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充嘉陵到成都汽车站:阿袁: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7/04 04:27:59
阿袁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     顾博夫妇第一次到中文系试讲的时候,把中文系的老师都吓了一跳。
  两人的落差实在太大,是天上人间的那种落差。顾言博士身体修长,不是一般的修长,是十分修长,站在讲台上,脑袋差不多和黑板的上沿齐了。而夫人陈小美娇小玲珑,也不是一般的娇小玲珑,是十分的娇小玲珑,站在高大的讲桌后面,整个人几乎找不着,只见一个小脑袋在那里,还总低着,黑糊糊的,和黑板打成一片。声音也低,低成了莺声燕语。还不是早晨出去觅食的唧唧喳喳的莺燕,而是傍晚倦了归巢的有气无力的莺燕。
  这是写作教研室主任俞非的比喻。俞非年轻时是个诗人,后来呢,成了诗歌批评家,是师大偶像级的教授。当然,这样讲有些不准确了,如果用英语表达这个句子,意思就会更清楚,因为“is”要用“was”,也就是说,俞非是师大当年偶像级的教授,而现在,已经沦落了。沦落的标志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俞非到食堂去买馒头的时候,再也不会享受到特别待遇,别说食堂里的师傅不认得他,就是在那儿吃饭的学生们,也没几个过来打招呼的。这是自然,诗歌现在都不吃香了,更别说诗歌批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俞非平日的声气就有些幽怨,对人对事的看法亦有些刻薄。因为有诗歌的才华做底子,那刻薄还是升华了的刻薄,很文学很诗意,一说出来,总是很快就在中文系流行开来。这让失意的俞非略感安慰,也因为这个略感安慰,俞非更加沉迷于品评人物了,且品评的水平愈来愈高,愈来愈绝,总是三言两语,就让人形神俱备,简直有《世说新语》的风采。系主任陈季子因此建议他弄一个新版的《世说新语》,好流芳百世。这当然有讽刺和调笑的意思,但讽刺和调笑之余,也替俞非指出了一条学术之路。
  不过,就对陈小美老师的比喻而言,俞非还不是最刻薄的,最刻薄的是姚丽绢。姚丽绢是比较文学点的教研室主任,用的是比较文学的方式,说顾言博士和夫人陈小美是鹤与鸡,是鸿鹄与麻雀,是天鹅与癞蛤蟆——当然,最后一个比较比喻,是在私底下和陈季子说的。陈季子和姚丽绢的关系很好,两人既是领导与被领导,又是大学同学,还是有点儿镜花水月情意的男人与女人,关系十分多义且美好,也因为这多义和美好,姚丽绢在陈季子面前,说话和行事,向来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而且这一次姚丽绢之所以这么刻薄,还有很充分的理由。因为陈季子要把陈小美放在姚丽绢的教研室,这是当然,陈小美的专业是世界文学,不安排在比较文学教研室还能安排在哪个教研室?可姚丽绢那儿压根不缺老师了,至少不缺陈小美这样的老师。如果是顾言进她那个点,她还是很乐意的。她们那个点,博士相对少,男老师也相对少,大多是些科研能力不行而无比热衷于上基础课的女老师,因为这个,她早就在陈季子面前抱怨过几回,要陈季子注意生态平衡。陈季子总莞尔一笑,生态平衡自然是十分重要的,但他是系主任,要注意的生态平衡不仅是比较文学点的生态平衡,而是全中文系的生态平衡。比较文学点虽然都是女的,但文艺理论点呢,又差不多都是男的,从全局来看,雌与雄的比例,还是相当的。
  顾言就在文艺理论点。文艺理论点这两年打算申报博士点,所以要加强科研力量。顾言的科研是很厉害的,在校期间就在CSSCI的杂志上发表了好几篇论文,也拿到过教育部的课题。不仅如此,他还师出名门,他的博导,在圈内是很有影响的一个人物,近几年来都是文艺理论博士点的评审委员。也就是说,师大的中文系要拿下这个专业的博士点,有可能顾言的博导是个关键,至少是个能说上话的主儿。所以,中文系引进顾言,也是有着曲径通幽的打算。
  但引进顾言就必须解决陈小美的问题。陈小美只是个硕士,按师大现在的政策,硕士只能是教辅人员,做教务员,班主任,或到系资料室工作,总之不能到教学岗位上。但顾博夫妇不同意,顾博夫妇说,他们也联系了另一所高校,人家连试讲都省了,直接把陈小美的课程都安排好了,一门外国文学史,另一门当代外国文学作品选读。那所高校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申报博士点,是师大最直接最强大的竞争对手。陈季子这下子才慌了,赶紧打报告到校长那儿。陈小美作为特例,来到了中文系的讲台上。
  试讲当然只是走走过场,不管是谁,哪怕是校长的小姨子,要想成为师大的老师,之前也必须要试讲的,这是师大的规矩,是师大优秀的历史传统。但这传统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一种游戏。因为讲课行不行,有没有做师大教师的资格,其实都由不得听课的教授们,而是上头早决定了的。教授听课的全部意义,在于挣那五十块的听课费,有时还能挣更多,有一百块或一百五十块,因为同时要听好几个人的试讲,比如顾博夫妇这一次,就同时让五位教授副教授在一个下午十分轻松地挣了一百块。和自己辛苦上课比起来,听课还是件惬意的事。
  当然,这惬意还不仅仅是因为挣了那点碎银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坐在那儿随意议论和批评试讲老师的机会。平日议论别人是有些不道德的,但听课时议论,那就是工作的一部分了。他们虽然不能影响校方的决定,但议论和批评的自由和快乐还是会充分利用的。议论和批评一部分关于专业,还有一部分和专业无关,完全是试讲老师的妍媸姿态,特别是女老师的妍媸姿态。比如有些女老师的打扮太招摇了,或者口红的颜色太鲜艳了,或者一颦一笑之间有些轻浮了,甚至女老师的哪个部分的长相长势,都在听课教授们的批评范畴之内。当然要在批评范畴之内,这是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好比分析一篇文章,你不仅要分析它的内涵,还要分析它的结构和表现手法。
  陈小美的内涵一般,结构和表现手法也一般。依姚丽绢的意思,当然是不能进她的教研室的。然而陈季子不会依姚丽绢的意思,哪怕他们的关系十分美好,也不会依她。陈季子不仅要从系里的利益出发,也要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他是文艺理论点的硕导,一旦文艺理论博士点批下来,他是第一个要成为博导的,在如此重大的事情面前,他哪里会在意姚丽绢的态度呢?
  所以姚丽绢十分不满。姚丽绢对陈季子说,你要一只鹤,让我要一只鸡;你要一只天鹅,让我要一只癞蛤蟆,一只麻雀。陈季子,你缺德不缺德?
  陈季子呵呵地笑,说,你才缺德呢,这样损人家陈小美老师。
  
  顾博夫妇的落差现在成了中文系老师的斯芬克斯之谜。老师们十分费解,不明白顾言博士为什么会娶陈小美,就如不明白查尔斯王子不要戴安娜而要卡米拉一样。顾言显然是个美男子,不需要有很好的审美能力,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顾言玉树般的风度,而陈小美的长相,真如一只麻雀,小,而且灰扑扑的,一眼看过去,眉眼都有些看不清。
  可就是这么一只灰麻雀,现在栖在顾言这棵高大的玉树上。
  倘若陈小美是个博士,而顾言作为家属被照顾进来,这事儿就合逻辑了。中文系的马理智老师就是这样的。马理智也英俊,也倜傥,在顾言来中文系之前,被学生评为中文系第一美男,女学生朱七七曾经在俞非的写作练习课上,形容马老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而马理智的夫人姜琳娜,却如狗尾巴草一样普通,这普通差不多伤害了全中文系女学生的感情,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呢?怎么可以这样草菅人命,这样暴殄天物呢?但女老师却十分理解马理智的选择,毕竟人家姜琳娜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博士后,又在学校外事处做处长。大树底下好乘凉,以马理智那样懒散颓废的性格,找姜琳娜,实在是一种偷懒的好办法。还有陈季子,自己也算春风得意,老婆却是个在学生宿舍边上摆小摊的裁缝,即使这样,也没有谁觉得他们不合适,因为陈师母虽然是裁缝,却长得好,丹凤眼,柳叶眉,肌肤胜雪,年轻的时候,被师大的学生戏称为隔壁的裁缝西施。即使现在五十多了,也还是细腰婀娜,风韵犹存。而陈季子,身材短小,细眼,大嘴,乍一眼看过去,简直和穿了衣服的鸭嘴兽差不多,因此,在师大男老师的眼里,陈季子娶陈师母,不冤,不仅不冤,而且还占了很大便宜的。
  所以,自然界的所有生物都有自己的逻辑的,马理智的逻辑女老师懂,陈季子的逻辑男老师懂,可顾言的逻辑呢?
  不论男老师,还是女老师,都不懂。
  不懂就如鲠在喉,这是搞学问落下的毛病,什么事不弄个明白,就郁闷。但这事要弄明白也不容易,又不比做学问,可以上图书馆,可以上资料室,还可以开个研讨会和同行研讨研讨。但这事不同,这是人家的隐私,不可能靠图书馆或研讨会解决,只能自己琢磨了,至多在私底下,和关系好的同事嘀咕几句。
  
  对同事的好奇,顾博夫妇似乎浑然不觉。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校园里,成为师大校园的一景。师大年轻夫妇出门,尤其是中文系的年轻夫妇出门,多是手挽手的,因为有风花雪月的自觉,但顾博夫妇显然挽不成,落差太大,一挽,陈小美就如挂在顾言手边的一个物件,完全没有执子之手的美感和浪漫。他们甚至没办法比翼双飞,每次系里开完会,他们也是一起并肩往外走的,可走了不到五十米,就成了一前一后的格局。没办法,两人腿的长度差别太大,顾言走一步,相当于陈小美走两步。这样一来,陈小美要想赶上顾言,就要保持小跑的状态。事实上,陈小美走路的样子,完全是日本女人式的趋步。可即使这样,顾言仍然要隔段距离就停下来,等一等陈小美,不然,两人就没有办法一起到达一个目的地。
  他们住在师大的潇湘馆。所谓潇湘馆,不过是师大的青年教工楼,因为楼前有几竿竹子,也因为当年外语系的美人沈小黛在这儿住过,所以这楼就被师大年轻的男老师戏称为潇湘馆了。潇湘馆从前是师大最热闹最喧哗的所在,但现在已是十分破败了,即使刚分来的年轻老师,也没几个愿意在那儿住的。因为居住条件实在太恶劣了,简直恶劣到不人道的地步。厨房不到三平方米,乌七八黑的;卫生间呢,更小,就在厨房边上,经常会堵,因此,整个潇湘馆就弥漫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水电也是没有保障的,有经验的老师都要用塑料桶储好满满一桶水,抽屉里也要备上蜡烛,以备正在洗澡或吃饭的时候突然停水停电。单身时在那儿苟且一年半载,那是没奈何,结了婚的夫妇再在那儿住,就近乎自虐了。
  在中文系的老师看来,顾博夫妇就是自虐。本来以他们的条件,他们完全可以在外面买一套房子,顾言是博士,进来时学校给了一笔安家费的,有十几万,即便他们原来一穷二白,这笔钱也完全可以作为房子的首付。陈季子原来也这么建议过,但顾言笑笑,说,还是住学校里面吧,住在学校里方便。
  住在学校里确实方便。不管是上课,还是到图书馆,或者到行政楼办事,都只有几百米的事儿,顾言的腿那么长,稍抬一抬,就到了,不仅锻炼了身体,而且还省了一笔交通费。住在外面的老师,不管是自己开小车来的,还是打的或坐公车来的,都要一笔不小的开销。即使骑电动车或自行车,也麻烦,甚至也昂贵。俞非一个月里就被偷了两辆自行车,都是捷安特运动车,一千多一辆的。算起来,比打的还不划算。
  当然,交通费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以后小孩读书的事。虽说现在陈小美的肚子还是一马平川,但迟早总要山峦起伏的,所以要未雨绸缪。师大有自己的幼儿园和附小,条件很好,离潇湘馆也近,不过百把米的距离。这些资源,如果不充分利用,实在太可惜了!
  这些话都是顾博和陈季子闲谈时表达出来的生活见解。顾博其实不喜欢闲谈的,太浪费,有那多余的唾沫,不如多上几节课。师大的课时费虽然不高,正教授一节课六十块,副教授只有五十,而讲师则更少,四十。顾博的职称是讲师,但因为是博士,按师大的政策,可享受副高的待遇。一上午的课上下来,唇焦舌燥,也就是挣两百块,有时还没有,因为要扣掉百分之五的所得税。可再少,也比闲谈强,闲谈一上午,一个子儿也拿不着。俞非就常常闲谈的,和马理智两人待在资料室,面前摆本书,一根烟,一杯茶,云里雾里的,一上午就过去了。这让顾博看不起,顾博虽然比他们年轻,但在对生活的态度上,却是更积极的。
  但顾博和陈季子在一起时,其实也聊天的。一般都是课间休息,或者外出开会时,不耽误工夫,还和领导联络了感情,这就有价值了,和俞非、马理智那种漫无边际的闲谈有天壤之别。他们有时聊聊专业,有时聊聊生活。陈季子虽然是前辈,可不论在专业上,还是在生活上,认识似乎也不比顾博更深刻。
  偶尔他们会聊到陈小美。当然不会是很突兀的,而是自然而然地转到那儿。陈季子虽然专业上、生活上不一定比顾言强,但聊天的艺术那是炉火纯青的。在陈季子的循循善诱之下,不到半年,顾言和陈小美的婚姻秘密,终于半白于中文系。
  还有半白要归功于姚丽绢。姚丽绢的对门是哲学系的赵志勇博士,而赵志勇在读博期间是顾言的对门,两人虽然没有深厚的友谊,但门对门住了三年半,对顾言的历史,还是有相当的了解。
  
  顾言娶陈小美之前,其实还有过两个女友的。
  第一个女友叫沈南,是外语系的系花,也是研究生楼的楼花。一天在食堂邂逅了顾言之后,惊艳,开始对顾言进行不屈不挠的追求。顾言对女人的审美基本还是文以载道的思想,认为过于华丽的形式有可能会损坏文章的思想。比如五代词,南朝的诗,都是这毛病。他欣赏朴拙的东西,《诗经》里的《国风》,文字里的甲骨,陶瓷里的青花,他都喜欢,而对于所有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他一概持敬而远之的态度。沈南在顾言看来,就属于这花里胡哨之一,所以要敬而远之。但顾言越远,沈南就越近。越近的结果,就是顾言的最后缴械——这是必然的,审美理论到底过于抽象了,它敌不过活色生香的沈南。
  然而他们的恋爱也就持续了半年,因为沈南的拂袖而去。拂袖的原因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顾言对陈季子这么说。比如两人出去逛街——逛街这种事,是顾言最深恶痛绝的,一般情况下,顾言都会断然拒绝沈南的这种浅薄建议。但也有拒绝不了的时候,在十分缠绵和温柔的语境下,顾言刹那间也会丧失意志,失去习惯的方向感。沈南指东,顾言就往东了;沈南指西,顾言就往西了。但顾言的迷糊也仅止于此。因为当沈南有进一步的要求——特别是物质要求时,顾言就会如梦初醒。沈南逛街最热爱试衣服,她窈窕、曲线优美,什么衣服往她身上一穿,都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美感。但这美感只有沈南孤芳自赏,顾言是不赏的。不管沈南在顾言面前怎样旋转怎样暗示,顾言都面无表情沉默是金。每次沈南都悻悻然,讪讪然。悻悻讪讪多次之后,对顾言的爱也就烟消云散了。
  顾言也任她烟消云散。不然又如何呢?当她半年的男朋友,顾言就感觉力不从心了,哪还敢做她一辈子的老公,到时怕不要变成《聊斋志异》里那和狐狸精同居的面黄肌瘦的书生?
  之后便是姜绯绯。姜绯绯是顾言的师妹。在顾言和沈南恋爱的时候,她对沈南就十分嫉妒,肥水流了外人田,这是中文系女生的耻辱,尤其是姜绯绯的耻辱。要说,姜绯绯也是个美人,虽然单论姿色,在沈南之下,可姜绯绯有才华,能写一手风情妖娆的文章。这风情这妖娆,让博士楼里的许多男博想入非非神魂颠倒。但顾言竟然在这颠倒之外,这让姜绯绯几乎恼羞成怒了。一个外语系的女研究生,除了会说几句伦敦腔的英语,会穿了超短裙陪外教逛街,还会什么呢?但凡有点水准的男人,都不会被这样的绣花枕头所迷惑。每次一有机会,姜绯绯都会在顾言面前指桑骂槐地说几句诸如此类的关于沈南的谗言。
  果然就分手了,姜绯绯以为,师兄的分手是因为她,因为她的挑拨离间,也因为她的妖娆才华。
  知恩图报的方式是投怀送抱,当然是以犹抱琵琶的形式,然而顾言也懂。毕竟顾言三十多了,经历过书上的风月,也经历过沈南的风月。两人的爱情一开始也很好,姜绯绯不比沈南,沈南热爱物质生活,而姜绯绯热爱精神生活。对付女人的物质生活顾言力不从心,但对付女人的精神生活顾言却游刃有余。物质是不能超越的,人家要出有车,你不能拿两条腿来搪塞;人家要食有鱼,你不能拿萝卜青菜来搪塞。都是具体实在的要求,没有办法玩镜花水月的戏法。但精神生活不一样,精神生活是务虚。高山流水,风花雪月,满世界都是,不用上商场花一文钱买,无论是半夜起来坐在宿舍的阳台上看月亮,或者骑了自行车去几十里之外的西山看流苏桃花,或者哪儿也不去,只在房间里相拥着背诵着叶芝的诗。姜绯绯是叶芝迷,尤其迷他的《当你老了》,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背:“多少人曾爱过你容光焕发的楚楚魅力,爱你的倾城容颜,或是真心,或是做戏,但只有一个人!他爱的是你圣洁虔诚的心!当你洗尽铅华,伤逝红颜的老去,他也依然深爱着你!”每次背到这一段,姜绯绯的两颊就红艳艳的,如盛开的牡丹花一样,眼睛亦如暗夜里的星星那般闪烁。顾言觉得好笑,叶芝这个爱尔兰男人,真是虚伪透顶,明明是爱不上那如花的妩媚和倾城,才说要爱两鬓斑白老眼昏花的女人,真给他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女人,看他怎么爱?女人还真是天真,竟然就信了。但顾言还是很鼓励姜绯绯的这种天真,正因为她的天真,他才能几乎一毛不拔地享受着姜绯绯和姜绯绯的爱情。
  问题出在后面,他们同居了。三十多岁的爱情不仅需要阳台上的风花雪月,还需要一间能放下一张双人床的房间。之前他们是打游击战的,总是趁顾言房间里的哥们儿不在的时候,他们敏捷地放下窗帘,插上门闩,然后雷厉风行般的就把那事做了。顾言其实对这种去伪存真、去芜存菁的方式很满意的,但姜绯绯不满意,认为太苟且了,没有那一波三折曲径通幽的之前,也没有那一唱三叹余音袅袅的之后,整个过程没有一丁点儿审美意味,完全是为了解决生理问题。这让热爱精神生活的姜绯绯觉得有些屈辱,屈辱的结果是姜绯绯拒绝打游击战了。这是致命的,对风华正茂的顾言来说。没办法,他只好和博士楼里其他鸳鸯们一样,在外面租了一个房间,和姜绯绯开始了双宿双栖的同居生活。
  房租是十分昂贵的,学校附近的房子,哪怕是很破败的房子,也要价不菲。一间只有十平方米的单间,竟然一个月要三百块,还不包括水电费、煤气费。顾言从学校每个月能拿到的博士津贴,也就千把块,还要解决吃饭及其他,这样一来,就十分捉襟见肘了。所以,一开始,顾言有些指望姜绯绯能分担一半,至少一部分的房租。这是公平的,房子是两个人住,凭什么要他一个人负担呢?他有几次暗示过姜绯绯,但姜绯绯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故意假装不懂,从来没接过他的茬儿。这让顾言十分苦恼,然而也确实没好意思往明了说。有一次,和另外一个也在外面租房子的男博一起喝酒的时候,酒过三巡之后,顾言把他的苦恼说了出来。那位男博十分惊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按她女友的说法,她如花似玉的身子都给了他了,就理所当然地要寄生于他。
  这样的逻辑顾言不赞成。什么叫如花似玉的身子给了他,那反过来,他也给了她如花似玉的身子。她给了他快乐,但他也给了她快乐。每次看到姜绯绯如痴如醉的样子,顾言都坚信姜绯绯从他那儿得到的,一点也不比他从她那儿得到的少。既然这样,为什么姜绯绯不应该分担一些生活开销呢?
  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顾言后来就不大乐意掏钱包了。两人偶尔会一起上菜市场,挑好了虾或蟹,菜贩子也称好了,顾言去摸钱包,咦,忘带了?!姜绯绯只好自己付。逛书店也这样,姜绯绯很爱买书,不节制地买,顾言为此语重心长地劝过她,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书呢?网上有,图书馆有,朋友那儿也有。依顾言的意思,除了工具书,其他书一概没必要买,那些闲书如路边的花花草草一样,是闲景,是过眼烟云,想看,就到路边去看,或者看看别人家院子里的,看过了也就看过了,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把它们买到家里来。再说,你没办法向朋友借衣服鞋袜,借啤酒花生米,还不能借借书吗?姜绯绯却不这么想,姜绯绯最热爱的精神生活除了看风花雪月背叶芝的诗,就是逛书店买书了。在姜绯绯看来,女人买衣服是浅薄的庸俗的行为,但买书呢,性质不一样,是买的诗意升华。并且,枕上诗书闲处好,那种闲,是要闺阁养出来的,书是千金小姐,哪能借来借去呢?所以,姜绯绯一到书店,就有一掷千金的冲动。但偶尔,她的钱包却不能够让她一掷千金,这时候姜绯绯就会转眼看顾言——这也是习惯,她从前的男友从来都在身边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但顾言这时候却总不在,他或者还在书店的二楼,或者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总之离收银台很远,远到姜绯绯的眼神够不着。姜绯绯没办法,只好气咻咻地把她的千金小姐一个个往外请。
  这样的事发生多了,当然很伤害姜绯绯。但姜绯绯是个以精神自诩的女人,实在不好意思因为这种十分物质的事情和顾言闹别扭,至少表面上,她对顾言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当然,风花雪月的要求明显少了,如痴如醉的要求也明显少了——物质,尤其是细小的物质,最终都如白蚁,会一点一点噬空精神大厦的。但顾言没有察觉,或者察觉了也假装没察觉,总之还是经常性地忘带钱包,或者在该付钱的时候做东张西望状。姜绯绯也不说什么,冷笑着就上前把钱付了。
  后来,付钱基本就成了姜绯绯的事,即使房租,有两次都是姜绯绯交的——也是没办法,两人正在吃饭,房东就站在门口,而顾言好半天也没在他身上掏出钱来,一边的姜绯绯看不过去,啪地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三百块,拉长了脸递给房东。
  姜绯绯以为,至少这个钱,顾言会还她的,但顾言没有,还什么还?房子本来就是两人住的,按说,她应该和他轮流交房租,而现在,基本是他在负担。她偶尔交那么一两次,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些弦外之音姜绯绯到后来终于懂了,开始她以为他只是经济困窘,所以,每次付钱虽然也有些不高兴,可不高兴的同时,也还有小姐后花园救落难书生的古典情怀。可一旦明白顾言真实的意思之后,姜绯绯就觉得十分荒诞和不堪了!他们原来是这么南辕北辙的人,她从来不知道算计的,也不屑于算计,而他,一个大男人,一个外形十分气宇轩昂的男人,其作风却如一个裤带上吊钥匙的丫鬟一样。她这样一个热爱诗意生活的人,怎么能和一个丫鬟在一起生活呢?只能分手了,而分手的真实原因,姜绯绯到最后也没和顾言、和女友说破,说不出口。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吧,或者性格不和,或者世界观价值观不同,再或者,两人对生活有不同的审美方式。比如,她的前男友,一个物理学博士,没事时竟然很喜欢翘起兰花指嗑瓜子,就因为他这个十分女性化和世俗化的习惯,她和他分手了!这样的分手理由姜绯绯觉得很有文学情趣,所以,只要语境合适,姜绯绯从来不忌惮说这事,有时以第三人称,有时以第一人称,都如文学小品,每次能把朋友笑岔了气。但顾言,却是姜绯绯的暗疾,无法示人。他以为自己是男色吗?竟然要女人倒贴!因为他,她沦为倒贴的女人了!按同宿舍的三儿对女人的划分——三儿仿照《文选》的方法,把女人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是集三千宠爱的女人,如海伦和陈圆圆那样,能让男人为她倾城倾国;中品呢,是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那样的,能把男人作一个世俗的依靠;最不入流的,就是倒贴的女人,这种女人甚至连街上的流莺都不如的,流莺在街上婉转至少能换来几只虫子解决温饱,而她们呢,辛苦婉转半天,倒要给男人虫子,悲惨,比雨果的《悲惨世界》还要悲惨!
  三儿之所以这么说,是有的放矢。她是见识过顾言的小气的。有一次,顾言和姜绯绯、三儿一起去万达影城看电影,《美国美人》,六十块一张票,两个女生一个男生,排队买票当然是顾言的事,但顾言在关键时刻要去洗手间,这是天赋人权,没办法,只好由他去,这一去,就是一刻多钟,出来的时候,姜绯绯正好把票买了。电影散场后,他们去夜市吃大排档,三儿点了烤羊肉烤鱿鱼烤金针菇烤香菜和冰啤,一大桌,存了心要杀顾言这只猪,但顾言这个时候怎么会束手就擒呢?他的智商比三儿高,他的经验也比三儿丰富。七绕八绕之后,三儿的刀没砍着顾言,倒是把姜绯绯砍得血肉横飞。
  三儿从此十分鄙视顾言,更鄙视姜绯绯,并且,只要有机会,她话里话外的,总要把她的这种鄙视表达出来。
  姜绯绯把三儿的话斥之为谬论。即使后来分手,姜绯绯的理由是,顾言竟然不喜欢叶芝,一个不喜欢叶芝的男人,她姜绯绯还怎么嫁呢?
  这也不算谎言,大家都知道姜绯绯迷恋叶芝的,只是不知道她的迷恋有这么矫情这么病态,叶芝是谁?一个百年前的外国男人,一个肉身早就灰飞烟灭了的男人,姜绯绯竟然因为他,把葳蕤芬芳、郁郁葱葱的顾言弃若敝屣了?!
  尤其博士楼里的那些女博们,觉得姜绯绯不可理喻。
  顾言也觉得姜绯绯不可理喻。然而半年多相处下来,他发现姜绯绯也不是什么好的结婚对象,和沈南的锦衣玉食的人生追求比起来,她虽然是风花雪月的,但她又太风花雪月了,风花雪月到对厨房的事没有兴趣亦没有手艺。这一点,顾言是相当在意的。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姜绯绯只会做西红柿面条和青葱炒饭,稍微复杂一些的,都要顾言这个男人做。作为妻子,这就很不理想了,从婚姻的角度来看,是很不经济的。理想的妻子,第一条就是精于厨艺的,不然,想吃东坡肉了,行,上餐馆,想吃水煮鱼了,行,上餐馆,这样吃一辈子,得花费多少钱?现在的教授,又比不得鲁迅、胡适那个时代,一个月好几百大洋,可以养活一大家子。现在的学院日子,都是要精打细算的。他的师兄,从前在读书时代,花钱也是很有李白气概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但现在,一点也不李白了,每每一见面,还没谈几句文艺理论呢,就开始说供房了,说供车了,说挣钱之事了。这是婚姻生活的本质,婚姻生活不是虚无缥缈的,它充满了厨房烟火气,而姜绯绯身上,一点也没有这种烟火气。所以,姜绯绯提出分手,他虽然有些失落,有些留恋她的精神和她的如痴如醉,但从婚姻经济学的角度想一想,也觉得还是分手好。
  
  陈小美和顾言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男女。
  一个是博士,一个是研究生,一个是搞文艺理论的,一个是搞世界文学的。虽然都在中文系,但不论上课,还是系里其他的活动,他们都没有交集。
  可有一次,他们还是交集上了。
  在顾言的一个师弟那儿,顾言的师弟是陈小美的老乡,那天是中秋节。他们五六个男男女女,聚在顾言师弟租来的房子里,一起学苏东坡,举杯邀明月,千里共婵娟。顾言正好过去有点事,师弟就邀请他一起共婵娟,顾言没推辞,天上的婵娟正圆,桌边的两个婵娟呢,一胖一瘦,一个是不及,一个是过犹不及。这也没什么关系,顾言的兴趣,反正不在她们,而在桌上姹紫嫣红的酒菜。桌上有红烧鱼,有啤酒鸭,有炒三丝,有花生米,还有火腿豆腐黄芽白煲。看上去既审美又家常,一下子就把顾言迷住了。
  菜是瘦婵娟陈小美一手做的。师弟说,陈小美是把烹饪之事当学问来做的,虽然她的专业是世界文学,但平时最爱看的书,却是菜谱。
  爱看菜谱的陈小美让顾言顿生好感。
  顾言开始往研究生楼跑。陈小美有一个酒精炉,还有一个小电饭煲,没课的时候,陈小美就用这十分简陋的器皿在她那张书桌上给顾言整出半桌锦绣饭菜来。
  顾言也不白吃,隔三差五,会给陈小美带件礼物,礼物每次都是一本菜谱,有时是徽菜的,有时是川菜的,有时是湘菜的。并且那些菜谱上的很多菜已经被顾言圈点过了,有些甚至还用蝇头小楷写了几十个字甚至几百个字的评语。这成为研究生楼的一大新闻,女研究生们是经常收到礼物的,但加了注的菜谱这样的礼物,却是史无前例、石破天惊的。
  对这种礼物的定性,女研究生们经常在宿舍里百家争鸣。有女权主义倾向的女生对这种礼物是十分痛恨的,送女人菜谱什么意思?未免太大男子主义了,女人的位置难道只有厨房吗?女人生存的意义难道就是为男人做饭做菜吗?而陈小美,麻木不仁的陈小美,竟然还甘之如饴,太可恨了,和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可恨,女权运动在中国,实在太不彻底了!她们每次讨论完,都会痛心疾首地这么感慨。而浪漫主义的女生,认为这礼物太俗了,俗不可耐,顾博难道没读过《诗经》吗?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几千年前的男女,都知道在路边拔根花草来表达感情。而你顾博,竟然恶俗到送女人菜谱,枉为中文系的博士了。但现实主义女生却说,这是大俗大雅,是繁华落尽,是返璞归真。送菜谱和送青菜萝卜其实是一个意思,是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多么朴素、多么古典的爱情表达呀!
  争论常常如火如荼,但陈小美在这如火如荼之外,顾言的华丽转身,让陈小美有些晕,有些找不着北。顾言是谁?是沈南和姜绯绯的前男友,是中文系传奇里的人物,怎么眼睛一眨,就到了她陈小美的饭桌上?每每看着酒足饭饱面若桃花的顾言,陈小美都会生出“今兮何兮得与王子同舟”的恍惚。从前父亲教育她,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车马多如簇。一旁的母亲总是哂笑,母亲说,那是对男人说的,对女人,要说饭里自有颜如玉,饭里车马多如簇。母亲之所以这么说,是有自己的根据的。母亲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也没有多少文化,只在镇中学当厨师,当年就凭一道荷叶粉蒸肉,一道胭脂鸭,让镇中学的好几个男老师为她争风吃醋,其中包括镇中学的副校长陈道俊,也就是陈小美的父亲。这是野史,陈小美一直以为,然而现在,野史竟然也重演了,在她身上。
  
  但顾言之所以堕落为陈小美的男友(这是沈南的批评语,作为顾言的前女友,沈南认为顾言这样的选择,差不多就是破罐子破摔,差不多就是堕落了),也不全是因为陈小美的厨艺,虽然最初的一见钟情是因为那一桌姹紫嫣红的酒菜,但后来的发展,还是看出了陈小美身上的其他好。
  陈小美是第一个让顾言在经济上如沐春风的女人。从前和沈南出门,或者姜绯绯,或者系里其他的女生,总让顾言有莫名的紧张。女生们也不知为什么,个个爱唱《十面埋伏》,虽然他武功好,身手敏捷,但稍不留神,还是会中了算计。顾言觉得女人真是奇怪,她们天天叫嚣着男女平等,可一到买单的时候,她们一点儿也没有平等意识,总是理直气壮地袖了手,等男人掏腰包。
  但陈小美从来不这样。和陈小美在一起,顾言完全不必有经济上的焦虑,陈小美是个喜欢自己付账的女人,也从来不暗示他什么——以顾言的经验,女人是最擅长暗示手法的,从老树咖啡店经过,就说自己最爱喝老树的比利时榛果咖啡;从鞋店经过,会说自己最热爱意大利手工皮鞋。有些暗示,甚至不仅涉及顾言当下的钱包,而且还如蛇信子般的蜿蜒到了将来——沈南有一次就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她前辈子或者是个日本女人,所以每次看到樱花或者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都会有眩晕的感觉,梦想着每年三月,能到日本看樱花喝清酒穿和服吃生鱼。每年到日本看樱花喝清酒穿和服吃生鱼,那要花多少钱?她以为她嫁了豪门公子吗?怎么会做这种奢华的梦。顾言对这种过分的暗示从来置之不理的,可即使置之不理,他也被虚惊了一场,心情因此变得沉重不安——能不沉重吗?总处在刀光剑影、草木皆兵的恶劣环境里,每时每刻,他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
  陈小美从来不让他走在薄冰上。她的生活习惯十分朴素。她基本上是个贝壳类型的女人,喜欢蛰居在家。即使不得不出门,也喜欢步行,或者挤公共汽车,总之不爱打车;她也不喜欢窸窸窣窣地吃零嘴,从前沈南爱吃七块钱一小块的德芙巧克力,姜绯绯爱吃十块钱一斤的糖炒栗子,姜绯绯说,张爱玲当年最爱吃的零食,就是糖炒栗子了。言语声气里颇有骄傲的意思,这让顾言好笑,张爱玲爱吃糖炒栗子,和你姜绯绯又有什么关系呢?张爱玲还爱写小说呢,写出了传世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难道你姜绯绯写得出?光抄袭一个糖炒栗子,算什么本事?当然这话,顾言是不会说出口的。然而她们这种爱好,还是让顾言忧心忡忡,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她们这种行为,其实就是恶小,恶小加恶小,就是恶大了。顾言对女人,是能以管窥豹、见微知著的。但陈小美身上没有这种恶小,她什么也不爱吃,陈小美说,这些东西饭前吃,会坏了吃饭的胃口;饭后吃,会影响消化。况且,对她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自己亲手做的饭菜了。哪怕只是简单地凉拌一个黄瓜,或者煲一个红豆粥,都比外面那些乱七八糟、华而不实的东西强。
  这样的观点简直让顾言生出几分高山流水的意思来了,顾言要娶的,就是生活态度这么朴拙的女人,顾言一下子就坚定了和陈小美结婚的决心。虽然严格说起来,陈小美也不能算是顾言结婚的理想对象。顾言的理想妻子,是《诗经?桃夭》里那样的女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与归,宜其室家。陈小美显然没有灼灼其华,沈南是灼灼的,姜绯绯也是灼灼的,然而光是灼灼有什么用呢?她们都不宜其室家。而陈小美呢,虽然没有灼灼其华,但她宜其室家。一半对一半,而后一半,顾言认为比前一半重要。这是当然的,后一半是内容,前一半是形式,内容永远在形式之上,这是顾言的文学观,也是顾言的婚姻观。
  
  顾言和陈小美的婚姻秘密,差不多就是这样——说差不多,是因为其中有一部分,尤其细节部分,是经过了中文系好几个老师虚构的。虚构是中文系老师的职业习惯,一棵树,光秃秃的,很杀风景,要添上树叶,再在枝叶间开花绽朵才好看;一条鱼,清煮总归有些寡味的,要加了葱、姜、蒜之后,味儿才浓郁。这添枝加叶、添葱加蒜,是虚构,但虚中亦有实,实中亦有虚,虚实相间,就十分耐人寻味了。收发室的老傅头和系里负责保洁的四川阿姨在走廊上窃窃私语过几次,就被系里的一位老师虚构成了一篇小小说,叫《看红杏如何出墙》,发表在校报副刊上。傅师母读了之后——傅师母是师大附小的老师,是有文化的女人,有阅读习惯,且平日最爱阅读的,就是各种报纸,对报纸上的文章也有很好的理解力。老傅头家里因此鸡飞狗跳了一个多月,直闹到陈季子把那位四川阿姨打发了为止。
  所以,顾言的婚姻历史,以及他关于婚姻的独特见解,经过陈季子,经过赵志勇,又经过姚丽绢,再到其他老师那儿,就不再是一棵光秃秃的树了,也不再是一条清煮的鱼了,而是枝繁叶茂花团锦簇,五味杂陈浓香四溢。
  
  在中文系的老师里面,对顾言最不理解,或者说最鄙视的,是俞非。在俞非看来,顾言这个男人的脑子一定进苏打水了,不然,不会作这么荒唐的选择。男人的人生两难,从来只有江山和美人之争,不论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都是男人本色。最理想的,是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当然,大多数男人,这两样其实都够不着的,没办法,老天没有给他觊觎江山或者觊觎美人的现实条件,只好老老实实地守一个平庸的女人守一份平庸的日子,聊胜于无嘛。可顾言却因为他的什么狗屁婚姻观,放弃了沈南和姜绯绯。放弃姜绯绯也就罢了,而放弃沈南,那近似于男人自宫。听赵志勇说,沈南绝对是天生尤物,有着和舒淇一样的花瓣般的红唇,有着和叶玉卿一样惊涛拍岸的胸,是他们学校半数以上的男性师生意淫的对象。而陈小美有什么呢?会做家传的胭脂鸭,那胭脂鸭陈季子已经吃过了,姚丽绢也吃过了,味道还不错,但也就是不错而已,和福膳坊的酱鸭差不多,和知味堂的芙蓉鸭也差不多。可想吃胭脂鸭,不会上福膳坊吗?不会上知味堂吗?一个男人,哪至于为了它,以身相许一辈子呢?
  这话,俞非问过马理智,当然,不是设问,只是反问,不过是想和马理智分享一下对顾博的鄙视。一般情况下,马理智都是能和他分享的,但这一次,马理智却有些不高兴,马理智说,我又不是顾博,我怎么知道?你有兴趣,直接问顾博呗。这是在噎俞非了,俞非突然明白过来,马理智一定多心了,以为俞非在影射他。毕竟姜琳娜也不是美人,马理智和她结婚,显然也是别有用心。可俞非真的没影射的意思,毕竟师大的外事处处长和胭脂鸭不好比的,外事处处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江山了,虽然是姜琳娜的江山,但马理智娶了姜琳娜,也就间接地打下了半壁江山,不然,他马理智凭什么隔个一年半载的,就能到法国或美国去访学呢?而胭脂鸭算什么?
  马理智让他问顾博,俞非当然不会问。他俞非又不傻,哪至于当面去得罪人。再说,就算俞非想问,也几乎没有机会的。两人虽然也是同事,但同事和同事之间,关系也不一样,有俞非和马理智这样近的同事,能在一起飞短流长,胡说八道;还有陈季子和姚丽绢那样关系更近的同事,近到了肌肤相亲(这么说,俞非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完全凭的是诗人直觉。但在男女关系方面,俞非向来很迷信自己的直觉的,因为到现在为止,他的直觉几乎百发百中);当然,也有关系十分疏远的同事,差不多疏远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他和顾博,就属于这后一种。因为教研室不同,没有客观上不得不交往的必要;而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没有主观上要交往的需求。俞非是系里有名的逍遥派,除了偶尔搞个文学讲座,系里其他的活动,他一概是置身事外的。人生苦短,为五斗米折腰的事儿,不到山穷水尽,还是少干为妙。而顾言,却热衷于各种为五斗米折腰甚至一斗米折腰的事儿,本来大学老师,完全是脑力劳动者,从事的是精神领域的工作,但顾言却把这劳动变了性质,生生地从一个脑力劳动者变成了一个体力劳动者,一星期上二十几节课,那劳动强度,绝对不比在工地上搬砖头的民工弱。他不仅在中文系上课,还到外系去上课,不仅上文艺理论课,还上什么文学写作课,他顾言,一个搞理论的,懂什么文学写作呢?明摆着去糊弄学生骗几个课时费,他这样的行为,实在降低了上课的格调。不仅上课,还有阅卷,各种各样形式的阅卷,公务员的、高考的、自考的,只要有机会,顾言夫妇都十分积极地参加。改一份卷子也就一块钱,有时还没有,一天下来,那些熟练工,如姚丽绢,也就挣个三四百,而生手,如陈小美,只有一两百,为了这一两百,一天到晚重复机械地劳作,这在俞非看来,近乎是工蚁般的忘我境界了。
  然而,那些女老师热衷于这样的劳作,俞非是从不批评的,女人嘛,即使是女大学老师,爱扎堆聊天的本性还在那儿,所以很难说她们参加阅卷纯粹是为了挣钱,一边阅卷,一边聊些家长里短,或学校的八卦,这样,物质的收获有了,精神的收获也有了。劳动的意义升华了,她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工蚁般的身份。
  但顾言呢,还是工蚁,且是一只可以评上劳模的工蚁。姚丽绢说,顾言在改卷时是几乎不说话的,他认为一说话就降低了改卷的效率,本来一小时可以改三十份的,一说话,就只能改二十份了,而陈小美,二十份都改不到。他替陈小美掐过表的,有一次,陈小美和姚丽绢聊起了拔丝苹果的做法,陈小美对其他的论题一般不感兴趣的,但论题一旦与厨房相关,她就会滔滔不绝欲罢不能。结果,她那个小时里,就只改了十份卷子,十份卷子也就是十块钱,顾言说,她那一小时创造的劳动价值,和姚丽绢家的钟点工是一样的,姚丽绢家的钟点工一小时也是十块钱。他那么一说,所有其他女老师们都笑得花枝乱颤,但陈小美羞得满面通红,之后好长时间,陈小美没有说一句话。
  俞非就不明白了,一个文学博士,怎么可以这样俗不可耐呢?
  假如他是顾言的朋友,他会建议顾言读读庄子的,至少应该读读《红楼梦》。那么努力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当然他们不是朋友。中文系的老师都知道,俞非不喜欢顾言夫妇,而顾言呢,也不喜欢俞非,或者说,鄙视俞非,只是顾言的鄙视是很隐蔽的,隐蔽到全中文系只有陈小美一个人知道。
  鄙视的理由至少有两个,一是俞非的学术状况,另一个是俞非的婚姻状况。
  一个学者,总应该做些学术研究的,应该有论文和课题,而俞非,顾言在网上检索过他的东西,几乎什么也没有,除了早年写的一些诗歌,以及后来的一些诗歌批评。诗歌顾言没有兴趣,诗歌批评呢,顾言蜻蜓点水般看了几篇,都是些随笔类的个人感悟,完全没有理论价值。就凭这点东西,顾言不知道,俞非是如何成为教授的,又如何得到写作教研室主任那个位置。当然,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写作教研室,除了俞非,剩下的,都是些在校报副刊上发表文章的主儿。但不管怎么说,顾言还是看不起伪学者俞非的。
  还有俞非的婚姻。俞非独身,快五十岁的人,竟然还是独身。顾言认为,一个男人除非有生理上的障碍,否则就不应该独居,姑且不谈人性和道德(一个不结婚的身体正常的男人,总会有道德的问题的,尼采不结婚,所以尼采找妓女,并因此染上了梅毒;俞非呢,听陈季子说,从年轻开始,就绯闻不断,且和他闹绯闻的女人,全是三十多岁的有夫之妇,二十岁时是三十几岁的有夫之妇,五十几岁还是三十几岁的有夫之妇,他有这不道德的癖好。这也是必然的,仓廪实,然后知礼节。一个家徒四壁、饥肠辘辘的男人,势必会惦记别人家的仓廪),从经济的角度看,一个人独居也太浪费了。别人三个人合用一个卫生间,你一个人也要一个卫生间,别人三个人合用一个冰箱一台电视,你一个人也要一个冰箱一台电视,这太不经济了。婚姻可以实现资源共享,降低生活成本。不管宏观地从整个社会经济来考虑,还是微观地从个人的经济来考虑,还是从生态、从能源意识出发,一个人,都必须结婚。这是责任,也是良知。
  所以,不结婚的俞非是不道德的,也是不经济的。
  这也是顾言婚姻经济学观点之一。顾言的婚姻经济学经过陈季子、姚丽绢等人的大力宣传,在师大现在很有些知名度了。不仅中文系老师知道,其他系的老师们也都知道了。大家有事没事经常会拿它打趣,比如古典文学教研室的老师们说起《红楼梦》,教研副主任沈长明突然问,你们知道贾宝玉为什么娶不了林妹妹吗?这个谁不知道呢?都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但大家不做声,等着听沈长明的高论,沈长明平时不怎么爱言语,一言语,就总有些冷幽默的,果然,沈长明的话,让他们那个点的美人王红梅乐不可支了。沈长明说,因为不经济呀,林妹妹有肺结核,也就是痨病,要常年用人参养荣丸养着的——那人参可不是我们学校门口药店里的萝卜参,十块钱就能买一支,那是人形带叶参,千年的,一丸吃下来,小户人家,还不得倾家荡产呀?就是贾府,也架不住她这么吃呀。所以,按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理论,宝哥哥无论如何是不能娶林妹妹的,就是娶傻大姐也不会娶林妹妹,人家傻大姐至少身强体壮,不用看病吃药。他这话,传到他的导师老孟那儿,只剩下一句了,就是宝哥哥会娶傻大姐。老孟气得半死,老孟研究一辈子《红楼梦》,最常引用的是鲁迅那个观点,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马克思的阶级论嘛。但他的学生沈长明却说什么宝哥哥会娶傻大姐,怎么可能呢?这不分明是和他唱对台戏吗?老孟才退休,精神很脆弱,沈长明这一弄,突然就让老孟有人走茶凉的伤感了。又比如,哲学系的罗小群,有着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却能吃,一顿饭能吃下半斤红烧肉,外加两青花小碗饭,被她老公戏称为“七把叉”。她老公对赵志勇说,要是早学习过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恐怕就不会和罗小群结婚了。划不来呀!人家老婆吃半碗饭,他家罗小群呢,倘若桌上没有一个大荤大油的菜垫底,一口气下来三碗饭那是没问题的,你说,那是什么概念?养一个罗小群,等于别人养三妻四妾呢。
  甚至师大的学生,都知道了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毕竟,婚姻经济学比什么《政治经济学》《环境经济学》有意思多了。那些东西枯燥无味,老师讲过了就讲过了,雁过无痕,叶落无声。但顾博的婚姻经济学不一样,它活色生香,极有勾魂摄魄的魅力,哪怕老师只是在课间闲谈时偶尔提到那么一两句,结果那一两句就成星星之火了。学生们孜孜以求,自觉自发地要把它弄个一清二楚。概念,内涵,要点,意义,他们归纳总结,举一反三,而且还活学活用。理论总要指导实践嘛。男同学有时不想买单了,或者假装不想买单了,就说,我们这一次按顾言的方式好不好?女生当然叫他去死,有的女生呢,就婉约一些,嫣然一笑之后,说,行呀,假如你能有顾言那十分之一的帅。这一招更狠了,尤其对那些长相丑陋的男生。女同学呢,现在流行看菜谱,她们说,这是狐狸精的必修课,狐狸精的课程也要与时俱进的,不同时代的狐狸精,要有不同的武功,在妲己时代,要懂房中术;在杨玉环时代,要懂霓裳舞;现在呢,是陈小美老师的厨房时代,在厨房里,不懂房中术和霓裳舞没有关系,没有倾城倾国的绝色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弄出倾城倾国的菜来。陈小美是榜样。榜样的力量无穷。
  这些话当然有些促狭,有些不严肃,但这也无伤大雅。这是师大的风气,也是时代的风气。师大的学生喜欢用这种戏谑的方式来谈论他们的老师,而后现代人的特征就是要游戏和娱乐,要解构严肃和神圣,化庄于谐,化雅为俗。何况顾言的婚姻与他的婚姻理论本身就充满了周星驰那样的无厘头娱乐因子。生活是乏味的,上课更是乏味的,他们要在这乏味中,生出一些快乐来。然而他们不敢在顾言的课堂上找乐子,顾言是严厉的老师,不苟言笑,又十分铁腕。他那门课,总有三分之一学生的分数在六十分之下。顾言刚到师大的时候,女生们还不知道顾言的脾气,以为他和其他老师一样,会对女生,尤其是漂亮一些的女生在政策上更怀柔一些,中文系的男老师,不是更懂怜香惜玉吗?所以女生们在听课的时候,在准备考试的时候,都有些敷衍。功夫在诗外嘛!所以考后那些得了四十几分或五十几分的女生会纷纷躲到宿舍外面偷偷给老师打电话,企图用美人计。然而美人们在顾言那儿个个铩羽而归,四十八分的还是四十八分,五十八分的还是五十八分。顾言在中文系开创了史无前例的美女重修纪录。之后顾言的课,学生们就再也不敢怠慢了。即使心不在焉,也要假装出在焉的样子,而且脸部表情还会是有些谄媚的。如今的学生都很精明,很世故,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也懂得柿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
  陈小美就是一个软柿子。上她的课,学生们几乎肆无忌惮。他们该干吗干吗,完全不用看陈小美的脸色——陈小美也没有脸色,陈小美的脸总是埋在讲义里,或者对着黑板板书,这在中文系,也是异数。中文系的老师上课,很少有人用讲义,也很少有人板书。他们上课,多数都是意识流的风格,很随意,很散漫的。当然,散漫的只是上课内容,课堂纪律却不允许散漫的,学生当中只要有谁发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声音,他们就会目光炯炯地看过去,直看得学生心里发毛才作罢。但陈小美从不敢目光炯炯地看学生,她看学生的眼神总是很闪烁的,像受惊的小鸟一样,扑棱一下,两到三秒钟,或者更短,她又躲回到她的讲义中去了。学生们甚至统计了她抬头的次数和时间,一节课五十分钟,她总共抬头九次,时间不超过二十五秒。为了打破这二十五秒纪录,学生有时恶作剧,故意问一些刁钻的理论问题——这些问题他们从不敢问顾言的,顾言不仅严厉,而且渊博,什么理论问题都难不倒他的,但会难倒陈小美,果然,陈小美老师满脸通红,支支吾吾了。这让他们十分快乐,尽管有些迂回,但也算报了一箭之仇,谁让她是顾言的夫人呢?女生们的方式就更毒辣了,她们给陈小美传纸条,纸条上问陈老师如何做胭脂鸭。这问题倒是对陈小美的路数,可它与专业无关呀,陈小美有些蒙,可还没等陈小美想好怎么回答呢,女生们就如点燃了的爆竹一样,扑哧的一声,突然爆笑开了。
  当然,这些还是学生们对顾博夫妇玩的小把戏,没玩出什么名堂的,真正对顾言的婚姻经济学有建设的,还是后来的鲍敏。
  
  等鲍敏成为中文系汉语言专业三年级的学生时,顾言到师大已经有五个年头了。鲍敏是班长,也是顾言最欣赏的学生。她们班女生说,顾言的脸,多数时候都是伦敦脸,灰蒙蒙、暗沉沉的,只有对了鲍敏,他脸的国籍才会发生变化,变成一朵法国南部的灿烂的向日葵。这当然是夸张,中文系的学生在表情达意时,都很喜欢用各种修辞的。然而顾言对鲍敏,确实是另眼相看的。没办法,她太合顾言的审美了,合乎顾言的理性审美,也合乎顾言的感性审美。就理性审美,鲍敏文以载道;就感性审美,鲍敏流光溢彩。总之,鲍敏兼具了沈南和陈小美之长,形式美,内容亦美,正是《诗经》里的《国风》、陶瓷里的青花那样的风格。
  当然,鲍敏这样的学生,其实对任何男性老师来说,都是诱惑,都是道德挑战,如果鲍敏不是那么矜持的话,如果鲍敏能稍微配合一下老师们的暗示的话——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在这方面,向来都是高手。一个两秒钟的眼神,或者一句双关语,别人看来听来,都在师生范围之内,他们呢,却早已越过了师生的樊篱,成了你知我知的男女了。然而鲍敏从不接受那样的暗示,别说暗示,就是明示,鲍敏也能佯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老师也就知难而退了。对男老师而言,和学生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这没什么丢人的。但如果纠缠女生呢,那就有失一个老师的体面了。在师大,有艺术系的老渔那种勇气的男老师,到底是不多的。老渔其实姓余,因为爱追求漂亮女生,所以被学生们叫做渔教授了。艺术系的师生向来开放,这一点,和中文系的风气是不同的,中文系的观念当然也是开放的,但形式上,他们还是更倾向犹抱琵琶,倾向镜花水月,而艺术系呢,多用直白的形式。老渔则是直白中的直白,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白描的手法。老渔画画,是热爱白描的,老渔追女人,也热爱白描的。白描好哇,最能见出一个画者的功力,但有些女学生的境界还不行,还没有这样的认识,所以会被老渔的白描吓跑。但老渔五十多了,有他那一辈人的执著精神。学生越跑,他越追。这一追,就成学校的一景了。艺术系的领导是不太过问这事的,只要不闹出乱子,他们是习惯睁只眼闭只眼的,艺术家嘛,不都这样?看看人家毕加索,如果没有和艾娃鬼混,怎么有《坐在扶手椅里的女人》;如果没有和多拉鬼混,怎么有《裸体梳妆台》?再说,这事是老渔的私事,要管首先也是渔师母管,而渔师母对老渔,向来是无为而治的。于是,老渔就如一匹没有加笼头的野马,愈加放肆了,也愈加声名狼藉。
  中文系的老师是不会这样纠缠鲍敏的,顾言更不会。顾言没有纠缠女人的习惯,从前对沈南,对姜绯绯,他从来都是守株待兔的姿态,她们来也罢,去也罢,他反正都是由了她们的。后来陈小美,说起来算是他主动,因为一开始是他往研究生楼跑,但跑得再殷勤,也不过是饮食之事,至于男女意义的行为,是陈小美最后忍不住反弹琵琶。他骨子里真不是个爱拈花惹草的人,现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弄这拈花惹草的事——这事在人生的上一个阶段完成了,这个阶段主要的任务是事业。他是个有条不紊的人,每个阶段做什么都提前计划好了的。现在他的精力都放在事业上,论文要多写,课题要多做,争取这两年破格上教授,师大评教授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了,他刚来的时候只要五篇国家核心期刊上发表的论文,两个省级课题,但现在,要七篇了,其中还要三篇是CSSCI的,课题不仅要省级的,还要一个是国家的。当然,这些条件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不像马理智所感慨的,什么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然而也还是尽早解决好,夜长梦多,谁知道学校又会出什么新政策呢?他还要帮陈季子跑博士点的事,这是责无旁贷的,当初陈季子那么积极地帮他张罗,还不是看中了他的这个作用?所以,他一定要在这方面建功立业的,不然,在陈季子那儿不好交代,在校长那儿也不好交代。再说,这也是一石数鸟的事,表面看,这是帮校长、帮系里和陈季子打江山,其实呢,也是帮自己打江山。因为他也是文艺点的老师,博士点一下来,他这个有功之臣,做博导还不是迟早的事?
  所以,顾言现在没有工夫谈情说爱,至少,他没有工夫去纠缠女人,即使这个女人是如花似玉的鲍敏,他也没工夫。虽然他对鲍敏的笑,是向日葵般明媚的,但那向日葵,也还是老师性质的向日葵,不是男人意义上的。这一点,同学们不清楚,当事人鲍敏却是看得分明。这让鲍敏有些恼了,美人鲍敏早已习惯了男人对她的趋之若鹜,也习惯了长袖善舞地拒绝这群没头没脑的鹜们。拒绝是当然的,她前程似锦,不能早早地陷到爱情这个沼泽里去。爱情是女人的沼泽,尤其是漂亮女人的沼泽,她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历史上有多少漂亮的女人沉沦在这个沼泽里了?不说别人,就说她的母亲,据外婆说,母亲当年比鲍敏还要出挑呢,是他们那个弄堂里有名的美人儿,成绩又好,在系里也是数一数二,本来打算要考北大研究生的,要不是爱上了在图书馆工作的父亲,她的一生哪至于就在灰扑扑的古籍资料室里度过呢?多少个鲜艳明媚的日子,她不在课堂里上课,而逃到图书馆和父亲眉来眼去然后躲到长长的书架后面搂搂抱抱,以为有了爱情的人生从此丰饶富足,结果,婚后不到一年,爱情就背叛了她——不是父亲背叛她,父亲倒是一如既往、忠贞不贰,但母亲厌倦了。两人都在图书馆工作,按说,有更好的条件躲到书架后面亲热了,母亲和父亲也果然这么干过,在所有的人离去之后。然而母亲很失望,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人还是那个人,但母亲就是没有办法兴奋和激动了,最初的一两次母亲还会装模作样,或许装着装着就弄假成真了呢?但后来她就彻底死心了,知道大势已去,她再也无回天之力了。这让母亲几乎惶恐了,她才二十多岁,还有漫长的几十年,没有那种如痴如醉做底子,图书馆的清冷寂寞人生将如何打发呢?母亲不甘心,不甘心的母亲做起了包法利夫人,爱情是海市蜃楼,明明灭灭,似幻似真,母亲捕风捉影,欲罢不能。母亲声名狼藉了,父亲也声名狼藉了,两人最声名狼藉的一次,是鲍敏读高三的那年,母亲那时已经四十三了,早已是枝枯荷败的状态,却更加变本加厉、走火入魔了,和一个二十多岁的资料员在一堆古籍后面兵戎相见。那时还不到下班的时间,虽然古籍资料室人迹罕至,但那天副馆长偏偏就至了——他中午吃了好几块冰糖肘子,胃胀得难受,所以到各个资料室溜达溜达,散散食,没想到,散食之余,竟然还看到了这么一园春色。
  那个资料员的父母第二天打上了图书馆的门,说母亲引诱和玩弄了她的儿子。母亲披头散发,躲在资料室里闭门不出。整个图书馆,不,整个学校刹那间就花谢花飞了。母亲的人生——那个当年有着北大梦想的女人的人生就这样完了,彻底完了。
  所以,鲍敏不会愚蠢地去步她的后尘。倘若必须要有人沉沦,也应该是那些鹜们沉沦,不是她。
  但顾言却不在那群鹜里面。鲍敏突然间有些兴奋了,她向来是十分好斗的,虽然表面上,她无比温柔,无比安静,是软绵绵的玉帛,但骨子里,却是铿铿锵锵的干戈,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爱情上,只要前面有目标,她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陈小美当然不是什么楼兰,但顾言呢,还是值得鲍敏披挂上阵的。她不信,他能破了她所向披靡的纪录。
  
  当然路线是有些迂回的,鲍敏是智勇双全的女生,绝不会像张飞那样,提一杆矛,站在长坂坡上一声断喝。那样短兵相接的方式,鲍敏不喜欢,纵是胜利了,鲍敏也不喜欢,因为没有审美价值。鲍敏喜欢周瑜那样的战斗风格,要羽扇,要纶巾,要在谈笑间让对方的樯橹灰飞烟灭。所以,鲍敏接近顾言的方式,是帮顾言改作业。顾言是中文系最喜欢布置作业的老师,就冲这一点,鲍敏就很尊敬顾言,现如今,还有几个老师会布置学生作业呢?那太花时间和精力了,一个班上百个学生,布置一篇二千字的小论文,老师就要看二十万字的东西。布置两篇呢,就是四十万。四十万字呀!可不是小工程,即便是走马观花般地看,也要费不少光阴呢。光阴是什么?光阴就是钱哪,不是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吗?何况一个博士的光阴,那还不要一寸光阴两寸金?而姚丽绢老师竟然说,顾言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这显然是诽谤了!鲍敏知道,老师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也是很复杂的。
  鲍敏主动请缨,要帮顾言改作业——这是受姚丽绢老师的启发,姚老师最爱让学生帮她改作业的,甚至帮她改试卷。鲍敏的这个请缨简直正中顾言的下怀,之前这活都是陈小美干的,改作业是体力活,当然应该由陈小美来做,孟子不是说,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大人者劳心,小人者劳力。他们家,基本也是这样的社会分工,脑力劳动就由顾言来承担了,发表文章也罢,申报课题也罢,顾言都在后面带上陈小美的名字,这样,陈小美的科研工作量就完成了,不必担心被扣科研津贴,也不必担心日后评职称没有科研。投桃报李,陈小美自然应该用她的体力劳动回报顾言,陈小美之前也一直是这么做的。然而陈小美现在太忙了,忙着买菜,忙着做饭,忙着管儿子的吃喝拉撒,他们现在有儿子了,儿子叫顾米,两岁,正是须臾不能离开人的阶段。所以,现在陈小美无暇顾及他的作业了。他正犯愁呢,结果,鲍敏又出现了。
  鲍敏现在经常往潇湘馆跑。最初自然只是拿作业还作业,后来呢,就推而广之了。不仅帮顾言,而且还帮陈小美。女生宿舍离潇湘馆不远,有时陈小美忙不过来,或者感冒了,会给鲍敏打电话,让她过来照看照看顾米。陈小美本来是不会使唤人的,但鲍敏那么热情主动,她也就半推半就了,她现在也实在需要别人的帮助。顾言总是忙,完全指不上,自己的母亲呢,倒是想来帮帮女儿,可没地方住,那么小的一室一厅,就算丈母娘不介意在客厅里搭张床,顾言还介意,虽然他和陈小美现在过夫妻生活的频率不那么高,但一周一次还是十分规律的,房子的隔音那么差,有另一个女人——还是丈母娘,住在边上,总有些不方便,说不定就压抑成阳痿了。听陈季子说,沈长明就遭遇了这事,他长期和丈母娘一起住,丈母娘六十多了,眼睛青光,听力却惊人的好,每次他这边稍有点动静,丈母娘那边就咳嗽不止,甚至还会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哪怕是半夜三更,哪怕他们屏声静气,都没用。再说,这事儿总屏声静气有什么意思呢?沈长明就吹枕边风,让老婆想个法子把丈母娘弄走,可老婆不肯,母亲当初过来帮他们带儿子,现在儿子上初中了,难不成做女儿的要卸磨杀驴?沈长明无可奈何,后来干脆在床上就不作为了,再后来,想有所作为也不能了。这事是沈长明的妻子在一次十分悲伤和愤怒的情形下对姚丽绢说出来的,她和姚丽绢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十分相信姚丽绢会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姚丽绢当然也够朋友,很辛苦地把这个秘密保守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至少有半个月那么久,但后来实在憋不住,还是告诉陈季子了——对姚丽绢来说,陈季子也不是外人。她的这个行为因此也算不上背叛朋友,再说,陈季子也不是个热衷流言飞语的人。但沈长明这件事,在陈季子看来,不属于流言飞语了,而是文艺范畴的事,类似于行为艺术的行为文学,很有张扬的意义。所以只要语境合适,他就把它拿过来演绎一番。这样一来,整个中文系,除了沈长明自己,差不多都听说了。之后中文系的老师们看沈长明的眼光就有些意味深长了。这样的前车之鉴,顾言当然要引以为戒的,绝不能重蹈覆辙。因此,陈小美的母亲绝不可能进驻师大的潇湘馆。既这样,陈小美只好请保姆了,许多老师家里都请保姆的,可顾言也不同意,因为不划算,一个保姆连工资带吃喝,每个月差不多要花费一千多,一千多呢!买房子够买小半个平方米了,一年下来,差不多就是五个平方米,一间小儿童房就被保姆赚去了。关键是,他们没这个必要花这笔冤枉钱,反正陈小美课很少,一周才上两次课,其余时间,陈小美都是在家的,如果请保姆,人力资源不就闲置了?这太不经济了。这话顾言当然不太好说出口,陈小美虽然老实,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找了个别的由头来做挡箭牌,做学问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家里多个外人晃来晃去,他怎么能安下心来呢?一说到做学问,陈小美立刻矮了一截,陈小美是最怕做学问的,也因此,她对能做学问的顾言几乎是仰视的——仰视顾言其实已是陈小美的习惯了,打一开始,陈小美在顾言面前,姿态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尘埃中的陈小美当然没有讨价还价的意识,只好一边忙家务,一边备课上课,她上课的口碑在中文系反正已是很差了,现在干脆用孩子和家务做借口,破罐子破摔了。
  虽然也是心甘情愿,但偶尔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也还是会自怨自艾的。
  没想到,竟然还有个鲍敏能帮帮她。
  陈小美简直喜出望外。鲍敏还很好使唤,差不多招之即来,有时她不招,鲍敏也会主动过来逗逗顾米。鲍敏说,她真是很喜欢顾米的。这是当然,有谁能不喜欢顾米呢?那么粉嘟嘟的一个小人儿,长睫毛扑棱扑棱的,如两只飞舞的黑蝴蝶一样。陈季子的老婆每次看见顾米,都忍不住宝贝儿宝贝儿地叫。以前陈小美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也让她照看过几次顾米,但那是要欠人家的人情的,而人情总要还,后来陈小美给陈季子家送过两坛酒糟鱼,陈小美腌的酒糟鱼陈季子和他的老婆都很爱吃的,他们的女儿也爱吃。但让鲍敏照看顾米就没有这个顾虑了,一个学生嘛,帮帮老师还不是应该的?虽然现在的学生没几个愿意帮老师的,但鲍敏乐意呀,既然乐意,那不用就白不用了。
  所以,陈小美对鲍敏从来不讲什么客气。只要有需要,一个电话就打过去了。有时是照看顾米,有时呢,是到超市买些琐碎的日用品。女生宿舍就在师大的西北角上,超市就在宿舍后面。陈小美一要鲍敏买什么,就会问,鲍敏,你要去逛超市吗?去的话,帮我带点东西。鲍敏一个学生,没事总逛超市干什么?但既然陈小美要她逛,她只好逛了。陈小美本来是个仔细的人,没有丢三落四的毛病,但现在因为鲍敏,她也学会丢三落四了,早上明明去过超市了,结果中午做菜的时候,又发现还有盐或者醋没有买。这个时候她是不敢叫顾言的,倒不是顾言一定会拒绝她,而是她自觉不能为这鸡毛蒜皮的事麻烦顾言。两人做夫妻也有六七年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没办法和其他女人那样理直气壮地支使自己的老公。对门的小张夫妇,都是历史系的老师,也在潇湘馆住了三四年,历史系穷嘛。但小张和陈小美是完全不一样的,小张不干家务,灯芯大的事儿也不干,家务全是她老公徐江北一个人干,徐江北买菜做饭,徐江北洗碗拖地,徐江北还要负责给小张买零食。买零食这差事当然是随意的,小张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啃绝味的鸭脖了,或者想吃校门口老孙头的烤白薯,就会站在走廊里徐江北徐江北地叫,小张的嗓门很尖细,绣花针一样,有着很好的穿透力,一叫,整个潇湘馆都能听见。这时候,顾言总是会皱眉头的,他正忙着备课,或写东西,小张这一叫,打搅到他了。但徐江北不怕打搅,老婆一叫,他便颠颠地从105跑出来,105是几个单身汉聚集的地方,他们喜欢在一起玩一种叫二七王的游戏,带彩的,一个晚上起伏大的话,会有上百甚至几百的输赢。徐江北是旁观者,从来不参与的,他虽然十分迷恋这种游戏,但他没有经济自由,他家的财政大权都在小张那儿,除了贪污一点买菜的钱,徐江北从小张那儿弄不到任何活动经费。何况,历史系多穷?小张自己还不够花的呢,她又是个在生活上很讲究的人,吃鱼只吃鳜鱼,或者鲈鱼,最差,也要黄芽头烧豆腐,像白鲢那种肉粗刺多鱼腥味又重的鱼,只有徐江北吃了,他们家的餐桌上,经常会实行一国两制的。陈小美觉得,小张有时候是故意这么使唤徐江北的,专门使唤给陈小美看。
  陈小美果真也看了,看得怏怏的,女人总是渴望男人的溺爱的,哪怕是陈小美这样的女人。但陈小美从来没指望顾言能变成徐江北,哪怕变成二分之一个,或者三分之一个徐江北,都没指望过——作这样的指望太不切实际了,就好比指望鸡会变成鸭,猫会变成狗一样,不可能。所以,在小张显摆似的叫唤的时候,陈小美就假装没听见,陈小美这方面的功夫是很好的,内心再波涛汹涌,面上也能声色不动。这或许让小张觉得无趣,有时她就挑衅了,问,陈老师,怎么总是你在忙,你们家顾博士呢?陈小美笑笑,说,在写论文呢。这是反戈一击了,因为徐江北的科研能力是很差的,每年自己的科研工作量都不能完成。小张立刻便有些讪讪的了。
  陈小美的这一招其实有些不合规矩,因为师大的老师一般不在别人面前炫耀做学问的,比如沈长明,整天都在他的办公室研究《红楼梦》,但他总喜欢在手边放本闲书,如果有人进来,他立刻就把闲书拿起来。他这把戏中文系的人都知道,但没谁点破他,因为大家都差不多。这是谦虚,也是有意麻痹对手的意思,再说,做学问嘛,要等闲做了,才有格调,整日吭哧吭哧地和民工一样,算什么本事?这是俞非的话,然而也基本代表了中文系对努力搞研究的同事的态度。
  但陈小美却又一次反弹琵琶了,陈小美这个人,虽然老实,但反弹琵琶的功夫却也是很好的。
  
  鲍敏自然是看在顾言的面上,对陈小美十分迁就。陈小美其实也知道这一点,鲍敏对她说了,她想让顾言做她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而且毕业后想考顾言的研究生。既然这样,她当然可以支使支使鲍敏,虽说有些狐假虎威,但狐假虎威也和胭脂鸭一样,都是家传功夫。陈小美的母亲,一个中学食堂里的厨师,却借了校长父亲的势力,一直在中学颐指气使威风八面,上到后勤科的科长,下到锅炉工,都被陈小美的母亲当成了她家的长工,即使只是买棵黄芽白,陈小美的母亲都有可能让科长亲自去菜市场跑一趟。陈小美打小耳濡目染,虽然之前没有机会操练,但现在有鲍敏了,陈小美狐假虎威的潜力终于能够发挥出来了。
  再说,陈小美这么支使鲍敏,还有讨好顾言的意思。顾言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陈小美隐约地知道,他其实喜欢陈小美让鲍敏过来帮忙的。为什么不喜欢呢?免费的钟点工呢。陈小美一周两次课,周二上午三节,周五下午三节。走之前,要安排好照看顾米的人。本来顾言也可以照看顾米,因为这个时间顾言其实没有课的,教务员知道他们家的情况,特意把顾博夫妇的课给错开了。在鲍敏过来帮忙之前,每次陈小美去上课,都是顾言照看顾米的。当然,如果顾言正好有其他事,开会啦,出差啦,陈小美就必须想其他辙,或者麻烦陈季子的老婆,或者请临时钟点工。请钟点工顾言不是很乐意,十块钱一个小时,三个小时下来,就是三十块了,还不单是钱的事,听人说,钟点工为了省事,还会给孩子吃安眠药,这太可怕了。顾米才两岁,吃安眠药会把脑子吃坏的。
  而让鲍敏带顾米就不必担心安眠药的事了。这是顾言的意思,也是陈小美的意思,两夫妇都是这么对鲍敏说的。鲍敏笑靥如花。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虽然这个沛公现在看上去似乎是一本正经的,是浑然不觉的,但鲍敏不信,他内心真是一碧万顷,波澜不惊。陈小美也真是奇怪的女人,怎么就放心让鲍敏待在顾言的身边?姚丽绢连保姆都不放心,她家请保姆听说都是有年龄限制的,只要是三十岁以下的女人,她一概不请,倒不是她老公和保姆有什么前科,而是未雨绸缪。四十出头的女人,草木皆兵是正常的。陈小美虽然还没有四十岁,可三十岁的陈小美还不如四十岁的姚丽绢呢,她凭什么这么狂妄?
  当然,这是莫须有了,鲍敏也知道。这其实不关陈小美的事,这是鲍敏和顾言两个人的战争——说两个人的战争都有些勉强了,因为顾言不知道,鲍敏是偷袭,还不是日本偷袭珍珠港那种狂轰滥炸式的,刹那间,就火光冲天了,就由暗转明了。鲍敏的偷袭不是那种激烈和突然的,而是清风徐来,一苇临江。
  
  周二上午和周五下午,鲍敏都待在潇湘馆。一般情况下,顾言在他的卧室兼书房里忙他的事,而鲍敏和顾米在客厅里,顾米有时自个儿玩,有时就缠鲍敏了。鲍敏的意义,当然不止于不给顾米吃安眠药。鲍敏还会给顾米讲故事,教顾米背诗词,不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那种,而是背《游子吟》,或者《草》。对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这一类的诗比起《鹅鹅鹅》来,当然难度更高,但它们又朴素又文以载道,很符合顾言的审美,所以鲍敏就不管顾米了。好在顾米的接受能力很好,多教几次也就会了,会了就要摇头晃脑地背给顾言听。顾言虽然忙,但儿子背诗总要鼓励的,鲍敏教诗也要鼓励的。免费的家庭教师呢,不鼓励鼓励人家,人家哪有热情再接再厉?况且,鼓励本身也很愉快,那么一个美人儿在边上,就如一株盛开的桃花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任谁谁不喜欢呢?虽然顾言从根本上是要思无邪的,但眼睛邪一邪,总是不关大节的。知识分子嘛,最重要的是要守大节而不拘小节。
  
  但大节顾言也没守住。那天周五,中午顾言喝了两杯酒,是米酒,陈小美做菜剩下的。陈小美那天做了米酒烧老鸭、咸鱼茄子煲、清炒马兰头和菌菇汤,鲍敏也过来了——陈小美现在时不时地会请鲍敏过来吃顿饭,是答谢她照看顾米的意思。虽然是学生,他们不用“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但至少也要“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木桃”,不然,不符合儒家礼尚往来的精神——这又是陈小美在讨好顾言了。儒家精神陈小美其实是不管的,尤其是对一个学生,有什么好来往的?但陈小美知道,顾言讲究这一套,既然顾言讲究,陈小美也就要讲究了,夫唱妇随,这几乎成了陈小美的潜意识。陈小美虽然是大学老师,受了很现代的教育,骨子里却还是很传统很传统的,传统到有几分奴颜婢骨的意思。
  那天陈小美一走,顾米就睡着了。他吃了一小碗鸭汁拌的饭,吃得全身桃红,两眼迷离,有些醉了。鲍敏就趁这个机会和顾言讨论她毕业论文的事,她想研究张爱玲,用拉康的镜像理论。顾言有些不以为然,张爱玲太华丽了,而拉康的镜像理论现在又太时髦了,顾言既反感华丽,又反感时髦。做学问是不能追风的,最好要逆风而行,别人向东,你要向西;别人向南,你要向北。观点不一定正确——搞文学,又不是搞科学,有什么正确不正确的?关键是创新,要有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歌精神。这是做学问的诀窍,也是秘密,这秘密顾言在课堂上是不讲的,也不好讲,但现在他喝了酒,而且鲍敏又是入室弟子了,讲讲也就无妨。他建议鲍敏先读读他的几篇论文,然后再确定是否写张爱玲。他的论文在书房,也就是卧室,顾言起身去给鲍敏拿,鲍敏本来坐在客厅里等,但顾言找论文的时间有点长,书架上的书实在太多,堆积如山,要找出那一本,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鲍敏于是就进去了,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站在边上,表现出帮忙的姿态。鲍敏那天穿的是靛青色的束腰连衣裙,带白花,整个人,就是一个很古典的青花瓷瓶了。顾言转脸的时候,就有些挪不开眼了——当然,也不是真挪不开眼,顾言这个人,一旦节制起来,还是很能节制的。不过他现在不想节制自己,陈小美不在家,而他又喝了几杯酒。那就趁着酒兴,不妨让自己的眼睛小小地自由一下。反正眼睛邪一邪,是小节。论文终于找出来了,鲍敏就站在书架前翻阅,好像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顾言也不出去,也弯腰和鲍敏一起看他的论文。这一弯,就正好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这东西刹那间让他想起沈南了,沈南那儿,也是洛阳的白牡丹,很丰硕的。顾言一阵恍惚,恍惚的顾言就忘了大节和小节的区别,竟然用下巴去蹭鲍敏的头发了,鲍敏的头发,就在他的下巴底下,如绸缎一般,闪着光芒。
  鲍敏倒是松了口气,他到底,到底还是没有破了她所向披靡的纪录!差不多有小半年了吧?她往潇湘馆跑。也算难为他了,除了多看她几眼,这么长时间他真没有什么失态的行为。她几乎都有些沮丧了。拉康说,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人与镜子的关系。鲍敏一直喜欢照镜子的,那些镜子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岂止是不让她失望,简直让她迷信上了自己。世界是如此的弱不禁风,只要她愿意,倾城倾国也是可以的。
  然而顾言这面镜子,却动摇了她这种认知,她原来是夜郎自大了,说什么倾城倾国?说什么所向披靡?一个已婚的顾言都倾不了,都披靡不了,还说其他?
  一时鲍敏都有些悲观了。或许失败才是绝对的,所以力拔山兮的项羽,最后遭遇了乌江;所以横扫欧洲的拿破仑,最后遭遇了滑铁卢。和他们比,她鲍敏的失败算什么?
  可顾言竟然不是鲍敏的乌江、鲍敏的滑铁卢。
  幸福如低压电流一样,由头到脚麻过鲍敏的全身。然而这幸福却和生理无关,这是精神的幸福。或者说,它由生理发动,最后到了精神那儿,然后又由精神折射回来,回到生理这儿。这样回旋往复之后,一向清醒的鲍敏,刹那间亦有些晕头转向了。
  她身子一软,倒在了顾言的怀里。
  在鲍敏这儿,这一倒其实不关风月的,这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松懈,也是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意思。蹭蹭头发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的,即便是猫呀狗呀的,若男人喜欢了,也会蹭蹭它们的毛发,来表达自己的宠爱之情。所以她还需要别的论据,能论证出对手已经彻底缴械了的论据,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她随时还要全身而退的。
  
  如果不是小张这个时候闯了进来,事情应该不会往前发展的。小张那天让徐江北去菜市场买了条鳜鱼回来,想清蒸了吃,临到蒸之前,却发现生姜没了,生姜没了还怎么清蒸鳜鱼呢?小张可是个讲究的人,从来不苟且的。再说,苟且一条普通的鱼也就罢了,苟且三十块钱一斤的鳜鱼就实在过分了,那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这样的事可是会遭雷劈的。所以小张就决定到陈小美家来要点儿姜。陈小美家别的东西小张不以为然,但厨房里的调料总是又齐全又讲究的。门是半掩的,她敲了敲——她后来对别人叙述这事的时候,总强调自己是先敲了门的,但里面没反应,她以为陈小美带着顾米午休了,那时已是一点钟,正是午休的时间,她忘了是星期五,陈小美有课。所以她直接就推门进去了,反正她家的厨房她是很熟悉的,姜放哪儿蒜放哪儿她都清楚。谁知道一开门就看见顾言和鲍敏搂抱在一起呢,卧室的门也是大开的,正对着厨房。她其实真不是成心的。
  
  师大起了轩然大波,尤其中文系,更是波涛汹涌。俞非和马理智那段时间整日都泡在资料室里,慷慨激昂地议论这件事情。俞非现在不走《世说新语》路线了,开始用《拍案惊奇》的手法,内容决定形式嘛。《世说新语》那种言简意赅的艺术手法根本不能表现这戏剧性事件,必须要用起伏跌宕的《拍案惊奇》的话本形式——虽然说起来,也没什么好拍案惊奇的,不过师生恋嘛,再奇,能奇过鲁迅和许广平?能奇过沈从文与张兆和?可人家鲁迅和许广平有《两地书》,沈从文和张兆和还有胡适这个媒妁,顾言和鲍敏有什么呢?不过一个半掩着门的搂抱!这格调别说和鲁迅、许广平比,和沈从文、张兆和比,简直连老渔都不如,老渔之前还有满城风雨呢,他们呢,一上来就是开门见山。什么叫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这就是了!平日看上去那么正经的人,比孔子还要正经,比《论语》还要《论语》,结果,竟然不过是一部《金瓶梅》,应该说,比《金瓶梅》也不如的,人家好歹光明正大,好歹名实相符,他们呢,封面是《论语》,内容却是《金瓶梅》,挂羊肉,卖狗肉,吆喝桃,暗卖李。
  鲍敏没想到,照镜子竟然照出这样严重的后果,还真是倾城倾国了,不过,倾的不止是顾言的城,还有她的。母亲的历史竟然在她的身上又重演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原来是为一千多年后的她们母女写的。天知道,自懂事以来,她一直多么厌恶和嫌弃她的母亲呀!那个喜欢描眉画眼,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亲,从来都是她的耻辱。为了和母亲划清界限,她事事都和母亲反着来的,母亲浓妆艳抹,她素面朝天;母亲姹紫嫣红,她一袭青衣。甚至因为母亲爱看《西厢记》,她也恨屋及乌地连《西厢记》都不碰一个指头,她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呢,竟然连《西厢记》也没读过,说出来,不把中文系的教授们惊诧死?然而还是没用,到最后她依旧重蹈母亲的覆辙了,她们不是形似,是神似。骨子里的东西,原来是没办法斩草除根的。
  鲍敏本来要全身而退的,现在退不了了,只能破釜沉舟往前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她别无选择,只好做许广平了,也只有做许广平,这事件的性质才会不一样,鲍敏和母亲才会不一样。
  
  可顾言却不肯做鲁迅。鲍敏没想到,顾言竟然不肯做鲁迅。她都愿意做许广平了,而他,却不肯做鲁迅。任凭她软磨硬泡,任凭她梨花带雨,都没用,顾言铁石心肠地仍然做他的顾言,做陈小美的老公,做顾米的父亲。
  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好。他以前从来不陪陈小美买菜的,菜市场在师大的北门外面,走个来回,怎么也要几十分钟,他那么忙,哪有时间浪费在这种体力劳动上面?他是从事精神生产的人,劳动的意义在于创造出有时间价值的精神产品。但现在顾言偶尔也降贵纡尊地和陈小美一起搞搞体力劳动了,他对陈季子的老婆说,陈小美力气小,拎不动菜篮子。这话说得,把陈季子的老婆都感动了。他以前也很少带顾米出来玩,都是陈小美带的。潇湘馆外面有一个小沙堆,沙堆边上有个小花坛,顾米经常拿把塑料铲子在那儿铲沙子玩,或者蹲在花坛那儿捉蚂蚁或蚯蚓,有时还会把沙子或者蚯蚓偷偷地放进陈小美的衣服里,把陈小美吓得一惊一乍。两岁的顾米,都知道爸爸是不能捉弄的而妈妈是可以捉弄的。然而现在顾言也会蹲在花坛前了,和顾米一起捉蚂蚁或蚯蚓。
  一家人的样子,是很温馨、很幸福的样子。甚至陈小美,看上去也是幸福的。这幸福有些不正常了,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老公发生了这种事,作为老婆的,总应该有些反应吧?不说当众甩顾言一个大嘴巴子,那有些蚍蜉撼树自不量力了;也不说寻死觅活,那太激烈太市井了;但至少应该和顾言冷战一段时间吧,学校里的夫妇都习惯冷战的;或者和印度的圣雄甘地一样,采取非暴力的绝食方式。这也是反抗的一种姿态呀,可陈小美呢,却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该干吗干吗,这也太掩耳盗铃了吧?太鸵鸟了吧?或者她是在人前装的?人前和顾言恩恩爱爱;人后呢,再悲恸欲绝,人们这样猜测。然而小张说不是,门对门住着呢,她家什么事小张看不见呢?也是,顾言和鲍敏在卧室里搂抱都被小张看见了,顾博夫妇家还会有什么事是小张看不见的呢?所以,关于这件事,小张是绝对的权威。小张说,陈小美是真的波澜不惊呢,那事发生第二天,她就做了胭脂鸭,第三天,又包了荠菜虾仁水晶饺。这两样东西都是顾言偏爱吃的,但因为做工复杂,他们家一般也只在周末吃。陈小美包水饺的时候,小张还听见她哼哼周杰伦的《菊花台》。《菊花台》当然是悲伤的歌,尤其那一句“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很符合陈小美当下的心境,但小张知道,陈小美绝对没有借题发挥长歌当哭的意思,因为陈小美的腔调一点儿也没有悲伤也没有弦外之音,完全是和尚念经的那种哼;再说,在顾言东窗事发之前,她也常哼《菊花台》的,她似乎不会唱其他的歌。这真是有些诡异的,姚丽绢说,许是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俞非他们再一次义愤填膺了。本来他们还是很同情陈小美的,但现在,连陈小美一起鄙视了,这是一对什么鸟夫妇呢,男人拈花惹草,女人姑息养奸,本应该拼个鱼死网破,他们却琴瑟和谐,高调合唱起道德颂来了——真那么道德,那为什么还要和女学生勾勾搭搭?
  
  只有陈季子知道,这事和道德无关,和顾言的婚姻经济学有关。陈季子是顾言的领导,也是顾言肝胆相照的朋友——肝胆相照是陈季子自己先说的,顾言本来是个很矜持的人,但既然系主任都这么表白了,他一个普通老师,再矜持就有些不识抬举了。于是他也就和陈季子肝胆相照了,肝胆相照的结果,就是说出了他和鲍敏的事。顾言说,一个男人怎么能轻易离婚呢?离婚是最彻底的破产,这太不经济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和鸟一样,衔泥结草,好不容易有一个巢了,自己又让它破碎,有病?哲学系的老卜就是有病的,为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女人,轰轰烈烈地离了婚,离婚时净身出户,房子留给了前妻,存折也留给了前妻,他和雀斑女人在外面租房子住,过起了白手起家的穷日子。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织布来我耕田。寒窟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老卜以为他们唱的是《天仙配》呢!可结果人家雀斑女人不肯和他唱《天仙配》了,在寒窟里还没住满半年,就飞走了。撂下老卜一个人,形单影只地住在寒窟里,又没脸回来。好马不吃回头草呢,他难道连马也不如?何况,就算他愿意做匹没有自尊的马,也不一定能吃上回头草了,因为老卜的前妻扬言了,说,她那儿也不是菜园子,哪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所以,老卜最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成了弃夫。这是何苦?
  陈季子也觉得老卜何苦。倘若老卜早一点听过顾言的婚姻经济学理论,或许就不会离婚了。这理论真有建设性的意义,是安定团结的理论,是构建和谐社会的理论。应该发扬光大的。不仅要在已婚的老师那儿发扬光大,还要在未婚的学生那儿发扬光大——未雨绸缪,高瞻远瞩呀,一个领导,眼光总要放得比群众寥廓些。
  因为他的寥廓,顾言现在不仅是中文系的名人,而且是师大的名人了。他的婚姻经济学,甚至校长都知道了。陈季子有一次在酒桌上和校长说,或许应该让顾博士开门选修课,就叫《婚姻经济学》,校长哈哈大笑,说,开嘛,老陈,你先在中文系开,然后再推广到全校。
  这当然是调笑,然而,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理论也正是以这种调笑的方式风靡师大了。

——本文原载《十月》2010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