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渡路美食:一辈子生活在白云下面 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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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生活在白云下面

鲍尔吉·原野

《 人民日报 》( 2011年08月17日   24 版)

  自来水  

  堂兄朝克到我家来,对我的书房、音响和跑步机都没发表什么意见,微笑着。他眯起眼睛,对着音箱的网罩向里面看,什么也没看到。里面是纸盆和木头,他摇摇头。朝克对我家最为赞许、由此对我产生敬意的事物你猜是什么?我真舍不得说出来,是——自来水。

  他在我家吃喝几天,突然问:你家的水从哪里弄到的?我说自来水,他疑惑,说井在哪儿?

  我哈哈笑了,这是楼房,哪有井?领他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哗——朝克后退了一步,自语“跟公社的一样”。我说跟哪儿的都一样。他摇摇头,不,跟公社的一样。我说对,跟公社的一样。

  没事时,朝克背手观赏水龙头,掏出手绢擦镀铬闪亮的水龙头,轻轻地、一点点拧开。水由细淌到奔放。朝克沾点水,用手指捻捻,放鼻下闻闻,伸舌头舔舔。朝克太崇拜这个水龙头了,低头从它的眼儿往里看。可惜龙头是个弯,使他看不到水的真相,更看不到自来水公司工作的情形。

  朝克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真是有福气的人,有这个好东西。他指水龙头。你一打开就有水,对吧?我说对。朝克拍我肩头,你真是有福气的人。是的,有这种福气的人在沈阳还有700多万呢。但我没说,怕他不相信。朝克宁愿相信自来水是我写作有成绩,国家对我独有的赏赐。

  那么,又过了几天,他问我——水是从哪儿来的呢?这问题过了好几天才问,太沉着了。我简单地说,水库、自来水公司、管网、加压站。他摇摇头,说,你这个水龙头接在墙上。他拍拍墙,墙里面有水吗?白说了。我说墙里边有一根铁管,一直接到北京,水是从北京颐和园流过来的。他脸上皱纹次第打开,笑了,说你说的是对的。

  对比朝克,我真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整天想这个想那个,没想到家里有一个自来水,想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这是多么大的恩典,跟公社的一样。我应该再写一首诗贴在水龙头边上,向它致谢。

  想来想去,“自来水”这个称谓起得好。自来水,多有诗意。除了天上降雨,水何尝自来?水,这么宝贵的东西,这么容易漏洒,捧都捧不起来的东西竟藏在我家貌不惊人的水龙头里,我也开始崇拜自己并向发明“自来水”这个词的那个人遥致敬意。这个名字比铁道部(应为铁路部)、火车(应为电车)、汽车(应为油车)的名字起得都要好,跟可口可乐的译名一样好。我把自来水翻译为蒙古语的“自己跑来的水”,朝克深为赞同。他家干旱,一般说,打十眼井也没一眼出水。出水的井打井费5000元,不出水的交2000元工钱。

  云打架

  有时,我会遇到别人的问询:你老家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草原吗?

  我答不上来,迟疑,不知从哪儿说起。

  我迟疑,是由于草原没法描述,它宽广而且单一。草原静得好像时间都在打瞌睡,低头看,一朵小花微微摇摆,像与别的花对话,蚂蚱随人的脚步弹到半空。回头看,人的影子被拉出两米多长,这是早晨。躺在地皮上的老鸹草的蓝花在见到阳光之前还不肯开放。

  说草原,谁都说不流畅,只有旅游者才会说出一些观感,就像说大海,怎样才能把海说清楚呢?给每朵浪花做上记号,便于你的讲述吗?海边的人说不清海有多少朵浪花,每朵浪花长什么样。像吉尔博特说的:希腊的渔人不到海滩嬉戏。

  草原在每个人心中不一样。对家在草原的人而言,它是故乡,而非旅游区。草原于我,是一团重重叠叠的影像。想到马,马在奔跑的马群里转身,鬃毛挡住偏向一旁的头颈。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从四胡的弓弦声中款款而出。说书的屋子有漆黑、飘着茶梗的红茶缸,旱烟的雾气缭绕着牧人一张张倾听的脸。说书人惯用嘶哑的嗓音,像上不来气,医学称为呼吸窘迫或肺不张,而他有意如此,嘈杂的琴声接上他后半截的气。我想起冰凉的洋铁皮桶里的鲜牛奶;想起天黑之后草叶散发的露水的气味;想起饮水的羊抬头叫一声,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线;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关在带盖的箱子里;想起马,桩子前雪青马的蹄子踏出新鲜的黄土。

  这些记忆像解体的卫星碎片在大气层里茫然飞翔,没办法把它组合成完整的故事。我能跟问我的人说这些事吗?别人听不懂。还有磨出好看花纹的榆木炕沿,漂在水缸里终年湿沥却不腐烂的葫芦瓢,小红蜘蛛正在房梁上拼命奔跑。

  我读过一篇国外语音学家的文章,说结巴是因为元音和辅音急于一起冲出来,结果堵车,谁都出不来。我对草原的印象也像一个口吃者——印象的雪球堵住了大门。

  今天我对草原的记忆只剩下一样东西——云。地上的事情都忘了,忘不掉的是草原无穷无际的云。骑马归家的牧人,挤奶的女人,背景都有云彩。清早出门,头顶已有大朵的白云,人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老家的人一辈子都在云的底下生活。早上玫瑰色的云,晚上橙金色的云,雨前蓝靛色带腥味的云。他们的一生在云的目光下度过,由小到大,由大到老,最后像云彩一样消失。云缠绵,云奔放,云平淡,云威严,云浓重,云飘逸,云的故乡在草原。在异乡,我见到的最少的就是云,城市灰蒙蒙的雾气屏蔽了云。偶见零散的白云,一看就是进城串门的乡下云。有一次,我跟大姑姥爷到林西县拉盐,我躺在牛拉的木轮勒勒车里睡觉。大姑姥爷突然停车,拉我起来看。我问看什么?他指着天:那两朵云彩打起来了,像摔跤一样。我看去,两朵云立在天边,如决斗。他坐下抽烟,乐。看云打架比看人打架文明。他跟我说话间,云没了,大姑姥爷很惋惜,把烟袋锅掖进裤腰带,连吐几口唾沫。那年我七八岁,他七八十岁。大姑姥爷跟猫狗说话,跟豆角说话。他曾说,每个死去的人都会被云接走。他告诉我仰望云彩要带敬意。云打架让他乐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像掰开的西红柿一样。

  月光下的白马

  我住在牧民香加台的家里。那天晚上到公社听四胡演奏的比赛,回来快后夜两点了。刚要推门,听马厩传来沙沙声。子夜的月亮转到了天空的右边,正好照在马厩里,白马低着头嚼夜草。

  月亮比前半夜更亮。亮这话也不对,像更白。两寸高的小草都拖着一根清晰的影子,屋檐下压酸菜的青石变为奶白色,砖房的水泥缝像罩在房子外的渔网。

  马抬起头,见我没有丝毫惊讶,大眼睛依然安静,鼻梁有一条菱形的青斑,它的脸庞和脖颈的血管粗隆。

  马站着睡觉,我从小就对此感到奇怪,到现在也没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此刻惊讶的是,月光下的马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动物。人类民间故事里有狼和羊的故事,有熊和老虎的故事,狐狸的故事最多,这一点狐狸自己都不知道。民间故事却很少说到马,《西游记》也没让唐僧的白龙马参与到太多不着调的事情当中。“默默”这个词最适合于马。

  香加台的白马抬起头,看着马厩外边的花池子,披一脸的月色。三色堇的花瓣开累了,仰到后背;一株弯腰的向日葵,花蕊被人捋去了一半,露出带瓜籽的半个脸。马看着它们,没什么表情,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

  马的眼睛没有猫的警觉、狗的好奇,也没有猪的糊涂。对半夜有人参观马厩,马好像比人更宽容。从眼神看,马离人间的事情很远,离故事也远。而猫狗的惊慌哀怨、忠勇依赖证明它们就在人中间。

  马缓慢地嚼草,好像早晚会嚼出一个金戒指来。我想,把“功课”这个词送给马蛮贴切。马嚼草与蚕食桑叶一样,仿佛从中可以构思出一部歌剧来。故事的旋律怎样与人物旋律相吻合,乐队与人声怎样对位,这些事需要彻夜不眠地思考,需要嚼干草。我从小在我爸“不要狼吞虎咽”的规劝中长大,几年前终于得了胃病。我觉得我爸的规劝像在空中飞了几十年的石子,最后落了地。我之狼吞虎咽、之不咀嚼、之消化液不足,让胃承担了负累。如今我看马慢嚼、看小猫每顿只吃几口饭、看公鸡一粒一粒地啄食,觉得它们都比我高明,虽然它们的爸什么也没说。

  香加台每天早上骑这匹白马出去飞奔,像办公事,实际什么事也没办。他说马想跑一跑,马不跑就要得病了。香加台的马从毯子似的山坡跑下来,尾巴拉成直线,它的两个前蹄子像在跨越栅栏。马飞奔,像我们做操那么简便。

  马跑完,香加台牵着它遛一段路,落落汗。蒙古人从马背上跨下来,双脚着地就显出了笨。他们走得不轻捷、不巧妙。没有马,他们走路沉重得不像样子。

  月光下的白马嗅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鼻梁,它密密的睫毛挡不住黑眼睛里的光亮。我忽然想起在锡林郭勒草原,一匹飞驰的白马背上有个小孩,敞开的红衣襟掠到后腰。马在一尺多高的绿草里飞奔,小孩像泥巴粘在马背上。那匹马好像又回到了眼前,在月光下如此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