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俏佳人剧照:焦尾琴之歌——悼老友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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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尾琴之歌

——悼老友朱衡

朱  红

病中的朱衡想看书,我推荐了《一纸苍凉》。这是一份流散到旧书摊的人事档案,让李辉编成了书。其中有检举、旁证、交代、领导批语和组织结论等大量原始材料,真相赫然无隐,内幕惊心动魄。他听了很想一读。2月9日午后我刚要送书去,忽有电话传来噩耗:朱衡走了!仅差半小时,人天永隔!

朱衡生于1926年农历三月初九,享年七十九岁,论寿不为短,只可惜生命中有大段空白。他的经历与《一纸苍凉》中的杜高相似,都是青春初航即遭风暴,待到重见天日已年逾知命。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只换得“错划”两字!

朱衡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朱慰元是苏州教育局督学,与包天笑、范烟桥、周瘦鹃等人是老朋友。他自幼受到熏陶,爱好文学。小时就读于平直小学,与叶至诚同学。后进上海中华职业学校学土木建筑,1942年辍学,在芜湖银行当办事员。抗战胜利后入《民国日报》任校对,始于徐蔚南所编副刊《学灯》上发表作品,并以自学外语之力,翻译了老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解放后分配在明光盐业公司工作,其间参加过治淮,后调盱眙采石公司任主办会计。

事情就出在盱眙。当时他和两位文友因才华出众,被誉为“三剑客”。这本是朋辈戏称,可在反胡风后就有灵敏的鼻子来嗅:这是指向哪里的“剑”?是什么阶级的“客”?于是嗅出一个“反革命小集团”。再加抄出朱衡练习作曲的五线谱,疑为特务暗号,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结果纯属捕风捉影。接着又发生一件事:一位县级官长通过家属来报销一笔私人用账,朱衡严守财会纪律,非但不予通融,反而提出尖锐批评。到“反右”时,这就成为两大罪状:一是“对肃反不满”,二是“恶毒攻击领导”,先是划为“极右”,开除公职,留用察看,后因那位官长坚持要“从严处理”,于是在1958年9月送潮河农场劳动教养。

朱衡学有专长,被编入场部工程队搞预算和施工。这个工程队上为干部造屋搭灶,下为劳教修房盖棚,满场跑。其时我也因“右”入场,编在中队做生产统计,故与他相识。由于同乡同“右”,感情上就近了一层。

次年“大跃进”恶果显露,粮食紧张。大伙房会计为拍马屁,克扣劳教粮食支援干部食堂,此事被大队陈干事发现,把他撤下换上我,并指示农忙季节可放开些,以后再收回来。我照办了,谁知放开容易收转难,上任不到两月,粮食超支千余公斤。我慌了,去场部时就找朱衡商量。他沉思片刻说:这事如果场部晓得,陈干事也要吃倒账,估计他不会捅出来。我去说说看。后经朱衡向陈干事陈情,总算化险为夷:我挨了一顿训,回中队劳动了事。后任会计却倒了霉,为弥补我的亏空,坚决收缩,被劳教骂得昏天黑地。

还有一桩小事印象深刻。有天傍晚他向姚队长送报表,正在洗脚的队长收了报表缩起脚,叫他把水倒了,朱衡只当没听见。再说一遍还是不动,队长说:“耳朵聋啦?”朱衡大声道:“报告队长!我是来劳教的,不是来倒洗脚水的!”队长一愣,随即打个哈哈:“你呀,臭知识分子架子还是放不下!”事后提起此事,我说姚队长会不会给你穿小鞋?朱衡说:“随他去,人总得有个最低尊严吧?”其时大饥馑已开始,农场非正常死亡相继,劳教人员只求活命,兼想维护自己人格的人已经不多了。

农场事不多说,就跳到“文革”。其时“两劳释放分子”的日子很不好过,留在农场的朱衡却相对无事,探亲回家,便招三二旧友来喝酒聊天。我等已如惊弓之鸟,话非三思不吐,他却依旧口没遮拦,诸如“文革文革,推车上壁”,“批林批孔,墨黑隆冬”之类的顺口溜张口就来。到酒酣耳热,更无忌惮,于是骂“三点水”(江青)兴风作浪,祸国殃民。他母亲本来从不干预,此时听出危险,连忙发话阻止。朱衡却笑笑:“勿碍紧的,老人家心里一本账。他说赫鲁晓夫就睡在我们身旁,啥人能跟老人家同床?”逗得他母亲也笑了。

终于大地春回,他离开农场回到苏州,安排在颜家巷居民生产组做工。后见右派改正,没有落实到他,就写信问原单位。原来那位县级官长在朱衡走后犯刑事案下狱了,因此朱衡“攻击领导”的罪名不能成立,“右派”结论就有了问号。朱衡大惊:这二十年官司不是白吃啦?于是动身赶到盱眙,找老领导和老同事。这些人虽已退休,幸而都健在,证明当初宣布的结论确是右派,应予改正。此行不虚,从此恢复干部待遇,安排在苏州水泥厂当工程师。

生活安定后就组织家庭,五十多岁当了新郎,在美国的妹妹也联系上了,喜事多多。不过最高兴的事却在退休后,《苏州杂志》主编陆文夫聘他当编辑。回想1961年年底我解教回乡,他来送行,谈起“回到人民队伍”后的前景,我不知外界形势,不免想得美,这也感染了朱衡。他说:“假如我能出去,最好能编编东西。”这个愿望在三十年后实现了,怎不教他喜出望外?杂志社迁到叶圣陶故居后,他踌躇满志,说有三个想不到:“想不到老陆(陆文夫)看中了我,想不到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当编辑),想不到在三官(叶至诚)家里上班。”

因此他极珍惜这份工作,四处组稿,劲头十足,编稿也认真。他说:“老陆是识货朋友,编的稿子要入得了他的眼。”他分工老苏州题材,在担任编辑的十多年中,联系了冯英子、冒舒諲、朱雯、罗洪、沈寂、周劭、金性尧等一批老作家来写苏州。为向“补白大王”郑逸梅组稿,曾两次赴沪登门拜访。又为发掘被遗忘的“东吴女作家”群,他四处发信寻找线索,组来了回忆程育真、汤雪华、施济英、彭雪珍(子冈)等人的好稿,杂志发表后,引起了文化界的瞩目。尤其是汤雪华,她因久历坎坷,疾病缠身,不想动笔,经朱衡上门做工作,请她口述录音,终于完成了《汤雪华自传》。《苏州杂志》连载完毕她就去世,此文即成抢救出来的“绝响”。朱衡还以其对苏州掌故的熟悉,为高仓正三《苏州日记》作了评注,使沦陷期间的苏州文化面貌更为清晰。他的敬业精神是有目共睹的。

朱衡有气喘病,中气不足,每在编辑会议上,却总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或议论上期稿件的高下,或评说版面编排的得失,或提出种种建议。有些话说过了头,不免得罪人,但大家知道这是出于对杂志的关爱,并不计较。主编老陆的优容和同人的谅解,使他更为心情舒畅。后在病中还勉力编稿,上月病体已不佳,还一再打电话来向我要相城古迹的稿子,听着那气喘吁吁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感知了一颗拳拳的心。

他虽病弱,却是闲不住的人。在编稿工作之余,还用令狐远、史宇祖、杨衡等笔名写下并发表了大量小说和散文。他的作品有浓郁的地方风味,虽用笔名也容易辨出来,我们戏称为“苏味道”,有批老苏州人特别爱看。其中发表于《随笔》的《流弹》等篇,还受到了章品镇等老作家的赞赏。后来结集为《无羁室笔记》,无意出版,仅打印数份,分赠知友留念。

朱衡的晚年生活不算富裕,且因多病,烟酒嗜好都有限制,行动也不方便,但仍流连于上网、读书、编写,日子过得自在而充实。他夫人告诉我,朱衡临终前有笑容,弥留时安详平静,我也深信他是无憾而去的,因为梦圆愿遂了。人生之旅多变数,理想追求有成败,有什么比最终能实现更令人欣慰的呢?

朱衡的一生使我无端想起了焦尾琴。《后汉书 蔡邕传》云:“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故事说明,良木也会面临毁灭的命运,幸而成为焦尾琴,犹能体现自身的价值。我想,朱衡就是这样的焦尾琴吧?可是,我又不愿他是焦尾琴,但愿世上永无再把琴木当柴烧的事!朱衡啊,我的老友,我这样说,你不会见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