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脉减肥手法:长篇新作《民主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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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67[左岸特稿]


的那些证据,逼我承认“实质问题”。我自作多情写给肖明的信件,传递给肖明的几份关于上山下乡的筹委会文件,还有包括他老婆在内的几份旁证材料,都是事实。可还有什么实质问题?还要怎么深刻?
  他启发我:明摆着嘛。
  我知道他要的实质是什么。怎么脱裤子怎么上床怎么干那个。那时很多男女关系方面的案件都是这么审理的,挖出了细节就等于挖到了实质。我只要承认了这个实质,估计检查也就通过了。可我们确实没有,怎么承认?
  军分区的徐干事原先也是在指挥部工作,跟一个文艺宣传队的女演员搞上了,内部批判时他交待是在舞台后面天幕的夹缝里搞上的。梁参谋长跳起来敲他脑壳:你……你他妈的站着干啊?结果哄堂一笑,大家反倒认为徐干事检查挺深刻,遣送原单位处理,了事了。
  我看着叶三虎面无表情又无比认真的劲头,连骂人的兴趣都没有了。两年多了,他一直耗在指挥部里,他没有办过一件独立的事情,现在总算有这么一个案子让他“负责”。
  两年多,他的枪拴还没有拉开过,孙玉国都当军长了。一个军人,一个苦练了十几年的老兵,他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我知道他的苦恼,他不止一次把拳头砸在墙上。跟老婆呕了气,他也不敢发作,怕影响不好。他又不会“来事儿”,不懂得在领导之间周旋。现在机会来了,我能想像他的亢奋。他肯定周密研究了作战方案,实现目标,他甚至不惜把老婆拖进来当证人。只要我肯合作,承认那个实质,他就满足了,他也不是想把我怎么样。但我必须合作,不合作他就绝不罢休。
  隔三个星期,他就会找我一次。曹干事,你这个月的思想汇报还没交呢。恶心不恶心?看见我几乎要爆炸的脸,他一点表情没有。他不生气,但绝不罢休。他一定要等我把实质交待出来。那时也许别人早就忘记这一茬,他还定期让我恶心一回。我偏不交待,我跟他耗到底。
  我说,那几封信总可以还给我吧?
  他答,等结案了,我们研究一下。
  我说,研究一下,口气不小。
  他说,你态度端正一点,现在是组织上在审查你。
  我说叶参谋,你怎么把老婆也用上了?
  他脸一红,是……是她主动揭发的。
  我说,是在床上主动吧?
  他说,什么?
  我说,狗屎!
  直到又过了一年多,连他也出事了。携家带口离开T市的前两个小时,他还没忘记这是一个“案子”。他把那些信件还给了我,我知道他并没有和谁研究过,也没有请示过谁。人们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个事。他只是以军人特有的沉着冷静在料理善后。他甚至没有忘记将信折好装进原信封。
  你点点,一共十七封。军管会文件我上交了。他说。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大难临头而正衣冠,这家伙是个真正的军人。那时我们谁都清楚,他这一去肯定凶多吉少。他的问题比我大得多,大到足以毁灭一百次。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原委,我的“案子”并不是来自肖明的揭发,而是来自一次造反派争斗。肖明的对立面砸了她们的宣传车,得到了这些材料。在两派争斗中,桃色事件无疑最能吸引眼球,证明对方卑劣,于是这些材料便作为拉拢腐蚀支左干部的证据捅给了支左指挥部。而领导们早就对两派洞若观火了,包括姜政委在内谁也不认为这有多大个事,又不能说不处理,就交给了机关支部书记叶三虎。意思是教育教育拉倒了。只有叶三虎是个傻帽,还真把它当成了“案子”。
  知道了原委,我也就不再怨恨,无论对肖明还是对叶三虎。肖明也许是无辜,而叶三虎,就那么个人。我不能指望木鱼能敲出人脑子来。
  甚至我还暗暗琢磨,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那就再拖久一点。这个“案子”拖得越久,我受的委屈越大,肖明越有可能回头。
  叶三虎,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确实是我阴了你。
  20
  有一天,指挥部里唯一的女性陈医生来找我:走,陪我出去买蟹。陈医生来自八五医院,上海人,把蟹念成“哈”。她说这里的“哈”全世界第一便宜,不吃多少可惜?我说我没胃口。她说阴阳怪气。
  我只好跟她走,我明白她特意来找我并不是为了吃“哈”。她比我们迟来两年,却比我们谁都更加清醒。
  她说,好来,有啥了不起?垂头丧气。
  我说是没啥了不起,是他们把这种事看得了不起。
  她说:为了爱情上帝也会原谅。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语言,顿时平和了很多。我说,你真的这样想吗?  
  她说,人还没有坏到这种程度吧,何必如此失望?
  我们买了一串大螃蟹,看着这东西张牙舞爪,我又发泄一通对姜政委和叶三虎的不满,我认为他们是拿我当替罪羊,太不够意思了。从支左一开始我就跟着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说姜政委现在也不灵了,不是当初的军管会了。
  我认为如果这样他更应该保护我们才对。
  她说那又何必?你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大事。即使真的有事,这种风花雪月的事在这里也无所谓,大家彼此彼此。她笑了起来:只是叶参谋认真得太可爱了一点,把老婆拖进来干吗?
  我说,我不是无所谓的,我是认真的。
  她说,那你刚好上当。
  我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让当兵的出洋相?肖明不过是发炮弹?那他们的真正目标是谁呢?
  她说,我啥意思也没有。吃“哈”吃“哈”。
  细细的姜末拌上糖和醋,蘸螃蟹吃堪称一绝,女人到哪都能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对人家地方干部也过份了一点?革命革得来,私生活也革掉。结果怎么样?把谁打倒了?一个一个又把人家请回来。明知打他不到,当初何必揭盖子揭了个一塌糊涂?
  这种看法,是当时支左干部的普遍困惑。只不过她说得更透,她有个高干家庭的背景,知道的比我们都多。
  她说,什么“好派”“屁派”,表面上是群众组织,都在拥护毛主席,实际上是党内斗争的公开化,斗起来了就无所不用其极。57年、59年挨整的当然希望把整人的人打倒,所以他们说“好得很”。那些整人的当然认为整得很对,只是整到自己不对,他们就说“好个屁”。老百姓从来都是跟在后头瞎起哄的,哄啥?替人家哄呀。
  我说T市的情况确实如此,没想到上层也是这样。
  她说,上上下下还不都是一个病根?从大跃进以后党内矛盾就公开化了。
  我说难怪姜政委早就对两派不感冒,他倒是真有战略眼光。
  屁的战略她说,他讲起来是个老资格,实际上他这个副师级只是××仓库的一只冷板凳,一解放就坐到现在。他是把文化大革命当做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所以他赖在这里不想走,又是抓农业又是抓工业,连老婆跑了都不顾,想为自己树碑立传呀。树个铜像都没有用,你看了好了……哎呀呀,我们这些小不拉子讲这些做啥?
  那时我听到这些,无异于醍醐贯顶。我保证说不把这些告诉别人。她还告诉我一副流行对联:
  你上台我上台大家都上过台
  你整人我整人我们都整过人
  横披:本是同根生。
  后来她眼圈也红了,她说,讲来讲去,支左支得忒长了呀。
  我忘不了这顿“哈”。陈医生,简直是位哲学家。这位大姐给我的温情安慰,给我的精神滋养,让我在以后的很长时期都受益无穷。与世无争成了我的座右铭,这是进步还是退步?我说不清。人生沉浮进退得失是个常态啊,真能看透的,不多。
  陈医生,她如今在哪里?能看见我的这段文字吗?
  所以,当叶三虎一本正经没完没了找我谈话的时候,我本不该对他反感的,他也是个小不拉子瞎起哄啊。
  可是我还是阴了他。
  21
  1971年9月26号上午,是个无法忘记的时刻。一点不错,就是这一天,在市东方红影剧院,是武装部中队担任的警戒,三十六支冲锋枪和两挺机枪全上了,对着外也对着内,鬼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是姜政委在省里打电话安排的。后来发生的很多重要时刻也都是这样。1976年毛主席逝世的追悼大会上,我转业的那座城市也有很多枪口对着悲痛的群众。也可能是为了营造某种气氛吧。总之听传达报告的是科以上的党员干部,三级干部大会,是一个生疏了很久的传达规格。
  诺大一个剧场,呼吸居然艰难。没有彩旗,没有锣鼓,没有横幅,没有标语口号,没有开电扇,甚至没有开电灯,更没有人说话。只有一只八瓦日光台灯在高高的讲台上惨若萤火。秩序好极了,安静极了,是属于坟墓的那种,让人只知用呵气来掩饰颤栗的那种。
  没有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连军管会的大多数干部也搞不清。姜政委是连夜赶回来的,党的核心小组是连夜开会的。
  九点整,姜政委步伐雄壮地登台。先是在台口,冷峻的目光从左至右慢慢扫过。随着他的如电目光扫射,场内乌呀呀的人头从左至右一排排地垂下去,再一排排地抬起来,就像一阵强风从麦田上碾过。他凝重地走近讲台,把藤椅拉开,咔咔,手指弹了两记。
  现在,我宣布中共T市军管会党的核心小组决定!
  内容是,鉴于军分区干事宋××于凌晨四时左右泄露党和国家重要机密之严重错误,给予开除党籍之处分。
  全场悚然。
  接下来又宣布会议纪律,不许记录不许外传不许议论等等若干条。
  那场重大事变就这样来到这座城市,空气压缩,时间凝固,地球大有停止转动之势。中央通知念过一遍,冷了十分钟。又念过一遍,又冷了十分钟。
  起初是两个两个地,继而是一片一片地互相打听:刚才念的是谁?我怎么没听清?是他吗?有人在手心里比划。
  我的毛病就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再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
  当姜政委开始宣讲文件,慷慨激昂地指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篇光辉著作就是批判林彪,而林彪又是怎样阻挠文章发表的时候,后台出了岔子。那个被开除了党籍的宋干事突然冲进来大吵大闹,声称一定要当场把姜尧的牛黄狗宝掏出来。于是大家一涌而上,将他强行制伏。
  在舞台的小休息室里,宋干事泪水鼻涕喷了一脸一身,狗一样四蹄倒攒被捆在拐角。那时正落魄的我,出于何种阴暗心理敌对意识不清楚——也许是天意,反正我过去了,把一颗点燃的大前门插进他歪扭着的尽是白沫的两片唇中。
  他渐渐安静,翻着白眼斜睨着我说,你猜,要是林彪现在从飞机里爬出来,你们那个狗屁政委会怎么样?然后他嘎嘎地笑。又说,也不用林彪亲自来,就叶参谋就能把他屎吓出来。
  我想了想,也忍不住吃吃地好笑,他想象力太丰富了。
  这一插曲尽管处理及时,影响可就太大。本来舞台就不宽敞,他这儿一搅,姜政委怎么都免不了受干扰。他总是回头往背后瞧,平时顺溜的嘴巴也颠三倒四起来。坏事就坏在这里,这一切本来都不碍叶三虎的事,也活该他倒了霉。
  实际情况是,叶三虎跟我们一样,听了文件也正惊魂未定呢,就发生了台后宋干事的骚扰。这边骚扰刚刚平定,抬眼就看见政委回头张望。按照惯例,这是报告人要开水或要问话的表示。
  我那时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他身旁,我说,瞧,政委叫你呢叶参谋。说完这话我嘴角的阴笑就一直留在那儿。
  我转业以后好几年谈不成对象,直到结婚以后老婆才说出我的面像有点特别,总觉着有点不对劲。我再三追问,她就指了指我的嘴角,她说我的嘴角让人不踏实。天理良心,我当时顶多也就是恶作剧,我跟叶三虎没有那么大仇恨。心理确实有些阴暗,但我并不想害他。
  于是叶三虎就走过去了,像平时一样。
  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行进时挺胸收腹双目平视,两臂垂下绕身体自然摆动,两拳曲起如握鸡卵,步幅不大不小七十五厘米,速度不快不慢每分钟一百一十六步,这些都没有问题。按内务条例规定,军人进室内应脱帽,军容风纪保持整洁,这些也没有问题。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太军人了,太符合规范了。
  但问题就出在没有问题。那么个环境,那么个气氛,正在义愤填膺地说着林彪早年投机革命的问题。当姜政委又一次将头扭过来时,颈部突然僵直,瞳孔突然放大了。
  一个人,一个不戴军帽的军人向他走来,这人秃顶,重眉,杏核眼,鹰勾鼻,消瘦的面庞,三角形下巴。这人神色严肃,毫无笑意,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姜政委腰一软,浑身骨节脱榫似的整个儿散了,从藤椅上滑下来。他膝部着地,喉管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咝咝声。最可怕的是那张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恐怖?震怒?谄笑?哭泣?都不是。我看见他颧骨以下的每一条肌肉每一处褶皱每一个毛孔都在挤、在压、在抽动和冒泡,像一锅沸腾烂熟的稀粥。
  叶三虎完了。也不过就十几秒时间,这十几秒也足以使他铆在台口表演充分。他整个儿傻了,完全不知所措,甚至不知向后转退回来。
  也不知是谁急中生智,吊幕哗一下垂落下来,正好砸翻了讲台上的台灯。姜政委被救了起来……
  22
  姜政委不是中风。会议宣布暂停,解释是姜政委连日劳累。我们大家也都估计起码是中风。但他没有中风,只是血压升高过快,需要休息。第二天早上他就坐起来喝稀饭了,从医院传来好消息,政委说了,要打垮我还没那么容易。
  只是苦了叶三虎,他整整两天没动窝,不吃饭,也不睡觉,就那么干坐着。这可怎么了得哟,这可怎么了得哟,偶尔一跺脚,就嚎上两句,唱似的,干嚎,却也没泪。
  那声音破碎着,钻墙透壁,在小院里跌撞。
  都想去劝,却又觉得没什么可劝似的,又都在院子外头转悠。他老婆又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一次次陪着苦笑来回折腾。我本来是想过去解释安慰一番的,可那时他老婆见我就跟见了流氓似的,她早就看出我不是个好货,并且亲自参加了揭发批判。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是那样一种结果,我只能冷眼看着这一切。谁知道呢?谁也无法预知命运啊。
  第三天,叶三虎被召到医院去谈话。据说整整谈了一上午。据说两个人都流了泪。他回来时买了一大摞笔记本,大家这才看出事态严重,有点不安起来。
  事后我们才听说,他向姜政委作出了保证:为了维护大局,为了支左部队的荣誉,为了捍卫文化大革命的成果,他个人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怎么处理他都没有二话,哪怕是粉身碎骨。
  这话他能说出来,他的确是那样一种人。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这样一个献身机会,在关键的时刻顶上去,像所有的英雄曾经做过的那样。
  然后是他郑重其事归还我的信件。然后是他把机要室的钥匙分门别类装进小纸袋,注明标签。那种沉着,那种专注,那种义无反顾,我永生难忘。
  他不止一次和我们谈起过他们的师参谋长,他最崇拜的一个人。那位参谋长有一次给教导队上榴弹课时,劣质的引信居然掉下来,起火了。在无法脱手的情况下,参谋长迅速发出全体卧倒的口令,然后一个后滚翻,把榴弹换到左手,身子钻到一张饭桌下面同时举起榴弹。这一系列动作都在两三秒内完成,这需要何等的准确何等的从容!后来那位参谋长失去一只左手,而在场的官兵无一人受伤……
  他说,那才叫做军人!我们算个啥子哟。
  晚饭过后,他举家迁徙。当时是说提前回部队。反正是要等待处分了,给什么处分随后寄去。送行是自发的,军分区派的篷布车,好在他也没什么行李。那时也没什么可送的,全是毛选和笔记本。他给我写的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给他写着:我们要相信群众我们要相信党。
  一天星斗璀璨着,没云,也没月。小院整个儿黑着,都没开灯,秋风很紧,有点悲凉。大伙轮流握手,有力,却也没一个字。他仍是军容整洁风纪紧扣,水壶右肩左斜,挎包左肩右斜,一根腰带刹住。车发动了,还啪地立正,敬礼,那一刻只眼角有一点光亮。倒是他儿子,很乖巧很及时地尖尖地嚎了一声,像颗流星,辣辣地划过大家心底的暗空。
  不久有消息传来,叶三虎原部队的处分是:开除党籍开除军籍遣送回乡,罪名是破坏批林整风。乍听都觉着可笑,仔细想想却都是为了当时那个大局。你总不能说他装神弄鬼。处分确实太狠了点儿,但他本人心服口服,别人还能说什么?
  我无法知道叶三虎后来的真实境况。只是如果他还关心时政,或者他的灵魂天上有知,我希望他能明白,他有很多战友曾经为他鸣冤叫屈。
  第七章
  23
  我的脑子已经乱了,我无法把一件事从头到尾一口气说明白说顺溜。事实上八十年代初,好像是1983年,我就去看过一次肖明。只是那次记忆不是太好,对叶三虎也难于启齿罢了。
  那也是一次出差,路过。那天从汽车拐弯进站的时候,感觉就不是太好。我一看见那棵桃树,脸上陡然抽搐起来,就好像,冷丁被谁抽了一个耳光,腮帮就错位了。
  那棵桃树居然还在!现在它也老了,搭拉着枝干,无精打采。从前这里是一大片桃树林,春天开花彩云铺地似的璀璨。现在单单剩下这几棵,像是为了给我作个历史见证。
  我踱过去,摘尽那上头干茄似的树脂,那两个字就现出来:混蛋。只不过字已扭曲,张牙舞爪着,像个纹面的鬼。
  这字是我留下的,当时离开车时间还早,我就随手留下了它。那时我偷偷在收缴的武器中挑了一把精致的匕首,我并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只是想带上它。在T市我不可能再有什么想头。情缘已尽,无可挽回,心里太明白了。凄凉中猛然觉得总该留下点什么,一晃四年多了,战争年代早当上团长了。当时正下着雨,树身很滑,一刀一刀刻下去,每一笔都会打岔。不过这不成问题,我有的是力气。
  唉,混蛋,混蛋,究竟谁是混蛋?我?肖明?
  肖明,你现在好吗?和谁在一起?有几个孩子了?当初为什么那么绝情?现在后悔吗?还能想起我吗?认得出我吗?这些问题,还有另外一大堆与此相联系的其它问题,统统变成了刻不容缓的问题。
  穿过十字街,往南拐,再穿一条小巷,武装部就到了。武装部鸟枪换炮了,门楼改成六层,挂玻璃幕墙。不过这更像一座商场。我一直走过去,我不想停留。我找到一家旅社,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武装部后面的小山。山上已经绿化,隐约还有人影晃动。我已经看见山下的小屋了,灰砖上似乎依然爬着青苔。大门洞开,深不见底,也不见有人走动。
  心脏停止搏动了,热血直逼囱门了,一刻也不能停缓。
  一个问号跳出来,我是在干傻事吗?这种年纪干傻事还像不像?我不知道,还有很多问题都不知道。但我还是走了过去。
  一个小姑娘,约摸六七岁的样子,眼神极严肃,审视着我,然后嘴一撅,掉头大叫:妈,来了个人!
  我一慌,也掉头就跑,躲进附近的商店去。忽然想到,怎么着也不该空着手见人家,水果啦,蛋糕啦,给孩子吃嘛,那样就不至于尴尬,师出有名啦。我吃不准她,实在是吃不准她。
  是——你?肖明出现在门口。她突然长长吸了口气,脸一点一点白起来,并且久久堵着门,不请我进去。
  你,好吗?小……肖?
  终于,她记起该干什么了。进来吧。坐吧。丫头?玩去吧。我批准了。她大声嚷嚷着走进里屋。然后就不露面了。
  那小姑娘踮着脚走过我身边,乌黑的眼珠转转,又把我审视一遍,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我坐下,打量这间实在变化极小的老屋子,侧耳听着里屋的每一点声响,许久,还不见她出来。她在干吗?换衣服?化妆?这又何必?
  终于出来了,并没有换衣服,还是那件宽大的工装。她削瘦多了,皮肤黑多了,眼角已经留下很多岁月的印记。她甚至没有烫过头发,我发现。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双手一拍。是出差?路过?专门来看我?真是的。然后又笑,尖笑,笑声像从脑门上蹦出来,瓶子似的炸裂。她嗓门还是那么大。
  我反到没话了,摸出烟,又看看她。
  抽吧,抽吧,男人不抽烟,简直不算男人。她一直在搓手,可惜我这儿没有。她又笑了一下,显得又老又难看。
  我终于明白,她这儿没有的不止是香烟,这儿还没有男人的一切。很显然,她过得并不好。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什么和不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和不做什么。
  我马上又想到自己,难道我自己过得就好吗?没有她的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呢?怎么吃饭睡觉,怎么上班说笑,怎么打发日子的呢?这么一想,我家庭的安乐一下子就现出不幸福的地方来,顶多不过是幸福家庭的彩排演习罢了。我的脸又开始抽搐,牙关咬得酸疼。
  你怎么不说话?我有什么不对劲吗?你说话呀,真是的。
  我很想笑一笑,可却含糊得像是呻吟。
  我的情况你一眼就能看到,家里就像从前一样,还是母女两个。这丫头的爸爸被我撵走了,我妈一过世他就走了。只不过现在是我在扮演妈妈,女儿在跟我闹别扭。她嘻嘻笑,似乎在嘲讽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她说,你呢?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老实人。他现在的对象还是我介绍的呢。我是奉命结婚,奉命生孩子,不然我妈就不闭眼睛。她拿块破布给身上掸灰,完了又去捅炉子,然后回头一笑:还记得吗?毕竟是妈妈呀。
  我哼哼着表示记得。心底里渐渐泛起悲哀,从前那些亲切热烈的场面开始浮现。一刹间我甚至有点遗憾:她看上去并不像有什么悲惨的故事,也没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冤屈,一切都很平淡,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生活就是这样,没有我的生活照样是生活,难道非要人家痛不欲生或者欣喜若狂我才能满足吗?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暗?
  算啦,你也不必难过。她突然走到我跟前,把手搁在我头上:都怪我不好,行了吧?革命啦,正义啦,真相啦,真理啦,哈哈。
  我抓住那只手慢慢移到脸上,让坚硬的茧皮划着,很夸张地闭上眼睛。她居然长着这么厚的老茧!生活已经把她改造了,她已经懂得主动承担责任,这很让我感激,让我在她面前找回了自尊。她知道我其实是很在乎面子的,只是从前她不珍惜,一次次地说自己蹚了鬼。我也只有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才像个人,像个正了八经的解放军同志。
  她哽咽了,背过身去说,我真是像前世欠你的。讨债鬼。
  究竟谁欠谁的?天知道。
  我发现这双手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小窝窝和宛如美玉的圆润,伤感再一次噎住了我。不过这手很结实,手心里有四粒钮扣似的茧子,很厚也很有弹力。这使我有了想象的资源,我感动得想吻它们。可眼神总往门口遛,大门还虚掩着,我可不敢冒失。这神态一定十分可笑。
  过了一会儿,门外果然有黑影掠过,两手触电一样松开了。
  她走过去,门口现出几颗脑袋,一律的年轻。
  进来吧,这是我的老朋友,她介绍说。干吗鬼鬼祟祟的?那时候你们还在怀里咂妈妈呢。他就是我说过的解放军,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小伙子们推推搡搡,怪不好意思。
  噫唏,不坐就算,下个礼拜吧。还有肉?那好,猪肉留下,人肉滚开。她嘻嘻哈哈就把他们打发了,真够可以的。
  其中有一个小伙子阴阴地瞟我了一眼,让我有点不自在,立即想到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肖明了。
  都是我一个队的工友,每礼拜都来喝酒。她解释说,挺不错的一帮小孩,是吗?
  是不错。我说。
  大老粗,就这样。她两手一拍,笑了。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在搬运公司,两百斤的麻包不在话下,我还能上过山跳呢,好玩吧?
  过山跳是码头上最危险的活,有的轮船高,跳板是一截一截搭上去的,底下就靠竹架撑着,人走在上面就像表演高空杂技。我想象不出她背着麻包晃晃悠悠走过跳板是个什么样子,不知她摔下来过没有?她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为什么不能换一份轻一点的工作?
  但很快,突然又联想到当年搬运公司有个外号叫团长的寡妇,当年也这么在家里接待那些有一身黑缎子似的好皮肤的码头工人。武斗时就是这个千人指万人嫌的寡妇,大叫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你们都想变成我这个样子吗?于是,搬运公司的妇女们齐刷刷地卧在了土装甲车的轮下,延缓了一场屠杀。于是,私下里大家都觉得这个女人不再可怕,甚至都认为她还有那么一点点可亲可敬。她没有文化,却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有着比我们更多的直觉……
  我不知此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产生这种可耻的念头真让我羞愧。  
  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工人阶级了,怎么样?
  没说的。我笑着,不过,毕竟到了年纪。
  看你,忧心忡忡。其实我干得不多,当个鬼队长,事情古怪多,忙死了。
  是吗?当官了?
  屁的官,承包嘛。他们非要我干。工人的交易,讲义气,不爱动脑子。
  这么说,还是个小司令。
  本来我也可以出去的,办个公司,可他们不让我走。今天他们也是来捣鼓我办公司的,我想想,挣钱也没什么意思。东奔西跑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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