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度假胜地:大师博尔赫斯的33个小说开头 - 日月博客 - 明社 - 和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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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

公元2世纪,在小亚细亚或亚历山大地区,当巴西里德斯宣布宇宙是一些畸形天使的胆大妄为或居心叵测的即兴之作的时候,尼尔斯.卢内贝格已经以他那特有的智慧领导了诺斯替教派的一个秘密组织。但丁也许会将他葬身于火的坟墓。他的名字可能会出现在处于萨图尼洛和卡波克拉特斯之间的小异教创始人的名单中。他那充斥着污言秽语的说教中的片言只语可能将永存于经外的《回答追随者之书》之中,也许当某修道院的图书馆的一场大火吞噬掉最后一本《语段》时此书已经不复存在了。然而,上帝又把20世纪和卢德大学城赐予了他。1904年《耶稣和犹大》第一版在那里问世,1909年他的代表作《脆弱的意志》也在那里出版(对于后者,1912年埃米尔·舍林出了德文版,书名为《神秘的救世主》)。

叛徒和英雄的故事

  我进行构思并打算撰写的这个故事明显地受了切斯特顿(他以创作妙不可言的神秘小说著称)和枢密院院士莱布尼茨(他首先提出了“先天和谐论”)的影响。这个故事将以某种方式让我消磨掉几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准备将这个故事写下来,但还缺少一些细节,另外,还需要修改和整理。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我还不十分清楚。今天是1944年l月3日,下面就是我想象出来的故事。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

  我记得(其实我没有权利讲出那个神圣的动词,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权利,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手里拿着一枝深色的西番莲,仿佛从未见过似的瞅着它,尽管他从黎明到黄昏一直看着,看了整整一辈子。我记得他衔着香烟,沉默寡言,那张有印第安特征的脸庞的神情显得出奇地遥远。我认为我记得他细长灵活的手指的模样。我记得他手边那个有东岸地带纹章的马黛茶罐;我记得他家窗外一张黄色的席子,隐约可以望到湖边的景色。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声音;旧时城郊居民那种缓慢、阴郁的鼻音,没有如今那些意大利移民的咝咝声。我只见过他三次;最后一次是1887……我觉得凡是同他有过接触的人写一些回忆他的文章将是很有意义的事;我的文章也许会是你们汇编的集于中最简短,肯定最贫乏,但不是最不公正的一篇。当主题涉及一个乌拉圭人时,我身为阿根廷人的可悲情况有碍于我参与乌拉圭的必不可少的赞颂体裁。有文化的、风度翩翩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富内斯虽然没有用过那种损人的字眼,但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在他心目中我就是那种人物。佩德罗·莱安德罗·伊普切说过,富内斯是超人的先驱者,一个土生土长、未加斧凿的查拉图斯特拉;我对这一点并无异议,但不能忘记,他也是弗赖本托斯的一般居民,有某些无法弥补的局限性。


小径分岔的花园

 

  利德尔·哈特写的《欧洲战争史》第二百四十二页有段记载,说是十三个英国师(有一千四百门大炮支援)对塞尔一蒙托邦防线的进攻原定于1916724日发动,后来推迟到29日上午。利德尔·哈特上尉解释说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大雨,当然并无出奇之处。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的证言,经过记录、复述、由本人签名核实,却对这一事件提供了始料不及的说明。证言记录缺了前两页。

 

埃玛·宗兹

 

  1922114日,埃玛·宗兹从塔布赫一洛文泰尔纺织厂放工回家,发现门厅地上有封信,是从巴西寄来的,她立刻就想到大概她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乍一看,邮票和信封都不熟悉,陌生的字体更使她忐忑不安。一页信纸上潦潦草草写了十来行大字;说是梅尔先生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本月3日在巴吉医院去世。写信通知她的是里奥格朗德的一个姓费因或者法因的人,和她父亲同住一个房间,但并不知道收信人是死者的女儿。

 

另一次死亡

 

  大约两年前(我找不到原信了),甘农从瓜莱瓜伊楚来信,说是给我寄来的一本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长诗《往昔》也许是第一个西班牙文译本,并在附言中说,我可能还记得的堂佩德罗·达米安前几天夜里因肺充血去世。那人高热谵妄时仿佛又置身于血雨腥风的马索列尔战役;那个消息在我听来似乎是意料中事,并不感到突然,因为堂佩德罗十九或二十岁时就已在阿帕里西奥·萨拉维亚麾下作战。1904年革命时,他在里奥内格罗或派桑杜一个庄园里当雇工;佩德罗是恩特雷里奥斯省瓜莱瓜伊楚地方的人,跟着朋友们从了军,像他们一样勇敢无知。他经历了一些混战和最后一次战役;1905年解甲归田,继续干他辛苦而卑微的农活。据我所知,他此后没有离开过本省。过去三十年,他是在离尼安开伊一两里格的一个非常偏僻的地点度过的;1942年一天下午,我在那荒凉的地方同他聊天(试图同他聊天)。他是个沉默寡言、想像力不多的人。他叙述的马索列尔战役仅限于杀喊声和凶猛;他临死的时刻仿佛又回到战场上并不使我感到奇怪……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达米安了,我想回忆他的模样;他本人的相貌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甘农替他拍的一张照片。这件事并不奇怪,因为他本人我只在1942年年初见过一次,而他的照片却见过多次。甘农把那张照片寄给我;我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没有寻找。也不敢找。

 

德意志安魂曲

 

  我名叫奥托·迪特里希·林德。我的一个祖先,克里斯托夫·林德,在决定住恩道夫战役胜利的骑兵冲锋时阵亡。我的外曾祖父,乌尔里克·福克尔,于1870年底在马歇诺森林中被法兰西狙击手冷枪打死;我的父亲,迪特里希·林德上尉,在1914年围攻那慕尔和两年后横渡多秒河的行动中屡建功勋。至于我,我将因严刑拷打和残杀无辜的罪名被枪决。审理过程公正合理;我一开头就承认自己有罪。明天,当监狱的钟敲响九点时,我将接受死刑处决;我想起先辈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我已接近他们的阴影,在某种意义上说来,我就是他们。

 

门槛旁边的人

 

  比奥伊·卡萨雷斯从伦敦带回一把奇特的匕首,三棱形的刀身,竖工字形的刀柄;我们那位英国文化协会的朋友,克里斯托弗·杜威说,这种武器是印度斯坦人常用的。这一见解使卡萨雷斯打开了话盒子,说他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在那一地区工作过。(我记得他还误引了玉外纳的一句诗,用拉丁文说“恒河之水天上来”。)我根据他那晚讲的见闻,编写了下面的故事。内容肯定忠实于原意:愿真主助我摒绝诱惑,以免添校加叶,或者像吉卜林那样夹叙夹议,渲染故事的异国情调。此外,这篇故事有一种简古的意味,或许可以和《天方夜谭》里的故事比美,让它泯灭,实在是一大憾事。

 

瓜亚基尔

 

  我不必看伊格罗塔山峰在普拉西多湾洋面上投下的倒影,不必去西岸共和国,不必在图书馆里辨认玻利瓦尔的手迹,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完全可以揣摩出它确切的形状和难解的谜团。
  我把前面一段文字重新看了一遍,准备接着往下写时,它那忧伤而又夸大的笔调使我感到惊讶。一提那个加勒比海的共和国,似乎不能不遥想到它的大名鼎鼎、笔力千钧的历史学家何塞·科泽尼奥夫斯基,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还有另一个理由。我写第一段的隐秘的目的是给一个令人痛心而又无足轻重的事件增添一些伤感色彩。我把经过情况和盘托出;或许有助于我对事件的理解。此外,如实说出一件事情的时候,行为人就成了见证人,观察者和叙说者就不再是执行者了。

  事情是上星期五发生的,地点就在我目前写作的这个房间,时间也是下午这会儿,不过天气没有现在这么凉快。我知道我们倾向于忘掉不愉快的事;因此,我得在淡忘之前赶紧记下我同爱德华多·齐默尔曼博士的对话。我现在的印象仍很清晰。

沙之书

 

 线是由一系列的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无数的面形成体积;庞大的体积则包括无数体积……不,这些几何学概念绝对不是开始我的故事的最好方式。如今人们讲虚构的故事时总是声明它千真万确;不过我的故事一点不假。
  我单身住在贝尔格拉诺街一幢房子的四楼。几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我听到门上有剥啄声。我开了门,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他身材很高,面目模糊不清。也许是我近视,看得不清楚。他的外表整洁,但透出一股寒酸。

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

 

  没有两座小山是相同的,但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平原都一模一样。我在平原的一条路上行走。我并不特别好奇地琢磨自己是在俄克拉何马,在得克萨斯,还是在文人们称之为潘帕草原的地区。左右两面都不见一点灯光。像往常一样,我悠闲自得地背诵着埃米利奥·奥里韦①的诗句:
    可怕的平原一望无垠,

    接近了巴西边境。

决斗

 

  我故事的两个主角之一,菲格罗亚夫人,把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介绍给我,他没有忽视历史,在那方面用了一百多页讽刺和温情的篇幅,其中穿插着复杂并且故意含混的对话,可能还添加了一些过分虚假的感情色彩。不同的地理背景:伦敦或波士顿,并没有改变本质的东西。我们的故事既然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也就不加更动了。我只谈梗概,因为描写它缓慢的演变过程和世俗的环境不符合我的文学创作习惯。对我说来,写下这个故事只是一件顺便的小事。我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情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和局面形成的原因。

第三者

 

  有人说,这个故事是纳尔逊兄弟的老二,爱德华多,替老大克里斯蒂安守灵时说的。克里斯蒂安于一八九几年在莫隆区寿终正寝。揆乎情理,这种说法不太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落寞的漫漫长夜,守灵的人们一面喝马黛茶,一面闲聊,有谁听到这件事,告诉了圣地亚哥·达波维,达波维又告诉了我。几年后,在故事发生的地点图尔德拉,又有人对我谈起,这次更为详细,除了一些难免的细小差别和走样外,大体上同圣地亚哥说的一致。我现在把它写下来,因为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我认为这个故事是旧时城郊平民性格的一个悲剧性的缩影。我尽量做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我也预先看到自己不免会做一些文学加工,某些小地方会加以强调或增添。

 

环形废墟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谁也没有看到他上岸,谁也没有看到那条竹扎的小划子沉入神圣的沼泽。但是几天后,谁都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来自南方,他的家乡是河上游无数村落中的一个,坐落在山那边的蛮荒里,那里的古波斯语还未受到希腊语的影响,麻风病也不常见。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灰不溜秋的人吻了淤泥,爬上陡岸,顾不得避开那些把他划得遍体鳞伤的、边缘锋利的茅草,头昏眼花、浑身血污地爬到中央有个石虎或者石马的环形场所。这个以前是赭红色、现在成了灰色的场所是被焚毁的庙宇的遗迹,遭到瘴雨蛮烟的欺凌,里面的神只不再得到人们的供奉。外乡人躺在墩座下面。升到头顶的太阳把他晒醒了。他并不惊异地发现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他闭上苍白的眼睑睡觉,不是由于疲惫,而是出于意志决定,他知道那座庙宇是他不可战胜的意志向往的场所;他知道河下游也有一座合适的庙宇,焚毁后已经废弃,但那些不断扩张的树木未能把它埋没;他知道紧接着的任务是睡觉做梦。午夜时分,他被凄厉的鸟叫声吵醒。地上零乱的光脚板印、一些无花果和一个水罐,说明当地人已经偷偷来看过,但不敢惊动他,他们祈求他庇护,或者怕他的魔法。他感到一阵寒栗,在断垣残壁中间找到一个墓穴藏身,盖了一些不知名的树叶。

 

秘密的奇迹

 

  1939314日,亚罗米尔·赫拉迪克在布拉格市泽特纳街的一栋公寓里梦到一局下了很长时间的棋,此人是未完成的悲剧《仇敌》的作者,还写过《永恒辩》和一篇有关雅各布·贝姆的间接根源的考证。下棋的并不是两个个人,而是两个显赫的家族;棋局早在几世纪之前就已开始;谁都记不清奖金是多少了,据说数额很大,甚至无限;棋子和棋盘放在一座秘密的塔楼里;亚罗米尔(在梦中)是两个敌对家族之一的长子;钟声报出了那盘不能再拖延的棋局的时间;做梦的人冒雨在沙漠里奔跑,记不起棋子的模样和下棋的规则了。正在此刻,他醒了。嘈杂的雨声和可怕的钟声已经停息。楼下泽特纳街传来有节奏而一致的响声,偶尔夹杂一些口令声。

 

遭遇

  每天早晨浏览报纸的人不是过目就忘,便是为当天下午的闲聊找些话题,因此,谁都不记得当时议论纷纷的著名的马内科·乌里亚特和敦坎案件,即使记得也恍如梦中,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再说,事情发生在出现彗星和独立一百周年的1910年,那以后,我们经历和遗忘的东西太多太多。事件的主人公已经去世;目击证人庄严地发誓保持沉默。当时我只有十来岁,也举手发誓,感到那浪漫而又严肃的仪式的重要性。我不知道别人是否注意到我作过保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信守诺言。不管怎么样,下面是事情的经过,由于时间久远,文字表达的好坏,难免同真情有些出入。

凤凰教派

有人说凤凰教派起源于埃及的赫利奥波利斯,是推行改革的阿梅诺菲斯四世死后的宗教复辟的产物,那些人援引了希罗多德和塔西伦的文章以及埃及的碑刻,却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凤凰教派”名称的由来不早于赫拉班诺·毛罗,最古老的记载(比如说,弗拉维奥·约瑟夫的作品)只提到“民俗派”和“秘密派”。格雷戈罗维乌斯在意大利弗拉拉的聚会上曾经指出,口语中极少用“凤凰”一词;我在日内瓦同手艺人打交道,问他们是不是凤凰派时,他们不懂我的意思,但随即承认自己是秘密派。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佛教徒中间也有类似情况;世人对他们的称呼同他们自己的称呼不一样。

 

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

 

 1829年2月6日,遭受拉瓦列穷追猛打的起义军撤离了南方,打算去投奔洛佩斯的部队。离开佩尔加米诺还有三四里格时,他们在一座不知名的庄园停歇;拂晓时分,有一个人做了可怕的恶梦,他狂呼乱叫,惊醒了幽暗的棚屋里同他一起睡觉的女人。谁都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可是次日四点钟,苏亚雷斯的骑兵打垮了起义军,一口气追了九里格,直到阴森森的针茅地,做恶梦的男人被一把经历过秘鲁和巴西战争的马刀劈破脑袋,死于沟壑。那个女人名叫伊西多拉·克鲁斯;她后来生的儿子便取名塔德奥·伊西多罗。

 

阿斯特里昂的家

 

  我知道人们指责我傲慢,还有说我孤僻和精神错乱的。这种指责(到了一定时候我自会惩罚他们)荒谬可笑。我确实足不出户,但是我家的门(数目多得无限)日夜敞开,无论什么人或动物想进来都可以进来,这也是事实。这里找不到女人的美丽服饰和宫殿的豪华气派,只能找到寂静和凄凉。这幢房屋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某些人说埃及有一幢相似的房屋,他们是在撒谎。)甚至连诽谤我的人也承认房屋里没有一件家具。另一桩荒谬的事在于我,阿斯特里昂,是个囚徒。难道还要我重说一遍,这里没有哪一扇门是关着的,这里没有一把锁吗?此外,我有时傍晚上街;天黑前就回来了,因为平民百姓的脸使我看了害怕,那些脸像摊开的手掌一样平坦苍白。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是一个小孩的孤苦无告的号哭和教民们粗俗的祷告说明他们认出了我。人们祈祷着,四散奔跑,匍匐在地;有的簇拥在牛角庙宇的柱座周围,有的把石块堆起来。我相信还有人藏在海里。我有一个当王后的母亲不是区区小事;我不能和平民百姓混在一起;尽管我生性谦逊,希望这么做。

 

双梦记及其他

 

  天使们向我通报说,梅兰希顿死后,另外一个世界为他安排了一所幻觉上同他在世时一模一样的房屋。(几乎所有初到天国的人都遇到同样情况,因而他们认为自己并没有死。)家具也是一样的:桌子、有抽屉的写字台、书柜。梅兰希顿在那住所醒来时,仿佛并不是一具尸体,而和生前一样继续写作,写了几天为信仰辩护的文章。他和往常一样,文章中只字不提慈悲。天使们注意到他的疏漏,便派人去责问他。梅兰希顿说:“我已经无可辩驳地证明,灵魂可以不要慈悲,单有信仰就足以进入天国。”他说这些话时态度高傲,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自己所处的地方还不是天国。天使们听了这番话便离开了他。

杀人不眨眼的比尔·哈里根

 

亚利桑那的土地比任何地方都更壮阔: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州的土地底下的金银矿藏遐迩闻名,雄伟的高原莽苍溟濛、色彩炫目,被猛禽叼光皮肉的动物骨架白得发亮。那些土地上还有“小子”比来的形象: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的骑手,追命的枪声惊扰沙漠、玩魔术似的老远发出不可见的、致人死命的子弹的青年人。
  金属矿脉纵横交错的沙漠荒凉而闪烁发光。二十一岁就送命的、几乎还是孩子的比来为人所不齿,他欠了二十一条人命——“墨西哥人还不计在内”。

南方

 

  1871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登岸的那个人名叫约翰尼斯·达尔曼,是福音派教会的牧师;1939年,他的一个孙于,胡安·达尔曼,是坐落在科尔多瓦街的市立图书馆的秘书,自以为是根深蒂固的阿根廷人。他的外祖父是作战步兵二团的弗朗西斯科·弗洛雷斯,被卡特里尔的印第安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边境上用长矛刺死;在两个格格不入的家世之间,胡安·达尔曼(或许由于日耳曼血统的原因)选择了浪漫主义的先辈,或者浪漫主义的死亡的家世。一个毫无表情、满脸胡子的人的银版照相,一把古老的剑,某些音乐引起的欢乐和激动,背诵《马丁·菲耶罗》中一些章节的习惯,逝去的岁月,忧郁孤寂,助长了他心甘情愿但从不外露的低人一等的心理。达尔曼省吃俭用,勉强保住南方的一个庄园,那注产业原是弗洛雷斯家族的,现在只剩一个空架子;他经常回忆的是那些香桉树和那幢已经泛白的红色大房子的模样。琐碎的事务和容或有的冷漠使他一直留在城市。年复一年,他满足于拥有一注产业的抽象概念,确信他在平原的家在等他归去。1939年2月下旬,他出了一件事。

 

巴比伦彩票


  正如所有的巴比伦人一样,我当过总督;正如所有的人一样,我当过奴隶;我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受过屈辱,蹲过监狱。瞧:我右手的食指已被剁掉。瞧:从我袍子的裂口可以看到一个橙黄色的刺花:那是第二个符号贝思。在月圆的夜晚,这个字母赋予我支配那些刺有吉梅尔记号的人,但是我得听从有阿莱夫记号的人,而他们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则听从有吉梅尔记号的人支配。拂晓的时候,我在地窖的一块黑色岩石前面扼杀圣牛。有一个太阴年,我被宣布为无形:我大声呼喊,却无人理睬,我偷面包,却不被抓住砍头。我经历过希腊人所不了解的事情:忧惧。那是一间青铜的秘屋,面对默不作声的披着头巾的绞刑刽子手,希望始终陪伴着我;不过在欢乐的长河中也有惊慌。赫拉克利德斯·本都库斯赞叹不已地说毕达哥拉斯记得他前生是派罗,是欧福尔波,再前生是另一个人;我回忆相似的沧桑变幻时却不需要投生轮回,甚至不需要假冒欺骗。

等待

  马车把他送到西北区那条街道的四千零四号。早晨九点的钟声还没有敲响;那个男人赞许地看看树皮斑驳的梧桐,每株树下一方暴露的泥土,带小阳台的整齐的房屋,旁边一家药房,油漆五金店的退色的菱形门面装饰。对面行人道是一家医院的长围墙;远处一些暖房的玻璃闪闪反射着阳光。那人心想,这些东西(仿佛在梦中见到似的杂乱无章、毫无道理地凑在一起)以后日于一长,假如上帝允许,倒是不变的、必要的、亲切的。药房的橱窗里摆着瓷制店名牌:布雷斯劳尔。犹太人正在取代意大利人,而意大利人曾挤掉了本地白人。还是这样好;那个男人宁愿和不是本民族的人打交道。

 

扎伊尔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扎伊尔是一种面值二十分的普通硬币。我那枚硬币一面有刀刻出来的NT两个字母和数字2,反面刻着年份1929。(18世纪末,印度的古吉拉特邦,一头老虎叫扎伊尔;爪哇的梭罗清真寺前有个盲人被信徒们用石块砸死;波斯的纳迪尔国王下令把一个星盘扔进海底;1892年前后,马赫迪的监狱里,鲁道夫·卡尔·冯斯拉廷抚摩用头巾撕下的布条包着的小罗盘;据佐膝伯格说,科尔多巴寺院的一千两百根大理石柱子中有一根的一条纹理叫扎伊尔;摩洛哥土得安的犹太人区里,有一口水井的井底叫扎伊尔。)今天是11月13日;6月7日凌晨,那枚扎伊尔到了我手里;今天的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我了,但我还能记得,并且也许还能叙说发生的事情。我即使不那么完全,还是博尔赫斯。

阿莱夫

 

 贝亚特丽丝·维特波临终前苦楚万分,感伤和恐惧都不能使痛苦缓解片刻,终于在2月份一个炎热的早晨去世,那天我发现宪法广场高耸的广告铁架换了一个不知什么牌子的香烟广告;那件事让我伤心,因为我明白不停顿的广大的世界已经同她远离,广告牌的变化是一系列无穷无尽的变化中的第一个。世界会变,但是我始终如一,我带着悲哀的自负想道;我知道我对她不合情理的爱慕有时使她难以容忍;如今她死了,我可以专心致志地怀念她,不抱希望,但也没有屈辱感。我想,4月30日是她的生日;那天去加拉伊街他们家探望她的父亲和她的表哥卡洛斯·阿亨蒂诺·达内里是合乎礼节的,无可非议,或许也无可回避。我将再次等在幽暗的、满是摆设的小会客室里,再次端详她许多背景各异的相片。贝亚特丽丝·维特波彩色的侧面照;1921年狂欢节时贝亚特丽丝戴着面具的照片;贝亚特丽丝第一次领圣餐;贝亚特丽丝和罗伯托·亚历山德里结婚那天的留影;贝亚特丽丝离婚后不久在马术俱乐部午餐会上;贝亚特丽丝同德利亚·圣马科·波塞尔和卡洛斯·阿亨蒂诺在基尔梅斯;贝亚特丽丝和维列加斯·阿埃多送给她的哈巴狗在一起;贝亚特丽丝的正面照和斜侧面照,手托着下巴在微笑……我不必像往常那样带几本送她的书作为去拜访的借口,我终于学了乖先把那些毛边书书页裁开,免得几个月后发现它们原封未动而发窘。

 

另一个人

 

  事情发生在1969年2月,地点是波士顿北面的剑桥。当时我没有立即写出来,因为我第一个想法是要把它忘却,免得说蠢话。如今到了1972年,我想如果写出来,别人会把它看做故事,时间一久,我自己或许也会当成是故事。
  事情进行时,我觉得不合情理,在此后的失眠的夜晚,越想越不对头。但这并不是说别人听了也会震惊。

  那是上午十点钟光景。我坐在查尔斯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右面五百公尺左右有一座不知什么名称的高层建筑。灰色的河水夹带着长长的冰凌。河流不可避免地使我想到时间的流逝。两千多年前的赫拉克利特的形象。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我认为学生们对我下午的讲课很感兴趣。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永生

 

 1929年6月上旬,土耳其伊兹密尔港的古董商约瑟夫·卡塔菲勒斯在伦敦给卢辛其公主看看蒲柏翻译的《伊利亚特》小四开六卷本(1715—1720)。公主买了下来;接书时,同他交谈了几句。据说他是个干瘦憔悴的人,灰胡子,灰眼睛,面部线条特别模糊。他流利自如地说几种语言;说法语时很快会转成英语,又转成叫人捉摸不透的萨洛尼卡的西班牙语和澳门的葡萄牙语。10月份,公主听宙斯号轮船的一个乘客说,卡塔菲勒斯回伊兹密尔途中身死,葬在伊俄斯岛。《伊利亚特》最后一卷里发现了这份手稿。

罗森多·华雷斯的故事

  那天晚上快十一点了;我走进玻利瓦尔街和委内瑞拉街拐角处的一家杂货铺,如今那里是酒吧。角落里有人向我打了一个招呼。他的模样大概有点威严,我应声走了过去。他坐在一张小桌前;我不知怎么觉得,他面对一个空酒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他身材不高不矮,仿佛是个规矩的手艺人,或许是个老派的乡下人。稀稀拉拉的胡子已经花白。他像乡下人那样谨小慎微,连围巾也没有解掉。他邀我和他一起喝点酒。我坐下后同他攀谈起来。那是一九三几年的事。
  那人对我说:

  “先生,您不认识我,至多听人提起过我的名字,可我认识您。我叫罗森多·华雷斯。已故的帕雷德斯也许同您谈起我。那个老家伙自有一套,他喜欢撒谎,倒不是为了诓人,而是和人家开玩笑。我们现在闲着没事,我不妨把那晚真正发生的事讲给您听。就是科拉雷罗被杀那晚的事。先生,您已经把那件事写成了小说,我识字不多,看不了,但传说走了样,我希望您知道真相。”

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

 

 “这是我先辈的土地,”邓拉文一挥手说。他那豁达的手势不排斥朦胧的星辰,包括了黑沉沉的荒原、海洋和一座宏伟而破败得像是荒废马厩的建筑。
  他的同伴昂温把嘴里咬着的烟斗取下来,谦恭地发出一些表示赞赏的声音。那是1914年初夏的一个下午;两个朋友对没有危险的尊严感的世界感到无聊,眺望着康沃尔这片荒山野岭。邓拉文留着黑黢黢的胡子,据说写过一部长篇史诗,和他同时代的人几乎琢磨不出用的是什么格律,并且还领悟不到主题思想;昂温发表过一篇论文,探讨弗马特没有写在狄奥方托书页边自上的一条定理。两个人——还用我说吗?——都很年轻,心不在焉,感情用事。

 

胡安·穆拉尼亚

 

多年来,我经常自称是在巴勒莫区长大的。现在我知道那只是文学夸张;实际上,我的家是一道长栅栏另一边的一幢带花园的房子,里面有我父亲和祖辈的藏书室。人们告诉我说,拐角那边才是玩刀子和弹吉他的巴勒莫;1930年,我写了一篇评论郊区诗人卡列戈的文章。不久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和埃米利奥·特拉帕尼相遇。我有事去莫隆;坐在窗口的特拉帕尼喊我的名字。我和特拉帕尼曾是泰晤士街小学的同桌同学,过了这么多年,我一时认不出他了。罗伯托·戈德尔肯定还记得他。
  我们一向不很亲近。时间使我们更加疏远,互不关心。现在我记起是他把当时下层社会的俚语切口解释给我听的。我们没话找话,谈了一些琐碎的事情,还提到一个只记得名字的、已经去世的同学。特拉帕尼突然对我说:

  “我借到一本你写的关于卡列戈的书。你在书里谈了不少恶棍的事情;博尔赫斯,你说你对恶棍有多少了解?”

  他带着近乎惊恐的神情瞅着我。

布罗迪报告

 

  我亲爱的朋友保林诺·凯恩斯替我弄到一套莱恩本的《一千零一夜》(伦敦,1840年)。我们在第一卷里发现了一份手稿,我现在把它翻译成西班牙文。工整的笔迹——打字机的推广使书法这门艺术逐渐失传——表明手稿的年代和抄本相同。莱恩抄本以详尽的注解著称;边白上加了许多文字和疑问号,有时还有修订,笔迹和抄本一模一样。可以说,使抄本读者更感兴趣的并不是山鲁佐德的奇妙的故事,而是伊斯兰教的风俗习惯。手稿末尾有大卫·布罗迪红色的花体签名,此人生平不详,只知道他是阿伯丁出生的苏格兰传教士,在非洲中部宣扬基督教义,由于懂葡萄牙文,后来又去巴西的某些丛林地区。我不清楚他去世的年份和地点。据我所知,这份手稿从未刊印过。
  手稿用四平八稳的英文撰写,我如实翻译,除了某些引用《圣经》的段落和那位正派的长老会教士难以启齿而用拉丁文写的、叙述雅虎人性行为的奇文之外,我不作任何删节。手稿缺第一页。

 

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

  1517年,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十分怜悯那些在安的列斯群岛金矿里过着非人生活、劳累至死的印第安人,他向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五世建议,运黑人去顶替,让黑人在安的列斯群岛金矿里过非人生活,劳累至死。他的慈悲心肠导致了这一奇怪的变更,后来引起无数事情:汉迪创作的黑人民乐布鲁斯,东岸画家文森·罗齐博士在巴黎的成名,亚伯拉罕·林肯神话般的伟大业绩,南北战争中死了五十万将士,三十三亿美元的退伍军人养老金,传说中的法鲁乔的塑像,西班牙皇家学院字典第十三版收进了“私刑处死”一词,场面惊人的电影《哈利路亚》,索莱尔在塞里托率领他部下的肤色深浅不一的混血儿白刃冲锋,某小姐的雍容华贵,暗杀马丁·菲耶罗的黑人,伤感的伦巴舞曲《花生小贩》,图森特·劳弗丢尔像拿破仑似的被捕监禁,海地的基督教十字架和黑人信奉的蛇神,黑人巫师的宰羊血祭,探戈舞的前身坎东口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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