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健康预约挂号怎么样:汉语新诗自选集--台湾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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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新诗自选集--台湾余光中

(2011.11.26.转载标签:

傅天虹主编

汉语新诗

余光中

自选集

文化

分类: 汉语新诗馆藏类选集

台湾系列100部--002

 

余光中(1928-),台湾诗人,祖籍福建永春,生於南京。著有诗集《莲的联想》、《白玉苦瓜》、《与永恒拔河》》、《余光中短诗选》(香港银河双语版)等多种。

 

 

余光中汉语新诗馆藏自选集

 

莲的联想

 

已经进入中年,还如此迷信

迷信着美

对此莲池,我欲下跪

 

想起爱情已死了很久

想起爱情

最初的烦恼,最后的玩具

 

想起西方,水仙也渴毙了

拜伦的坟上

为一死蝉,鸦在争吵

 

战争不因汉明威不在而停止

仍有人喜欢

在这种火光中来写日记

 

虚无成为流行的癌症

当黄昏来袭

许多灵魂便告别肉体

 

我的却拒绝远行,我愿在此

伴每一朵莲

守小千世界,守住神秘

 

是以东方甚远,东方甚近

心中有神

则莲合为座,莲叠如台

 

诺,叶何田田,莲何翩翩

你可能想像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侧,我在其间,我是蜻蜓

风中有尘

有火药味。需要拭泪,我的眼睛

 

 

灰鸽子

 

    废炮怔怔地望着远方

    灰鸽子在草地上散步

    含含糊糊的一种

    诉苦,嘀咕嘀咕嘀咕

    一整个下午的念珠

    数来数去未数清

    海的那边一定

    有一个人在念我

    有一片唇在惦我

    有一张嘴在呵我

    呵痒下午的耳朵

    下午敏感的耳朵

    仰起,在玉蜀黍田里

    盛好几英里的寂寞

    向晚的日色,冰冰

  满珍珠色的云层

    灰鸽子在废炮下散步

    一种含含糊糊的诉苦

    含含糊糊在延续

  

 

单人床

 

月是盲人的一隻眼睛

怒瞰着夜,透过蓬松的云

狺狺的风追过去

这黑穹!比绝望更远,比梦更高

要冻成爱斯基摩的冰屋

中国比太阳更陌生,更陌生,今夜

情人皆死,朋友皆绝交

没有谁记得谁的地址

寂寞是一张单人床

向夜的四垠无限地延伸

我睡在月之下,草之上,枕着空无,枕着

一种渺渺茫茫的悲辛,而风

依然在吹着,吹黑暗成冰

吹胃中的激昂成灰烬,於是

有畸形的鸦,一隻丑於一隻

自我的眼中,口中,幢幢然飞起

 

 

自 塑

 

如何你立在旋风的中心

看疯狂的中国在风中疾转

捲髮飞扬,指着气候的方向

以一种痛楚的冷静

时间是风,能吹人年轻

能吹人年老,将捲髮吹掉

如何在旋风的中心,你立着

立成一尊独立的塑像

在不为诗人塑像的国度

像座,是一部坚厚的书

一部分量够重的灵感

不随旋风的旋转而旋转

如何你在无座标的空间

因立得够久成一个定点

如何,因为你立得够久

让风一件件吹走衣冠

让风将一切的装饰吹走

但你仍丰满,仍不够瘦

如何让中国像疯狂的石匠

奋锤敲凿你切身的痛楚

敲落虚荣,敲落怯懦

敲落一鳞鳞多余的肌肤

露出瘦瘦的灵魂和净骨

被旋风磨成一架珊瑚。如何

中国将你毁坏,亦将你完成

像一个苍老,愤怒的石匠

 

 

民 歌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O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

 

 

海棠纹身

 

一向忘了左胸口有一小块伤痕

为甚么会在那里,是刀

挑的,还是剑

削的,还是谁温柔的唇

不温柔的诅咒所吻?

直到晚年

心脏发痛的那天

从镜中的裸身他发现

那块疤,那块疤已长大

谁当胸一掌的手印

一隻血蟹,一张海棠纹身

那扭曲变貌的图形他惊视

那海棠

究竟是外伤

还是内伤

再也分不清

 

 

车过枋寮

 

雨落在屏东的甘蔗田里

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

肥肥的甘蔗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东肥肥的田里

从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举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长途车驶过青青的平原

检阅牧神青青的仪队

想牧神,多毛又多须

在哪一株甘蔗下午睡

 

雨落在屏东的西瓜田里

甜甜的西瓜甜甜的雨

肥肥的西瓜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东肥肥的田里

从此地到海岸

一大张河床孵出

多少西瓜,多少圆浑的希望

长途车驶过累累的河床

检阅牧神累累的宝库

想牧神,多血又多子

究竟坐在哪一隻瓜上

 

雨落在屏东的香蕉田里

甜甜的香蕉甜甜的雨

肥肥的香蕉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东肥肥的田里

雨是一首湿湿的牧歌

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

吹十里五里的阡阡陌陌

雨落在屏东的香蕉田里

胖胖的香蕉肥肥的雨

长途车驶不出牧神的辖区

路是一把长长的牧笛

 

正说屏东是最甜的县

屏东是方糖砌成的城

忽然一个右转,最咸最咸

劈面扑过来

那海

 

 

乡 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守夜人

 

五千年的这一头还亮着一盏灯

四十岁后还挺着一枝笔

已经,这是最后的武器

即使围我三重

困我在墨黑无光的核心

缴械,那绝不可能

历史冷落的公墓里

任一座石门都捶不答应

空得恫人,空空,恫恫,的回声

从这一头到时间的那一头

一盏灯,推得开几尺的浑沌?

壮年以后,挥笔的姿态

是拔剑的勇士或是拄杖的伤兵?

是我扶它走或是它扶我前进?

我输它血或是它输我血轮?

都不能回答,只知道

寒气凛凛在吹我颈毛

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一盏灯

只为撑一幢倾斜的巨影

作梦,我没有空

更没有酣睡的权利

 

 

小小天问

 

不知道时间是火焰或漩涡

只知道它从指隙间流走

留下一隻空空的手

老得握不成一把拳头

只知道额头它烧了又烧

年轻的激情烫得人心焦

焦掉的心只剩一堆灰

为了有一隻雏凤要飞

出去,颤颤的翅膀向自由

不知道永恒是烈火或洪水

或是不燃烧也不涙流

 

 

白玉苦瓜

——故宫博物院所藏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隻苦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不再是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

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

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锺整个大陆的爱在一隻苦瓜

皮靴踩过,马蹄踩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隻仙果

不产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撑竿跳选手

 

那富於弹力的选手他是位超人

有三点他必须看准:

何时长竿刺地?

何时奋身一纵起?

送他上去那长竿,何时该抛弃?

 

敏感而强劲,颤颤那长竿似弓

将他激射向半空

他将自己倒

精巧地成一道弧

—— 而旋腰,蹴身,推竿

凌空一霎间,在胜利的顶点

他半醒半醺飘飘然降回地面

 

 

与永恒拔河

 

输是最后总归要输的

连人带绳都跌过界去

於是游戏终止

——又一场不公平的竞争

但对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会失手,会踏过界来

一隻半隻留下

脚印的奇迹,愕然天机

唯暗里,绳索的另一头

紧而不断,久而愈强

究竟,是怎样一个对手

踉跄过界之前

谁也未见过

只风吹星光颤

不休剩我

与永恒拔河

 

 

戏李白

 

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阴山动

  龙门开

而今黄河反从你的句中来

  惊涛与豪笑

  万里滔滔入海

那轰动匡庐的大瀑布

  无中生有

  不止不休

可是你倾侧的小酒壶?

黄河西来,大江东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条黄河,你已够热闹的了

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

  天下二分

  都归了蜀人

  你踞龙门

  他领赤壁

 

 

山中暑意七品

 

空山松子

 

一粒松子落下来

没一点预告

该派谁去接它呢?

满地的松针或松根?

满坡的乱石或月色?

或是过路的风声?

  说时迟

  那时快

一粒松子落下来

被整座空山接住

 

黄昏越境

 

究竟,黄昏那偷渡客

是怎么越境的呢?

而黑衣帮的夜色

又怎么接应的呢?

怎么一个分神

满天的紫水晶,赤玛瑙,黄玉

就统统走了私呢?

最可疑的是朝西

那一排胡子松的背影

和起起伏伏不定

再也数不清的山脊

我守着晚霞的逃逸

几乎没移过眼睛

锐利像缉私的边警

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点破绽

 

一灯就位

 

夜色密密麻麻围住的

不过是一层层的山影

山影深深邃邃围住的

不过是这么一盏灯

不过是一盏灯罢了

又不见星光来接应

这重围怎能就突破

至少,今夜还不行

  就这样吧

让夜之巨灵去占领

黑暗的每一个角落

只留下这一盏孤灯

把夜的心脏占领

 

深山听夜

 

山深夜永

万籁都浑然一梦

有甚么比彻底的静

更加耐听的呢?

再长,再忙的历史

也总有这么一刻

是无须争辩的吧?

可是那风呢,你说

风吗?那是时间在过境

引起的一点点,偶尔

一点点回音

 

夜深似井

 

夜深似井

尽我的绳长探下去

怎么还不到水声?

蠢蠢的星子群

沿着苔壁爬上来

好慢啊

只怕还不到半路

井口就一声叫

天亮了

 

夜开北门

 

所谓夜,不过是边陲的城堡

夜读人是孤戍的堡主

一弯灯光流过来

便成美丽的护城河了

倚着雉堞的花边

堡主是寂寞而多思的

孤高的堡门有两扇

闭着的南门向现代

敞着的北门向古远

  一过对岸

驿道就蜿入了荒

 

不寐之犬

 

往往,末班车过后

天地之大也不过剩下

一里半里路外

远屋的犬吠,三声两声

只有灯能体会

这时辰,灯下的白头人

也是一头无寐之犬

但守的是另一种夜

吠的,是另一种黑影

只要远一点听

—— 譬如在一百年外

就听得清清楚楚

 

 

问 烛

 

偶然,在停电的晚上

一截白蜡烛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带路的姿势

和眷眷照顾着我的清光

是那样熟悉而可亲

—— 不免令人怀疑

它就是小时候巴山夜雨

陪我念书到梦的边缘

才黯然化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蜡烛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细细地诉给火听

桌上的这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吗,烛啊,我问你

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

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

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

——就算你真是从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

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

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

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髮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昙 花

 

任谁的眼睛都不许来偷窥

子夜,你私自的秘密

要等最远的星光都别过头去

才肯把瓣的雪肌

一层又一层向内开启

直到迷情的高潮

才向我,哦,单单向我

吐露你惊怯的蕊心

一簇明艳微湿着金粉

皎不可犯的奇迹啊,可惜

不到日出就早已关闭

而一夕仙凡的因缘

真也值得千岁的苦等

和事后,永久的回味

 

 

梦与膀胱

 

无论是绮梦而迷

或者是恶梦而呓

无论是梦见了熊

或是梦变了甲虫

或者是梦蝴而栩栩

当灵魂升向星际

或是在月光里仰泳

只要有四百西西

向膨胀的膀胱

施这么一点压力

就把你远召了回来

无论是天国之行

或者是地狱之旅

都在破晓前的惺忪里

随着水声淙淙

一泻而去

 

 

跳水者

 

深呼吸向他挑战的空间

出发前一刹那他定下眼神

向下面的虚无设计

他紧凑的短程应该

用怎样的姿态,精确而流利

在降落的途中一穿而过

力学,美学,和飞的奇迹

三秒钟的自由罢了

历经三年的苦练,把自律

练成了本能,只为抗衡

大地引力威武的命令

背着下面的水世界

他栖止在陆地的边缘

踮着脚尖,高高地举起双臂

从趾尖到指尖,看他的肌腱

完美的轮廓反托着天空

久被拍胸的浪迎面的风

磨成勃然起伏的流线

更让太阳把皮肤烘烤

熟成古铜色调的烙印

他把自己引伸到极限

就倏地一落又一捲

捲入一连串的天翻地覆

翻成一连串拜海的筋斗

而在要触到水面之前

又倏地拉直成一枝箭

恰恰赶得及用合掌

  清脆的一声响

撞开闪亮的玻璃门

便没入了门里,只留下

一洒急溅的浪花

当作他过境的签名

  

    

    荷兰吊桥

   ——梵谷百年祭

 

    一座铿锵的吊桥,缆索辘辘

    连接小运河的两岸,当初

    你就是从此地过河

    走向一盏昏黄的油灯

    去找围坐着一张小桌子

    吃马铃薯的那一家农人吗?

    你真的这么走过桥去

    走向不能爱你的女人

    走向深於地狱的矿坑

    走向娜莎的惊呼,高敢的冷笑

    手里亮着带血的剃刀

    走向疯人院深邃的长廊

    向回不了头的另一世界

    走向闷热的拉马丁广场

    走向寂寞的露天酒座

    和更加寂寞的星光,月光

    七月来时,走向田野的金黄

    向骚动的鸦群,汹涌的麦浪

    为何你举起的一把

    不是画笔,是手枪?

 

    那一响并没有惊醒世界

 

要等一百年才传来回声

於是五百万人都挤过桥去

去挤满旅馆,餐馆,美术馆

去蠕蠕的队伍里探头争看

看当初除了你弟弟

没有人肯跟你

过桥去看一眼的

  向日葵

  鸢尾花

  星光夜

那整个耀眼的新世界

 

 

在渐暗的窗口

 

在渐暗的窗口赶写一首诗

天黑以前必须要完成

否则入睡的时候不放心

只因暮色潜伏在四野

越集越密,吞并了晚霞

暧昧的窗口已受到威胁

雪净的稿纸恐将不守

像谣传即将放弃的孤城

桌灯在一旁几度示意

只等我招手,愿来救急

却被我拒绝了,说,这场对决

是我跟夜晚之间的竞赛

不容第三者来搅乱规则

正如白昼被黑暗否定

黑暗也被否定於繁星

不过那将是高处的判决

入睡以后或者会梦见

说着,灰霭已逼到纸角

阴影正伸向标题,副标题

只剩下笔尖还不肯放弃

还在重围的深处奔突

相信最后会破阵而出

只为了入睡前能够安枕

要乘天未黑透就完成

在快暗的窗口抢救的诗

 

(以上均由余光中本人应傅天虹之邀精选,系银河版中英对照诗集《余光中短诗选》中文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