣上道:“是刘诚意保举的。”长老道:“钦天监该连升他三级,
刘诚意该进爵公侯。”圣上道:“怎见得钦天监该连升他三级,刘诚意该进
爵公侯?”长老道:“钦天监阴阳有准,刘诚意天地无私。”圣上道:“钦
天监阴阳有准,这个是了,怎见得刘诚意天地无私?”长老道:“满朝文武
百官,俱征不得西洋,止有三宝太监下得西洋,征得番,这是个天造地设的。
刘诚意直言保举,却不是个天地无私?”圣上道:“怎见得三宝太监下得海,
征得番?”长老道:“三宝太监不是凡胎,却是上界天河里一个虾蟆精转世。
他的性儿不爱高山,不爱旱路,见了水便是他的家所,故此下得海,征得番。”
圣上道:“怎么兵部尚书去得?”长老道:“兵部尚书也不是个凡胎,却是
上界白虎星临凡。有了这个虎将镇压军门,方才个斩将搴旗,摧枯拉朽。”
    万岁听见这两个元帅都是天星,心里想道:“世上那里有这许多的天星?
只怕明日征西洋有些做话把。”忙问道:“左右先锋,国师可曾知道?”长
老道:“贫僧知道,”圣上道:“国师何事得知道?”长老道:“贫僧都是
个未卜先知的。”万岁爷心里想道:“原来这长老未卜先知哩!”问道:“既
是国师未卜先知,这两个先锋可去得么?”长老道:“这两个先锋不但只是
去得,还是老大吃紧处。”圣上道:“敢是个吃紧的天星么?”长老道:“这
两个人虽不是个天星,却是个吃紧处相生相应。”圣上道:“怎叫做个相生
相应?”长老道:“三宝太监是个虾蟆精,这个张计号做东塘,这个刘荫号
做个西塘。虾蟆见了塘,你说他伏水土不伏水土?况兼有了西塘,就保管得
他前往西洋;有了东塘,又保管得他转归东土。这却不是个吃紧处相生相应
呵!”万岁爷道:“其馀诸将可都是个天星么?”长老道:“一言难尽,天
机怕泄,明日征西之后,上位责令钦天监注记某日某星现某方,贫僧到西洋
去做证明功德,也立一项文簿,填写着某日某人出阵,某日某人出阵。等待
回朝之日,两家登对,便知道某人是某星,龙目观之,才见明白。”圣上道:
“这也是国师慎密处,朕不相强。只是眼目下军马俱已齐备,宝船的事体,
国师上裁。”长老道:“这个宝船事非小可,须则户部支动天下一十三省的
钱粮,工部委官钦采皇木。却又要顺天之时,因地之利,择一个吉日良时,
盖一所宝船官厂,却才用得人官之能,尽得物曲之利。把个三百六十行的匠
作选上加选,精上要精,动日成功,刻期完件,这叫做个‘要取骊龙项下珠,
先须打点降龙手’。”万岁爷沉思了半晌,说道:“朕有个处分了。目今盖
造皇宫,钱粮木料俱已齐备,权且大工停止,把这钱粮木料都移到宝船厂来,
彼此有益,民不知劳。”长老道:“上位言念下民,社稷之福。无敌于天下
者,天吏也。此去西洋,百战百胜,都在上位这一念爱民心上得来。”万岁
爷听知个百战百胜,满心欢喜,说道:“全仗国师指点。”
    即时传下旨意,大工暂止,转将前项钱粮木植,尽赴宝船厂听用。该部
知道。又传出一道旨意,竟往朝天宫宣张天师进朝,选择吉日良时,以便起
工。又传出一道旨意,着船政分司踏勘宽阔去处,盖造宝船厂一所。又传出
一道旨意,着匠作精选三百六十行的匠人,类齐听用。圣旨已出,谁敢有违?
只见张天师亲自进朝,具上一个章疏,择取本年九月初六日寅时破木起工。
万岁道:“今日已是八月二十日,钦限却快了些。”道犹未了,工部船政分
司一本:“为大工事:臣等踏勘,就于下新河三叉口草鞋夹,地形宽阔,盖
造宝船官厂一所,工完奏闻。”奉圣旨:“九月初六日开厂兴工。”道犹未
了,匠作监一本:“为大工事:臣等考选三百六十行匠人,堪充工作,开具
姓名,揭帖具奏。”奉圣旨:“九月初六日宝船厂听用。”户部一本:“为

  大工事,臣等钦遵旨意,将前项钱粮清查明白,听候宝船厂支用,先此奏闻。
  奉圣旨:“工部知道。”工部一本:“为大工事:臣等采取皇木,已经进城
  的尽行用讫,未用的散在龙潭江天宁洲上,冬月江水归漕,以致水次骛远⑤,
  抑且木料长大,一时搬运不便,恐违钦限,先此奏闻。”圣旨看了,说道:
  “此时水涸岸高,果是上下不便。初六日不论水之大小,起工便罢。”碧峰
  长老道:“不可,不可!岂不闻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胜其任也。匠人斫①
  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也。起工之日,效得皇木取齐了。”圣上道:
  “河干水浅,搬运不便,将如之何?”天师说道:“若是搬运不便,容臣驱
  下天将来搬运罢!”长老道:“今番另写过四十八道飞符,不可仍前的不应
  符。”天师但说起个四十八道的飞符,心上就有些吃力。好个万岁爷,生怕
  嚣幸①了天师,说道:“但凭国师高见。”长老道:“贫僧袖占一课,初五日
  寅时,皇木一齐到厂。”天师心里想道:“这和尚说个日期且不可,还又限
  了个时辰,只当半夜三更发个谵语②。”万岁爷心里也有三分儿不准信,心里
  虽然不准信,面上却要奉承他;说道:“初五日皇木到厂,国师何以知之?”
  长老道:“天机不可漏泄,到了初五日便见。”议事已毕,万岁爷转宫,文
  武百官班散,天师去朝天宫,长老又投长干寺而去。
       不觉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的就是九月初旬。户部钱粮俱已齐备,
  宝船厂俱已齐备,管工分司俱已齐备,三百六十行匠作人等慎已齐备,只是
  不得个皇木到厂。看看的是九月初四日,每日三本进朝,皇木还在洲上,不
  得下水。万岁爷心里想道:“长老今番也有些诌了。”天师心里想道:“这
  和尚今番却有些跋嘴了。”到了初四日挨晚上,天宁洲搬运官夫哜哜哇哇,
  你也说道:“朝里好个国师,初五日皇木到厂。”我也说道:“朝里好个国
  师,初五日皇木到厂。”一更歇工,二更安寝,三更悄静,四更撮空,五更
  鸡叫,六更天明。怎么有个六更?却说这些官夫睡到天明,还不曾翻身转折,
  却不是个六更?及至醒了,撑开眼来,只见白茫茫一江洪浪,赤喇喇万里滔
  天。睡在簰篷里的,簰随水起,还落得个干净浑身,睡在店房之中,床厅儿
  都也淹了。淹了床厅倒不至紧,过了工部大堂印信的皇木,大约有几千万多
  根,一根也没有了。官夫又慌,管工的官又慌,都说道:“这皇木若有差池,
  粉骨碎身不及也!”有望下流头去找的,也有望上流头去找的。
       却说初五日早晨,万岁爷还不曾升殿,只见宝船厂管厂的官已有飞本进
  朝,说道:“今日洋子江非常潮信,自五鼓起至日出寅时止,潮头约有五十
  丈多高,宝船厂尽行淹没。臣等站在水中,几乎没顶。须臾之际,只见水面
  上几千万根顶大木植随潮而来,直至宝船厂下。臣等攀援而上,苟延残喘,
  即时潮退。臣等细查,原来木植之上,俱有工部大堂印信。臣等未敢擅便,
  谨此奏闻。”万岁爷龙眼观看,龙腹中就明白了,心里想道:“好个长老,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即时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
  长老一时俱到。万岁爷道:“皇木到厂,多谢国师扶持。”长老道:“万岁
  爷洪福齐天,鬼神助力,潮从上涌,簰逐潮来,贫僧何敢贪天功为己功乎!”
  这几句话,说得何等谦卑,百官无不心服。
⑤ 钺(yuè,音越)。 ① 羽林郎——官名,掌侍卫。 ① 珠缀——珠簾。 ② 伛(yù,音玉)伛兜兜——弯弯曲曲。

      万岁爷即时传旨,室船厂动工。万岁爷道:“宝船厂委官虽有几员,还
  得几员大臣督率才好。”道犹未了,工部马尚书出班奏道:“造船本是该部
  公干,小臣不惮勤劳,愿时常督率。”万岁爷道:“工程浩大,难以责备一
  人之身,还要斟酌。”道犹未了,兵部王尚书出班奏道:“造船事务重大,
  小臣愿时常督率。”万岁爷道:“这才是个敬事后食之臣。”道犹未了,只
  见司礼监太监出班奏道:“奴婢愿往,协同二位尚书不时督率。”万岁爷道:
  “百官都是这等不肯偷闲,那怕甚么西洋大海!”即时钦差一员太监、两员
  尚书,前往宝船厂督率。御驾转宫,百官班散,天师、长老各归旧刹。
      这一位内相、二位尚书,搭了轿,开了棍,径投宝船厂而来。进了厂,
  下了轿,叙了礼,参见了委官,查明了手本,点过了匠作,烧了天地纸马,
  破了木,动了工,一日三,三日九,事事俱好。只是那个皇木原是深山之中
  采来的,俱有十抱之围,年深日久,性最坚硬,斧子急忙的砍不进,凿子急
  忙的锥不进,锛①子急忙的锄不进,锯子急忙的懈不进,铲子急忙的铣不进,
  锛子急忙的钉不进,刨子急忙的推不进。动工已经一月有余,工程并不曾看
  见半点。每日间一个内相、两个尚书,联镳②并辔,奔着厂里而来。马尚书道:
  “似此成功之难,十年也造个宝船不起。”王尚书道:“就是十年也下西洋
  不成。”三宝太监笑了一笑,说道:“二位老先儿,十年还是一书生。”马
  尚书心里道:“这宝般终是我工部的事务,这担儿终是我要挑的。”心生一
  计,瞒了二位同事,独自一个儿径投长干寺中,请教碧峰长老。长老道:“这
  个土木之工,使不得甚么手法,只广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处。”马尚书
  得了这两句话儿,就辞却长老而归,心里只是念兹在兹,不得这个工程快捷。
      忽一日坐在轿上,猛然间想起个长老那两句话来“‘广招天下匠人,其
  中自有妙处’,多半这个宝船成就,都在这十二个字里面。”即时写了告示,
  揭于通衙,广招天下匠人,有功者许赏官职,请旨遵行。天下的匠人听知道
  有功者许赏官职,不远千里而来,四方云集,匠人日见其多。这多中捞摸,
  果真的就有个妙处:锯子也■得快,斧子也砍得快,凿子也锥得快,锛子也
  锄得快,铲子也铣得快,箾子也钉得快,刨子也推得快。请下了金碧峰的宝
  船图样来,依样画葫芦,图上宝船有多少号数,就造成多少号数;图上每号
  有多少长,就造成多少长;图上每号有多少阔,就造成多少阔;图上每号怎
  么样的制度,就依他怎么样的制度。只有四号宝船不同,都是万岁爷的旨意,
  如此如此。
      是那个四号宝船不同?第一号是个帅府,头门、仪门、丹墀、滴水、官
  厅、穿堂、后堂、库司、侧屋,别有书房、公廨等类,都是雕梁画栋,象鼻
  挑檐,挑檐上都安了铜丝罗网,不许禽鸟秽污。这是征西大元帅之府。第二
  号也是帅府一样的头门、仪门、丹墀、滴水,一样的官厅、穿堂、后堂;一
  样的库司侧屋;一样的书房、公廨①;一样的雕梁画栋,象鼻挑檐;一样的挑
  檐上铜丝罗网。这是征西副元帅之府。第三号是个碧峰禅寺,一进是个山门,
  过了山门,就是金刚殿。过了金刚殿,就是天王殿,两边泥塑的金刚,木雕
  的“风调雨顺”,峻嶒古怪,杀气漫漫。过了天王殿,才到大雄宝殿上。上
  坐了三尊古佛,两边列着十八尊罗汉。这十八尊罗汉俱是檀香木刻的,的有
① 襟裾——统一。“ ② 堪舆——风水。 ① 蹀躞(diéxiè,音迭谢)——小步奔跑。

七尺多高。后面是个毗卢阁,另有方丈,另有个禅堂,中间有一个空座,尽
是黄金叶子做成金莲花一千瓣,团团簇簇,号为千叶莲台。又有一个悬镜台,
台高三丈五尺,两边俱是画成的诸天神将,别样的那谟。这是金碧峰受用的。
第四号是个天师府,头门、二门,门里有千树仙桃,四时不谢。中间是个三
清殿,后面有个玉皇阁。后面又有个聚神台,上面是马、赴、温、关四位天
将,两边列的都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另有个真人不老宫,奇花异卉,
别是人间一洞天。这是龙虎山张天师受用豹,这些宝船用了无万的黄金,费
了万岁爷许多圣虑,不及八个月日,大工告完。马尚书会同王尚书、三宝太
监连名一本:“宝船告成,乞加恩赏事。”万岁爷见了本,龙颜大怒,急宣
文武百官。
    却不知龙颜为甚么这个大怒,急宣文武百官有甚么旨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宝船厂鲁班助力   铁锚厂真人施能
       诗曰:
             大明开鸿业,巍巍皇猷②昌。止戈戎衣定,修文继百王。说天从雨施,理物体含章。深仁        谐日月,抚运迈时康。幡旗既黑黑,征鼓何锽锽③?外夷违命者,剪覆被天殃。和风凝宇宙,遐        迩竞呈祥。四时调玉烛,七曜巡万方。维岳降宰辅,维帝用忠良。五三成一德,于昭虞与唐。
       却说工部尚书一本,宝船工完,乞伽恩赏事。万岁爷看了本,龙颜怒发,
  急宣文武百官。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万岁爷道:“今日百官在此,工
  部一本,为宝船工完事。这宝船可是完了么?”马尚书出班奏道:“陛下洪
  福齐天,不日成之。”王尚书出班奏道:“天地协和,鬼神效力,故此宝船
  工程易完。”三宝太监出班奏道:“奴婢们星夜督率,委实是工完。”圣上
  道:“你这厮俱是欺侮我朝廷,岂有恁大的工,不假岁月而成?”文武百官
  一齐跪下,稽首顿首,奏道:“为臣的谁敢欺侮朝廷。”万岁爷把个龙眼观
  看,只见班部中独有刘诚意不曾开口,圣上就问道:“刘诚意,你为何不作
  声?”刘诚意道:“非干小臣不言之罪。小臣袖里占课,故此未及奏称。”
  圣上道:“你占的课怎么说?”刘诚意道:“小臣袖占一课,这宝船厂里有
  个天神助力,故此易于成功,陛下不须疑虑。”圣上道:“须则是眼见那个
  天神,我心才信。”刘诚意道,“要见也不难。”圣上道:“怎么不难?”
  刘诚意道:“无其诚。则无其神;有其诚,则有其神。”圣上道:“既是这
  等说,我三日斋,七日戒,亲至宝船厂内,要九张桌子单层起来,果是天神
  飞身而上,此心才信。”百官齐声说道:“钦此,钦遵。”御驾回宫,百官
  班散。马尚书迎着刘诚意唱了一个喏,打了几个恭,说道:“圣上要见天神,
  怎么得个天神与他相见?”刘诚意道:“到了七日上,自有天神下来。”刘
  诚意虽是这等说,马尚书其实不放心。
       不觉的挨到了七日之上,果真的万岁爷排了御驾,文武百官扈从,径往
  宝船厂来。厂里已是单层了九张金漆桌子,御驾亲临,即时要个天神出现,
  如无天神,准欺侮朝廷论,官匠尽行处斩。说着个“处斩”二字,那一个不
  伸头缩颈?那一个不魄散魂飞?那一个是个神仙出来?未久之间,只见厨下
  一个烧锅的火头,蓬头跣足,走将出来,对众匠人说道:“我在这里无功食
  禄,过了七个月,今日替众人出这一力罢。只是你们都要吆喝着一声‘天神
  出现’,助我之兴,我才得象果真的。”众人吆喝一声道:“天神出现哩!”
  倒是好个火头,翻身就在九张桌子上去了,把个圣上也吃了一惊,心里想道:
  “莫道无神也有神。”圣上问道:“天神,你叫做甚么名字?”天神道:“我
  即名,名即我。”万岁爷转头叫声当驾的官。再转头时,其人已自不见了。
  万岁爷心上十分快活,今日天神助力,明日西洋有功可知。即时叫过众匠人
  来。众匠人见了个御驾,骨头都是酥的,一字儿跪着。万岁爷道:“这桌子
  上是个甚么人?”众匠人道:“是个烧锅的火头。”万岁爷道:“他姓甚名
  何?”众匠人道:“只晓得他姓曾,不晓得他的名字。”万岁爷道:“他怎
  么样儿打扮?”众匠人道:“他终日里蓬头跣足,腰上系的是四个拳头大的
② ■(chán,音蝉)。 ③ 旂(qí
       ,音旗)常——平常,平庸。

  数珠儿,左脚上雕成一只虎,虎口里衔一个珠;右脚上雕成一枝牡丹花,花
  傍有一枝兰草。他食肠最大,每日间剩一盆,他就吃一盆;剩一缸,他就吃
  一缸。若是没有得剩,三五月也不要吃。”万岁道:“果真是个天神。”发
  放众匠人起去。又宣刘诚意上来,问道:“卿再袖占一课,看这个天神是甚
  么名姓。”刘诚意道:“不必占课,众匠人已自明白说了。”圣上道:“他
  众人说道不晓得他的名字。”刘诚意道:“他说姓曾,腰里系着四个拳头大
  的数珠儿,曾字腰上加了四点,却不是个‘鲁’字?他左脚下一只虎,虎是
  兽中之王;右脚下一株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老虎口里衔着一个珠,是一
  点;壮丹傍边一株兰,是一撇。两个‘王’字中间着一点、一撇,却不是个
  ‘班’字?以此观之,是个鲁班下来助力,故此他说:‘我即名,名即我。’”
  圣上道:“卿言有理。”即时叫传宣的官,宣碧峰来见驾。长老见了圣驾,
  微微的笑道:“今日鲁班面见天子。”圣上道:“国师,你怎么得知?”长
  老道:“是贫僧指点马尚书请来的。”圣上道:“怎么是国师指点马尚书请
  来的?”长老把马尚书请教的话,细说了一遍,万岁爷老大的敬重长老,老
  大的敬重刘诚意。一面宣纪录官纪功,叙功重赏;一面御驾临江,观看宝船。
  好宝船,也有一篇《宝船词》为证,词曰:
              刻木为舟利千古,肇自虞询与共鼓。权舆窍木吴艎艅④,矜夸浮土汉云母。白鱼瑞周以斯         归,黄龙感禹而来负。谁知道济舴艋①功,乘风纵火有艨艟②。徐宣凌波其抗厉,邓通持棹何从         容。舣鸟江而待项羽,烧赤壁而走曹公。沙棠木兰稀巧丽,指南常安有奇制。采菱翔凤兮并称)         吴■③晋舶兮一类。李郭共泛登仙,胡越同心兮共济 江求剑兮楚侦,伐晋王官兮在秦。绋C 维         兮泛五会④,轴轳①接兮容万人。飞云②见兮知吴国,青翰③闻兮为鄂邻。汉武兮汾阳申辨,广德         兮便门陈谏。穆满兮乘之乌龙,山松兮望彼凫雁。伐维江陵兮乔木,习维昆明兮鏊战。翔螭赤         马分三侯,鹢①首鸭头兮五楼。苍隼②兮先登见号,飞庐分利涉为谋。泛灵芝兮杜白鹤,浮巨浸         兮粱银钩。
       却说万岁爷看了宝船,就问长老道:“宝船已是齐备,国师何日起行?”
  长老道:“宝船虽是齐备,船上还少些铁锚。”圣旨道:“三山街旧内之门
  里面,曾有几把可借用罢?”长老道:“那个锚小了些,去不得。”圣上道:
  “既是旧锚去不得,新锚但凭国师上裁。”长老道:“须则是兴工铸造。”
  圣上道:“文武百官在这里,是那个肯去兴工造锚哩?”道犹未了,班部中
  又闪出三宝太监来,稽首顿首,奏道:“奴婢愿去兴工造锚。”道犹未了,
  班部中又闪出工部马尚书来,稽首顿首,奏道:“小臣愿去兴工造锚。”道
④ 带砺——设誓用语,意即使黄河变窄为一条带,泰山变小为砾石、也不毁盟。 ① 鸾(diào,音调)远——遥远。 ② 斫(zhuó,音啄)——用刀斧砍。 ③ 嚣幸——刺伤。 ④ 谵语——胡话。 ① 锛(bē, 音奔)子——削平木料的工具。
        n ② 镳(biā,音标)——马嚼子的两端露出嘴外的部分。
        o ③ 廨(xiè,音谢)——古时称官吏办事的地方。 ① 猷(y6u,音游)——谋划。 ② 锽锽——形容钟鼓声。

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兵部王尚书来,稽首顿首,奏道:“小臣情愿协同造
锚。”圣上见了这原旧三员官,心上老大的宽快,说道:“多生受了列位。”
众官齐声道:“这是为臣的理当,怎么说个‘生受,两个字?但不知兴工造
锚,锚要多大的?”圣上道:“非朕所知,可宣国师来问他。”长老就站在
左壁厢说道:“这个锚忒大了也狼抗用不得,忒小了也浪荡用不得。大约要
分上、中、下三号,每号要细分三号;每上号要分个上上号、上中号、上下
号,每中号要分个中上号,中中号、中下号,每下号又要分个下上号、下中
号、下下号,三三共九号。头一号的锚要七丈三尺长的厅,要三丈二尺长齿,
要八尺五寸高的环。第二号的锚,要五丈三尺长的厅,要二丈二尺长的齿,
要五尺五寸高的环。第三号的锚,要四丈三尺长的厅,要一丈二尺长的齿,
要三尺五寸高的环。其余的杂号,俱从这个丈尺上乘除加减便是。还要百十
根棕缆,每根要吊桶样的粗笨,穿起锚的鼻头来,才归一统。”长老分派已
毕,圣驾回朝,文武百官随驾。
    所有三宝太监、兵部尚书、工部尚书,面辞了万岁,分了委官,即时到
于定淮门外宽阔所在,盖起一所铁锚厂来。即时出了飞票,仰各柴行、炭行、
铁行、铜行并三百六十行,凡有支用处,俱限火速赴铁锚厂应用毋违。即时
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票,仰各省直府、州、县、道,凡有该支钱粮,火速解
到铁锚厂应用毋违。即时出了飞票,拘到城里城外打熟铁的,铸生铁的,打
熟铜的,铸生铜的,火速齐赴铁锚厂听用毋违。即时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
仰各省直府、州、县、道,招集铁行匠作,星夜前赴铁锚厂应用毋违。这叫
做是个“朝里一点墨,侵早起来跑到黑;朝里一张纸,天下百姓忙到死。”
不日之间,无论远近,供应的钱粮一应解到;无论远近,铜铁行匠作一应报
齐。三宝太监坐了中席,王尚书坐左,马尚书坐右。各项委官逐一报齐,烧
了天地甲马,祭了铁锚祖师,开了炉,起了工,动了手。三位总督老爷归了
衙。只说“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那晓得这些匠作打熟铁的打不成锚,
铸生铁的铸不成锚,毛毛糙糙就过了一个月,只铸锚的还铸得有四个爪,打
锚的只打得一个环。
    却说这三位总督老爷,三日一次下厂,过了一个月,却不是下了十次厂,
并不曾见个锚星儿。这一日三位老爷又该下厂,下厂之时,先叫二十四名打
熟铁的作头过来。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一齐跪下,三宝老爷问道:“你们
打的锚怎么样哩?”众作头说道:“俱打成了一个箍。”三宝老爷道:“锚
倒不打,倒打个甚么箍?”叫:“左右的,把这些作头揪下去,每人重责三
十板。”众作头吆喝着道:“箍就是锚上甩的。”三宝老爷道:“那里锚上
有个箍?”众作头吆喝道:“老爷在上,岂不闻锚而不秀者有一箍?”三宝
老爷听之大怒,骂说道:“你这狗娘养的,你欺负咱不读书;咱岂不知‘苗
而不秀者有矣夫’!你怎么敢谎咱‘锚而不秀者有一箍?’坐他一个造作不
如法,准违灭圣旨论,该斩罪。”即时请过旨意,尽将二十四名作头押赴直
江口,枭首示众。可怜二十四个无头鬼,七魄三魂逐水流。
    却说斩了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方才来叫这二十四名铸生铁的作头。
这二十四名作头说道:“你我今番去见公公,再不要说书语,只好说个眼面
前的方言俗语才是。”及至见了三宝老爷,老爷问道:“你们铸的锚怎么样
哩?”众作头说道:“小的们三番两次,还不曾铸得完。”老爷道:“工程
不完,也该重责三十板。”叫声:“左右的,踹下去打着。”众作头吆喝道:
“小的们禁不得这等打。”三宝老爷道:“怎么禁不得这等打?”众作头道:

  “小的们是铁铸的韸韸①,禁不得这等打。”三宝老爷闻之,又发大怒,骂说
  道:“你这狗娘养的,倒不把铁去铸锚,却把铁来铸你的韸韸;坐他一个侵
  盗官物满贯,该斩罪。”请了旨意,又将这二十四名作头押赴横江口,枭首
  示众。可怜二十四个韸韸鬼,一旦无常万事休。
      却说铁锚厂里杀了四十八个作头,另换一班新作头,更兼各省解来的铜
  匠、铁匠看见这等的赏罚,那一个不提心,那一个不挈胆,那一个不着急,
  那一个不尽力,那一时不烧纸,那一时不造锚。只是一件,铸的铸不成,打
  的打不成,不好说得,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三位总督老爷见之,也没奈何,
  欲待宽纵些,钦限又促;欲待严禁些,百姓无辜。三位老爷只是焚香告天。
  愿求铁锚早就。
      忽一日,三位老爷坐在厂里,正是午牌时分,众匠人都在过午,猛然间
  作房里啰啰唣唣,泛唇泛舌。三宝老爷最是个计较的,叫声:“左右的,你
  看作房里甚么人跋嘴?”这正是:猛虎坐羊群、严令肃千军。一霎时拿到了
  作房里跋嘴的。老爷道:“你们锚便不铸,跋甚么嘴?”那掌作的说道:“非
  干小的们要跋嘴。缘是街坊上一个钉碗的,他偏生要碗钉,因此上跋起嘴来,
  非干小的们之事。”老爷道:“钉碗的在那里?”那掌作的说道:“现在小
  的们作房里面。”老爷道:“拿他来见咱。”
      左右的即时间拿到了钉碗的。那钉碗的老大的有些惫懒,自由自在,那
  里把个官府搁在心上?走到老爷的面前,放下了钉碗的家伙,深深儿唱上一
  个喏。左右的喝声道:“嗒,钉碗的行甚么礼?”那钉碗的说道:“‘礼之
  用,小大由之’。百官在朝里,万民在乡里,农夫在田里,樵夫在山里,渔
  翁在水里,就是牧牛的小厮也唱个啰哩,这都是礼。我岂没有个礼?”老爷
  道:“你既是这等知礼,怎么又钉碗营生?”钉碗的道:“小的钉碗就是个
  礼。假如今日钉得碗多,就是礼以多为贵,假如今日钉得碗少,就是礼以少
  为贵。假如今日事繁,就是礼以繁为贵。假如今日事简,就是礼以简为贵。
  岂谓知礼者不钉碗乎?”老爷道:“既是钉碗的,你钉你碗罢,怎么到咱作
  房里来?”钉碗的道:“老爷作房里有千万个人吃饭,岂可不打破了几个碗,
  岂可没有几个碗钉?这叫做个‘一家损有余,一家补不足’。”老爷道:“你
  既寻碗钉便罢了,怎么在这里高声大气的?”钉碗的道:“小的那里是高声,
  只有老爷是指日高升。小的那里是大气,只老爷是个君子大器。”三宝老爷
  道:“原来这个人字义也不明白。”钉碗的道:“字义虽不明白,手艺却是
  高强。”老爷道:“你有些甚么手艺?”钉碗的道:“倒也不敢欺嘴说,小
  人碗也会钉,钵也会钉,锅也会钉,缸也会钉,就是老爷坐的轿,我也会钉,
  就是老爷你这个厂,我也会钉,就是老爷你这个锚,我也会钉。”三宝老爷
  平素是个火性的,倒被这个钉碗的吱吱■■,这一席话儿不至紧,说得他又
  恼又笑。况兼说个会钉锚,又扦到他的心坎儿上,过了半晌,说道:“你这
  个人说话也有些胡诌哩!钉碗、钉钵、钉锅、钉缸,这都罢了,就是钉轿,
  也罢了,只说是钉厂,一个厂怎么钉得?”钉碗的道:“除旧布新,也就是
  钉。君子不以辞害意可也。”老爷道:“一个锚怎么钉得?”钉碗的道:“造
  作有法,也就是钉。”老爷心里想道:“这莫非是个油嘴?岂有个钉碗的会
  造锚哩!”沉思半晌,还不曾开口,王尚书在左席晓得老爷的意思,说道:
  “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这等小人之言,何足深信。”马尚书坐在右席,
① 艎艅(huángyú,音皇余)——一种船。

  说道:“夫人既有大言,必有大用,岂可以言貌取人!莫非是这些匠人有福,
  铁锚数合当成。”故此马尚书说出这两句话来。这两句话儿不至紧,把个三
  宝老爷挑剔得如梦初醒,如醉方醒,猛然间心生一计,说道:“口说无凭,
  做出来便见。”钉碗的道:“是,做出来便见。”老爷叫声:“左右的,看
  茶来。”左右的捧上茶来。老爷伸手接着,还不曾到口,举起手来,二十万
  里只是一拽,把个茶瓯儿拽得一个粉碎,也不论个块数。老爷道,“你既是
  会钉碗,就把这个茶瓯儿钉起来,方才见你的本事。”钉碗的道:“钉这等
  一个茶瓯儿,有何难处!只是一件,天子不差饿兵,功懋懋赏②。老爷要小人
  钉这个碗,须则是饮小人以酒,饱小人以肉,又饱小人以馒首。”老爷道:
  “你吃得多少哩?”钉碗的道:“须则是猪首一枚,馒首一百,顺家槽房里
  的原坛酒一坛。”老爷道:“这个不打紧。”即时取酒,取猪首,取馒首。
  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取酒的先到,老爷道:“有酒在此,你可饮去。”只
  见他一手掮将下去,一手拔开泥头,伸起个夺钱伍,不管他甜酸苦涩,只是
  一■③。这一■不至紧,就■干了半坛。左右的说道:“你也等个看来进酒哩。”
  钉碗的道:“先进后进,其归一也。”须臾之间,取猪首的取了一枚猪首来,
  取馒首的取了一百馒首来。你看他三途并用,一会儿都过了作。老爷道:“你
  今番好钉茶瓯儿了。”钉碗的道:“承老爷尊赐过厚了些,待小人略节歇息
  一会,就起来钉着。”这一日,三宝老爷且是好个磨赖的性子,说道:“也
  罢,你且去歇息一会就来。”
       老爷也只说是歇息一会就来,那晓得他倒是个陈抟④的徒弟,尽有些好睡
  哩。一会也不起来,二会也不起来,三会也不起来。老爷等得性急,叫声:
  “左右的,快叫他起来。”左右的就是叫更的一般,他只是一个不醒。老爷
  急将起来,叫声:“左右的,连床抬将他来。”真个是连人连床抬将出来,
  放在三位老爷面前。好说他是个假情,他的鼾响如雷;好说他是真情,没有
  个人叫不醒的。把个三宝老爷只是急得爆跳,没奈何,叫声:“左右的,拿
  起他的脚夹将起来。”左右的把两个拿起他的脚,把两个拿了夹棍夹起他的
  脚来,他只是一个不醒。只见把个索儿收了一收,把个榔头儿敲了几下,那
  荡头的长班平空的叫将起来。老爷道:“叫甚么?”长班道:“敲得小的脚
  疼哩!”老爷道:“敢是敲错了?待咱来看着你敲。”老爷亲眼看着拿榔头
  的,却又敲了一敲,恰好是第二个长班叫起来,说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
  哩!”老爷道:“再敲!”及至再敲了一敲,第三个长班又叫将起来,说道:
  “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爷道:“既是这等,且放了他的夹棍,选粗板
  子过来。”叫声:“板子。”只是拿板子的雨点儿一般来了。老爷叫声:“打!”
  只见头一板子就打了捺头的腿,第二板子就打了捺脚的腿。老爷叫声:“再
  打!”第三板子就打了行杖的自家腿肚子。老爷道:“这是个寄杖的邪法儿。”
  王尚书道:“既是邪术,把颗印印在他的腿上,再寄不去了。”三宝老爷就
  把个总督印信印在他的腿上,叫声:“再打!”再打就寄在印上,打得个印
  吱吱的响。马尚书道:“不消费这等的事罢,莫若待他自家醒过来,他决有
  个妙处。”三宝老爷也是没有了法,只得叫声:“各长班且住了。”住了许
  久,还不见他醒来。老爷道:“抬下去些。”果真的抬到丹墀里面。
② 舴艋(zéměng,音泽猛)——小船。 ③ 艨艟(méngchōng,音蒙冲)——古时战船。 ④ ■(diā,音貂)——吴船。
        o

      看看的金乌要西坠,玉兔要东升,三位总督商散罢。只见他口儿里“吽”
  了一声,两只脚缩了一缩,两只手伸了一伸,把个腰儿拱了两拱,一毂碌爬
  将起来,就站在三位老爷公案之下。老爷道:“你这小人,贪其口腹,有误
  大事。”钉碗的道:“起迟了些,多钉几个碗罢。”老爷道:“老大的只有
  一个茶瓯儿在那里,说甚么多钉几个。”钉碗的道:“把瓯儿来。”左右的
  拾起那个碎瓯儿与他,瓯儿原本是个碎的,左右的恼他,又藏起了两块,要
  他钉不起来。哪晓得他钉碗全不是这等钻眼,全不是这等钉钉,抓了一把碎
  磁片儿,左手倒在右手,右手倒在左手,口里吐了两口唾沫,倒来倒去,就
  倒出一个囫囵⑤的瓯儿来,双手递与三宝老爷。老爷见之,心上有些欢喜,还
  不曾开口,钉碗的道:“再有甚么破家破伙?趁我们手里钉了他,永无碰坏。”
  老爷叫声:“左右的,可有甚么破败家伙拿来与他钉着?”老爷开了口,那
  些左右的就不是破的也打破了,拿来与他钉着。一会儿盘儿、碗儿、瓯儿、
  盏儿、钵儿、盆儿就搬倒了一地。你看他拿出手段来,口里不住的吐唾沫,
  手里不住的倒过来,一手一个,一手一个,就是宣窑里烧,也没有这等的快
  捷。一会搬来,一会搬去。
      三宝老爷心里想道:“此人非凡,一定在造锚上有个结果。”故意的问
  他道:“你说是会钉锚,你再钉个锚来我看着。”其人道:“老爷,你有坏
  了的锚拿来,与我钉着。老爷若没有坏了的锚,我便与你造个新的罢。”老
  爷道:“你若兴造得锚起来,咱们奏过天廷,大大的赏你一个官,重重的赏
  你几担禄。”钉碗的道:“我也不要官,我也不要禄,我也不要后面的赏。”
  老爷道:“你要怎么?”其人道:“我只是头难头难。”老爷道:“怎么个
  头难头难?”钉碗的道:“就在起手之时,要尽礼于我。”老爷道:“怎么
  尽礼于你?”钉碗的道:“要立一个台,要拜我为师。要与我一口剑,许我
  生杀自如。要凭我精造,不许催限。”老爷道:“筑一个台也可,拜你为师
  也可,与你一口剑也可,许你生杀自如也可,只是不许催限就难。”钉碗的
  道:“怎么不许催限就难?”老爷道:“却有个钦限,岂由得咱们?”钉碗
  的道:“钦限多少时候?”老爷道:“钦限一百日。”钉碗的道:“一百日
  也,还后面日子多哩!”老爷道:“此时已过了四十多个日子。”钉碗的道:
  “余有六十日还用不尽哩!”老爷道:“既是六十日用不尽,这个就好了。”
  王尚书道:“就此筑台,拜了他罢。”马尚书道:“还须奏过了朝廷,才为
  稳便。”三宝老爷道:“马老先儿言之有理,待咱明日早朝,见了万岁爷,
  奏过了此事,才来筑台拜他为师。”又叫钉碗的来问他道:“你叫做甚么名
  字?甚么乡贯?咱明日好表奏万岁爷的。”钉碗的道:“小人是莱州府蓬菜
  县人氏,也没有个姓,也没有个名字。只因自幼儿会钳各色杂扇的钉角儿,
  人人叫我做个钉角儿。后来我的肩膊上挂了这个葫芦,人人又叫我做葫芦钉
  角。”三宝老爷道:“今文从省,就叫做个胡钉角罢。”三位老爷一面起身,
  一面吩咐委官厚待那胡钉角,待明日奏过朝廷,拜他为师。
      却不知这三位老爷明日奏过朝廷,有何旨意,又不知这个钉碗的拜了为
  师。有何德能,且听下回分解。  
⑤ 绋C (fúxǐ,音幅洗)——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