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油足疗:席绢《相思不曾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6/28 09:10:18

序 
  陆湛不敢相信他的眼,
  不熟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亲昵的神态?
  他的蔚湘打小就不习惯与人接近,
  然而,此刻依在那家伙的怀中,竟然再自然地没有了。
  不,不能是这样!
  耿雄谦这家伙太可恶,抢走了他六年来的所有心血,他不甘心——
  于是,男人的战争开始了……  
一 
  度过了七、八月的台风时节,九月拂来的雨丝即使气势强盛,也不令人感到嚣张狂放。
  而日子,一天掠过一天,庸碌在一成不变的上学、放学之间;听说,这是属于青年学子的幸福。
  门铃声惊动了沉思的心神,她震动了下,从书本中抬头,看到母亲打开大门踏进玄关的,是与她同款式的制服,差别在他着的是俊挺的男性制服,而她,自然是彰显女性柔婉的服装;那是一个浓眉利目的少年。
  “早安,伯父、伯母。”
  以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而言,陆湛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自小就有着凌驾同侪的气势,浑然天成地洋溢着不可小觑的光芒,向来令周围的人,乃至于亲人师长叹服之余,也会自然而然地顺应他种种要求;这就是陆湛,一个注定了绝非池中物的少年。
  “陆湛,吃饱了吗?”叶夫人慈颜地笑着,连忙要添副碗筷。
  “坐呀,陆湛,我在等蔚湘背完那一篇‘原君’。”向来严肃且不苟言笑的叶继儒,难得说了客套话。
  由此可想见,陆湛在长辈的评价中绝对是无人可比的首屈一指。
  叶蔚湘垂下头,有些心惶然地瞪着国文课本,才想起自己在背书的时间一直浪费在发呆中。等会她要默背完整个课文,恐怕还是只能在“原君”两个字上嗫嚅半天,为什么近来她恍惚乱想的时间愈来愈难以控制了呢?
  “蔚湘,可以背了。”叶继儒威严地指示着。
  “呃,我——”她正要坦诚自己没有背好。
  但陆湛早她一步道:
  “伯父,我想提早搭校车,免得车上人多挤得不舒服。我会代为检视蔚湘默书的成果,可以吗?”
  哪有不可以的?有品学兼优的陆湛盯着,女儿哪会出什么岔子?叶继儒难得地点头应允,但仍以眼神扫过女儿,其中的严格不必言明。
  “那就交给你了,陆湛。”
  叶蔚湘低着头,无言地背起书包,跟在陆湛后头一同走出门,差点忘了要向父母道再见,还是陆湛以手势指点了下,她才回过神,对父母的方向躬了下身:
  “爸、妈,我去上学了。”
  “路上小心点。”叶夫人笑应。
  出了家门,每一次都会不由自主地暗吁一口气,持续着她沉默与无言。外人看来的柔婉文静,其实哪知是她与世隔绝的一种姿态;不是蓄意,只是没有自我发展的空间容她去敞开自己,所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真实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上学、放学;温书、听训;回卧室发呆,放假时与陆湛一同去图书馆看书,或去听音乐会、歌剧、演讲……日子啊,十数年来不曾稍有变动,未来也不容她去规划不同的步伐吧?在十七岁的九月时节,她因为不知愁而忧郁,不知道是否也应归类为无病呻吟?
  “又胡思乱想了。”陆湛展现温雅的笑容正视她,屈低他一七八公分的身长而就她一六0公分的匀称身段,平视着她娇美若芙蓉的嫩致脸蛋。
  也只有面对她,他才会有这么温柔细腻的神情,收起他惯有的冷静锐利。他的柔情,一生只倾注她一人身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得他痴狂至此。
  叶蔚湘看着他,淡淡一笑。
  “刚才谢谢你。”
  “又说客气话,我们之间不需要。”
  他执起她左手盈握,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上头的纹刻是一朵朵的清莲。那是他送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也是在双方家长暗允下,某种可以称得上订情物的环套;他买了一对,她戴右手、他戴左手,每当他执住她手时,交相辉映着银光,让他安心且欣喜地明白自己终生会拥有这清艳柔婉女子一生的事实。
  她低着头也看着交握的手,没有情有所依的喜悦,只有她十七年来一直承担着的压力,自戒指套上后,如今又添了一椿。她是父母兄长的乖女儿、乖妹妹,日后是陆湛的情人、妻子,然后十数年后,不会有意外的是孩子的母亲……众人呵护着的一生,唯一的遗憾,大抵是她不曾属于“自己的”吧!
  有何不可呢?她是天生下来就必须柔顺乖巧的叶蔚湘呀!没有太出色的才情,没有太鲜明的性格,飞不开,也跳不远:自然就没有恣意轻狂的本钱。
  所有痴想,都只是无病呻吟而已。
  “校车来了。”她抽回手,缩入裙袋中,别开了脸看向添有“展申”校徽的白蓝相间颜色的校车,崭新而耀眼地驶了过来。
  这是中部学子们眼中的一流贵族学校,名声响亮、作风民主,是真正让学生主导与发挥的地方。然而若不是她联考失利,没有考到女中,今日展中便无缘收到陆湛这名天才学生,并且让展中再度拥有夺取全国大专榜首的希望;可见陆湛在展中的地位有多么叱咤风云。
  他总是为她做许多事,照顾得无微不至;在国中时期宁愿停学一年,并且坚决不让师长们安排他以资优生资格跳读高中,全是为了与她同班。如今他身为学生会长,做得有声有色,成为展中创校以来罕见的男性学生会长,优异的领导使学校的校风更富蓬勃朝气;唯一擅用的特权是,无论如何都要与她同班。
  只要一出家门,他就要无时不刻守住她。从她五岁时搬来与陆湛居住在同一大楼后,情况不曾变过一丝一毫。
  她只能认命,接受全校女同学艳羡目光,然后笑自己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这样卓绝的男子都不能让她掀起爱恋的感觉,那么她若不是神经已麻痹,就是天性中存着无情冷感因子。
  看着他扶着她上车,找到位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守护,强健的臂膀圈住她肩,一副完全占有的姿态。
  叶蔚湘轻叹——
  似乎,一辈子都必须这么过下去了。
  弥漫在心的,是浓厚的郁,与无奈的顺从……
  ※        ※         ※
  不到十坪大的老旧房间,横陈着三、四个酒臭味冲天、衣衫不整的男子,凌乱的程度与迹近颓圮的墙形成对味的调调,一缕白烟逸散于阒暗空间内,萧索、颓废便无所不在地展现了。
  “我也要抽一根。”
  屋内尚存清醒的,是一对男女。男的依墙而靠,站在窗边的暗处死角,漠然且孤绝地无视一物,任烟雾将他围绕得缥缈虚无。
  站在距男子三步远、在烟雾以外相视的,是一名短发上至少有十种颜色的少女;丰满的身段包里在黑皮衣、皮裙之中,前卫的中空装露出古铜色的结实小腹,也紧束得上下围随时像要迸裂,傲然呈现自己超越青少女应有的魔鬼身段。
  “给我烟。”她又开口说了一次,并且毫不客气地探出手,要穿过烟雾拿下他唇边叼着的烟。
  但她一如所预料的没有成功,男子早她一步将烟头往墙上捻熄,弹手丢出窗外,没有看她,也没有让她更越雷池一步。
  “谦哥,我是你的女人。”低哑且不驯的嗓音,诉诸的是宣示,也是警告。
  他——耿雄谦扬着一抹没笑意的虚应,扯开了唇边的纹路:
  “那是你说的。我耿雄谦何德何能让‘翊扬高职’的红雉帮大姊头委身?如果全中部高中向我挑战的派系输了之后都要委靠过来,那我是消受不起的。昨夜的请罪宴,依道义,我接受了;你藉酒醉不走,也让你睡了一夜,有没有成为我的女人,所有兄弟都知道,你还是别乱放话的好。”轻描淡写的语调,却不容忽视地将一字一句钉入听者的耳中。
  “我会让你改变主意的。”猛然跨近了一大步,她丰满的身体贴近了他,存心挑逗与挑衅,媚眼如丝地审视他脸上的反应。“除非你不是男人,否则你该有点反应。我李秋雉从不与男人厮混,但只要我看上的男人,就非要不可。我找了这么些年,只有你是成气候的,而且你不是一般的混混;你有远大的志向,眼光放得远,宽大的气量,致使你日后必是黑社会上独当一面的霸主。我是你需要的女人,相信我。我们天生注定要在一起,互相在未来的路上扶持,我要你当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耿雄谦没有推开她,但眼中的冷淡未稍减分毫:
  “我的未来不需要女人扶持,我自己的天下自己打。”
  “即使如此,你也需要一个足以匹配你的女人。”
  她涂着深蓝蔻丹的手指滑上他性格的面孔,依恋着这张布着细碎疤痕、不显英俊却气势迫人的脸——光这一双浓眉利眼,就足以令她倾心;这是一个值得她争取的男人,不顾一切也必须得到。
  足以匹配他的女人?他讥讽一笑。既然决定日后的生活必然是腥风血雨,随时有死亡的到来,他何须有女人?拖累自己,也让女人流泪,就像……
  猛甩开脑中即将转来不悦的记忆,他轻且坚定地将她推开,侧身看向窗外,打开窗户一角,如刀雕斧砌的线条全是漠然的表态。
  李秋雉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移向中天的太阳笑道:
  “看来你们今天又要跷掉好几堂课了。”
  “是呀。”他漫应,低首看着左手腕上的纱布,深思着昨日那场打斗过后必须等多久才会再来一回合。
  以流氓、太妹著名的“风神高中”,自然少不了打架、械斗的重头戏。适者生存的定律下,那便是一种宿命,一如全中部著名的私立贵族高中——展锋,他们能展现的不过是包装过度的外表、气质;乖宝宝之代称。
  各校产物各有不同,入了什么校,就做什么事。
  一辆亮丽新颖的展中校车正巧由破败的公寓前驶过,格格不入地穿梭在这条破街老巷中。
  他微笑着。
  云与泥的不同呵,永永远远不会有交集;世人的价值观、他的看法,都是一样的。
  李秋雉笑着道:
  “全中部最招摇的学校,连车子也嚣张得很。”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他们是贵族,我们是垃圾。”她冷笑地说出世人的想法。
  低沉地逸出笑声,他又燃起一根烟,也递给了她一根,然后才讥讽道:
  “可不是吗?”
  ※        ※         ※
  新学期的开始,对展锋高中而言,向来不曾有过冷场的一刻。热热闹问的各种选项抬了出来,又有运动会、园游会要接连着登场,别说学生会长兼班联会长陆湛必然忙得不可开交,整个学生会也没有喘息的一刻。
  也只有在这当口令陆湛无法全心全力地护花,每天能和叶蔚湘一同上学,却不见得可以一道回家。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上下学都由校车接送,他向来是放心的。
  错过了第一班次的校车,第二班开车时间是五点十分。叶蔚湘看着身下被夕阳拖得长长的影子,昼长的夏季依然在九月延伸着讯息,秋意一向迟来,所以眼前的夕阳大抵说得有些早。
  四点五十分,校园内因活动而热闹喧哗,没有放学时应有的冷清,有人在操场踢足球,有人在钉制看板、绘画海报,而新一批候车的学子,也聚集在凉亭内闲谈,清一色贵族高中的气势,个个红男绿女有着粉雕玉琢的好相貌。
  这是她生存的一方世界,却又如此格格不入。多年来习惯性地被守护,她连什么叫知心密友都没能体会,在同性之间只是纯粹的同学关系,更甭说异性了,方圆数十尺,没异性有越雷池的机会。
  礼貌性地与一些女同学微笑点头做无声的招呼后,她走到校门口,凝望延伸不见彼端的木棉道,又宽、又长、又直。由市中心驱车而来,有富盛名的贵族展中、有恶名昭彰的私立风神高中,以及另一所省立高职,在上下课的时段可说是人潮汹涌如泉瀑,只有此时的空档,才见一丝萧瑟的清幽。
  她忍不住又跨出了好几步,伸手触碰着一棵高大的木棉树,看着上头枝叶间阳光闪烁,一棵走过一棵,着迷地追随星光也似的晶亮。
  微微漾着粉红唇,露出单纯的笑意;要是陆湛知道了,必然会训她无聊吧,居然会为这种理所当然的景色而欣喜?
  不知碰触了多少株,她的脚步渐快,甩掉父母教授的淑女教规,暂忘陆湛的三令五申,小跑步地追逐过一棵又一棵挺拔的木棉树,细嫩的小手每跑过一棵就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手在发疼,心在发热,而脸——因恣意而展颜。
  终于体力耗尽,蹲在地上喘气,才知道自己跑到第二个交叉路口,距校莫约有三百公尺的地方,往右边转过去,则会通向恶名昭彰的风神高中。
  即使两校距离如此近,多年来却是有默契地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听同学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总会提起风神高中的打斗事迹;据说一年前毕业的天才学姊罗蝶起的男友,正是风神的地下教父。
  种种被神化的传闻,造成大家注意的话题不绝,一如他们展中亦是别人口中的话题那般。
  再走莫约五十公尺,就是公车站牌了,她没有多想地决定搭公车回家。虽然向来搭校车,但也有几次不得不搭公车的例外,而且常是陆湛所决定的;身为万人瞩目的学生会长兼全能王子,他受青睬的程度可不只限于展中而已,自是不乏被女同学追踪纠缠的例子出现,倘若到了不胜其扰的地步,他们就会改搭公车来避开,因为陆湛绝不允许在他与她相处的时间中,有第三者打扰。
  才刚走到站牌边,公车已缓缓地驶了过来。由于前一站是风神高中门口,可以料见车上大多是风神高中的学生。她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但仍然招手让公车停下来,毅然地上车去。
  幸好这个时段没有多少学生,而且号称全中部最恶名昭彰的高中,毕竟也不全是凶神恶煞,她坐在司机后头的空位子,没花心神打量车上的成员,一贯的恬然娴静,却不代表人家也回以相同的漠然无视。
  “咦!这妞儿漂亮!”公车最后一排座位上有名男生吹了声口哨。
  “展中的校服够炫!”头发上染了四种颜色的少女不屑地回着,双手忙着打理头发。
  一个男生由前头走来后面报告着:
  “那个是叶蔚湘啦!那个天才学生陆湛的马子啦!”
  陆湛?!如雷灌耳的大名,成功地引来男男女女的注目,尤其女生们更是双眼发出星光。
  “哦!那就是说,她正是展锋的校花了?”
  “不对啦!展锋的校花是王雯琳啦!”一名男生不容许自己包打听的大名被污辱。
  “白痴蛋!要不是陆湛做了手脚,你以为王雯琳能当校花呀?你自己去比较看看,人家叶蔚湘好看多了。”
  众人一致点头。
  一名女生又说了:
  “一直听说陆湛对他的马子保护得要死,没有一个男的能接近她半公尺以内,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言语中充满了羡慕,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机会成为又帅、又聪明的王子的女人,并且深受爱恋保护,那可是身为女人一生的大美梦哩!
  “我们去打一声招呼怎样?”麻脸男子提议。
  “你想死吗?惹人家贵族学校的学生,人家才不会理你。”一名女生泼冷水。
  没有人会或忘那位陆湛天才恰巧也得到过全中部高中男子组跆拳道第一名的殊荣,如果陆湛爱叶蔚湘更甚于自己生命的传闻属实,那他们最好识时务一点,免得因一时好玩而落了个横躺病床三个月的下场。
  沉默了好一晌,一名头发五颜六色的少女不悦地叫着:
  “没用!你们那副死样子,好象陆湛不能惹似的!你们别忘了,我们风神的老大也是很强的,中部的中学生哪一个敢在他面前造反?!”
  另一名竹竿女拍拍她的头:
  “那是不同的啦!我们耿老大很厉害没错,但与陆湛根本是不同世界,不能比啦!”
  黑与白怎么比?没得比。大家一致赞同。
  唯一相同的是,这两个男人都是他们这票小小高中生眼中高不可仰的人种,只能望之兴叹,在心中偷偷仰慕而已了。
  公车驶缓了下来,又将载上一批新乘客,未停妥之前,已有人低呼了出来,声音无比敬畏:
  “呀……是左辅右弼——哎呀,耿老大也在耶!”
  低叫完后,不必有人带头吆喝,一群风神高中的学生们全自动地站起来,并且腾出三排位子等他们敬畏的人来坐;这是对他们领校老大的尊敬,即使没有人规范,自动就是会有人那么做,而且哄闹的车上瞬间鸦雀无声。
  车上气氛的丕变,并没有惊吓到沉思中的叶蔚湘,直到她不经意的眼光对上了那名正在上车的男子时,心口猛烈撞击了下。她飞快地闪开眼,看向她左方的窗外,微颤的手栖息在心口,安抚着那一瞬间的震荡。
  她向来不看男子的,尤其不敢去与男人对视,不管是父亲的威厉,或是陆湛深沉的温柔,她都不敢直视,怎么会不小心与那男人对上了一眼竟那般的心震呢?
  呀……那是一双阒黑得不可思议的眼,也寒冷得让人害怕,可是……她怎么会有再看一眼的冲动呢?等等……闭上眼——老天,她今天脱轨的事已做太多了,不能再放肆。
  她感觉到身边的位子有人生了下来,但没有投以太多的关注。事实上,她开始为自己今天的“不乖”而忏悔,今天晚上陆湛一定会问她为什么没搭校车,而她没有什么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不一会,已到了她必须下车的站牌,她连忙对司机道:
  “对不起,麻烦前面站牌停一下,我要下车。”
  没有多余可以发呆的时间,她搂住书包正要起身,才愣住了——她身边坐着的,正是刚才与她对视一眼的男子!
  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他的容貌。很……有气势的一张脸,一双鹰般的锐目正兀自假寐着,减少了些许吓人的气息;他双手抱胸,隐约看得到他左手臂靠近肩胛处绑着沾血的绷带,可能是那样的伤痕使他疲惫,才会有短暂的休憩——哦!老天,她在乱想些什么?!
  又一次,她对上了那双眼。
  他扬起一边浓眉。
  她低下头:
  “对不起,我要下车。”
  他的长腿将脚下的空间全塞满了,益加显得局促不已,自然,也没有容得她走出去的地方。
  他看了她一晌,才缓缓起身,退出座位的空间,立于走道上。
  她没敢抬头直视他压迫人的身长,略显急促地走了出来,而司机突兀的煞车让她整个人跌了出去,低呼声尚未扬出,一只手臂已横伸在身前,扶住她肩头,让她整个人跌靠在他手臂上得以不出丑。
  “谢……谢……”
  匆忙谢过,她逃难似的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小碎步跑向家门的方向而去,没胆停下来抚平自己狂乱的心跳。
  像是一抹馨香飞掠而过……
  他不甚在意地跌坐回位子上,又闭上眼。
  “谦哥,她是展中的校花,叫——”左辅王正威凑过来要说明。
  “闭嘴,让我休息。”
  “是。”王正威讪讪地回坐。美女当前也不心动,看来他这个老大是真的对女人没兴趣了。明明看起来有那么点谱呀……也许是他自己多心了吧?
  展中的校花?耿雄谦扯动唇角。那可不是代表着贵族的另一世界人类吗?
  那样的香……那样的柔……云与泥的差别……
  他笑着,眉毛却拧了起来。
  ※        ※         ※
  有过一次私自行动的不乖纪录之后,好一阵时日陆湛管她管得很严,甚至没让她单独回家;有时他要开会,也会留她下来一同关在学生会办公室内参与会议。
  他总是担心不知人间险恶的她遇上坏人,或遭到任何不测,总以为一旦他没看住她,她一定会出事。爱上一个人之后就是以占有来表示吗?
  坐在窗前的平台上,她无心加入那一群校内菁英的谈话,径自看着外边,也思索着自己不能自主的生命。
  “你的洋娃娃在不开心哩!”副会长刘雁影托着眼镜浅笑着闲语了一句,也成功打断陆湛阅读纪录的心思。
  他看了一眼,道:
  “你太闲了是吗?”又埋首回公事,只是那心情已难平静无波。
  刘雁影笑得益加不怀好意:
  “很少看她笑过哩,要不要装个更好用的电池来控制她的笑感神经?”
  “刘同学,你节制一些。”陆湛声音中加入冰寒,同时也被砸中了痛处。有小聪明而且不时加以招摇的女人最令人厌恶,尤其当那个女人自以为了解一切时。
  刘雁影收起笑容,还以相等的冰冷:
  “我只是想提醒你,她是人,即使日后成为你的妻子,她依然是独立的个体,不是机器人。”
  “你会有机会发表高见的,当你三、四十岁成为‘失婚联盟’盟主那一天。”
  他的攻击向来毫不留情。
  “你这一生太顺利,所以你狂妄得吓人,怕是一旦跌倒了,也不会太好看,更别说要求有风度那一类的东西了。”
  陆湛冷笑以对:
  “你净可以数着日子去等我跌倒那一天的到来,每一个失败者都有这种基本的权利。”
  与这种迹近万能的男人舌战是何等的不智,难怪他能横行至今,没人敢缨其锋。刘雁影吞下到嘴边的话,不打算与这人再战下去,神秘投以一笑,走向佳人所在的窗边,一手搭上了叶蔚湘的香肩:
  “蔚湘学妹,待在这儿很无聊吧?”
  叶蔚湘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这个三年级的学姊,礼貌回答道:
  “不会。是我打扰你们开会了。”
  “你少来烦她。”陆湛抓开她手,口气森冷,形态上更是全然的占有。
  刘雁影抽回手,啧啧咋舌了两下:
  “当初你们入学时,知道学姊们怎么形容吗?一朵温室名花,与一只狺狺低咆的护花狼大。陆同学,护花犬同时也可以当采花手吗?”
  没有等回音,她走开了去,自然也明白自己惹恼了陆湛不会有好下场,但她直肠子惯了,对看不顺眼的事能隐忍到今天才开口已属了不起,哪还管其它。
  “不要生气。”她看着他冷怒的眼,轻声要求。
  陆湛看向她时,已回复惯有的温柔。
  “你可以去校园内走一走,但不要走出校门口,知道吗?再过四十分钟,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满坑满谷的不满及怒气全在她眼波下化为绕指柔。他早已知道,她是他生命中注定了要驯服他的人。
  叶蔚湘点了点头,禁不住又道:
  “学姊没有恶意。”她对刘雁影的好感,来自钦羡她天生敢言敢当的脾性,正好是她没有却又渴望的。
  “既然你开口,我当然不介意。”他笑。喜欢她对他的要求与依赖,因为太少有,所以更加珍贵可喜。
  “那……我去操埸走一走。”她起身。
  他执起她手。轻轻吻了下她白嫩的手背,才放行,深切的依恋尽在不言中。
  抽回手,背在身后,她低首离去。
  她是陆湛最珍爱的洋娃娃——太贴切不过的形容词呵!
  ※        ※         ※
  生命中的缘分,向来是由许多的不经意拼凑而成,也让模糊的印象逐渐镌镂上心头,鲜明得不能忽视。
  不知是怎样养成这个习愤,只要陆湛一没空,她就制止不了想跳脱一成不变的日子,任芳心恣意去达成种种自由的想望。虽然不是什么叛逆的作为,却能得到真实的喜悦;她只是想为自己作主,证明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罢了。
  陆湛不知道吗?他应是知道的,但他不知为何竟会放松了滴水不漏的监护,给了她少许喘气的空间。不过,也许当她自由一人时。周边早已布满了眼线得以让他依然掌控,但她不曾奢求更多了。
  给她一个人独自冥想发呆的空间,已够她感激。
  今日又是独自回家时刻,但她乖乖地搭了四点四十五分的校车回家,因为五点二十分钟陆湛会打电话回家查勤,倘若她没有在时间内回去,那她恐怕又得被收回喘息的空间了。
  之间,她尚能有十数分钟可以步行。
  下了校车,看着自家所住的智能型住宅大楼矗立在公园树林步道的后方,闪动傲人的洁白光亮,竟让她升起了些微的畏避;一直以来,家对她而言都是那种感觉。撇开眼,她走入公园,寻了池塘边的一块空地,坐在面池的椅子上发呆。
  人人眼中看到好教养、乖巧柔顺的叶蔚湘,又哪里知晓她的柔顺来自天生中的胆小怕责备呢?没错,她性格中的败笔来自胆小,致使永远一事无成,所以她只能投机取巧地任人搓圆捏扁,然后博取所有人的称赞。然而,那些人喜爱的,是真正的她吗?父母满意的她、陆湛喜爱的她、师长同学眼中的她,也不过是披了讨喜外衣的叶蔚湘而已呀!
  给自己的忧郁找到了方向,可不是。
  不能这样挑剔的,否则她的缺点会多了一项,叫做愤世嫉俗。
  忍不住笑了起来,仗着四下无人,她改而坐在草皮上,伸手拨弄池塘水;要是陆湛知道了,必定会喝止她,怕池水太脏会令她生病。
  “呀!”低呼一声,她倏地抽回手,讶然地看清池水下面有好几只肥大的鲤鱼正靠了过来,差点将她的手指当成食物啃。“我的手不是鱼饲料哦!”双手背在身后,她小声地告诉池中的鱼:“我明天带一些面包屑给你们吃好不好?”
  鲤鱼们见无食物可吃,早已悠游而去。她双手支着池畔,倾身要找鱼儿们的行踪,已不复见,倒是向西的夕阳提醒她该回家了。她站起身,拍抚裙子上的草屑,必须弄得干干净净才能进家门,而愉悦的心也渐渐回复初来的沉重:又是一天了。
  转身要走出公园,不料一抹男性身影不期然撞入她视线中,她愣了下,不知道这方天地几时有了第二个人,而她却浑然无所觉。怔然无措地别开眼,走了几步,才因脑中飞掠过的熟悉而顿住——那人……她见过吗?
  旋过身子,她斗胆地又看了过去,却轻抽了口气——她记起来了,是公车上那个男子,有一双阒暗得令人心悸的眼的人!而他似乎也没料到她会再回首,已走到她刚才席地而坐的地方,正躬身拾起她飘落的粉蓝发带。
  景象有一剎那的凝结。他默然无语;她屏住气息而任芳心张狂悸动,如脱缰野马那般。
  他拾了她的丝带……
  耿雄谦向来冷静的外表,却抑制不了狠狈袭击而上。
  着了什么魔让他有这种可笑的举动?!恶狠狠的眼光不客气地瞅上了她小鹿似惊惶张着的大眼,他大步走向她,将发带递到她面前,无言地命令她拿去。
  她退了一小步,被他迫人的霸气吓得畏却,竟是没胆伸手承接,又退了好几步,转身跑开。心跳狂烈的声响盖过了她所有的知觉与听觉,那种胆怯不知从何而来,令她纷乱不已,理不出正确原由。
  “站住!”铁般的大掌在她逃跑的数秒内牢抓住她细瘦的手腕,硬是扯住她的身形。
  “好痛!”她低呼,却没有力气去挣扎,也不懂得如何对抗蛮力的侵略。望入一双恶狠狠的眼,吓得她眼中凝聚泪花,仓卒间,同时也看到了他凌乱的衣裳上有打斗初歇的痕迹……他是……不良少年呀!
  “是!我就是不良少年!你们贵族人类眼中的败类!”耿雄谦扭曲地扯出一个邪笑,向来不动的心绪被她一双明眸所透露的讯息惹毛了,执意且恶劣地想让这乖乖女流泪!
  不良少年向来都这么做的,不是吗?
  然而,当真她流下了泪,他的烦闷却更为沉重。
  将发带塞回她手中,他放开她,道:
  “滚回你的世界去!”
  “对不起……”她努力要逼回眼泪,鼻音却浓得难以掩饰哭泣的事实;她羞愧地道歉,虽不明白自己何时伤了人,却能深切地感到他眼中怒意来自她无意中的刺伤,自然地让道歉溜出口:“我伤害了你……”
  他回复冷然:
  “没什么好道歉。”
  心中为她的敏感而心惊,她看起来那么娇弱、受尽保护,怎么可能会有体恤他人的温柔?不!这不是他要的,更不是他要得起的,所以他不该深想;他今天根本是着了魔才做出一连串的蠢事!
  “回家去。”他转身而去,僵直而气愤地大步走开,没看她一眼。
  叶蔚湘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低头看自己被抓红的手腕与手中的蓝缎带,酸酸甜甜的感觉浮上心头。见过他两次,总是见到他负伤。是的,那是另一个世界才会有的生活方式,拳头、刀枪、暴力……好可怕!
  他是怎样的人呢?为什么总在受伤?而那样的事情,竟令她的心猛烈地纠紧不已,为什么呢?
  生命中的缘分呵,常是由许多不经意促成……
  烙印上心头的第一名男性,居然不是对她呵护备至的陆湛,而是那个不知名、并且来自另一世界的人。命运的摆弄,常是令人不知所措的呀!
  她没有对抗的意图,只有习惯性地顺服……夹着些微酸酸甜甜的滋味。  
二 
  星期天,难得的放假日。趁着叶继儒北上开会,叶夫人让叶蔚湘过了一个真正的假日,不必六点整起床洒扫应对进退、不必背古文、不必习字帖、不必温书,更不必小考。
  两名兄长早已去学校打球,而她被允许睡到日上三竿,但因为习愤的早起,让她只多贪睡了一小时。
  陆湛今日亦北上去与父母同聚。自从陆家以食品业掘起之后,稳扎稳打地经营十几年下来,如今已在商界占有一席之地。两年前因工作上的方便,陆氏夫妇已搬到北部,而陆湛则为了叶蔚湘而留下,但每个月必定抽一天空上台北与父母相聚;所以今日的她,是真正的自由了。
  将自己的房间整理好。才要准备去图书馆借书。电话铃正巧响了起来。
  是叶夫人接的,叫她道:
  “蔚湘,听电话,陆湛从台北打来的。”
  这陆湛啊,总无时无刻地盯住她。
  “我是蔚湘。”她轻声对话筒说。
  那头传来陆湛的低沉嗓音:
  “刚起来吧?要出门吗?”
  “去图书馆借一些书。”她回答得小心,也怕他反对。
  “别去文化中心借,到省图借就好了。假日人多,借了书别逗留太久,早些回家。
  我中午再打过来。”他习惯性地命令兼嘱咐。
  “知道了。”
  挂上电话,她背起背包对母亲道:
  “妈,我去图书馆了。”
  “中午回来吗?”叶夫人问。
  她低下头,专心穿鞋,沉默了许久才道:
  “不……回来。我会在体专那边吃午饭。”
  “哦。别逛太久,知道吗?”
  “知道了。”
  步出家门,踏出大楼的土地,心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看着艳阳炫人心神,十月了,秋老虎半点不饶人,而她单纯如白纸的芳心飘落了几滴色彩,渲染在不经意的心湖,涟漪阵阵,泛桃红夹碧绿,竟是缤纷意境。
  只是,人何在?
  十七、八岁适合单恋,不知是谁这么说过的。
  今日她穿了一袭浅蓝洋装,勾勒着轻盈的身段。将披肩的发编成了两条安分规矩的发辫,以蓝丝带系着——自从那一回的相遇过后,她不再用其它颜色的发带了。
  思念来得汹涌如潮起,挂心萦怀来得突如其来,这样去寄托一分爱恋,是否显得太轻率?不知他姓啥?名谁?不知道他心性为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却独独深刻于那样孤傲的一双眼与孑然的背影;心,便陷落了。
  盲目的下场向来不会好到哪儿去,也许,她只是想为自己寻一方全然自由的空间吧!
  没有父母、没有陆湛,有的,只是她的选择与她的爱恋;她毕竟是个“人”呀……
  在省立图馆前下公车,她没有急着走入冷气房的恩典中,反而沿着步道走。这边虽属于市区了,但仍是较为杳无人烟的地方,她喜欢这种清幽,但也忘了清幽的地方向来亦藏着危险,尤其像她这般美丽的女孩几个流气的中年男子跟在她后头好一会了,猥亵且骯脏的外表流露着邪淫的兴奋,搓着双手等待眼中的肥肉掉入口中。
  三名男子中有一名率先冲到叶蔚湘面前,露出满是槟榔垢的黄板牙道:
  “小姐,卡水哦,要不要与叔叔聊天呀?”趋近的身体不仅挡住她的去路,更把她逼退入左方的死巷子中。
  她转身想逃,却差点投入另两具散发恶臭的男性躯体中,她猛吸了口气,将背包抱在怀中,惊惶地看着三张猥亵的面孔。
  “你们做什么?!”她低喝着,却掩不住口气中的恐惧,双腿抖得都快站不住了,四下无人的事实令心中的不安更张狂地到来。
  “小妹妹,别怕、别怕,叔叔都是好人。嘿……真漂亮……”中间那名略胖男子伸出污黑的手要摸上她脸蛋。
  她挥着背包打开,但同时三、六只手往她身上袭来,根本令地无力招架,只能哽咽且徒劳地叫着:
  “放开我,你们走开、走开!”
  一只禄山爪趁她不能兼顾时即将罩上她的胸部。
  泪水泛满眼眶,她哭叫出来:
  “不要!”
  然,意料中的轻薄并没有到来,一只木棍打斜里挥来,正中目标地打开了那一只爪子,猪嚎声尖锐地扬起,在眼花的一瞬间,她的视线内填满了一具宽广的身躯,而那背上……有一条血迹渗透了他的白衬衫。
  是他,那个总是负着伤的男子!
  而今日,他的新伤痕看来相当严重,但即使是有伤在身,他身上迸发的气势仍森冷得让人胆寒。
  “浑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敢与我们抢女人?!”中年男子破口大骂,尤其在看清眼前的小伙子早已一脸失血过多的苍白后,更显不屑。
  耿雄谦全身都痛得要命,半小时前,他面对的是黑道派出的打手级人物,虽然被打得浑身是伤,但胜利的人是他,他已没有多余的体力去应付再多的打斗了。
  但,天杀的!这女人跑来这种流浪汉聚集的地方找死吗?而他撑着已然疲惫的身体,却见不得她受人轻薄,看来他还得熬上一回打斗才能闭上眼休息了。
  该死的女人!该杀的祸水!也该死的英雄主义作祟!提住一口气,没让那三人有叫嚣的时间,他必须把握自己尚余的清醒,一次解决。所以他借助木棍,冲入三人之中,便是快、狠、准地出手,没理会他们亮出来的刀刃;反正身上的伤口已够多,不差一、两道来加入其中。当然,他得到了三、四道血口,但是一如以往,他也是胜利者,将三名流浪汉打倒在地,至少会昏迷上一日夜,他才气虚地靠墙而坐,再也没有力气起身,闭上双眼只想狠狠睡上一觉。
  一只柔软的小手探上他的额头。
  他睁开眼,吐出冷然的字句:
  “走开,回家去!”
  眼泪尚挂在粉颊边,余悸犹未平,但她温柔的双眼中盈满关心与坚决“我扶你去医院。”
  “不必。”他甩掉她的手与她传来的温暖。
  “那……我送你回家。”她不敢再碰他,怕他又挥开。
  “滚开!”
  看来不能在这边得到休息的机会了。他低咒了声。勉力支起身子,蹒跚地往他租的小公寓走去——有三百公尺的距离,但以他目前受伤的状况而言,简直像是绕了南北极一回般遥远。他喘着气,明白自己的伤口必须处理,力气已告终结,但这样的情形他早已习惯,心烦的只是那名老钻入他心房的女人,令他心神不宁也就算了,偏又活生生在他眼前出现,真……他妈的!
  叶蔚湘悄声跟在他身后,见他艰难地扶墙而走,不敢走过去,只能担忧地看着他;直到无墙可依,他踉跄了下,她冲动地近了他身,抓牢他手臂“你还没走?!”他吼声如雷。
  生平没被骂得这么大声的叶蔚湘,一脸吓得面无血色,但她依然坚持地扶着他。
  “我送你回家。”
  “你别以为我是什么善良人士!我比那三个男子好不了多少!如果你想要把干净的身体献给你丈夫,最好别跟我回家。”他只是恐吓,然而气急败坏吼完后,却发现那同时也是事实,他会要了她。
  她低下头,咬着牙不置一辞,久久才道:
  “我还是要送你回家!”
  他粗鲁地将她小脸扳起来面对他: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我会吃了你!”
  她硬是不回话,咬白了下唇表示她的倔强。
  “别咬着唇!”他喝令!气她虐待自己的唇,更气自己的在意,向来冷然的心正咒着他所有听过的脏话。他一定是疯了,每见到这女人就疯一次,彻彻底底地中邪!
  叶蔚湘樱唇微张,眼泪差点被吼了下来,拼命忍住泪水,轻道:
  “让我帮你包伤口好吗?”
  望着那双水意盈盈的眼眸,眼泪会揪痛别人的心,他此刻真切地体会到了。就在他全然无防范之时,她,就这么出现了,搅乱了他的步调章法,而他却无计可施。
  屈服的人,竟是他——这个生下来便不懂屈服为何物的耿雄谦!
  “随便你!”
  他放开她,大步地走回公寓,每走一步便拉扯得伤口更加疼痛。谁会相信。此刻他最需要的正是这种痛来分散心中莫名的烦闷。
  全是那个女人!
  叶蔚湘很快又跟上去扶持着他,他没有推开,也——没力气去推开。
  走上了生锈的铁制扶梯,打开了斑驳的门板,看到的是相同破旧的内部与简陋的陈设,一张单人床、一组破旧的沙发椅,与不搭调的藤桌,区隔了一间浴室,便再无其它。
  他的衣物横陈在一个盆子中,干净的则挂在沙发身上,最齐全的应是放在窗台上的医药用品。
  她扶他坐在床上,忙去盛来清水,将药物全放在桌上。然而她的动作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因为她想起他们素昧平生,而他的伤口都在身体上……
  “你可以回去了。”他锐利地发现她的羞赧,浅浅地嘲笑着。
  “我包完伤口就会走。”
  她决定先弄好他脸上以及四肢上的伤口,将湿毛巾轻轻抹上他的脸他抓住她双手:
  “你胆子很大!”
  “我……只是想感谢你……”
  “那你以身相许就行了!”他竟粗鲁地一手罩住她小巧的胸部,胡乱摸了下。
  “呀!”她低叫,挣脱他双手,护住上身退到窗边,惊恐且不置信地看着他。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冷笑:
  “我说过我不是好人。”
  他又走近几步,捧住她面孔,决定彻底吓坏她,毫不温柔地低下头,吻住她粉嫩的唇瓣,想要逼哭她。然而再一次计算失误,他尝到了甘甜,感受到了激越在全身奔流,电光火石般的狂热在两具躯体间交错。他的粗鲁无法持久,终究成了温柔轻怜……双手有它自由的意识,圈住她娇躯,安抚着她的害怕与不安,终至她完全臣服,嵌合在他的怀抱中……
  老天爷!他在干什么?!
  叶蔚湘迷茫地知道他强吻了她,起初害怕于他的粗鲁,但后来,他好温柔,而她的身体颤抖着狂热,呼应着他的掠夺……她是属于这个男人的呀!陆湛吻过她,但她只感到害怕与认命,但这人……这人引燃她的悸动与狂热……她不是冷感,只是命中所属的人如今才出现,而他吻了她……
  四目相对,他灼灼地盯视她:
  “你的名字?”
  “叶……蔚湘……”她依然在颤抖。
  “我是耿雄谦。记住了?”
  这样的交集,还会有持续下去的发展吗?
  他眼中满是深沉的漠然,她的心不自觉地沉到深处,眼泪再度流了下来……
  ※        ※         ※
  认识了这样的一个人之后,才知晓他有怎样的丰功伟业,他正是展中学子们的话题人物之一。
  耿雄谦,风神高中的老大,统合了所有派系,成为风神高中五年来第一位真正共拥的老大,在半年内打败了所有上前挑战的不良少年。他是那种赤手打天下的人,打起架来像是不要命,日前才与中部某高工发生摩擦,并牵扯出一些真正混黑道的人。听说他并不是纯粹的小太保,他正是那种立志要闯黑道的男人,身世不详,自力更生,无人援助。
  当然,一个男子想要成为话题,先决条件就是要有出色的外表与令人动容的事迹。
  他条件十足。
  这种男人,她惹不起。只是那感情的归依向来不以条件来定夺,硬是遗失了一颗芳心,才发现自己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子;可是,他不要她。
  过了一次期中考,第二次期中考又迫近了。陆湛将她盯得很紧;他是很敏锐的人,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所以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她没有喘气的空间,而耿雄谦更是不可能出现。
  自始至终都是她在一厢情愿,一如其它女子。
  出色的男子向来为女人所心仪。时代的变迁,女权意识没有觉醒太多,但大胆表态示爱却超前了许多。这是女人的悲哀吧?总会轻易去拱月,绕着一名男子团团转,那么,她的心动夹杂在其中,是否也盲目得让人厌恶?所以,耿雄谦根本不要她!
  这样的想法令她懦弱胆却,不敢再踏往他的住所一步,而他自是想都不会想起她,更别谈找她了。
  陆湛盯死了她,无妨,反正她没有任何想飞的念头,任芳心隐隐作疼,无计可施。
  今日又错过了校车,因为陆湛开会开得晚,步出校门已是六点钟的光景。夕阳余晕映得木棉道一片金黄色调,他拉着她的手往车站牌走去。
  她打量他宽挺的背影,在展中俊挺的制服下,陆湛益加显得出类拔萃,丝毫不逊于耿雄谦的气势,却是截然不同的表态。而她的心坎,为什么挂念的不是眼前必然会呵护她一辈子的男人,而偏是另一个不能心仪的人呢?管不住自己的心,终究要注定了不快的一生。
  她竟是这么的自找麻烦,生平第一次的叛逆、第一次的依心行事,却招致这种下场,只能说是活该。为什么这样的心情不能回报在陆湛身上呢?那么她的人生将会圆满而快乐,并且——安全平稳。
  陆湛不知何时已转身面对她,看入她纯真眼中的缥缈与寂然。近来新添的哀愁,令她苍白了许多,他不是不明白,只是这样一个习愤顺从听话的女孩,反而让他习惯下命令,不懂沟通,也找不到方式。但那又如何,他所下的指令全是以她为考量,不会有坏的。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唯一不能掌握的,是她的心。
  但那是因为她还小,再过个两、三年,她情窦初开,为他而展颜,那时他所有的呵疼都会有了回报。他告诉自己,她只是还小不懂情而已,一切都不急,只须守住她便可以了;在那之前,只要她乖乖听话就成了。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有。”她心虚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向来怕他会穿透人心的利眸,与另一双讥诮的阒黑锐眼是那般相似的精悍,却又截然不同地看待世情。
  他勾起她下巴:
  “别对我说谎,你不是说谎的料。近来我太忙,没空与你谈话,但我希望你心中有事会直接找我谈,而不是等我注意到才在我的问话中开口。”
  “只是……有些心烦而已。”她想到开头,却躲不开他的掌握。
  “蔚湘,什么样的钥匙可以启开你的快乐之门?”他轻柔问着,略为萧索的语气中有着心疼。他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却取悦不了她;得到天下间想要的一切,却掌握不了她的身心。那么成功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无意义的虚名浮利。
  她不语,心中首次浮上歉然。在他低下头要吻她时,她没有背动如洋娃娃,惊惶地别开脸,让他的唇印在耳畔。
  他微怔,又扳过她脸,灼人地盯住她哀求的眼“为什么?”
  “不要——”她抬起双手摀住面孔。她不能,也不愿再让他宣告所有权,他与她,没有命定、没有相属,在心中有所属之后,她无法再任他轻吻而无动于衷。
  老天……为什么认知来得那样迟?她不是冷感,只是沉睡的心在等候命定中人的到来,势必得伤害了陆湛,而她这个只收取别人付出而从不回报的人,是多么罪不可恕……
  她无法为了赎罪而交心,她不能再让陆湛碰她,既然不相属,就该区分得远远的——
  可是她面对的是永远强势的陆湛,他抓开她双手,仍是强吻住她的唇,直到她哀泣的泪水滚烫了他的脸,直落入他发疼的心口。他放开她,眼中涌着独占的强悍与唐突佳人的心疼。他守护了六年的女子,永永远远都只能是他的,然而她伤心的泪为什么人而流?
  将她啜泣的身子圈紧入怀,他冷声地宣言:
  “我不知道是谁令你反抗我,也不想听到你心中有谁。你只是一时迷惘,让人趁虚而入,今后你最好忘了他,否则那人会知道惹怒我陆湛的下场。”
  她颤抖的身躯益加肯定了他的臆测,果然有别的男人令她动了心,精悍的眼眸变得森冷他不会饶了那个男人!
  ※        ※         ※
  “这耿雄谦是什么来头?不过是个学生混混而已,居然打得你们两个躺在医院半个月,咱们‘巨锣帮’的人有那么欠磨练吗?”拥有数十帮兵的巨锣帮老大陈大成对着躺在床上的手下叫嚣。
  收了里珂高工的老大五万元要剁掉耿雄谦一只右手,没料到一对二的情况下败阵了回来,不到五天的时间,全中部的大小帮派都拿这椿事当笑话谈。黑道人士居然打不过高中生毛头小子?!钱可以不要赚,面子可不能丢,莫怪陈大成气得歪嘴斜眼。
  “老大,查出来了。”一边的手下连忙说着。
  陈大成坐在沙发上叫道:
  “说来听听,看看他有什么靠山。风神高中的学生大多是黑道分子的子女,他应该也是吧?”
  “他没有靠山,一年前统合了风神高中的派系,父母都死了,没什么亲人,从小打架到大,曾进感化院半年。虽然没学过什么武术,但很会打架,没有打输过的纪录,听说‘铁血堂’少堂主很中意他,风神高中的老大位置就是由孟观涛亲手传给他的。”
  说到铁血堂,众帮兵全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那是个全中部最老字号的大帮派,拥有强大火力与实力,却始终盘踞在中部,没有称霸全台湾的打算,寻常时看似没什么威胁性,但若有什么重大事件,不去铁血堂拜码头可是不行的;尤其不能在铁血堂不允许的情况下做火力强大的械斗,至于其它黑道帮派为了生存所做的见不得人营生,就全看各人本事了。如果那正是耿雄谦的靠山,那他们这个小帮派就必须很小心地处理了。
  “真的假的?孟观涛与耿雄谦的交情如何?”
  “从孟观涛毕业后就没有再联络了。听说孟观涛目前人在北部,与未婚妻打得火热,根本不管家中的事。”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陈大成冷冷一笑:
  “派王阿东与李阿西去断他一手一脚,如果再达不成任务就不必回来了。”
  “是!”
  两名熊腰虎背的打手大声响应着。
  小小一名高中生而已,要解决太容易了。
  ※        ※         ※
  再怎么逞凶斗狠,对抗的毕竟是同等级数的高中生,一旦惹上了帮派,那可就不是好玩的了。
  耿雄谦有许多死忠的手下,而那些手下的背景多少也是来自黑道,但那样反而麻烦许多。黑道生态环境自有它平衡的法则,学生间打来打去,尚引不起黑社会人士的注目,但如果牵扯到道上的人,就会成为各派系之间权力消长的争斗了。所以耿雄谦向来自己一人面对来自黑道人士的挑战,而不让手下参与。
  以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而言,他是该感到害怕的,但……他冷笑了会,竟是摩拳擦掌地期待。他不会在中部打天下,因为倘若他要称霸,就必须撂倒铁血堂,而他不能那么做,毕竟孟观涛给过他顺水人情。当他明白他的打算时,当真是服了那样一个狡猾的人,居然深谋远虑到长远以后;当时他并不以为他可以——如今他是不得不做这样唯一的抉择。
  他这样一个人,走正途,安分上班工作不会有什么成就,加上前科累累,怕是没人敢要。上天早已给了他最合适的路走,即使一路流血到死亡,那又如何?他可以自创出一片天,并且无人可及。
  不是现在让别人上门挑衅,也会在日后出了校园找人打出天下,所以来得早一些,于他并无妨。他过不起太平日,也不要像父亲那般只当了个杂碎就替老大换子弹而亡。
  他会有自己的一片天,目前这些小小争端只是小试身手而已,让他练拳,也让他忙碌忙到没空去想起一双含泪的眼、一张秀丽的美颜……
  该死!他不会想她!死也不会!
  李秋雉与他一同去在河堤旁,叼着根烟:
  “今天打跑了两个,下回大概要拿枪对他了。要不要我弄一把来给你?”
  “不必。”
  刚才持刀前来攻击的,正是巨锣帮的人,他们错估了野生动物一旦负伤时会有的反击能力,所以败得比上一回更惨。他不是那种不带武器的小太保,只不过很少以刀刃见人罢了。当他想速战速决时,决不心存一丝善良。
  “我真是喜欢你的狠劲,即使是现今吃得开的道上老大,十七、八岁时也没有你这样的胆识狠辣。”可惜这男子不愿要她,否则——算了,自已打天下也不见得行不通,她也不是非要有男人不可。
  “你最好少来找我。”他淡然说着。
  她拍了下他的肩:
  “这种阵仗连累不了我什么,而且,得不到你的人,与你做朋友也不错。”
  “我不需要朋友。”尤其是女性。
  “如果你需要女人,我可以无条件提供。”她站在他面前,依然是一身暴露的打扮,让人对她的身材一览无遗。
  他摇头,将她推到一旁,径自走着。
  “喂,连续拒绝同一个女孩两次是很伤人的,你不知道吗?”她似真似假地抱怨,扯住他袖子:“难道你真的如别人所说的性无能?”
  他纵声大笑了会,才冷淡地响应她:
  “你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
  “你够傲!我就不相信没有人能令你动心,想占为己有。”
  一张美丽的容颜又浮上脑海中,干扰着他的平静,让他口气烦躁不已:
  “滚吧!反正那人不会是你。”
  李秋雉没有动怒、没有叫嚣,只是点头:
  “我也该走了。下回我送一把枪给你。”
  “不需要。”
  她置若罔闻,跨上机车骑走了,转眼间飙得不见人影。
  他拧眉望了会,甩头往公寓的方向走去。这些女人都怎么了?不是大胆得一踏胡涂,就是哭得让人心神不定。
  那个女人……那个叶蔚湘不敢再来了吧?胡乱摸了她,粗鲁地强吻了她,任何一个有神智的女孩都不会再来找他,他……自是不必再去回想那无关紧要的插曲,反正……
  他本来就不打算有任何女人相伴——他也要不起。
  一抹扰人的身影从眼中闪过,他敏锐地看向对街的超级市场大门口。前几秒尚在他心中翻搅的倩影,再度活生生地近在咫尺,映入眼帘。
  她与一名中年美妇正要进去采购,高雅的衣着、一丝不苟的扮相,明显区分了身世的不凡,透露着浓烈的书香气息,不同于周边那些平凡主妇们的庸碌。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飘移的双眸很快地找到一个定点,看到了隔一条马路的他。
  叶蔚湘的眼中浮起泪光,双颊涌上羞赧的红晕。他总是衣衫破裂,每次见到他都像刚与人打完一场架,这次也没有例外;不过挂彩的地方较少,没看到有什么流血的痕迹,无所依的心绪因而沉静安定了下来。相对的眸光,因他眼中的严厉冷漠而低垂——他眼中,她相同于那些自动投怀送抱的女孩吧?所以才会有那种鄙弃的眼神,她不该觉得讶异,只是难过。
  “蔚湘,进来了。”叶夫人推了采购车轻叫着。
  “哦,好。”
  叶蔚湘再偷偷地投在对街一眼,发现他已走远……心情,已不是能诉说的纷乱。他走了:
  那就是她单恋的结局,一如所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倏忽幻灭、消失、无所踪。也应该是这样吧!轮回的宿命早已给她安排了戏码,叫“错过”。陆湛有情,她无情;她情苗初长,耿雄谦无情。
  多好笑,她终究要为自己的软弱付出代价不敢争取,轻易放弃,没有特色的性格,只能以仅有的乖巧来妆点自己,然后……自怨自艾,而且爱哭……她连忙偷拭去眼角的泪水,不让母亲发现。
  像她这样的女子呀,不该妄想去匹配任何一个出色的男子。陆湛、耿雄谦对她而言都是高攀,她可以肯定。未来的生命中不会有他们加入。
  知道了自己情感的方向,就不该依然惯性地接受陆湛给予的温情,否则她会更瞧不起自己……而她也不能再去烦耿雄谦了,既然没有结束,那就彻底地没有交集吧!她不能让陆湛去找耿雄谦麻烦。
  也许她并不是太了解陆湛的心思,但五、六年的相处下来,看着他处事的方式,以及攻击对手的手段,她绝不会天真地以为一旦陆湛找到她心所属的人,会善良地放过;在这一点特质上,两个男子惊人地雷同。
  她已让陆湛发觉她心中有人,不能再让他查到耿雄谦。所以,今后不能再有交集,毕竟,他根本不要她。
  寂寞又涌上了心,绕了一圈,她依旧孑然一人。  
三 
  “蔚湘,要上学了?陆湛还没过来!”叶夫人讶然地放下早报,叫住正要走向玄关的女儿。
  “我要先走。”她轻道。
  “吵架了吗?”大她三岁的二哥叶克己打趣了下。他可不以为他这个天生乖顺的妹妹懂得与人吵架。
  “等陆湛来了一起走。”叶继儒直接下命令句。
  父亲的话,在家中是百分之百的权威,不容人反驳。
  叶蔚湘的心在颤抖,怕父亲已怕到习惯,突然要违抗,是多么难以达成的事;可是她做不到平白接受别人温情,在明知道自己无法回报的情况下。
  “我要先走。”她小声且肯定地再说了一次。
  她向来不违抗家人的,突然有这么坚决的口吻,令叶家其余四人皆一致看向她,尤其叶继儒的唇角更往下抿紧着表示不悦。
  她屏住呼吸,看着地板。
  “我载妹妹去上课好了。我早上正巧也有课。”叶家长子叶复礼两、三口吃完吐司,抓起背包说着。
  “复礼,开车小心点。”叶夫人连忙走到玄关,打破僵局,也把僵直的女儿推出大门。不明白女儿的坚定所为何来,也许是真的与陆湛闹别扭吧!
  叶复礼拉着小妹进电梯,才道:
  “真的吵架了?”
  她咬着下唇不语。
  “你老是不说话,别人怎么和你沟通呢?”他叹息。
  仔细看着小妹,才发现她长得益加美丽,楚楚动人的神韵难怪让陆湛守得死紧,不允许别人有越雷池的机会,再过个几年,想必会出落得更美;只是她不快乐,也没有给别人了解她的机会,原本以为陆湛必然相当了解她,但现在他可不确定了。
  一般女孩儿在家中必然与母亲较为亲近,可是小妹并没有。家人都满意于她的乖巧,却没有人真正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她把自己隔绝在众人之外,突然间想亲近她,反倒找不到方法。
  “蔚湘,你喜欢陆湛吗?”叶复礼没有停止问话。
  她沉默了好一会,直到电梯抵达一楼,才道:
  “没有爱。”
  “那是因为你还小,所以——”
  “不是。”她摇头,在兄长讶异的眼光下,她仍坚定地说着:“我很遗憾到现在才发现喜欢不是爱,占用了他多年来的关心。”
  她率先走到大哥停放车子的地方。
  叶复礼半跑过来开车门让妹妹坐进去。
  直到车子平稳地驶在马路上,他才道:
  “突然这么想,会让很多人不愉快。”
  所谓“很多人”的说法当然是指权威的父亲,与不可轻忽的陆湛;这两人就可以将她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了。
  “要我帮你沟通吗?”他又问着。
  她摇头。
  “以后都让大哥载你上学吧!”他轻拍她肩头,只能以他能做的去关心她。
  几辆重型机车呼啸而过,蛇行在上班、上学的车阵中,不时嚣张地发出大叫大笑声,五颜六色的头发与奇装异服,惹来所有人不屑的侧目。
  “这些青少年的父母不知在做什么,把孩子教成这样。”生于严格的书香世家,那样的行为是叶复礼不能理解的。
  什么样的家庭背景孕育出什么样的子女,她看着远去的机车正大剌剌地闯着红灯冒险犯难,不自禁地想起耿雄谦——又是怎样的生活背景让他终日与人打斗,并使之成为生活中必然的过程?那样一双冷漠的眼,曾看过多少黑暗,致使他再也不信人间尚有光明面?
  如果,他有陆湛那样成功的父母,今日的他,想必也会成为陆湛那样意气风发的人吧?
  她确信是的。只是她的心为何要沦落在那一双不容易爱的眸子中?
  不一会,展中已近在眼前,叶复礼开车门扶她下来,在她耳边道:
  “你应该好好与陆湛谈一谈,我想他会要求一个交代。”
  她当然知道,只是路势必得走下去,中间最艰难的部分亦容不得她逃避不面对。
  才目送走兄长,一辆疾驶而来的出租车已停在她眼前,跳下了神态冰冷的陆湛。他丢了一张钞票给司机,便不由分说拉她入校园,寻了一处林荫深处才放开她。
  “为什么?”即使心中有着火气,他仍是无法对她大吼大叫,只能以轻柔的声音诉出唇,怕吓着她,但冷怒的面孔就难以收藏了。在他察觉了她的疏远后,再强大的自制力也控制不了怒气勃发;是谁令她有了这种转变?
  “陆湛,原谅我的自私。”
  “是谁?”他抓住她肩,不容她逃避。
  她努力压下恐惧,直视着他:
  “不一定非要有谁,而是近些年来我一直没有任何付出地接受你的关照,懵懵懂懂地承受,其实我是幸福的,却因为找不到自己,没能建立自我而感到忧郁。我以为我天生冰冷,然而事实上,原因在于我不爱你——”
  “胡说!你还小,还不懂爱,再大一点你就会明白,不要胡思乱想,妄下结论。蔚湘,你不明白——”
  她打断他的急切:
  “我只小你一岁,却也不是无知。我该长大了,不能再仗着年纪小去占一些便宜。
  你必须让我独立,你必须放开我,让我有空间成长,否则我永远只是一尊洋娃娃。”
  陆湛看着她许久,慎重地问:
  “你认为是我压抑了你,让你没有自我?”这是许多人对他说过的,但他从来不在意,因为他只要蔚湘明白他的爱就好了。原来,她一直都抗拒着这样的相处方式!他令她感到束缚吗?令她厌恶吗?
  这么多年以来,理所当然的相处模式,居然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结果,那他们定的是什么情?他拉起她右手,只看到光洁的手指,不见他为她戴上的银色莲戒。
  “戒指呢?你说话!”他命令着。
  她打开书包,拿出当初装戒指的红色囊袋,递给他:
  “在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一刀两断吗?”他没有接过,口气无法抑制地森冷,然后终于低吼了出来:“我不允许!我付出的东西绝不收回,你说你现在没有爱上我,未必以后不曾!你怎么能突然间决定与我撇清一切?一定有人在支使你,对不对?我就知道!他是谁?”
  不能哭!不能被吓出眼泪!
  她嘱咐着自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道:
  “没有人,我从没离开过你的掌握。我没有机会去倾心,与别人深交;我懦弱的性格也容不得我去寻求感情,我只是不想再自私。感谢你六年来的照顾,但我不能再接受下去了,这样的日子让我过得好痛苦。我十七岁了,但我比三岁小孩更不如,你令我害怕,一如我父亲给我的压迫相同。陆湛,我喜欢你的保护,但我不能把爱情当成礼物回送,我努力过了。”
  第一次听到她真心所想的,却是伤他心的剖白。他的小女孩肯对他讲心事了,却是这样的结果——要求他放开她,滚出她的生命?!
  “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你父母已默许我们的事,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
  “陆湛,结婚的结局并不代表我能爱你,你这样的付出,不该收回我这样的感情,为什么你看不明白呢?痛苦的人会是你呀!”她柔软地说着,小心离开他手掌的碰触,楚楚动人依然,坚定的心意却强烈得难以撼动。
  早自习的钟声响遍校园每一个角落。
  她轻道:
  “我——回教室了。”
  “等等。”他抓住她右手,将银戒套入她无名指:“我不收回任何付出过的东西。”
  对她,亦是势在必得。
  “陆湛——”她乞求着。
  “蔚湘,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走。如果说成为夫妻后,我得到的只是你的躯壳,而不是全部,我也不在乎。我可以放松些许,让你喘气,可是终究,你都会是我的人。”
  他沉声宣告,吻着她戴银戒的手指,转身先走开了去。
  留下惶然无助的她倚着树身发呆。
  ※        ※         ※
  对于陆湛,只能以时间来让他明白两人的不相属,渐渐区隔开一些距离。也许他的执着,来自他未曾有机会去探究其它美好女子,只一径地认为她是唯一。
  反正时间对她而言永远嫌多,陆湛以为她索取自由是为了会心上人,所以派了些眼线在她四周,想探知她心中有谁。他真的很聪明,不是她能瞒得过的。她心中是有了个人,却是她爱不得、找不起的,否则“他”会轻视得她更彻底,自是不能希望再有见到他的一天。
  她只能倾耳聆听同学们对他种种事迹的绘声绘影,一点一滴地搜集他的消息,放在心中珍惜,为自己执着的单恋黯然神伤。
  听说翊扬高职的大姊头李秋雉在追耿雄谦……
  听说耿雄谦与黑道的人火并上了……
  听说警方一直很注意他,有意抓他坐牢,免得滋生事端……
  许多消息都令人心惊,展中学生会去流传,是因为那种生活绝不曾出现在他们的世界中,根本是将它当成电影看,所以备加瞩目;但她的心却纠疼不已,他常是一个人,常是伤痕累累如野生动物为生存战斗。
  流了血哪有不痛的?稍为破了皮就有人呼天抢地,而他身上的伤口比起跌跤,何止重上了数十倍?
  可是那也是他所选择的路,即使最为难走。
  她懂的,那种人根本不在乎什么,更甚的是偏要走向最坎坷的路,去跌个头破血流亦无妨。
  她不也雷同吗?
  有陆湛温暖的怀抱在等候她的栖息,但她反而踟躇不前,宁愿是心伤地步入失恋,也不要别人安排好的平坦路。她这乖乖女,其实根本名不副实。
  第二次期中考过后,已是十二月底,展中冬季校服亮丽登场,白色大披风既抢眼又美观保暖。叶蔚湘已许久许久没再见到耿雄谦了,但扰人的思绪却怎么也挥不去。
  得到了些许自由,生活依然一成不变地寂寞。
  近来已少搭校车,反而总是走过长长的木棉道,守候公车的到来,也许是心中有着隐隐的期待,却也一一落空。无缘人终难相见,事实一再告诉她要死心。
  初恋与单恋向来难以善终,偏她寄托在那样一名男子身上,希望更为渺茫。
  快要走到站牌边,她探手掏着零钱,不料一同滚落出口袋的,是那枚银戒。她追了几步,蓦然停住——
  滚动的银戒在溜往下坡方向时,撞上一只布鞋,止住了滚动,被鞋子的主人拾起,仔细打量。
  不期而遇,她该用什么面孔对待?!
  耿雄谦身躯倚着木棉树,立在路的一边,与她遥望。
  叶蔚湘怔忡了许久,思念的酸楚泛滥出泪意,竟又再一次对着他垂泪。而他蹙紧浓眉,像是厌恶,所以她连忙低下头以衣袖吸干泪水。
  当她再抬起头时,他已立在她身前,戒指摊在他掌心:
  “你的。”
  “谢——谢。”
  她伸手要拿过,却在触到他手心时,让他盈握而住。她圆瞪大眼看他。
  “男人给的?”近些天他才知道她的诸多事迹,尤其她有一名护花使者,被誉为天才的白马王子般人物。
  不该再与她见面的,但汹涌的情绪澎湃,让他失去冷静,只想看她,不愿去想她属于其它男人,这女孩……应该属于他的!
  他又将她拉近了些,以另一手圈住她腰身,看到了她的消瘦苍白:
  “说话。”手劲才转为轻柔。
  “说……什么呢?”她没有挣扎,只能以手轻贴他胸膛,不让距离太过接近,却又近似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真实的暖意。
  “戒指——”他说着:“代表某种情意宣告吗?”
  “我不戴它已好些日子了。”
  “没有意义?”他指着银戒。
  她坚定地点头。.一抹银光往草丛中飞去,让她低呼了声,下意识要奔去拾回,却让他搂了个死紧。
  “不许留恋。”霸气的命令像是王者宣告他专属的城池不容他人进占侵犯。
  “我没有,只是,那应该还给他,而不是轻贱他的心意,我不能那么做。”
  “除非你依然三心二意,否则就该对一方绝情到底。你明白自己的心意吗?”
  他严苛地道,不由分说吻住她唇瓣,不管她心意如何,他霸定她了!
  狂热的情潮再度波动心湖,她虚软地靠着他,颤抖的娇躯承受着他的狂烈如火,怯生生的藕臂圈住他腰,为这相属的一刻晕眩难抑。
  “我们……该怎么办呢?”埋在他颈项间,她不夹期望地问着。
  “你会是我的牵绊困扰——”注视她受伤害的泪眼,他仍是诚实地陈述:“我的生命不该有你,但……上天总爱开我玩笑,随时要看我臣服倒地。”
  “那你为什么要来?你……大可像以前一样走开,吓跑我,我……反正我没脸自己送上门。”
  她当然知道自己太软弱,像是那种适合坐享其成、分享伴侣成功的米虫,而不够强壮到陪伴侣开疆拓土。也之所以,她知道他不会要她,将她看成累赘自是正常人会下的定论。
  可是……难道这样的她就没有爱人的权利了吗?爱情本身为何要扯上那么多利益上的考量?至少,她可以做到不累赘他的地步呀!
  “我知道与你有相同背景的女人更适合你,但是……但是……你……”天生的不善辩驳致使她什么申诉的话都说不出口,最后只细若蚊吟夹着哽咽出声:“你又为什么来?”
  伸出手指拂过她唇,复杂的颜色不断变幻。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能理智地评判好坏,他便不会来了。
  “没有什么女人会适合我。身为一名混混,社会上的败类,早就不该妄想娶妻生子,免得生下坏胚子,拖着人下地狱。”他冷笑。
  察觉又有一波放学人潮即将过来,他拉住她手穿过马路,往林子中走去。草丛后方放了一辆重型机车,也给了他们充分的隐私。
  叶蔚湘忧心地看着他:
  “你真的打算走入黑道?那种生活……”
  他冷锐的眼令她不能说更多。
  “这就是我不要女人的原因。我会走黑道,也绝不让自己有弱点成为日后对手攻击我的要害,而我更不要放一个自诩救世主的女人在身边,天天要求我改过向善!每个人有他合适的路走,在这一点你最好住嘴!”
  “为什么?难道你受伤不会感到疼吗?”她低下头看着他身体,尚有几处伤口未复原。姑且不论善恶是非,光是打斗必然的流血事件,还不够教人担心挂怀吗?
  他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当然会疼了,否则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的手掌眷恋她柔嫩脸蛋的触感,怎么也放不开。
  他不能有女人、不能有弱点,否则他的步伐会被套住,动弹不得,可是,他的手、他的身体、他的神智,却独独失魂在这女子身上,犹如中邪一般。他们也不过见过几次面,却总是纠缠住视线,那时他就知道,有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正在等着他陷入!然而他还是打不倒心中的想望,眼睁睁看自己意志被斗倒,奔来这女孩面前,不由分说地宣示强占,只因听说有那么一个卓绝不凡的男子早已占有守护她多年,并且打算拥有她全部的生命。
  他没有资格不允许,但他该死的就是不允许!
  只是,他要得起她吗?
  审视她美丽的面孔、纯真的眼眸、干干净净的气质,都是来自好家庭的教养才会展现的模样,与他比起来简直是极端;她太好,而他太坏。
  楚楚动人的眼波睇凝着他,不安地感觉到他的犹豫,徘徊在接受与放弃之间,直到他脸沉了下去,她的心也沉到深渊之中——他……不要她?依然不要她?
  “我……不会拖累你,我不会的。如果有人拿我威胁你,我会先自杀让他们无法害你;如果你要当流氓,那我也不会再说什么,我只是想在你身边……不要推开我……”
  结结巴巴的声音在涨红的面孔下逸出唇,她不要不战而退,至少他该给她机会,不要轻易放弃她……
  耿雄谦看着她眼眶又涌出泪水,叹了口气。跟了他的下场就是要有自杀的心理准备吗?这是他最不乐见的事,又怎会允许它发生?
  “你还太小,不宜担心这种事。”
  “但是你不要我。”
  “我不该来,但又自私地不允许你选别人,让别人吻你、抱你。”他以为他可以不在意,但他错估了男人自私的天性。他要不起她,也不要她成为别人的;这念头始终没变。
  将安全帽戴在她头上,烦闷的问题拋在脑后;他会找出方式的,也许在她成长之后、在他有基本的势力之后,他可以做最好的安排,反正是放不开她了。
  激活机车,让她坐上从未有人占有过的后座,他轻道:
  “抱紧。”
  机车驶向大马路,风声呼啸在身边,显示速度惊人。
  他没说要去哪里,她也没问。
  “蔚湘!”
  一声不置信的大吼穿透机车咆哮声,传入他俩耳中。距他们五十公尺处,正僵立着森冷的陆湛,即使有安全帽遮住面孔,他仍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他的小女孩儿。
  耿雄谦煞住机车,冷冷打量着远方那个气宇轩昂、一派贵气的少年。
  就是他!
  他们心中一致有了答案。
  耿雄谦侧着脸看背后的她满脸惶然害怕,不自禁轻拍了下她交握在他腰前的手,再投去给那男子冷淡的一眼后,加足速度,转眼间不见踪迹。
  留下面孔森冷、僵直的陆湛,双眼燎烧着足以焚毁全宇宙的怒焰。
  就是那个不良少年让他小心呵护的蔚湘性情大变?是吗?终于给他找到了!  
四 
  掀起风波无可避免,早晚她都得面对。
  只是她料错了,陆湛并没有告知她的家人。在她七点回到家时,没让耿雄谦知晓她家中的状况,所以他自是不明白当见到情敌之后,她所必须承受的不单只是来自陆湛的指责而已;更甚的,是家中更大的风暴。
  她只须单独面对陆湛,但那也是非常艰难的事。
  以温书为理由,她让陆湛带到他那边,方便谈话。
  他冷厉的神色无法掩藏:
  “我没想到你会喜欢那种混混。”他丢一份资料到她面前的茶几上。“你是认真的吗?还是你想讽刺我?那种垃圾连你的一根头发也碰不起。”
  资料里记载的当然是耿雄谦的种种事迹,也是“正常人”眼中的败类举证。他想破了脑袋,也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天使与恶魔哪有可能交集?又哪来的机会交集?
  “父亲是一名杂碎,母亲出身牛肉场,三年前死于肺癌,一无所有,自甘堕落;从感化院出来,并不是没有人给他自新的机会,而是他从来没有打算当好人,成天与人打打杀杀,典型的流氓太保,以为流了血就是英雄。你怎会与这种杂碎在一起?难道伯父严格的教导,反而令你无法分辨是非了吗?你也学那些肤浅的女人一样,对黑道人士怀有梦幻式的想象吗?把那种人当英雄看吗?蔚湘,我不相信你居然这么肤浅!”他等着她解释。
  叶蔚湘轻道:
  “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时,就陷入了,而且我们不能以自己的价值观去要求别人的行事方式,至于感情……完全不是我能控制的。陆湛,我试过了。”
  “你没有试过!你如果有,就不会轻易去喜欢上那种垃圾。哦,不,那也不是喜欢,只是一时迷恋而已,着迷他身上野蛮的低下气味,因为那是你不曾遇过的类型。该死的男人,他竟因为你的单纯趁虚而入!”他逼近她面孔,茶几上的纸张被他拧成一团。然后,他注意到她纷红色的唇瓣微微肿胀,看到她颈侧有几处红点,猛地抓住她面孔吼了出来:“他吻过你?!你让他碰了我专属的唇——以及我未曾碰过的地方,是不是?!
  老天!你连身体也给了吗?你把我守护了六年的身体也给了他是吗?”
  砸入脑海中的念头令他崩溃。不!他不相信,蔚湘不曾这么对他!不会的!将她恐惧推阻的双手以左手擒住,他探手扯开她衣领,想印证他的想法是错的,即使吓得她哭叫,他也不松手地搜寻。
  “不要!放开!我没有!你别碰我!”
  叶蔚湘被他疯狂的行为吓得哭了出来,却怎么也无法挣脱他。直到他没有找到其它红点瘀痕,疯狂的神色才稍稍平缓,才意识到她是叶蔚湘,他一直珍惜在掌心的女人。
  只是……他能守着她一生吗?她被压制在沙发上,上身衣物不整,隔着内衬,他看清她姣好的身体已有少女的婀娜诱人。这般美丽的肌肤香体,不会是他拥有的吗?
  绝色的丽颜满是受惊吓的泪,他可以强占她的,但他终究无法狠心摧折他呵疼的花朵。只要占有了她,她就不会成为别人的,她洁纯的心性会令她只能从一而终,即使所托非人,但比占有她更重要的,他永远不要看到她伤心。
  在她再度挣扎时,他便放开了她。她连忙拉拢上衣,奔向门边。
  “蔚湘,等一下!”他连忙追上去。
  “不要!”
  以为他又要攻击她,她胡乱地抓起玄关柜上的一只饰物丢向他,饰物上头尖锐的玻璃划破了她手心,也打中了陆湛的头。他没有躲,只是呆若木鸡,任血液由额头滑落下来。她……朝他丢东西自卫?!
  她打开门,发狂地奔向家门,然而家中所能提供的庇护并不能令她感到安全,她直直奔向楼梯间,投入外头滂然大雨中,她只想去一个地方——有他的地方。
  耿雄谦,她只要他!
  抽泣与泪水令她跑得无法呼吸,雨水欺来令她举步艰难,但她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了下来她一定会昏厥。
  不知跑了多久,经过了几条街口,终于看到他的公寓远远在望;然而,灯是熄的,他不在。拍了门板数声,更印证了这个事实,他还没有回来。
  没关系、没关系……
  她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远离了家门,她就安全了。
  她辜负了陆湛,但他怎么能那样地对她?
  用那种凶残的眼神侵犯她,怎么可以……
  她好害怕、好冷、好痛……
  手心划出伤痕,血与雨水混成淡淡的颜色,最痛的,还是她的心。陆湛是她亲近的人呀,虽不是爱人,但他在她心中是有一番地位的,亦父亦兄,再也没有人如他那般对她好了;然而今夜他想强暴她……虽然后来住了手,但他眼中的欲望与疯狂已伤害了她。
  老天,他强看了她身体……
  怎么会这样呀?是她的报应吗?
  “谁?”冷然的嗓音在楼梯那边响起,直到他看到一张泪颜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
  “是你!怎么了?”
  耿雄谦急忙过来。
  “雄……”
  他扶起她,而她投入他怀中,哭尽她的委屈惊吓。
  流血的手心、凌乱的衣着、苍白无神的眼——他抿紧了嘴,将她搂入屋子内,隐约推想到最糟的情况。
  然而距他送她回家也不过三小时,她是怎么发生事情的?她的家人怎么保护她的?
  真该死!
  他任她坐在床上流泪,首要便是替她伤口上药,再给她找来干衣服穿,否则她一定会生病。
  包好了手伤,他蹲在地上检查她手脚,边问:
  “还有没有其它的伤口?”
  她抽噎着摇头。
  “先把衣服换下来,会感冒。”他举目四望,找不到合适的衣服,而他的衣服向来少得可怜。扒了下湿透的乱发,他从床底抽出一只老旧的皮箱,里头有一件女用的大皮衣:“这是我妈的遗物,你先去穿上。”
  她柔顺点头,走入浴室中。
  时间已晚,也许应该先送她回家。一般正常人家的子女不该深夜还留在外面,家人会担心的。听王正威说她的父母都是老师,家教很严,那种生活不是他这种人能体会的。
  叶蔚湘抓紧皮衣领口走出来,黑色皮大衣更衬得她脸色的雪白,永远是楚楚怜人的神韵。
  太软弱了并不好,但竟是因此揪紧住他的心,教他无法一贯地表现冷漠,只能不由自主地提供温暖依靠。
  耿雄谦将她搂入怀中。
  “等你好过一点,我送你回家。”如果她遭遇了最不堪的事情,也不该在现在盘问,她吓坏了,所以他只是允诺:“别伤心,我会替你讨回公道。”
  “我……保护不了自己,我没有办法……”
  “嘘,别说了,我明白。该死的是那个人,不是你。你闭上眼休息。”
  轻吻她额角,他脑中已然过滤出可能的人物。必定是那个家伙了,否则没理由他才送她回家,她会马上跑出门遇险。她向来不大出门的,除非有熟人约她,而下午他又与那人照过面!
  正常的男人都会想霸住她这个绝色女子,只是不该诉诸暴力的手段去摧残她。
  凭这一点,那家伙死一百次也不足偿罪!
  “你生我的气吗。”
  “不,我只想杀了那个男人。”他眼中的黑暗,证明他是认真地那么想。
  “不要杀人!不可以……”她颤抖不已。
  他扶住她肩,让她看着他:
  “蔚湘,如果你要跟我,就该明白我做事的方法,我只用我的方式去回报别人的挑衅。”
  “动刀、动枪又能证明什么?”
  “你别又来了!自命救世主!”他一拳重击向床板:“我只有拳头、只有耐打的身体,我没有你认识的那些高级人物的背景与干净。杀人与被杀,那是我选的路,如果你还搞不清楚,就滚一边去!”
  她吸着鼻子:
  “我不是在要求你改变,也不是要求你不要打架,只是每次你流血了,我都好害怕。
  既然你要走那种不能回头的路,我也跟定了你,但……我希望,对于一条生命,你能宽容一些,不要轻易去做这种事。”
  他沉默了许久,怒气早已消失,看向窗外雨已歇,道:
  “我送你回去。”
  “雄谦——”
  “我答应你不杀死陆湛,他有受过武术训练不是吗?也许死的人是我。”他微笑:
  “但他绝对讨不了好处,必须为侵犯你付出代价。”
  她怔了怔,在他快要搂她走向门边时,突兀地抓住他衣袖:
  “你以为他强暴了我?”
  他拧眉:
  “你看起来根本就是。”
  “我没有!一开始他也许有那种想法,但后来他没有,反而让我打伤了头。”
  “那你哭成那样——”他差点怒骂出来。
  “如果我被强暴了,绝不会跑来找你,我会先去自杀,根本没脸来见你。”
  她低着头倾诉,却被他托高面孔,迎面一阵怒吼:
  “你这是什么想法?!自杀能有什么用?如果你被强暴了,首要的是杀死那个男人,然后更自信地活下去,这样你才配当我耿雄谦的女人!”
  叶蔚湘被他吼得一阵耳鸣,幸好没再掉出眼泪。
  “可是你不介意吗?”
  “介意,但你的平安更重要。”他口气略为粗鲁地在她头顶上叹了口气:“是我不该惹你。”
  他又想放开她了吗?
  看到她眼中的疑虑,他轻梳着她秀发:
  “你还太小,不该老是为这种事烦心。”
  “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傻瓜。”
  跟了他,会有什么幸福可言?他什么都没有。然而,自私的天性让他不顾理智劝告地惹了她,只想多贪取一些从未领受过的温柔。
  他已孤独好久了啊……
  深黑的眼眸复杂地闪灿,紧搂娇躯的双手却怎么也不肯松开。
  他还有多少时间在这件事情上犹疑不定呢?
  深深吸了数口气,将她的馨香吸入脾肺,尽管他眷恋且不舍,却终须得放开。
  “走了,我送你回家。”
  ※        ※         ※
  陆湛已有一星期不曾踏入叶家大门了。
  这情况引起了叶氏夫妇的注目,没料到小俩口居然会有斗气的时候,这可是五、六年来见不到的事;不仅是因为陆湛对叶蔚湘百般呵护,更是叶蔚湘天生的柔顺不与人争,没料到这次会斗气如此之久,那恐怕是叶蔚湘当真惹得陆湛大怒了。
  所以叶夫人在周末见到女儿又独自进门后,忍不住道:
  “陆湛有什么事在忙吗?”
  “我不晓得。”她低头应着,想躲回房间,避开种种询问。
  “你们没搭同一班校车吗?”
  “有。”
  他还是与她同时上下学,只是没有说话;她因害怕而躲得他老远,陆湛也不勉强。
  “那好,去叫他过来用饭,他好久没过来吃了,顺便好替你温书,期未考也快到了。”
  叶夫人叮嘱着,想让他们合好如初。
  向来听话的叶蔚湘却没有一如以往的顺从,她低声响应:
  “我可以自己看书。”
  不敢看母亲的张口结舌,她遁逃入房中,虚软地坐在地毯上。
  许多的巧合让家人依然认为她是乖乖女,上星期陆湛突如其来的粗暴过后,并没有过来看她,所以当她十一点半回到家中时,家人只认为她一直待在陆湛家,不然也是一同出去散步了。早睡的家人没有察觉到她神态、衣着上有何不同,事情也自是这么算了。
  应是最亲近的家人,却有着遥远的距离,她无法放松的地方之中,“家”亦在其列。
  她无法扭转自己的认定,也无力去克服自己对父母威权管教所产生的恐惧顺服,当然他们都是关心她的,即使不苟言笑如父亲也不例外。然而对于人际关系的经营,她向来笨拙,除了顺服,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应对;对父母兄长都是一样。
  所以,当她为耿雄谦而震动不已时,无着处的心因为找到了安全的归属而雀跃;想他、念他、依附他,也为他带来了负担与烦恼。只有他在的地方才能让她真正松懈下来,不再呆滞无所依。
  可是她是他的负担呀,并且也令他一直考虑着抉择要不要她。她好怕他最后会打算放弃她,到时她一定会心碎。
  他很少找她,偶尔会在木棉道那边匆匆见上一面。他很忙,由他身上的伤口与脸上的戾气可以明白。那样的生命绝对会步上毁灭,但也是他唯一能走的,无法回头。
  不能去找他,即使思念啃噬着心窝,拧疼了知觉,但她依然好想他。
  她对他而言,像什么?她不敢问。他讨厌她哭,她也努力令自己坚强,不要常被吓出眼泪。
  二哥叶克已来敲她门板:
  “小妹,出来吃饭。”
  “知道了。”她连忙起身,更换好衣服后步出房门。
  陆湛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脚边放着行李,这星期又得北上与父母团聚。原本他是要出发了,却被叶夫人一通电话叫了过来。
  “蔚湘,请陆湛一起来用饭。”叶继儒已坐在首位,对女儿下命令。
  她不想与他说话,楞在房间前,怎么也蹦不出一个字。只消看他一眼,那夜可怕的记忆又会涌来,不自禁的,她双手抓紧领口,脸色渐渐泛白。
  陆湛脸色阴沉,心口同时揪紧疼痛。额头的伤口已脱了痂,但对她造成的伤害会是一辈子的阴影吗?
  她心中有了别人!她的伤害会有人抚慰,而他则是一无所有,那就是他呵疼了她六年的结果,让她飞到别的男人身边?!
  多么可笑的安排!
  “蔚湘!”她的沉默令叶继儒不悦,声音略为大了起来;他不敢置信女儿会有不听话的时候,竟公然反抗他的权威。“请陆湛用饭!”
  叶蔚湘头垂得更低,仍是不置一言。
  陆湛起身道:
  “不必了,别为难她。这里就像我自己家,还需要请来请去的吗?”
  “太没规矩!”叶继儒拍了下饭桌,决定惩罚女儿的叛逆:“中午不必吃了,回房去反省!”
  “伯父,蔚湘不是故意的——”陆湛是唯一敢与叶继儒谈论的人,习惯性要走近她保护着她。
  不料她被他的接近吓到了,面无血色地退回房中。
  房门碰声巨响,是沉静空间内唯一的控诉。
  所有人皆尴尬地立于原地,不知所措,只有急怒攻心的叶继儒立起身,准备走向女儿的房间。
  “伯父,给她自己一人静一静。”陆湛挡住了他。
  “她是怎么了?交上了坏朋友了吗?一定是,否则她哪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陆湛,你说,她交了什么坏朋友?我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最清楚,对不对?!”他威厉地质询陆湛,无法原谅女儿的反常。
  反了、反了!他教育太失败了吗?他乖巧的女儿居然敢甩门、敢违抗长辈的命令?
  成何体统!
  “伯父,她只是气我,给她一点时间。”
  “我去叫蔚湘出来——”叶夫人终究舍不得女儿饿着。从没罚过女儿,她娇娇弱弱的身体怎么禁得住一餐不食?
  但叶继儒怒气未歇,硬是横了心地阻止:
  “不许叫!让她反省了,写悔过书来给我,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话说!”
  陆湛以眼神制止叶夫人的劝说。摆明着不给蔚湘吃午饭,可没说背地里不许偷端进房,叶教授到底也会心软,面子拉不下,怎么可能真的饿着掌上明珠?
  “我看,我还是先走好了。一点半的飞机,不宜再耽搁,我走了。”
  “你们真的不会有事吧?”叶夫人送他到玄关。情况弄得这么僵,谁还有心吃饭,留下客人也不自在。
  陆湛打开大门,有礼地告别叶家人,才道:
  “没事的,下个礼拜就会合好如初了。”这样的说辞,只有外人才会相信,而他,根本想都不敢想。
  他不是蔚湘想爱的男人,因此没有筹码去获得她的原谅。五、六年的呵疼怜爱,最后只换来“坏人”两个字,世间最痴愚的人,没有人比得他更彻底了。
  事情总要有所解决,即使蔚湘不要他,他也容不得她投入那个垃圾的怀中。他早该有所行动了,不是吗?
  ※        ※         ※
  为了惩罚她的叛逆,叶蔚湘被禁足,在寒假之前的假日,都不许出门,连寒假都得看父亲怒气消了与否决定她可以出门的次数。
  家人舍不得饿着她,中午风波过后,母亲与兄长都进来送一些食物,也想听她心中在想什么,最后无功而返,仍是不忘叮咛她要写悔过书,亲自向父亲道歉。
  夜深了,即使是周末,叶家依然有十点熄灯的习愤。
  她坐在地毯上看着天花板,书桌上摆着分毫未动的晚餐,连同下午的点心,没一样进入她腹内。
  一袭柔白的棉睡衣实难抵御冬天的冷意,将自己缩成一团根本无济于事。
  她的委屈、心事,无法对至亲的人倾吐,胀满了胸臆,就是说不出唇;软弱的身躯期望投入那具温暖的怀中接受抚慰,只要他轻拍、轻搂,心便安定了下来。只有他才是她的世界,然而恋情对于他而言是太浪费时间的事,他总是忙的,打打杀杀、逞凶斗狠给了他十足的快感,能拨出柔情的一面给她依靠是多么不容易。
  爱情是女人的全部,却只是男人的调剂。他那双阒黑眼眸中狂热的光芒只为他未来的事业闪动,不是为她。
  因为不愿想明天以后,也没有打算让生命存活得那么久,所以他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以前他可以随时面对死亡,但现在他必须顾及她这个——麻烦。
  似乎她总造成别人的困扰,全都因为她没用且软弱。
  由于有这样的顾忌,所以除非他自动前来,否则纵有千万思念,她也不敢任意去打扰他,怕他烦。既是自己选的路,眼泪当然要往肚子里吞,此刻的泪水倾泄、独自黯然销魂,全是自找的,不能怨,不能悔,泪——也只能偷偷地流。
  窗口那边传来奇异的声响,她泪眼婆娑地抬头,讶异得圆瞠了杏眼。呀……呀……
  怎么可能卜这里是大楼约五楼,并且大楼四周装有保全设备,每一个入口处都有警卫呀,不可能有人进来,但是,耿雄谦正站立在窗外十公分不到的平台上轻敲她的窗户!
  她连忙跑过去拉开玻璃窗,让他跳了进来,双手紧抓住他衣服,怎么也不敢相信他来到她房间;这里是五楼呢!
  “你怎么又哭了?”他皱着眉,伸手抚她面颊,弄了一手湿。
  她很快地拭干泪水,急切低问:
  “你怎么上来的?”
  他低首吻了她好一会,才领她到窗边,道:
  “由顶楼搭缓降梯抵达五楼,再来就方便多了。我以前在保全公司工作过,知道怎么躲过那些红外线扫瞄,设计得再周密的保全设计,也会有漏洞可寻。”
  “老天……缓降梯并没有设在我窗户这一边,你是从东边的墙攀来我这靠南的窗口吗?那又怎么知道……”她面孔苍白了起来。
  他关上窗户:
  “几次送你回来,发现这一间的灯光亮起时,正巧与你回家门的时间符合,赌了一次,果然没猜错。”
  他环视她十五坪大的房间,比他的小套房大上一倍,精致数十倍。这种华厦不是普通人住得起的,当然内部陈设不会太糟,大多都出自设计师之手。
  她的房间有名画、有精装书、有原木书柜、有暖呼呼的地毯,还有区隔开的起居处,里头摆放着进口的椅组。她的大单人床看起来柔软得很好入眠,还有一些名贵的古董摆饰,营造成一种叫“品味”的东西,烘托得她书香气质更加芬芳。
  他这个从不自惭形秽的人,竟因此而感到不舒服。从未强烈感觉到她与他之间种种巨大的差异,此刻容不得他视若无睹;他们确实是差很多的。
  “雄谦——”她冰冷的手指覆在他手背上。
  他转而包住她双手,并为她的冰冷皱眉。
  “为什么不多加件衣服?”
  “忘了。”
  “哭到忘了?”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为她披上,让她坐在床上。
  她贴入他怀中,细声说着:
  “我没想到你会来,”
  只要知道他会偶尔想起她,就够她满足不已了,更别说他的前来令她万般惊喜。而最令她喜悦的,是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新添的伤口,衣服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洗旧的衣物上都是干净平整的。
  能见到他完好无恙,真好。
  今日他会来,是预料到明日必然会在打斗中受伤,她的泪水会令他皱眉心疼,而她泪水的开关,正好是由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所决定。当然他可以一别数个月,让她眼不见为净,置她的泪水于不顾,但他折服不了的是自己想见她的思念;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致命弱点,怕是永生永世不能克服掉的了。下次再来看她,必定是得好一阵时日之后,所以今夜他一定得来,好好看她,镌刻着她的形貌烙上心头,才抵得了日复一日的思念之情。
  他是个拙于表达情感的人,用讥诮来面对世界才是他拿手的,但温柔……则是完全的陌生与笨拙。也幸好蔚湘是个安静的女子,她令人心怜地容易满足,他甚至不曾付出什么,时间、金钱、甜言蜜语……他都没有。
  强自宣告她为他所有之后,他只会带给她泪水。
  爱上他,会不会是上天给她的苦难?
  对他而言,却是黑暗生命中的曙光。他自私得不愿放开。
  她在他怀中动了下,望见桌上完好的食物,低问:
  “你饿吗?”见到他来,她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他听到她肚子传来的声响,也看到她羞红的脸蛋,笑了出来:
  “晚上没吃?嗯?”
  “我们一起吃。”
  她挽着他的手坐到桌边,桌上除了一碗已糊掉的海鲜面之外,还有蜂蜜蛋糕、饼干,与一瓶牛乳。
  “都冷了,不介意吧?”
  “不。”他轻轻地回答,看着她像个忙碌的小妻子一般为他张罗吃食,久违的温馨渗入他向来冰寒的心口;他以为那些情感已终生远离他了。
  “吃一口,好吗?”她端着大碗,夹了一口面到他唇边,怯生生地怕得到他的拒绝。
  他双手伸起,圈住她腰身,让她坐在他膝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碗面。他张口吞下了面条,灼人的眼眸始终不瞬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即使只点了一盏昏黄小灯,她的羞怯仍一览无遗。
  想躲开他吞噬人一般的黑眸,但身子却由不得大脑下指令,只能任他吸引,牢牢让她神魂俱失,连躲开也做不到,直至红晕已泛滥到颈子上了。
  他接过筷子,也捞了口面喂她。粗枝大叶的下场自是留有一长串垂在她唇边,没法子让她一口吃下,他低下头,吸住面条的下端,接收剩余的面,无可避免地唇舌交缠,灼热燃烧不已,辐射到四技百骸,激越震荡的感受令他们同时战栗颤抖不已。
  她感觉到他身体突升的热度,与倏然的紧绷,女子天生的直觉令她动也不敢动,面孔红到可以挤出血也似的。
  但也只有这样而已了。他深吐了好几口气,平缓气息:
  “我不会对你乱来,你还太小,而且名分未定。”
  她吐不出言语,轻喘间有着如释重负。她早已明白他狂烈的心性之外,还额外有着体贴,尽他能做到地去体贴她。他有优良的自制力,致使他逞凶好斗,却绝不可能沦为无恶不作的坏人,因为他能自制,也有足够的冷静,决定了那样的未来生涯并不代表非要为害他人不可。
  这个认知令她安心,虽然他永远脱离不了血腥。
  她看到他眼中有关心,笑了出来:
  “我没有吓坏,也不是怕……把身子给你,我只是怕不曾经历过的事,书上说……
  说会痛……”声音转为蚊吟也似,愈来愈难以听分明——老天,她在说些什么大胆话呀?
  他的表情也变得有点别扭,不发一言。
  她发现了,问:
  “怎么了吗?”
  “我看过女人的身体,也摸过。”他沉声说着:“我母亲住院时我帮她清洗过身体,后来也有一些女人来委身,但我不曾做过那种事,不是没有过冲动,我一直以为不该在一无所有时对这种事太过投注。”
  所以,他们相同的青涩。
  她盈盈大眼看着他,语中夹着乞求,但又不确定。
  “你……会想要其它的女人吗?”
  “我只要你。”他的陈述便是允诺。
  “会很久很久吗?”她问得好傻气。
  他搂紧她,吻住她唇之前,回道:
  “一辈子。”
  她笑了,但眼泪也同时垂了下来,怕惹他不高兴想要拭去,他已伸手轻抹了去:
  “小心,还捧着面?”
  她这爱哭的毛病只怕一辈子也治不好了,但也发现自已渐渐不在意了;只要是喜极而泣,他就不介意。
  叶蔚湘将碗放回桌子上,搂住他腰,面孔埋在他颈子中,柔声道:
  “我爱你。”
  他为之震动,将她搂得几乎不能喘气,鼻息吐纳在她头顶,久久才低哑地响应了她:
  “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五 
  以中部的势力而言,巨锣帮其实是上不了抬面的小组织而已,顶多可以说是凝聚了数十个心怀“大哥”梦,身手胆识都没什么可谈的小混混罢了。
  然而由于这种不上不下的帮派并不在少数,所以他们存于黑道中,也就可有可无地不显得怪异了。不过想要生存下来,并且不被大帮派消灭,最好的方式当然是依附某大帮派,平时各自为政,偶尔代人跑跑腿,那么老大哥吃了肉,他们也就得以喝一杯汤存活下来了。.近来他们被一名高中生弄得灰头土脸的事早已不是新闻,帮主陈大成决定亲自出马,将那不知死活的小鬼给解决掉。拳头硬又如何?一颗子弹够他回老家见列祖列宗了!这种小鬼留不得,除了面子问题外,还因为他单独一人面对黑道却不落败,引得中部其它帮派的注意,有些帮派甚至有心要吸纳他入组织。搞不好铁血堂早有这种打算,一旦那小子坐大了,还会放过他们这些人吗?他陈大成再呆也知道对手坐大的可怕,还不如趁他没有任何势力时一枪将他毙了,一举数得,所以他非做不可。
  一个小组织要买枪并不容易,负担也嫌太重,不过他仍付了一大把钱叫人弄来了两把黑星手枪,除了要解决掉耿雄谦那小子之外,也因为接来了一件生意。
  手下老毛挂下电话道:
  “老大,一百万已经汇到帐户中了。”
  “那个人来台中了吗?”指的是他们要杀的人。
  “今天晚上会在桂冠酒店住房,明天他会去律师事务所交一些证物。”手下们全因突来的财富兴奋不已。
  陈大成警觉地想了下:
  “那个出钱的人为什么找我们?那个我们要杀的人到底什么来头?”一直到此刻他才从金钱的迷惑中清醒,略为机警地问了一下;没理由这么好的事会沦到他们这个小帮派身上。
  一边的李阿四搓着手,一脸的阴狠状:
  “老大,出钱的人说了,他只信任我们巨锣帮,可见咱们在中部也是有名、有号的帮派了。我们全都是铁铮铮的人物,根本不比那些大帮派差,我们要杀的那家伙没什么来路,出钱的人说只是不想让那个姓孟的小子上法院作证而已。钱都收了,如果不做,会成为道上的笑话的。”
  “姓孟?与铁血堂有没有关系?”陈大成站了起来,心囗震了一下。
  他的军师大蛇头连忙回道:
  “没有。那个孟宇堂与铁血堂的孟家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大可以放心。这椿生意跟以前接的一样,都是商场上的恩怨,没有关系。”
  再一次确定后,陈大成心才定了下来,也与兄弟们一同笑了出来,一反刚才担心紧张,吆喝道:
  “去买酒来,明天事成之后,咱们就有一百万花了。这件事要做得漂亮一点,以后咱们还怕银子不滚滚而来吗?干掉耿雄谦、杀掉姓孟的家伙,咱们巨锣帮就会成为道上有名的帮派了!对不对?”
  “对!”二、三十个帮兵也兴奋地大吼。
  “走,咱们去酒家喝个不醉不归,为明天的成功庆祝!”迫不及待要享受花钱的感觉,陈大成招呼着手下,浩浩荡荡往灯红酒绿的世界走去。
  幻想着当真正“大哥”的感觉,他想了一辈子了!
  这种生意多来几椿,他们巨锣帮稳发了。所以这一次绝不能有失误,他会亲自出马,以后就没人敢看轻他陈大成了,道上的人全会叫他“大哥”、“老大”
  满脑子风光的想象,令他飘飘然,眼中升起了嗜血的腥红光芒。
  明天以后,他就是个“大哥”了。
  ※        ※         ※
  同一个夜里,即将凌晨,耿雄谦的小房间来了三名客人。
  即使他将兄弟排除在与黑道人士的打斗之外,但死忠的跟随者仍代他打探了诸多事情。风神高中学生们封为“左辅”、“右弼”的两人,平日除了代为领导各派系外,也出面协调各校间打斗的纠纷;这种事向来由耿雄谦授意,并不出面,他只负责打斗。近来与黑道人士有牵连,他根本是把学生争斗的事务完全丢给王正威与赵明德两人去处理,独自对抗巨锣帮那些纠缠不清的杂碎。
  对于这一点,王正威与赵明德是有微辞的,但也明白耿雄谦决定的事,千军万马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思,所以他们只能暗中为他做一些事,例如料理掉里珂高工的老大;与黑道人士有纠葛,全是出自里珂高工老大之手。
  学生之间的打斗,原则上绝不牵扯到黑道人物,这是铁律,但里珂的侯智彰违了例,自然得遭受其它各校的惩罚与唾弃。
  以五万元唆使黑道混混打断耿雄谦右手,结局是全中部各流氓高中的太保们打得他必须躺在病床一年才能复原,自食了恶果。
  他们两人便是来报告这件事情,也顺便来讨论他校内的小纷争。
  “……侯智彰已叫人取消与巨锣帮的生意,但巨锣帮似乎不打算收手。”赵明德报告完所有查到的消息。
  “他们已拉不下那个脸了。”李秋雉依然一身暴露的短皮衣打扮,丝毫不畏冬天的阴寒,身形由窗口移到桌边,从长靴中掏出一把手枪,放在桌上,对耿雄谦说:“你会用得到的。”
  “哇塞!真的假的?”王正威伸手要摸,被李秋雉打掉。
  “我不需要。”耿雄谦没有接过,甚至连看一眼也没有。
  李秋雉肯定道:
  “你需要的。刚才我得到一个消息,陈老大想用枪对付你。明天他们解决掉一百万的生意后,第二发子弹就会用在你身上。”
  “一百万的生意?”他反而对这种事有点兴趣。
  几次交手下来,他明白这个帮派根本是成事不足的蹩脚帮,既是没啥大作为,当然也不敢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顶多鱼肉乡民,充流氓而已,此刻会招来一百万的生意,可就令人关注了。
  “听说要杀一个姓孟的男人。”
  “孟?铁血堂的人?他敢动?!”耿雄谦蹙起浓眉,虽不以为陈大成有这个胆,但世上多得是见钱眼开的痞子,也或者他根本不明白他要杀的人是什么来头。
  “似乎与铁血堂无关,但据说这件差事之所以落到巨锣帮是因为其它人不愿接,然而陈老大并不知道,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名气响亮。”
  这是李秋雉从母亲那边得到的消息,那票酒醉的混混吐露的讯息就只有这么多了。
  因为那票人一入酒廊就连忙将自己灌昏,除了不断炫耀自己有一大笔钱之外,就是拼命吃小姐豆腐,打探不出更详细的内幕了,而且她关心的也不在于他们要杀什么人,而是要对付耿雄谦的方式。
  “没人敢接的生意,其中已大大有问题,也许真的是孟家的人,而他们并不知道。”
  李秋雉不以为然道:
  “你该关心的是自己,而不是铁血堂。如果孟家有人遇险,他们有庞大的火力去把巨锣帮踩成平地,不劳你关心。孟观涛谈不上对你有恩,他只是把老大位置传给了你,然而,即使他没有传位,你也必然是风神的老大,我不以为你要对这种事关心。”
  “正威,帮我盯住陈老大那些人的行动,一分一秒也不能错过。”耿雄谦很快地下决定。
  “谦哥——”李秋雉叫了出来。
  他将手枪提了起来,在食指间绕了数圈,笑道:
  “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代表他接受了手枪——也有用它的打算。
  “你不会想阻止他们的行动吧?为什么呢?也许那人根本与铁血堂无关呀!”
  她不可思议地咆哮着。
  “我在多管闲事。”他承认:“我也不管那个倒霉人与孟家有没有关系,只是,你们不会以为我只会等别人来杀我,只知反抗而不懂得什么叫反击吧?”他的笑容充满森冷气息,也缓缓说着:“我不会让他们赚到一百万,不会让他们日后再有赚钱的机会。”
  没有人尝试再劝他,屋内其它三人皆吞了口口水,不置一辞。看着耿雄谦把玩乌亮的手枪,深沉黑眸中散发炙伤人的无情光芒,冷冷的气息更添小屋内的寒意。
  李秋雉别开了眼,颤抖的双手点燃一根烟,深吸了几口之后,兀自叹息——
  那样的气势注定了日后必然会是一方枭雄、统御黑道的龙头,然而,站在他身边的人永远不是她,她只被允许立于朋友的尺度上接近他。
  会是怎么样的女人有资格伴他一生呢?她怀疑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女子存在。
  他——根本不要任何人,不是吗?
  ※        ※         ※
  情况不对劲!
  孟宇堂俊美的面孔冷凝了起来。该死!他的警觉来得太晚,跟在他身后那辆轿车从他出酒店后就一直跟着他了,然而他却因太专注想公事而忘了防范。此时车子驶下了空无一人的地下停车场,就算他奋力一搏,亦不能取得多少胜算。
  他依然开着车子没有停下来,然而前方打斜里冲出来的轿车迫使他不得不急踩煞车。
  “砰!”
  子弹打破了他车前的玻璃,他警觉地低下身子,抓住公文包,寻找机会冲出重围。
  八个大汉由前后两辆车子中出来,将他包围成瓮中鳖,第二颗子弹再度射了进来。
  也许不想让他太轻易死去,那子弹根本没有准头。
  “老大,有没有射中?”张阿三流着冷汗与热汗问着身边的陈大成。
  “妈的!子弹很贵你知不知道?!”陈大成给了手下一拳,叫吼:“别再射了,我开枪就可以了。”
  正要瞄准,一颗石子打中他手背,剧疼的反应令他扣下扳机,砰地一声正好打穿了站在他右手边的大蛇头肩膀,惨叫声如鬼哭神号,终止于疼昏之时。
  “是谁?给我出来!”陈大成惊死且愤怒地看着四周。
  耿雄谦潜到车边,打开车门不由分说扯下了孟宇堂,迅速滚到另一边的车缝中。
  “在那里!是那个姓耿的小子!”李阿四尖叫。
  “找死!老子就送你们一同去见阎王!”陈大成率先追了过去。
  “你是谁?”孟宇堂抓住耿雄谦的袖子,为他的年纪吓了一跳,也为他深沉的眼神心惊不已。这个少年竟这般——奇特!而且,救了他!
  “躲远一点!”
  耿雄谦抽出手枪,将身后的男子推向更里端后,很快地往那群奔来的人射去一枪。
  “哇!我中枪了!那小鬼有枪!我中枪了!”老毛抱着腹部哭天抢地,而他的中弹令剩余的六个人立即散开找掩蔽。
  “那小子哪来的枪?!”陈大成失去方寸地大吼。
  “我们不知道——”手下们也吓个半死。
  “他妈的!老子跟你拼了!”
  陈大成冲了出来,以他仅有的子弹扫射向耿雄谦躲的车缝。
  “砰!”又一发子弹射出,打掉了陈大成的枪,子弹穿过他手掌,令他跌了一大跤,接下来一记重踢让他失去意识。
  “老大!”剩余帮兵见状吼了出来。
  耿雄谦向他们走去,也收起了枪。他只拿枪对付有枪的人,对方手上没武器,他也会回以赤手空拳。
  “他没子弹了!我们上!”其名一名混混壮起胆,纠众一同打上去。
  同时面对四、五个混混是太吃力了点,但当他挨了一拳,回报的定是双倍!
  孟宇堂抡起拳头也加入其中:
  “好了!小兄弟,把他们交给警方,我会教他们一辈子没法出来!”
  耿雄谦重拳打昏最后一个,冷道:
  “你还不滚。”
  “嘿!你——”孟宇堂有点傻眼,连忙掏出名片,一手抓住他道:“我叫孟宇堂,是孟氏企业里的主管,我欠你一分人情,我们孟家向来……”
  硕大的拳头喂向他脆弱的胃,打得他几乎要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自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小子……好狠……
  他无力地靠坐在一辆车的车盖上,摀着胃喘气。
  “救你只是因为巧合。”耿雄谦没有回头,往停车场的出口走去。
  孟家人向来是有恩必报、有仇必还的,所以孟宇堂仍不打算放过这个酷得半死的小伙子,正想追上,眼角余光却撇见原本昏迷的那个陈大成不知何时已回复神智,悄悄拾起掉落一旁的手枪,眼中流露的阴狠令人警觉。
  孟宇堂向陈大成奔了过去,出声大吼:
  “快躲开!小伙子!”
  子弹在巨响下激射而去,孟宇堂只来得及揍昏陈大成,却无力阻止已发射的子弹!
  耿雄谦算机警了,然而他的闪躲依然快不过子弹,避过了致命的心脏地带,灼烫的剧疼由左肩导向全身,他跟跄地扶住一根石柱。
  “没事吧?小伙子?”孟宇堂先拿出行动电话报警,完毕后才奔过来扶住他。
  耿雄谦扯出笑容,淡道:
  “没事。终于知道被子弹打中是什么滋味。”他伸手推开他。没有伤及要害,他还挺得住。
  “喂!警察马上就来,我也叫了救护车,你别动,否则血会流更多。”
  耿雄谦手挥开他手:
  “多事。”
  入口处传来机车咆哮声,几辆重型机车飞驰而来,领头的是风神高中的左辅右弼。
  “老大!你没事吧?我们晚来一步了吗?”王正威停下,瞪着老大的伤口。
  耿雄谦拧着眉:
  “不是叫你们别来吗?”
  “老大……”众人全不敢应声。
  他低咒了几声,跨上王正威的机车后座,下令道:
  “快走,条子马上会到。”
  “等一等!”孟宇堂硬是抓住耿雄谦的右手:“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要不是大量失血令他没法凝聚力气,要不他一定会一脚踹开这烦人的“老人”,看来不过二十八、九岁,却不可思议地婆妈!
  他嫌恶地甩开他手,粗鲁回道:
  “耿雄谦,后会无期。”
  随着警车鸣笛声愈来愈近,十来辆重型机车也瞬间由出口离开,转眼间人杳声渺。
  后会无期?那可难了。
  孟宇堂微微笑着,以“孟氏集团”的势力,要报恩还怕找不到人吗?当然不可能。
  这个小伙子不简单。
  ※        ※         ※
  近来她的心神总不安宁,为什么会烦闷得坐立不安呢?与耿雄谦的情感,并不会因为多日不见而稍减,何况他们向来是许多许久才见一次面的。她没有情感不定的危机,因为他亲口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的,只是这些天的不安定感,是来自哪里?
  年关将近,沿街、沿路的商号都布置得喜气洋洋,等着迎接中国人最重视的农历年。
  细数了日子,已有半个月没见过他了。他没有来找她,她便不会轻易上门见他,怕他不方便,也怕他没空;她只能满足于他许多事件办完后的空档,稍解思念之情。
  对于陆湛,是疏远了,但他坚持着要送她上下学,唯一改变的是她无法再让他接近,不敢与他单独相处,也谈不上什么贴心的话了。父母对于她的别扭很不谅解,可是她怕他,一直怕他,如今她更怕单独在一起时他也许再有不轨……她就是怕。
  她的神情一定伤了陆湛。千百次的关爱,弥补不了一次状况外的粗暴,尤其在她心中有人的情况下,她对他早已退避三舍。这对他不公平,而且他的自责、懊悔必定日日鞭打他的良心,除非得到她的原谅,否则他不会放过自己。
  不是她不能原谅他,只是不能克服恐惧。
  期末考快到了,压力逼得人无法恣意欣赏喜气的市容,只能被沉重的书包压垮了肩,上课、回家,反反复覆做着唯一的工作——看书。
  “要喝一杯热可可吗?”陆湛走来她身侧问着。近来的他,已没有以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沉静少言得让人议论纷纷。
  她下意识地往侧边退了一小步,小声拒绝:
  “我不要喝。”
  “我们必须谈一谈。”他伸手抓过她手臂,心中有气、有恼,但在看到她吓白的粉颜时,只得颓然地放开她,让她返到陌生距离之外。
  “我要回家。”她别开脸看往他们所住的那一幢华厦,语气中有乞求与害怕。
  “听着!”他挡在她面前:“我为那一夜道歉,你不必为了怕我、为了证明你不爱我而说谎。事实上一个月以来你与那个垃圾根本没有往来,那一回你坐他机车回家应该只是意外,除了那一次,你们都不再有过交集,我查过了,唯一的可能是你在暗恋一个偶像,以为那就是恋爱。我发誓,除非我们结婚,否则我不会侵犯你,这个誓言能令你对我的害怕少一点吗?蔚湘,再这样下去我会崩溃!我受不了你怕我!”
  她摇头,不愿说话。
  他又走近了她一步:
  “你该庆幸你只是单恋,没有与他扯上,否则我会不惜代价杀了他。这一点让我放过那个垃圾,他至少明白你不是他碰得起的。”
  “你不要骂他垃圾,他才不是。”她沉声反驳,面孔因生气而泛红。
  “他是!”陆湛心火冒起:“我不允许你为别的男人说话!”
  她咬着唇,不让泪水涌上,依然说着:
  “你好过分,我不要与你说话!”
  这样的话算是她生平说出口最严厉的谴责了。
  “你不许再单恋他!”
  只要涉及异性,陆湛对她的占有欲就强过一切,而保护欲更是泛滥难止,伸出双臂抓住她肩低叫:
  “你太过单纯、太过天真,绝对会被那家伙生吞活剥。上回让他载走,结果你给他吻了你的唇、你的颈,你不懂拒绝,又满脑子幻想,下回又见到他,是不是失身也没关系?他这种人渣要玩弄你太简单不过了,你为什么硬是要走出孕育你、保护你的温室,然后不知天高地厚地让狂风暴雨摧折去你的生命?你是温室的百合,不是野地的杂草,你没有冒险的命!”
  “你乱讲!放开我!不要碰我!”她挣扎着,脸孔逐渐泛白。他的手劲令她回想起那一天,她不要他碰她,不要!
  一记强拳揍上了陆湛一时没防备的俊脸,让他退后了好几步,跌倒在地,而原本被他抓住的叶蔚湘并没有与他一同跌倒,她被搂入了一具熟悉的怀中。
  “啊……你……”她眨了眨眼,又快流下泪。
  “别哭。”耿雄谦伸手轻点了下她鼻尖。
  “你又受伤了!”她指着他包着厚纱布的左肩与吊高的左手臂。
  耿雄谦没有回答她,眼光越过她头顶,直视着那个燃着怒焰的男子。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即使是此刻也无妨。
  陆湛不敢相信他的眼。不熟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亲昵的神态?他的蔚湘打小就不习惯与人接近,然而此刻依在那家伙的怀中竟然再自然也不过了,像是那家伙的胸膛是生来给她依靠一般。不!不能是这样!也不会是这样!他查过了,他们没有机会在一起,根本没有!
  “蔚湘,过来!”他伸手叫着。
  叶蔚湘摇头,更偎紧耿雄谦。
  “她是我的人——”耿雄谦将怀中人儿拉到身后,冷冷地看他:“不再是你的洋娃娃。”
  陆湛眼中的森冷不下于他,恨意迸发成狂潮:
  “耿雄谦,我调查过你,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儿!如果你是个男人,就该先打好天下,再来追求她。现在你甚至无法提供她平安的日子,更别说物质上的温饱了,我不知道你凭什么以为你可以来抢走我的女人?!六年前我已决定照顾她,等她长大娶她,所以我规划好了未来,也拥有充分的财富让她一辈子不必愁;你呢?你不过看她长得美,想玩弄她而已!你有我的用心吗?你比我更了解她吗?”
  “我没有。”耿雄谦承认:“但你同时也触不到她的心,甚至无法令她快乐。
  当你以为她献身于我时,反应是怎样我很清楚,你忘了她是你要疼爱的人,只想伤害她、只想占有她,让她冒着大雨哭着奔到我那边去。陆湛,你没有你想象中地爱她,你只是以你自己的喜好去对她,要她乖乖顺着你,依你的安排过日子而已。如果这叫为她好,那么为什么她老是不快乐?”
  这个小太保几乎斗倒了向来雄辩的他,打中了他强韧的心中最软弱的一角。该死,他不会输!
  “就是这些甜言蜜语哄得蔚湘团团转是吗?诽谤我的所作所为,曲解我的用心,全然抹煞我的努力,让你不费吹灰之力令她倾心!耿雄谦,我不得不承认风神那种人渣学校到底也有厉害的人物,不过你仍然要不起蔚湘,而且今天我也不会让你走着离开。”
  他丢开书包,撩起衣袖;敢来与他抢女人,他一律不会放过!
  “陆湛,你不可以!他受伤了!”叶蔚湘大惊失色,忙要阻止。
  但耿雄谦抓她到一边:
  “乖乖的,别动。早晚都得和他打上一架,不敢看就闭上眼,不然回家去也可以。”
  他指着公园后方他们所住的华厦。
  “雄谦,我不要你们打架。”她快哭了。
  “即使我输了,他也不能得到你。”他轻吻她一下,将左手的绷带拿掉;至于左肩未愈的枪伤——反正也拆线了,即使又裂开也没关系。
  他对她的轻吻惹怒了陆湛,他冲过来怒叫:
  “不许碰她!”
  狠猛的一拳打得耿雄谦唇角带血,但生性的快速反应让陆湛也立即得到一拳。
  陆湛学的是正统武道,但耿雄谦靠的是实战所磨出来的打架应对,每一次出拳皆快、狠、准,绝不给对方喘息的空间,也没有好看的花招。
  “那是我要说的话,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碰她。”耿雄谦又挥过去一拳。
  打斗的情况一时难分胜负,耿雄谦身上有伤,然而陆湛并未因此而专攻他的伤处;他下手不留情,但绝不趁人之危,也不会因他有伤而放过他。
  为什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渣反而得到蔚湘的心?这人甚至是不修边幅的,但……
  蔚湘爱他、蔚湘只为他流泪……
  而他——什么也不是!
  他什么都有,却什么也不是!
  一记抬脚将耿雄谦踹撞到围墙上,将他原有的伤口撞出血迹。陆湛又冲了过去,来不及出拳,胃部便传来剧疼,倒在地面上狠狠瞪着他。
  耿雄谦踉跄地走了几步,陆湛也站了起来,相同的鼻青脸肿,也相同地欲置对方于死地今天势必得有一个人倒下!
  两人同时又抡起拳头,即将往对方身上招呼去叶蔚湘再也忍不住跑到他们之间:
  “不要再打了!够了!我不要看到你们打架!”
  “蔚湘,走开!”耿雄谦拉住她手;没有人敢在他打架时介入,连她也不行!
  “不许对她大小声!”陆湛将她格开,迎面打中耿雄谦的脸。
  两人又陷入混战中——
  生平不懂得什么叫愤怒,可是此刻心中汹涌翻腾的委屈与怒意大抵与愤怒相去不远了!她不要看他们打架了,她决定回家。
  将书包抱在身前,她准备穿过大马路往公园那边走去——
  不受欢迎的泪水溢满了颊,她一边拭,一边走,不愿回头看那两个莫名其妙互门的男人。男人为什么都要这样?放她蠢蠢地站在一边担心,比那些电视肥皂剧的剧情更可笑!
  低头哭泣的她没有察觉到一辆货柜车正迎着她的面驶过来,她正走在马路的中间而不自觉,尖锐的喇叭声喧嚣不已地示警——
  “蔚湘,快走开!”
  打斗中的两个男人同时住手,惊恐地大吼,身下也没有停,没命地冲了过去。
  而她甚至还没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在一阵晕眩中,两具男体一前一后扑上她,滚落到马路边的草地上,直滚了好几圈才止住身形。
  抱住她的是耿雄谦,而陆湛则是由身后搂住她与耿雄谦;她安然无恙,他们则伤痕累累,全身充满擦伤与碎石草屑。
  她哽咽着:
  “对不起……”
  陆湛悄悄松了手,但没有人发现,了然与绝望彻底袭上他心头。
  即使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的意识仍是向着耿雄谦,不是他。蔚湘真真确确不再是他的人儿了。
  那家伙……正紧搂着他心爱的女人,手指抖得剧烈,几乎瞒不住他在害怕的事实。
  他也爱着蔚湘,与他相同深爱着同一位美丽女子。在这一点上,算那小子有点可取,有一点点配得上她了……但他呢?
  低头看着自己亦是颤抖的双手,他只能抹上面孔,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与绝望,蹒跚直起身躯,独自先走回家。
  他心爱的人儿,如今已不再是他的洋娃娃了,自是不能再由着他自命天神地支使她生活与喜乐。他早已没了资格,不退场,又如何?
  蔚湘永远不会爱他。
  永——远——都——不——会!
  啐出嘴巴内的血丝,却见地面上有血、有水……
  下雨了吗?为什么他脸上尽是湿意?
  一滴一滴又一滴,直到他拔足狂奔了起来,破碎的水珠飘散在凄凄北风中,终于咆哮出他的伤痛。
  她已不再是他的!
  蔚湘——
  ※        ※         ※
  回到耿雄谦的小套房,为他的伤囗上药,才发现他肩膀上的伤囗不寻常。
  叶蔚湘盯着被穿透的肩膀,屏息地问:
  “这是什么?”
  “枪伤。”他没有隐瞒。
  她柳眉深锁,却只能沉默以对。他讨厌唠叨,更厌恶事后无济于事的怨言,即使他重视的她,也不能仗恃这一点而妄自踰越;何况她向来少言,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忧心的感受留给自己独尝便可。
  “你该回去了。”他并不想留她太久,以免她对家人无法交代。要不是折服在她泪水下,他根本不会允许她陪他回家。
  “我帮你包好伤就会走。”
  他抬头看天花板,乏善可陈的小屋内,是他仅有的一切,简直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比起那个陆湛,他确实贫乏得可悲。那家伙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并且日后必会独自创造出更多财富,也难怪傲成那样,认为除了他之外,没人配得起蔚湘。
  眼前现下,他什么也提供——那家伙说的该死的对了,而这也令他深思。
  脑中翻转过数回,其实早已有定论。今日前去找她,就是为了告知他即将北上的事,却被一场打斗打断了他原本的目的。
  由于他打垮了巨锣帮,令其它道上的人注意到他,有人要吸收他入组织,有人想试他身手,更有人想要他好看。他并不想涉入中部的派系太多,因为这里永远不会是他的舞台,而且,他更不会是任何人的手下。
  依附帮派发迹,只须五年就可以成为一个大哥,倘若自己赤手空拳打天下,如果没有死在斗殴中,大约也要三十年后才有一片天——这是两年前孟观涛给他的评估,但孟观涛的笑容奇诡,似乎这么说的目的就是要惹得他去推翻这个见解。
  不错,他不打算用三十年的血汗去建立王国。十年,只要十年他就要成为王者,但十年间的种种事迹,并不适合她来参与,至少现在不行;他预算五年后可以给她基本的安定生活。
  柔软的小手轻抚他脸上的伤处,正在涂抹着药,生怕令他感到疼痛似的,一点力道也不敢用。
  他伸手盖住她手背,一同在脸上滑动。
  “蔚湘,你要等我。”
  她看着他,等他说明。
  “你还太小,必须升学;我则必须达到某一种程度,可以保护你之时,才能一同生活,绝不会让你跟着我涉险,因为你过不来那种生活,我也不允许。你等我,到时我会向全世界的人宣告你是我的人。”
  她点头。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她反对的余地,只要他不会丢开她,她全同意。
  “我会等你。”反正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这样,不必天天腻在一起,然而感情却深刻如一。
  何况他还有半年才毕业,之后会有怎样的变迁她不敢轻易去臆想,只能满足于他们还有半年单纯的日子可以过。也许他毕业后便马上投入黑道之中与人打打杀杀,但她依然只能鸵鸟地不让自己想太多,因为她承受不起。
  日后的生活也许不尽然是悲观的,不是吗?再过个几年,当他过腻了拼杀缠斗的日子,更长大一些,面对了现实社会,他也许会逐渐回头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不会一心跑黑道,想当那种世界中的人。
  人总会长大的,不是吗?当他们都完成学业,成熟得足以独立时,就可以携手共度一生这是她的幻想,平凡而扎实的生活,每一天都有他的怀抱与笑脸。她不会左右他的行事方式,却无法制止自己往美好的一面去期待。
  耿雄谦倏地搂紧她,低喃不已:
  “你一定要等我!”
  “我会的,我会等你。”她柔柔地一再响应。
  他闭上眼,不愿告知更多,包括他即将北上、不告而别,以及未来的数年内彻底地断去音讯!
  他承担不起弱点曝光的后果,他绝不会让对手有机会拿他心爱的女人威胁他。
  因此他只能不告而别,完全由她生命中撤离。
  她会等他!而且——更会恨他!这个苦果他从现在开始承担。
  五年!如果他没死,就可以拥她入怀。倘若这是老天愿意给他唯一善待的话!  
六 
  与陆湛的疏远,终于令父母开始有了微辞,并且成了她不可饶恕的罪状。
  哪有看不出来的呢,虽然每天依然殷懃地接送上下学,但亲昵热络的姿态已不复见,陆湛更不再动不动上叶家谈天说地,维持在一定距离之外,有礼且客气。
  一定是蔚湘不好。叶继儒下意识便这么认定,而他生平最痛恨得了人好处却不懂回报的人,对女儿的训话一向严苛,近日来更是。
  幸而叶继儒并不知晓耿雄谦的事,否则她回到家的时间会更难挨。这得感谢陆湛,他并未因为不赞同耿雄谦而使尽任何手段去破坏,否则只要告诉了叶氏夫妇,还怕拆散不了他们吗?他可以这么做,但他决计舍不得叶蔚湘受委屈,尤其委屈来自她生来便惧怕的父亲。
  又快放学了。叶蔚湘对自己叹息着。
  今天早上六点起床后,又被叫到书房听了半小时训才被允许吃饭上学。父亲多么欣赏陆湛啊,几乎已肯定要他当女婿了,因此命令她不许拿乔,不许不知好歹、任性而为,陆湛会看上她——平凡无奇的她,就该好好把握。
  依然没有回嘴的胆子,她只能沉默以对。总有一天必须承受父亲的怒火,因为耿雄谦终要出现在她父母面前,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有这种认知并不代表她可以克服害怕,谁叫她想忠于自己的感情呢?
  四点半放学钟一打响,同学们早已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她待人走完大半后,才缓缓收拾书包。
  “蔚湘,要等我吗?”陆湛走过来问着,脸上、身上依然有上回打架后未褪去的青紫,惹得同学们议论纷纷。
  她看了他一眼:
  “我先回去。”
  他靠坐在她前方的桌面上,不解地问:
  “上次过后,你们并没有再见?”
  她点头。
  “为什么?”
  “一直是这样的。”
  “他并不珍惜你。”他声音冷了些许。
  她看着他,停下收拾的工作:
  “他不想带给我麻烦,而且彼此喜欢不见得要天天守在一起不可。”
  “也许他根本就是不在意你!”陆湛握紧拳头,忍住触碰她的欲望。
  她已将他推向陌生人的距离,由不得他再吻她、碰她!他一直不明白蔚湘与那家伙情感的进行状况,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太多时间相处,又哪来堆积浓烈的情感?
  而且据他一早得到的消息推测,根本看不出来那家伙有把她放在心上。
  如果有,那么蔚湘不会不知道耿雄谦将在今晚北上的事实,也不会镇定得这般,因她根本不晓得他的近况。
  有哪一对恋人可以这般亲密,却又疏离得互不知晓近况呢?那天打架时,他看到耿雄谦无伪的情感流露,但今日,他又不确定了。
  其实情况反而对他有利。那家伙不告而别,依他预料,短时间内不会北南奔走,一旦长期失去音讯,他还有趁虚而入的机会,所以他从未打算告知她关于耿雄谦的种种消息。既然那小子都不多说了,他何须多舌?不难推想到耿雄谦的顾忌,他的世界太血腥、太黑暗,种种事情都告知了她,只会吓坏她,更会令她以泪洗脸,惨白了面孔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但,该死的!如果耿雄谦真正关心她、在意她,就不该硬要往血腥的路上闯去,然后只会隐瞒她,不让她介入他的生活之中。如果他有幸得到蔚湘的心,就该为了她修正自己的步伐,不做种种令她伤心的事了。
  那家伙不值得爱,但他双手呵疼了五、六年的公主却独独倾心于他一人。
  哈!趁虚而入?五、六年的关照都动不了她心分毫,如今又哪来趁虚而入可言?
  只是,不甘心呀!
  为什么他得不到佳人芳心,区区一名莽汉却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得到?再用一百年的时间去想,他也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吧!
  叶蔚湘不愿听到他更多的批评,轻道:
  “我要回去了,你也该去主持会议了。再见。”
  当她走到门口时,他叫住她:
  “如果——他不要你了,你会如何?”
  她没回头,细瘦的肩膀轻颤了会,才道:
  “那……我就没有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了。”
  “不许你为这种事寻短!”他惊恐地吼了出来。
  她转过头,笑得哀愁:
  “我不会寻短,顶多像以前那样,不知道自己是活生生的人、不知道自己不是一尊洋娃娃罢了。每天庸庸碌碌,一无是处。”
  以前的她,竟是这般不快乐吗?!陆湛声音哑了起来,难掩心痛与悸动:
  “那就是你爱上他的原因吗?我的关心只是你的负担、我的保护成了你的枷锁、为你安排的一切令你觉得自己是傀儡?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你投入他怀抱的理由,而我们这些关爱你的人全成了迫害你心智的凶手,是吗?”
  这是个伤人的事实,也是她多年来一直沉默且自责的原因。她觉得窒息,想改变一切,却又压抑在所有人一心为她好的关爱之中,不敢言语,只有迷失,任真实的自己消失,随他人摆布。原以为会一辈子不挣扎地过下去,但耿雄谦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也势必让她伤了所有人的心。
  忠于自己,又不敢伤了他人,所以她沉默,什么也不说。然而总有面对事实的一天,她首先就得给陆湛一个交代,不能让他败得不明不白。而且,他说对了。
  “陆湛,很抱歉伤害了你,但,那是事实。耿雄谦种种条件都比不上你,可是他令我心动,可以安心地依赖着他,什么话都可以放心地对他说。他是这世界上我唯一不会害怕的人,即使他可能是世人眼中的坏蛋。”她语气中充满歉疚,但坚定于耿雄谦的心永不改变。在走出教室前,她微一躬身:“感谢你六年来的照顾。陆湛,我喜欢你,却始终无法爱上你,这是我对你的亏欠,真的很抱歉。”
  他走近她,严肃地问:
  “如果那小子不要你,你会允许我照顾你吗?”
  “不,你值得更好的。而,倘若他不要我,那只能说是我的报应。”
  这次,她没有再留下来与他更深入地谈,该说的,全说尽了,即使再来更多假设性的问题,也容不得她操控全局。她只是静静地、顺从地任老天去安排;真心地,满足地去爱她的心上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是她可以掌握的呀!
  她一向不是出色的人,没有太好的才情、没有太强烈的企图心、没有出色的性格智能,她——只是一个小小不起眼的叶蔚湘呀!
  在她快走出校门,身后传来跑步声以及陆湛的叫喊。她讶然回头;未曾见过陆湛有不从容的时候呀!
  “陆湛?”
  陆湛站定在她身前,喘了好几囗,深深看着她柔美的容颜好一会,终于决定告诉她:
  “昨天耿雄谦被退学了,而且听说他打算今天北上,准备在北部打天下,我想“他不曾对你说过。”
  她震惊地摇头,退了好几步,喃喃道:
  “我不相信……他……他要离开中部,今天就要走了?!老天……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要她等他……原来他是要上北部,而且不知何时再回来,所以才要她等!
  她的等待不在于成长,而是他在黑道奋斗。
  “他要我等……丢下我一个人在中部等….”她口气不稳,眼泪在摇头中甩落。
  她混乱的心思无力厘清,只能无意识地奔跑。不!她要问他,要当面问他为什么,她不要在这种情形下等他,她不要等到他当了一名大哥后再回来找她!如果她等到的只是他的死讯呢?如果她等不到他呢?那她的思念将如何寄托?她不要坐享其成、不要他单独出生入死、不要他有成就后再回来找她!他怎能要她这样子去等?!
  “蔚湘,你冷静一些!”陆湛被她狂乱的神情吓坏了,追上去两、三大步抓住她。
  “陆湛,我要找他,我要去他公寓找他!”她哭得几乎站不住。
  陆湛点头:
  “我带你去。”
  如果他还在的话,但这几乎是奢想。
  招来一辆出租车,他们往耿雄谦的公寓而去。
  ※        ※         ※
  “陆湛,蔚湘怎么了?”叶夫人打开大门,看到向来沉默乖巧的女儿居然泪流不止,双眼无神,惊得声音也大了起来,引得叶继儒与儿子们皆走了过来。
  陆湛轻道:
  “没事,我先扶她回房间,等会再说。”
  “不行!这成何体统!她应该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在外人面前不该放纵自己。蔚湘,你自己说,为什么会这样P”叶继儒隐住关心,只能指责她不知克制。
  “他走了……”她失神地说着,推开陆湛的手,游魂似的朝房间走去。
  “谁走了?怎么回事呀?”叶夫人更迷糊了。
  “原来那一天的对话就是他在告别……”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掉?他要她等!可是明知道他走上了哪种路子,她如何平心静气去等?等他杀出一条血路、建好一座城池再来找她?如果他有不测了呢?她甚至无法陪他承受!
  她知道自己没用,但没料到他连让她陪在一旁的机会都不给。她依然只是个包袱吗?
  他公寓的房东松了一口气,送走了一名太保,此刻正吆喝着工人重新粉刷要去煞气。
  走了、走了,人去楼空,什么也没留下,也带走了她的心,任她失魂落魄,还有什么值得她在意了呢?他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她已经努力改掉爱流泪的毛病了呀!他怕看泪水,她可以坚强忍住的….心好痛……代表她还活着对吧?
  “蔚湘!站住!”叶继儒惊怒地看着不再顺从的女儿,忍不住又吼了出来,也终于喝住她的步伐。
  她看向父亲,怎么也止不住的泪已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不想伤父母的心,但她真的忍不住,而且心口又那么地痛——他……不告而别了呀!
  “陆湛,你倒是说说,她中了什么邪,她这么失常到底是为什么?”叶继儒竟无法在那张凄楚的面孔上施加过多严苛的质问,只好问站在门口沉默的陆湛。
  陆湛不语,深深望着她的泪眼许久,不知从何说起,确实也不是他有资格多言的,只道:
  “好好让她休息,过两天再说吧,如果蔚湘愿意说的话。我回去了。”
  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又何必硬要留在舞台上死撑着不退场呢?他不是主角,一直都不是。
  他走了。叶家人沉重地互视了会,转要问另一个当事人;情况益加令人不解,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蔚湘——”叶夫人走了过去,为女儿的泪心疼,伸出了手,才发现她已有十来年不曾搂抱过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儿了,一时竟有椎心的生疏,所以没碰到她。
  叶蔚湘努力拭着泪,背贴着她房间的门板。
  “不是陆湛。”
  “没有与陆湛吵架是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克己心急地追问。
  她咬住唇,不看向任何人:
  “我爱上了一个人,但是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懂什么爱?!你别给我胡来,除了读书之外,你给我安心跟着陆湛!我叶继儒没有朝三暮四、不守妇道的女儿,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爸——”叶蔚湘的两位兄长一同叫了出来。
  叶蔚湘哽咽了下,无法再承受更多的指责与关心,闪身入房内,锁上了门,摀住双耳,不听不说,紊乱的心只求麻痹之后无感地解脱。
  他要她等他,可是她没有法子在天天猜疑他或许遭不测的心绪中去等。她宁愿选择死去,也不要在精神折磨中去苦守一分诺言。在他眼中,她真的那么累赘吗?
  多么没用的叶蔚湘呀,甚至连努力也不能够——
  努力……人海茫茫,她上哪儿去努力呢?他要北上,是台北?基隆?还是桃园?没他的线索,光是一个台中市就够她找一辈子了,而且唯一能找的地方也去过了,人去楼空是唯一得到的答案,她还能如何?
  一抹希望的色彩突然打入脑海中,如果他还没出发呢?也许他会在交代完事情后才北上,他还有一票手下要道别呀!他那个人不是向来在夜间行动的吗?也许她可以在车站遇到他!
  但他会怎么北上呢?搭飞机?坐汽车?搭火车?还是让相识的朋友载他前往?
  无论如何,她都得睹一把,尽管押中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她总该为自己争取一些东西吧!也许老天肯帮忙、也许他们命定了要相守,那么就会有许多巧合发生,让她得以找到他,与他见面只是,见面之后呢?再一次互道珍重再见吗?
  她软而无力地滑坐在地毯上,视而不见地盯着丢在地上的书包,渐渐理出思绪,答案只有一个她不要等待,她要与他在一起!
  给自己一次机会,让忠于自己的心任性上一回吧!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只要想到不能再见,胸口几乎被碾成碎片般的拧疼难止,这分疼痛令她更坚定了自己要做的!
  她跳了起来,开始收拾简便的行李,也写了一封信放在桌上。她好自私、好不孝,可是在渺茫的机率中,她博上这一注已不容她回头。如果她在火车站挨到天明,依然没见到他时,她会回来,然后活着,然后——
  过完她乏善可陈的下半生。
  她只想为自己努力一次,老天呀!给她一次机会吧!
  急忙抹去又涌上的泪水,她走入浴室中,想洗去满身的疲累与不安,为自己今夜的冒险起了第一步。
  为着百分之一的希望,诚心地祈求了起来。
  ※        ※         ※
  凌晨一点,台中火车站不复见白天的人潮汹涌,零星的乘客来来去去,使得灯火通明的月台萧索了起来。再过七、八天就是过年了,今夜的冷清,应是今年年末最后一副景象吧!再过个几天,火车站会天天爆满,如潮水般涌来返乡的人潮,那时哪还有白天、黑夜之分,车站没给人群踏垮就属万幸了。
  “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李秋雉递给他一根烟。
  他接过。
  一边的赵明德替他点火,也道:
  “老大,你上台北要住的地方连张床也没有,真的不打算等我叫人打理好再去住吗?”
  “不了,已经麻烦你很多。”他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气。
  上了台北暂住的地方是赵明德他们家多年不用的老屋舍,一直用来当仓库囤积旧物的,反正他向来不重视物质上的东西,有地方栖身已足够。
  硬跟着来送行的,都是他忠心的一票兄弟,要不是他阻止他们跟着休学,这些家伙早热血沸腾得要和他一同上台北去打天下了。送行宴从一大早闹到现在,他说好说歹才打发掉一半以上的手下,现在只剩十来位。
  “谦哥,过完年后,我上台北找你。”李秋雉央求着。
  “对呀,有雉大姊跟着更好,大哥就无后顾之忧了。”王正威笑着拍手。虽然他们两人一直没有太明显的进展,但他们这些手下早把他们当成一对了;至少他们大哥从没让女孩子混入他们这一群之中,李秋雉的特例早已被大家认定了。
  耿雄谦瞪了嘻笑的人一眼,直到他们闭嘴。
  “你们回去吧,火车快进站了。”
  “我们等你上火车再回去。”李秋雉坚持着,并且不死心又问:“可不可以去找你?”
  “不必了,有空我会回来。”他指示着:“明德、正威,风神高中交给你们去管理了。”
  “我们知道。”他俩同时回答。
  “快走吧,天气冷。”他这次口气不容迟疑。
  于是几名手下先激活机车走了,剩下李秋雉与王正威、赵明德尚不愿意太早告别。
  “我要进月台了,你们还不走?!”
  耿雄谦脸色开始变得不耐烦,但他的死忠手下脚却生了根似的不肯动。
  他只能任他们去了,将手提袋甩在肩后:
  “不理你们了,再见。”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突兀地传来,急促地跑向他们这一边,扑向了毫无防备的耿雄谦背后。
  所有人皆愕然哑口无言!
  耿雄谦转身,皱紧了眉头,锐眼瞇了起来,有愤怒,还有更多的不敢置信。
  叶蔚湘苍白着丽颜,只能紧紧抱住他,生怕一松手他会消失一般,杏眼更是眨也不敢眨。
  最先开口的是追过来的出租车司机,嚷叫道:
  “小姐,给钱呀!怎么跑掉了咧?!”
  “哦,哦,对不起!”叶蔚湘忙着要掏钱,却一时之间找不到钱包的放置处。
  “喏,五百够不够?”
  王正威塞了一张钞票过去,很快打发掉司机,与其它两人相同瞪着这突如其来的剧码,生怕漏了重头戏。
  其中,自是有人百味陈杂、难受不已,那人当然是一直对耿雄谦痴情不已的李秋雉。
  “你怎么来了?!”
  耿雄谦面孔严厉得足以让男人双腿打颤,不敢直视。
  “你不告而别!”她控诉。
  “该死!我叫你等我的,那就是告别了!”他吼。
  “我不要等,我要和你走!”她将脸埋入他怀中,不敢面对他的怒气,更不愿放开他,心中也为老天垂怜而感恩不已。老天呀!她赌胜了!遇到他了!那么她就没有退却的道理,她跟定他了!
  但耿雄谦根本当她疯了,将她搂着朝外头走去,一边叫着:
  “明德,你陪她坐出租车回家,亲自看她进家门。”
  “呃……老大……”赵明德还未从傻眼中回神。那个大美人……不就是展中的校花吗?怎么回事呀?
  叶蔚湘不肯走,抱住他低叫:
  “我不回去!我不要!”
  他不肯低下头看她,怕在她乞求中心软。他要是带她走就是神智不清了,还不如掐死她比较快。
  “我不会带你走。如果分手可以让你死心,那我们就分手!”他几乎在恐吓她。
  “雄谦,你不要丢下我……我可以吃苫,我什么都可以做的,你……你不要这样……”
  想忍住的眼泪终究关不住源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背上,也烫入他心中。
  妈的!他在心中暗咒,就是忍不住心软。
  “别又哭了!”他粗鲁地用袖子抹她脸,太过用力,把她脸抹得又红又痛。
  “让我跟你走。”
  “你还小!我从不拐小孩子出走!”
  “让我跟你走。”她声音中怒意渐浓。
  “你听不懂吗?我不会带你走!”
  “让我跟你——”
  “妈的!”他暴喝:“我不要你了,成不成?滚回家去!”
  耿雄谦将她扯离自己的身躯,丢向王正威那边。
  “押她回家,别让她来烦我!”交代完后,他狠心转过身,笔直往月台站走去。
  她坐在地上,嘤嘤哭泣了起来,旅行袋抱在身前,泪水淌入其中,不让人看见他最讨厌她哭的。
  她以为老天恩赐了她,但是,事实告诉她的是,她心爱的男人觉得她太累赘,终于决定放弃她。
  月台是最好的分离地,他宣告了不要她的事实。
  他不要她,不要她……
  她哭得心碎,几乎没法子呼吸,当然也就听不到沉重而不舍的叹息声,以及折回来的脚步声,直到她被用力地提了起来,抱入熟悉的怀中,才泪眼迷蒙地看到他无奈的面孔。他脸色很难看,但已添了抹不情愿的屈服。
  耿雄谦咒了自己意志不坚数百遍,但仍制止不了自己的心,而这令他不悦至极,所以出口的话凶恶无比,与擦拭她泪水的轻柔手劲完全不对。
  “你得发誓不再哭泣,否则我会随时把你休回台中。”
  她拼命点头,想要飞快掩去曾大量流泪的事实。
  “而且你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我知道。”
  他用力搂住她,无法再恫吓她什么。这软弱的小女人毕生没什么坚持,但偶尔来上一次,便不容他人改变她心意。怪只怪他永远无法对她狠下心,不是吗?
  李秋雉递来一张车票,交入耿雄谦手中。不知何时她跑去买票,似乎料定他会带她走,没第二种作法似的。
  “火车快进站了。”她说着,故作坚强的眼中有着失落。败在这样美丽的女孩手中,也算光荣吧?
  “谢谢你。你们——你们都回去吧!”
  不肯离去的三个人终于走了,因为他们那个向来独来独往的老大,已不孤单了。他有了伴侣,旅途上哪还怕寂寞呢?自是不需要他们这些人当电灯泡杀风景了。
  火车进站,北上的夜车不见些许人迹。他搂着她上车,自始至终都不曾放开她,也没多说什么话。
  直到她因疲惫而渐渐沉睡,靠在他肩膀寻到舒适处入眠,他才低低在她耳边道:
  “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我以命发誓。”
  即使未来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七 
  三年后——
  孟氏集团。一个集财势于一身、咤叱商场、纵横南北与海外的庞大企业体,虽与另两个大集团并列台湾三巨头,但实际上,孟家的团结与商场上运用的战略,是所有的企业体远远不及的而以孟氏端正清明的形象而言,天天跑来地下赌场小试身手,可就是匪夷所思了。真正的巨富根本瞧不上眼这种小规模的赌场,要是真的手痒,大可包专机前往赌城去豪赌,又可被伺候得身心愉快,不该来这里的。
  自从知道这个每晚必来、衣装革履的男子叫孟宇堂,是孟氏家族第三代的菁英之一后,他们每天便密切地盯着,并且不知该如何是好。告知了老大,只见老大脸色难看,什么话也不说,他们这些小喽啰自是不敢有所行动了。
  终于在今天,老大由办公室传来指令,要他请孟宇堂上去,他们才小心地移近那个坐在贵宾位、眼前摆满赢来筹码的孟宇堂,低声告知:
  “孟先生,我们老大要见你。”
  孟宇堂俊美的面孔充满了得偿心愿的笑意,点了点头,起身时指向桌上的一大笔财富道:
  “给你们俩吃红。这十来天,你们盯得很辛苦。”
  不理会两名小伙子的张口结舌,他被另一名大块头领向后头隐密的空间见他找了好久的“恩人”。
  耿雄谦由监视器上看到孟宇堂已过来,脸色的难看程度一直没有平缓下来。
  “你心情不好?”站在阴影处、甫自美国办完事情、也是耿雄谦手下头号大将的姜飞,正把玩着柳叶刀,不经意地发问。
  耿雄谦靠坐在大书桌上,突然看向行事历,又看了下手表,问一边的阿杰:
  “小刘呢?”
  阿杰停下打计算机的手,回道:
  “中午派他南下收账,三天后才会回来。有事吗?我以为他这三天有空档,所以派他下去。”
  耿雄谦摇头,没有说话。
  而门板被轻扣了两下,大块头的阿川已领孟宇堂进来。
  “老大,孟先生来了。”
  孟宇堂沉稳地走进来,白皙俊逸的面孔上满是笑意,精明的眼大致打量了小小办公室内的三人,皆是二十啷当年岁的小伙子;这个新组织的成员非但不多人,并且年纪轻得令人担心。
  “嘿!耿老弟,好久不见了。”他伸出热诚的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他右手晃了好几下。
  “你想做什么?”耿雄谦抽回手,响应以冷淡,问话更是直截了当。
  好吧!用公事公办的模式比较谈得下去,孟宇堂干脆地说:
  “事实上,我知道你什么生意都做,因此我想与你谈一桩互利的生意。”
  “没兴趣。”
  “没看过人迫不及待想把钱往外推的!”孟宇堂叫了出来。“这次我要拜托对付的人,正是你的死对头‘极天帮’,如果你愿意接下来,对你是一举数得,你甚至连考虑也不考虑吗?”
  极天帮?没错,近来他最大的对头就是那个中型帮派,平日以赌场为收入来源,并且擅于窃取各大企业体的商业机密贩售,并且加以勒索。不过他不相信这个帮派会不自量力地相中孟氏这个财大、势大的财团,只消孟氏动动手指,就够极天帮化为平地了。
  “少来这一套。姓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孟家与‘风烨组’的丁家交情深厚,真要对抗那些杂碎,还轮不到我们这个甫成立的小小‘龙焰盟’。”
  这小子不简单,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居然也能知晓!孟宇堂双眼更是晶亮;他就知道这男孩不是池中物,不与他纠缠不清怎么行?他欣赏毙了这个少年仔!
  “我们孟家的确与风烨组有交情,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十年前丁老大结婚后就渐渐淡出江湖了。事实上他早已收山,不再介入打杀之中,虽然组织仍存在,但已是正正当当的生意人,有名气是一回事,他不可能再入江湖了。”
  他以为他在哄三岁小鬼吗?耿雄谦嫌恶地瞪他,再度瞄到挂钟上的时间,忍不住咒了声,转身往外面走:
  “你滚回去吧!我没空陪你瞎扯,也省省你无聊的报恩行为,龙焰盟的成败绝不靠任何财势的支持。”
  “老大,你要出去吗?我吩咐小五开车。”阿杰叫着。
  站在一边的姜飞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道:
  “有事吗?我一同去。”
  耿雄谦正要拒绝,不料孟宇堂早已搭住他的肩,在他耳边道:
  “要去接你老婆是吧?而你绝大部分的手下都不知道他们的老大有老婆”
  得意的笑声替代了未出口的威胁,也惹来耿雄谦杀人的眼光。该死的!这家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但他要是让这件事成为他人威胁他的把柄,就该死了!
  “放心,我不会威胁你,只是——喔!”
  孟宇堂的腹部再度可怜兮兮地受到不明物体攻击,如果他没料错,正是一只铁拳。
  耿雄谦冷道:
  “明天我会去找你。”
  随着巨大的关门声,耿雄谦已走得不见踪影。
  这小子,脾气还是这么性格,并且火爆!孟宇堂苦笑直起身。真不知道他那小妻子怎么忍受他的?!
  ※        ※         ※
  在耿雄谦的坚持下,叶蔚湘考上了大学,只为了让她有事可做,不要老是想着去工作赚钱;他说他的妻子是不许拋头露面的。
  一旦白天有事可做,他开始要求她结束晚上的学习,计算机、插花、读书会什么的,一一教他给中止了。最后还是她坚持之下,他才留了一门油画课让她每周上两天。
  他不要她出入龙蛇混杂的场所,也不忍心让她天天守在家中发呆。而她为了跟他所放弃的一切,他都希望能尽量地弥补她。这个不擅甜言蜜语的男子,用他独特的柔情待她,她的生命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等在教学大楼的大门口已好一晌,却不见负责接送她的小刘前来。可能又塞车了吧!
  她拨开长发到身后,凝视着右手中指上的白金戒指;那是她的婚戒。
  三年前北上,他们一无所有。在公证结婚的前一天,他们在路边的首饰摊以一千元买下了这一只男用的戒指,上头有龙形纹刻,宽度可以调整,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不使戒指变形的情况下,弄成小小的尺寸套在她手指上。
  后来他买得起有价值的首饰了,买来两只钻戒要换掉这只白金龙纹戒,但她却独钟这只不起眼、不值钱的婚戒,怎么也不肯拿下,耿雄谦只有任她了。
  他回家不大说外面的事,所以她顶多约略地知道他赚钱的方式是去替人讨债、打架、看场子,阻止一些人踢馆。回想最开始的日子,他身上永远有伤,有一次严重到肋骨断了七根,腿也被刺了好深的一刀,但他没有回家,只让小刘捎口信回来,说他去南部讨债,十天内不会回来。那时她一点也不相信,因为雄谦即使是南下收账讨债,也从不曾超过一天;他根本放心不下她,她一个人会怕黑,尤其独自在台北更怕孤单。他受了重伤才有可能不回来,所以她让小刘以为她相信了他的谎话,然后任自己每晚哭着入睡,担心得彻夜不成眠。
  在去年,他打垮了一个小帮派,跟着他的弟兄由一开始只有小刘,陆续来了许多人,一同接收了个赌场,成立了龙焰盟——第一分有固定收入的产业。
  然而耿雄谦的志向不止于此。他要壮大,不安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尤其涉足黑道,即使有心过太平日也会有人不断来挑衅。
  只有比任何人都强,才不会有人敢来消灭——这是他的信念;而且他宁死也不当弱者,更不屈居人之下,看人脸色过活——这样的性格,注定他过不得太平日。
  当一个强者,要奋斗多少年才能实现?
  然而,她总是被排除在外的。三年来,他的弟兄由一人增为十五人,可是却只有忠心的小刘知道她的存在,因为雄谦承担不起她露面的后果,尤其他的敌人多得不胜枚举,随着他愈成气候、地盘愈大,想要他消失的人也就会更多了;这是权力消长必经的过程。
  叶蔚湘楺着眉头,有些疲累。难道真如雄谦所言,白天与晚上都上课对她身体而言根本吃不消?她一向不是这么虚弱的,这……当然不能让雄谦知道。
  “蔚湘!”
  一辆银灰的轿车停在她身前,耿雄谦在车中叫她,并开了一边的车门。
  “雄谦?”她讶然且欣喜地上车,才关好车门,便被他搂近吻了下。
  “怎不加件衣服?脸都是凉的。”
  “我不冷,现在才秋天呢!”
  虽是这么说,他仍替她扣好薄外套上的扣子,也将车内的冷气调小。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小刘出差去了。”他口气平淡,关心的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
  她低笑,看着手表上指着八点半,问道:
  “吃饭了吗?”
  “你还没吃?”他眉毛拧成凶恶状,对她的问话很能“举一反三”。
  唉,她是担心他老是三餐不正常呀!
  “我六点时吃了些面,现在又有点饿了。我们去夜巿吃铁板烧好不好?”难得他来接她;三年来他们夫妇不曾有过几次出游的时光,唯一相处的地方是家中,能一同看看走走,是多么不容易。而且,他一定还没吃,只要说她饿了,他一定会依她。
  “天冷了,别去夜巿吃,找间餐馆吃吧,省得东西不干净让你又胃痛。”他独裁地否决掉她的提议,并且说着:“三餐最好吃一些扎实的东西,别随便吃几口面作数。”
  待小刘从南部回来,他得吩咐小刘务必注意这一点。
  “好的。可是我想逛夜市。”她柔声央求。
  他看了她一眼,最后点头:
  “吃饱再去。”他们夫妻确实很少有一同出门的机会,难得她如此要求,他的心如何硬得起来?
  将车子停在夜巿入口旁,牵着她手走入附近的餐厅中,由窗口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
  她偎在他怀中,由着他点来两客烩饭,珍惜着他们少许且珍贵的共处时光。
  “我们好久没有逛夜巿了。”
  “没什么好看的。”他忍住抽烟的念头,不想让她吸到烟呛的空气,凑下面孔,轻轻摩挲她长及腰的秀发;三年来她不曾剪过,因为他万般喜爱,所以不让她剪。
  “是的,没什么好看,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她低柔地轻喃,抬头对他微笑,美丽得不可方物。
  既是足以倾人国城的美丽容貌,就不会被忽略,餐厅内的人不时投来注目的眼光,即使她被安置在卡座的内侧、丈夫的怀中,而她的丈夫看来又如此凶恶,但不怕死的仍大有人在。
  她没发现,因为一心一意于丈夫身上,但耿雄谦早发现了,脸色一直好不起来,以宽肩挡去外人注视的同时,更恨不得将那些色狼揍得一辈子看不见。
  烩饭送来了,她替他加了胡椒与两茶匙辣沙茶;他向来喜爱辛辣的食物。弄好了,她轻道:
  “可以吃了。”
  将他的饭端放他眼前,看着自己也有好大一盘,她舀了一口吃着。饭很可口,但她决计是吃不完。她向来羡慕他两、三大口吃得盘底朝天的本事,也怕他用自己的胃容量来衡量她摄取的食物量。
  还没吃第二口,他已解决他盘子中一半的食物,果真是晚餐没吃的模样。
  “帮我吃一些好吗?”
  “你先吃完一半再谈。”
  她又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今天的身体状况一直怪怪的,常感到饿,却又在食物入口没几次就觉肚子很撑胀。会不会胃又开始要造反了?
  她放下汤匙,不敢看丈夫的脸;他不会放过她这种吃法的。果然——
  “吃不下?”他问得很不满。
  “待会去夜市再买一些点心回家好了。”她将盘子推到他面前。
  “你会不会生病了?”他探手盖向她额头,没有发现异状,心中才稍稍放心。
  “雄谦——”她口气怯怯的。
  他瞪了她一眼,吞下所有要迫她吃饭的话,埋首吃完她盘子中的饭。回头得去问一下小刘,他老婆平日在外面是怎么用餐的,如果她根本没有定时定量地吃,而小刘却“忘了”向他报告的话,那他最好把脖子洗干净等他砍!
  他一向是不说甜言蜜语的人啊!她浅笑地看他,眼中满是温柔。他表达关心的方式是以比平常凶恶的口气质询她,如果不是已经太了解他,怕不又被他吓哭了数回。这人啊,永远不会改变这种拙劣的关心手段,但只要她了解他就好,诉诸于肢体语言的疼惜关爱,已足以补足了言语上的粗率。
  “走了。”他丢下餐巾,扶她起身,然后仍忍不住说出警告:“最好别让我发现你每一餐都这么吃。”
  “我没有。”她小声地响应。
  结完账,走出外头,温热的夜风袭来,不同于屋内的冷气,吹得人慵懒不已。
  她勾着他手臂,仰头看着他刚毅的面孔——这两、三年来,他又长高了许多,而身材也因常打斗而益加壮硕高大。
  他们看起来是那样年轻,以至于没有人相信他们已是结了婚的人。怎么看都不像哩,只像是一对小恋人。
  绿灯亮了,他搂着她过马路,路人之中不乏父母带小娃娃出来逛夜市,她看得有些入迷。孩子呵,上天恩赐人类最珍贵的宝贝,但她……恐怕没法子去当一个母亲吧!
  有了妻子已令他苦恼担心不已,他又哪会容许自己的致命伤又多了一项?结婚时他就说过了,他不要孩子,至少二十年内他都不打算有孩子,最好是一辈子也不会有子息,反正他是社会败类,生孩子做什么?当然,她只能听他的。有关黑社会的电影常演的桥段总是那几套,她哪有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代表什么,还需要雄谦来讲解吗?反正还年轻,她可以等,总有一天会有孩子的。
  耿雄谦轻点了下她鼻子:
  “在想什么?看这种东西看得这么入迷?”他嫌恶地瞄了眼摆满洋娃娃的地摊,以及高价贩售的办家家酒玩具。
  她摇头,指着冰淇淋摊道:
  “我们吃冰淇淋。”
  叶蔚湘不由分说拉他往人潮中挤去,很快地成为沙丁鱼群中挣扎波动的两尾这是他们的约会呢!
  耿雄谦没有异议,在护着妻子不让人潮推挤到的同时,不忘注意四周,似乎看到了几个对头。那些人有看到他吗?回头得好好查一下。有蔚湘在,他决计不能掉以轻心。
  一辆原本将通过路口的保时捷跑车蓦地停住,跳下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四下张望。
  驾驶座的窗口探出一张白净的脸,面孔上满是不明所以:
  “陆湛,你在干嘛?突然叫我停车,这样我会被交通警察开罚单的!”
  陆湛看着汹涌推挤的人潮,过多的人令他确认更为困难,他只能徒劳地看过每一张女子的面孔,却找不到他以为会见到的那一个……真的是他眼花了吗?眼光衰退到只要每一个纤细的长发少女都当成是他心中深深烙印的人儿?不!他不会看错的,刚才远远看到的,明明是蔚湘,他一向精准的眼力不会有错误!
  “陆湛,怎么了?”
  “我——看到熟人。”
  “嘿!少来,你到牛津念书前一直住在中部,你唬我呀!”陆康明嘘他。
  在台北见到熟人?开玩笑,这小子十八岁以前住台中,十八岁以后在英国,这星期回国省亲,才住台北三天,没半个相熟的朋友,他这个堂哥哪有不清楚的?
  陆湛没有多做解释,然而心中已有计划。
  “喂,阿湛,你爸妈还等你去用饭哩,我们迟到半小时了。”
  “好,我们先去饭店。”他再看了一眼,终于坐上车。无妨,他有半个月的时间找到她,也一定会找到。
  蔚湘……他心中永远割舍不下的疼痛。
  那小子对她好吗?他们有在一起吗?
  任谁也没料到她会有那样惊人的举动,留下一封信,天涯海角地追随那小子去了。
  是什么力量令她可以不顾一切,甚至放弃家人也在所不惜?
  整个叶家因她出走而乱成一团,几乎不成样,报警、寻找、登报,却音讯杳杳;而他——区区且不相干的陆湛,也为了找她而陷入疯狂。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也找不到耿雄谦的下落,他多怕蔚湘没找到他,遇到了什么不测,又何其希望她根本找不到他,最后会乖乖回家。
  她出走一个月后,寄来一封报平安的信,告知她已结婚——信件的下场是让叶教授撕成碎片烧个精光,从此宣布叶家没这种败坏门风的不孝女,不允许有人再去找她的下落,她的名字从那以后成了忌讳。
  知道她平安、知道她嫁人了,他这个可悲的配角便失去了舞台,前去英国读书,准备遗忘一切。然而,他的心终究放不下呀!
  她过得好不好?幸不幸福?可否后悔过自己冲动的作法?
  蔚湘呀……因她而起的伤痛能有不再疼的一天吗?他紧紧闭上眼,二十岁的面孔有着太早到来的沧桑,洗褪了意气风发的光采,让他沉潜了下来。
  陆康明疑惑地问:
  “不舒服吗?”
  他挤出无力的笑,只能摇头。
  ※        ※         ※
  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
  叶蔚湘努力安抚自己的胃,让翻搅的感觉慢慢平缓。她向来定时吃饭,怎么又掀起了胃病的症状呢?尤其早上初起床时更是难受。有空得去检查看看。
  将皮蛋瘦肉粥端上桌,盛了两碗放凉,她走入卧房叫丈夫。这几天接她上学的事由他接手,难为了他要这么早起床。
  晨光下,他赤裸的上身一览无遗,趴睡的姿势使他看来像个小孩子。然而过多伤痕又令她每每见到都难受不已,但这是容不得她唠叨的。
  她坐在床沿,双手轻放在他肩头,柔声叫着:
  “起床了,雄谦。”
  他蓬乱的发几乎遮住双眼,半醒之间便已伸手拉住她,让她毫无抗拒机会地倒在他身上。
  “几点了?”他睁开一只眼,不大适应刺眼的阳光,翻转身体,改而压她在身下,深吻了会。
  “七点。”
  他呻吟了声:
  “几点有课?”
  “九点上第一堂。你还要睡一下吗?”
  她拍着他肩,从他腋下滑下床,捧来为他挑好的衣服一一服侍他穿上。
  “不了。反正起来了,早上可以多做一点事。”看到日历上的日期,令他想起要到孟氏财团的事。
  叶蔚湘替他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正想打理床单,却被他抱入怀打量。
  他瞇眼:
  “你脸色很糟。”在阳光映照下,简直没半点血色。
  “胃怪怪的。”她照实报告。
  “你们学校的伙食烂得让你胃痛吗?”早餐由他盯着吃,晚餐由小刘陪着吃,会出问题的当然是中餐;小刘可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他早叮嘱过蔚湘的胃不好,首要就是注意她的饮食。
  她连忙摇头:
  “不是痛,只是胀胀的,也许只是胀气而已,没事的。我们吃早餐吧,桌上的粥差不多凉了。”
  “我不要你生病,如果身体觉得怪异,最好马上去找医生,明白吗?”搂住她往外头走去,他的口气比谈判还严厉,也没有多想,便道:“下午小刘去接你时,顺道去挂号看病,明天别给我看到这种脸色。”
  典型独裁性格表露无遗,她只能点头。对他的小题大作向来无可奈何,除非医生再三保证她没病,否则雄谦会天天押她去挂号急诊;这是耿家独特的关心方式,生活愈久,愈能体会。
  说老实话,也亏她受得了,理解得透彻,不会在这方面钻牛角尖,否则早该离婚几百次了。
  当然,应对这么一个独断独行的男人,她自是不会太过表露自己身体的病痛情况。
  如果此时顺便告诉他,自己不仅胃胀,连同头晕带目眩、浑身乏力的话,这会儿自己大概会被安置在加护病房了。
  “蔚湘,有没有听到?”他要她的响应。
  “听到了。我会去看医生。”她低垂的面孔正暗自皱着眉,将他的早餐端在他面前。
  他忍不住盯着她渐渐泛红的美丽面孔。她嫁他两年多了,却依然还是个未满二十的青春少女,并不因她为人妻而减了清艳气韵,反而更添丽色,常看可是会失魂的。所以他老是克制自己别像呆子死盯着她看,否则一整天下来,哪还做得成什么正事?!
  她考中了A大的中文系,听说中文系是女人的天下,他一点也不必担心老婆会出什么岔子。然而A大男人也不少,他可不相信没人会发现她的美丽,更不相信没有狂蜂浪蝶企图接近她,只是入学两个月以来,她都没说,他更不肯问。
  必须对自己承认,有名有分的关系证实了她终生为他所有,但他仍是……担心的。
  因为她太美,也因为他不是个好丈夫。
  “怎么了?不好吃吗?”
  “哦!咳,没有。”他回神,咕哝两大口吃完一碗。
  她接过碗,又添满了,交给他。
  “在想什么呢?”
  “在学校……咳!有没有人追你?”
  叶蔚湘怔了怔,看着他又开始凶恶起来的面孔,差点大笑了起来,但她可不敢在这时候惹他。
  “没有。一年级的课几乎都是满堂,下课就回家了,何况同学都知道我已婚,也不会约我参加什么联谊晚会。台北的美女那么多,相形之下,我并不算什么的。”
  “我没别的意思!”他僵着声音说明,百分之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伸手轻拍他搁在桌上的手:
  “我知道。”
  白金龙纹戒指在白皙素手上看来是那么不协调,但却是她唯一珍爱的饰品,一如她有全天下的好男人可以嫁,却独独挑了他这个粗夫过一生一般;他心中不是没有感叹的。
  即使是他,也不会把女儿托付到自己这种身分的人手上,所以耿雄谦从不以为娶到叶蔚湘是理所当然的事。
  上天恩赐了他阳光,却也亏欠了她的福分。
  他一直是知道的。
  可是终其一生,他也不会放开她了。她属于他呵!  
八 
  叶蔚湘向来不擅经营人际关系,一直以来,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以及太多的活泼去架构自己的朋友空间;也或者可以说,当她有机会自由自在去与人熟络时,心思已不在那上头。耿雄谦虽然早晚让人接她出入,可是任何时间,她都可以出门的,只要在安全的考量下让小刘接送就可以。丈夫从不问她交友情况,他在意的只是她的寂寞与她的病痛,不能常陪她,是他的愧疚,所以任何能令她快乐的事,他心底都支持的。
  他不过问,并不代表不关心,他只是不要像陆湛那样,由初时的关心,渐渐转成主导操控,告诉她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关心与控制,常是一线之隔,何况耿雄谦一向忙,这情况之下,她这个为人妻的相当不可思议的自由。
  当然,年纪轻轻成为人妻,自然在学校内扬起一波不小的震撼。每年新生入学,美丽的人与好成绩的人一向最受注目,叶蔚湘不仅成了中文系之花,也成了A大学生公认的校花;这样一来,她的已婚资料哪能不令人跌破了一地眼镜、折碎一地的玻璃心?
  她没有太过亲近的“朋友”,只有和气相处的“同学”;给人的感觉不是冷若冰霜,而是沉默乖巧文静,怜人的气质连女人都会为之倾倒,充满了古代仕女的美感。她的话不多,无形之中每个企图亲近她、了解她的人都发现,他们进不了她“朋友”的世界中。
  她很随和亲切,但微笑以对之后,外人永远对她一无所知。
  突兀地问起她的婚姻状况,并且预设立场她是奉子结婚,她的答案只是微笑地说,没有,没有奉子成亲。
  久了,同学们也死心了,总不好造次且放肆地死死追问不休。结果A大同学给了她一个“神秘美人”的封号,想来也好笑得很。
  她只是不擅对外人剖白、不擅交友、不擅种种灵活的人际交流,而目前,她小小的世界中也容不下太多人,也——不打算容下许多人。
  挨了两节课,日正当中,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上来翻搅。看到窗户反映出自己的面白如纸。她知道自己真的要去看医生了,否则今夜回家一定会让他生气。
  不加重他负担的方式,就是照顾好自己。两年前一次小小的胃炎就吓得他三天三夜不能睡,并且口不择言地威胁医生,后来他非常严重地警告她不许再生病,否则自己看着办。这人哪……唉!
  即使嫁他快三年,她依然没有安全感。他执意要在黑道闯,不能并肩作战的她,只能被秘密地藏着、妥善地被保护着;这种情形令她忧心,加上他过度的保护欲,一旦发现她的存在将招致莫大的危险,她还能永远待在他身边吗?直到他成为最强的老大,她才有机会由隐密中走出来,站在他身边,而在那之前,他不担一丝会伤到她的风险。
  要她不为这种事忧心,何其困难?
  “叶同学,要一起去吃饭吗?”几位女同学走过来问着。
  她含笑摇头:
  “我有事。不好意思。”
  “那个每天开车来载你的就是你老公呀?”其中一名向来多舌的女同学忍不住又想挖消息。
  “不是的,那是我先生的朋友。”
  “那你先生为什么不自己来接你呢?”
  “他忙。”她保持着笑,微一点头:“我先走了,下午见。”
  走出中文系大楼,她拿出手机按了几个号码。
  不久传来烦躁夹怒的吼声:
  “谁啦!”
  她吓了一跳,喘了口气才道:
  “小刘?”
  “呀!大嫂,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大吼声在转瞬间化为猫哼,一连串地懊恼赔罪。
  那头的声音很杂乱,一会后便清静了,看来是小刘走到没人的地方。
  “大嫂,对不起,我……我……哦,对了,我正在和其它人吵架啦!”
  叶蔚湘为他的解释感到不明白,太慌乱了。不过她没放在心上,说:
  “没关系。小刘,你现在有空吗””
  “大嫂,你要回家呀?我记得你下午有两节课吧?”
  “是,但我人不大舒服,想去黄大夫那边一趟。”她忍不住又抚向胃,头也隐隐抽痛,强烈的杨光更令她晕眩。
  “什么?!大嫂你不舒服?好,好,我五分钟后到,你等我!”那头匆忙地挂掉电话。
  她收起手机,往校门口走去。小刘今天似乎很紧张,为什么?
  ※        ※         ※
  “小刘,你做什么?”姜飞接住正打算往办公室冲的小刘,不让他进去打扰黄大夫处理老大的伤口。
  “我跟老大说一下,我要出去。”
  “你要出去就去呀,干嘛对老大说?”姜飞几乎想踹他一脚小刘语无伦次了起来:
  “我——我也要找黄大夫啦!”
  “你也受伤啦?!”守在一边的阿杰口气不佳。都什么时候了,还闹!等会叫人把他扁得清醒一点。
  “反正你们不懂啦!我找老大有事啦!”
  偏偏两位门神都不让路。
  “吵什么?小刘吗?”办公室内传来耿雄谦的叫声,口气也不佳得很。
  “老大,我有急事要说。”
  “最好是重要的事!”口气更冷。
  小刘急虎虎地冲口道:
  “是大嫂啦!”
  门唰地一声打开,露出耿雄谦不复冷静的脸以及缝了一半的伤口,上头还淌着血沾满胸膛。而其它两名门神也神色讶然,为“大嫂”两字而吓得不能成言;他们有大嫂吗?
  黄大夫追在身后哀叫:
  “喂!我还没缝好啦!回来!”
  “怎么了?”耿雄谦抓起小刘的衣领问着。
  “大嫂不舒服,要我载她去找黄大夫,可是黄大夫人在这里,我——我……”
  他该把人载去哪里呢?
  “你在这边等。”耿雄谦指示黄大夫,扯过衣架上的榇衫与外套:“我去载她。”
  小刘连忙跟上去:
  “我去开车。”
  姜飞也追了上去:
  “老大,极天帮的人有可能再卷土重来,你现在使力不得,我跟你一同走。”
  “别让他右手使力啊!”黄大夫吩咐着。
  “老大,我——”阿杰也不甘被丢下。
  “住嘴!你留着。”耿雄谦吼了声,人早已离开赌场。
  阿杰张口结舌,满心的不甘不愿,只得任黄大夫拍拍他肩头安慰了。他也想看老大的女人呀!
  哼!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吧,就他见过,每一个帮派老大身边养的女人不外是美丽、波霸、风骚得半死,搞不好满口脏话,脾气火爆咧!不看也罢,反正等一下也看得到。
  这死小刘,居然从来没提过老大有女人的事,让他还多事地替他到处评选女人,想介绍给老大享用哩。啧!
  “黄大夫,你也知道我们老大有马子呀?”
  黄大夫斯文的脸透着不悦。他最讨厌别人说话粗鲁了,什么马子不马子的!真难听,尤其套用在那个天仙般的女子身上。
  “我与你们老大认识,就是因为他抱着妻子在半夜来看病,拿枪抵着我这驻院医生的头,威胁我治好他妻子的病;我当他妻子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也不过是胃炎,他竟说我要是让她死掉了,就轰掉我的头。啧!那小子——往后我就成为你们这些浑小子的家庭医生了。”真是误入歧途,不堪回首。
  阿杰不满意了:
  “老大太不够意思,居然没让兄弟们知道他有老婆——是老婆还是姘头?”他小心确认,惹来黄大夫白眼。
  “人家去法院公证过了。”
  “跟了他两年多,居然都不说!大姊头有那么见不得人吗?我们又不会笑她丑。”
  “去!别叫她‘大姊头’,如果你见到她还能封她大姊头的名号,我就服了你。也别怪你们老大,你们现在敌人那么多,不让他的妻子露面反而安全许多。谁舍得那样的女孩受伤害呢?”黄大夫叹了口气。美丽女子已有丈夫,是多么令天下男人心痛的事呀!
  阿杰好奇不已:
  “黄大夫,我们大嫂长得怎样?现在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来过赌场?”
  黄大夫摇摇头,不理会他的追问,径自整理起自己的工具,等会还要替他们夫妻俩看病呢!
  ※        ※         ※
  “蔚湘!”低沉且激动的嗓音在不远处唤着。
  叶蔚湘抚着心口,几乎是不敢相信地望向那名由跑车中走出来的……故人——
  陆湛!
  查了四、五天,在夜巿那边瞎找,看过每一张女子面孔,却不曾再找到她的身影,终于在不死心之下,他尝试往各大专院校去找;他相信蔚湘不会放弃学习,她应该会升学,即使希望如此微渺,但他仍是着手去找。他向来幸运,在找到第二所院校时,就看到她的名字与她简略的资料呈现在计算机终端机前——
  叶薜湘,女,二十岁,已婚,A大中文系一年二班……
  那时他便肯定是她了,非是她不可。飞车前来A大,不料马上见着了她,美丽依然的她正站在校门口。
  “陆湛……”她轻喘地叫出他的名字。再见到他,接续着过往的记忆,像是隔了一个轮回也似……她从未想过会再见到他呀……
  他站定在她身前,仔仔细细地看她,核对着相同以及不同的地方,翻涌不已的情愫由灼热的眼眸中射出。这个令他魂萦梦牵、始终放不下心的女子啊。终于又教他见到了!
  然而,深种的感情永远不会转成淡薄的友情。
  她好美,虽然有些苍白,但却比三年前更美——头发长到腰,眉睫间有着愤见的轻郁,却也有着以往不曾见过的满足。二十岁的少女风韵添了许多成熟女子的味道,看得出来她过得不差;那小子没有虐待她。
  叶蔚湘也在看他。那个以往总是令她害怕的男孩,如今沉稳更多,亦少了当年的傲气冲天。他一向好看,随着年岁增长,英俊的容貌更是吸引人,经过他们身边的女同学都忍不住偷看他。
  也许是分开久了、也许是看惯了耿雄谦凶恶面孔,她居然不再怕他了,沉重的压力亦不曾因他出现而压上肩。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我来找你。”
  她吓退了一步:
  “我……对不起,我不会回家,我嫁人了。”
  他急道:
  “不,别担心,你家人知道你平安以及已嫁人之后,就没再找你了,而且我三年前已前往英国念书了,今天来这里并不是要带你回家,你别怕我。”
  她松了口气,但任性地与人私奔,一直是她良心上难安的重罪。不能回家、不敢回家,她只能一辈子自责。
  “你为什么找我?”她问。
  “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他对我很好。”她真诚地说着。
  他双手插入口袋中,怕自己忍不住想碰触她的念头。
  “你没给自己退路,如果过得不好就槽了,幸而你眼光好,哪家伙还有这一点可取。”
  “谢谢。”
  她依然少言,还是这种少言向来只对他?
  陆湛自嘲地笑了。他还在妄想什么呢?她过得好,不正是他所愿吗?然而,心中却也希望她过得不好,那么他便能……带走她!
  他依然自私呵,居然想这种龌龊事。
  “那家伙走入黑道了吧?”
  “欸。”
  “混蛋!”他忍不住咒了声。
  “他没让我出过事。”
  “他敢!”陆湛脸色缓不下来。
  她轻声说着:
  “对不起,陆湛。我辜负了你,除了对家人的歉疚外,我欠你最多,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你对我更体贴的人了。”她知道陆湛可以为她做尽任何事,甚至日夜陪她,不让她感到孤单。
  “但你爱他,不爱我。”他苍凉地笑着。
  一辆疾驶而来的银灰轿车停在他们面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首先出来的就是气势汹汹的耿雄谦,而他甚至没发现妻子的身边站了个男人。
  “蔚湘,你哪里不舒服:你干嘛站在太阳下?不会找个荫凉的地方等我吗?”
  他吼得很大声。
  “姓耿的,你还是没改掉吼人的习惯。”夹着警告的拳头挥了过去。
  耿雄谦迅速地挡开,终于发现陆湛,声音比他更冷: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国度假,顺便见老朋友。”
  要不是妻子不舒服,他一定会再与他狠狠打上一架。老朋友?谁是他的老朋友?见鬼!
  “哪里来就哪里滚回去,少来烦我们。”他搂着妻子往车子走去。
  叶蔚湘深深看着陆湛,最后微一躬身,一句话道尽她蒙受多年关照的谢意:
  “非常感谢你,陆湛。”
  耿雄谦浓眉拧得凶恶,将妻子扶入车中后,转身与妻子的“老朋友”对视。
  “你可以滚了。”
  陆湛认真地警告:
  “你最好珍惜她一辈子,否则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知道了你没善待她,我不仅会抢回她,并且会杀了你。”
  “你下地狱去等吧!”耿雄谦坐上车,用力拉上车门叫道:“开车!”
  车子飞快地驶动,叶蔚湘转身要看陆湛,却被丈夫搂了个死紧。
  “不许看!”耿雄谦不悦地喝道。
  转了一个路口,早已见不到人了,她靠回他肩头,才发现他右边胸口全是血。
  恶心目眩的感觉一涌而上,她摀住唇,干呕不已,吓白了耿雄谦的脸。
  “你怎么了?该死!小刘,限你一分钟之内回赌场!”他暴吼。
  “我……没事……你……你怎么了?好多血……”她努力要挤出完整的问话。
  耿雄谦的响应是将外套的拉炼拉到颈子;看不见血渍,代表啥事也没发生。
  “没事。”他搂住她,小声道:“你闭上眼休息,马上到了,黄大夫在赌场等着。”
  “雄谦……”他总是不让她知道。
  耿雄谦不予理会,只是温柔地拍她背。瞄到前座姜飞快掉下来的眼珠子,他才没好气地介绍:
  “她是我老婆,叫她大嫂就行了。”
  叶蔚湘抬头看过去,才发现今天车上多了一个人。
  她小脸转红,怯怯地笑了下:
  “你好。”
  姜飞愣了好久,直到小刘K了他一下,才回神:
  “呃……我是姜飞,大嫂……你好。”哇塞!好一个古典美人!有哪一个老大的女人是长成这样的?怎么可能?而且还是个国立大学的学生哩!
  立即的,他明白了老大不让外人知道她存在的理由。这美人不该活在黑社会中,也没人舍得让她涉险,不公布她是最好的方式。
  所以他反而道:
  “叫黄大夫去你们家吧,真要去赌场吗?”
  耿雄谦点头:
  “还是去赌场。”
  极天帮内已有人知道他有妻子的事,这消息一传开,短时间不见得有危险,但每一次与对手交锋时,对手必定会攻他的致命伤,所以再偷藏起她已没意义。
  他——必须送走她,送她到一个即使人人知晓却动不了她的地方;前日他早已与孟宇堂谈过。
  了结了小小的极天帮,必须连带摆平其背后的靠山。然而,当他的地盘扩张到足以令其它大帮注目进而想消灭时,他的危险性又增高了不少。蔚湘不宜再跟在他身边,过些日子他观察结果后,会迫他必须下决定。
  他势必与妻子分开一小段时间了。
  他衷心希望分开的日子不会太久,希望情况由得了他预测与掌控。
  ※        ※         ※
  他们回到赌场的办公室时,却见到闲杂人士添了一个。
  耿雄谦将妻子扶坐在沙发上,扫了孟宇堂一眼:
  “你来做什么?”
  “泡茶、聊天,兼认识你美丽的妻子。”他嘻皮笑脸地回答,近身打量娇怯怜人的女子,笑了出来:“真是漂亮!小姑娘,你是怎么忍受这种火爆丈夫的?教教我如何?”
  叶蔚湘好奇地看着孟宇堂——充满贵族气质的俊朗面孔,搭配着一身昂贵的西服,看来便是成功人士的模样;三十来岁,深沉睿智的眼光并不同于他形于外的嬉笑,但那股子温暖是发自真心的,令人放心,忍不住想亲近结交。
  “别逗了。黄大夫,快来看看她怎么了,其它人都出去。”耿雄谦号令完,便将一票瞪大眼的小伙子都赶了出去。原本他想留下,但知道孟宇堂有重要的事才会放下公事前来,于是交代黄大夫:“诊完了病,马上告诉我怎么回事。”
  “一定。”黄大夫关上门前再三保证。
  “老大,那就是大姊头呀?”
  龙焰盟总共不过十五人,原本各有工作,极少一同聚在这边,不料“大嫂”的消息一放出,半小时之内所有人全来了,皆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从没见过他们这么惊诧稀奇的鬼样子。
  耿雄谦冷冷看了他们一眼。
  “全没事可做吗?给我滚回工作岗位上,晚上要值班的现在滚回床上去。阿杰,你派两人守着门口,我在A1包厢与孟先生谈话。”
  “知道了。”
  将手下骂回工作岗位后,耿雄谦领孟宇堂到密闭的包厢中,问道:
  “情况怎么样?依极天帮落败的情况看来,没什么卷土重来的机会了吧?”
  孟宇堂脸色已回复沉重:
  “如你所料,极天帮的老大朱木村已投靠‘火星帮’,他们扬言要你的人头。
  火星帮有三百六十三名手下,硬来的话你会吃亏,目前你们吃不下这么大的组织。”
  “打仗的方式不只一种。”他点燃一根烟,对孟宇堂道:“你走吧!极天帮已经瓦解,你没后顾之忧了。你们孟家不宜再涉入其中,你帮的忙已很多,有什么恩早也报完了。”
  孟宇堂简直想咒骂,事实上也骂吼了出来……
  “去你的!这样叫我滚蛋,让我提着一颗心担心着你们用十五人去应付三百多人可能会遭遇的不测,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危急时藏好你的妻子,其它就无能为力了?
  这算什么?!”
  耿雄谦火气也不小:
  “你管太多了,姓孟的。明知道区区一个极天帮的威胁奈何不了你,由警方处理更有看头,你偏要来缠上我。至少我是帮你了这件事,其它的事你管不着,也没必要去管。”
  “我可不会眼睁睁看你死掉。为什么你不接受风烨组的助力呢?我知道丁武找过你了,但你一口回绝了他。人力、物力全不要,你八成是疯了!”
  耿雄谦不为所动,冷静了一会才道:
  “你当我白痴到只会打杀吗?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许多事要做之前,早已布好了局。我知道弄垮极天帮后要面对的是谁,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准备,只会叫兄弟去送死、任人砍杀吗?我是血气方刚没错,但我不笨,别以为你多活我十年才叫‘大人’。”
  他从不向人解释自己的行事方式,但这该死的老混蛋像是当自己是别人父亲似的大吼大叫,惹得他火气也起来了,要不是日后可能得拜托他保护蔚湘,早把他丢出去了。
  “问题是,你有十成的把握吗?”孟宇堂当然知道这小子不是白痴,但怕的是他太过自信。
  “十成?有三成我就干了。”
  “喂!你——”
  耿雄谦烦了,叫道:
  “必要时我会借助丁武的势力,满意了吗?”
  满意,当然满意了。孟宇堂收起三寸不烂之舌,很欣慰这小子还算有药可救。
  有妻有室了,哪还能逞勇玩命,混黑道也要懂得自保之道。
  谈话已告结束,黄大夫正好敲门进来。
  耿雄谦立即捻熄烟头,问道:
  “怎么回事?是什么病症?”
  黄大夫脸色怪怪的,没有马上回答,反而臭着脸问:
  “你不要小孩,怎么不干脆去结扎算了”
  当下他被提离地面十公分,迎上耿雄谦的怒喝:
  “你说什么鬼话,我问的是我老婆的病!”
  “没病!只不过你妻子要向我预约时间拿掉胎儿而已。反正才一个月半大,要拿掉很方便——”黄大夫彻底地冷言冷语,终于吃上一记拳头,整个人跌到沙发上。
  “她——有孕了?!而且要拿掉?!谁允许她这么做?!你要敢动她一根寒毛,我就将你辗成肉泥!”
  老天!他要当爸爸了!然而,他的妻子却忍心要拿掉?!她怎么敢?!不行,他要马上抱她入怀,命令她十个月都不许下床。当然……对了,先骂她一顿,她不该动堕胎的念头,谁允许她下这种决定,真该死!他得马上见到蔚湘才行。
  黄大夫拉住他一只手:
  “你想去揍她吗?她会想拿掉孩子,还不是你老嫌她是累赘,又一直说不要小孩,会让你负担更重,她这个做妻子的才会想都不敢想怀孕,即使她爱死了小孩。
  追根究柢都是你的话让她下这种决定,我不允许你去骂她。”
  耿雄谦努力平息怒火,僵着声音道:
  “除非你真的拿掉她腹内的小孩,否则不会有人承受到我的怒气,你满意了吗?”
  耿雄谦狠狠一拳又把黄大夫揍回沙发上,便如旋风般疾奔向妻子那一边。
  “他说谎。”黄大夫摀着自己的黑眼圈控诉。这一拳不就代表怒气了吗?什么叫不会有人承受到他的怒气!
  “呃……基本上,不妨将之当成准爸爸表达喜悦的方式之一。你知道的嘛,混黑道的人拳头总是大了一点。”孟宇堂蹲在一旁说着风凉话,安慰着可怜无辜的黄大夫。
  他早该知道对于准爸爸向来不可预测其喜悦会有的症状,躲远一点是比较实在啦。
  ※        ※         ※
  有孩子了?怎么会呢?他们夫妻一直有避孕的,她不会在明知不允许生孩子的情况下让身体有受孕的机会。但,孩子仍是有了,是注定了要跟着他们,还是当成一件意外,然后毫无感情地处理掉?
  如果她能完全替丈夫设想,就该拿掉孩子,所以即使泪流满面,也仍是与黄大夫约时间;但她多想保留下腹中的骨肉,那是他们夫妻共有的结晶呀!她哪舍得堕掉?可是他一直不要孩子的,终究,她仍得为他着想,不让包袱又往他身上加一件。
  缩着身子坐在沙发中,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一个半月大的生命,没有成形,只是个小小指节大的胚胎,但仍是被赋与了灵魂了呀!
  如果没有身孕,她可以一辈子别幻想当一名母亲;若有了,她多希望自己可以当一个母亲,手抱着她与丈夫共有的宝贝呀!但……她永远不能因为寂寞而自私。
  身后的门开了又关,她知道他进来了。
  不一会,她被抱坐入他的怀中。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他的肌肉僵硬,搂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耿雄谦下巴轻放在她头顶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斩钉截铁地道:
  “我不会允许你拿掉孩子。是什么原因让你以为我会扼杀自己的骨肉,并且残害你的身体?我也许是世人眼中的败类,却不是个泯灭人性的丈夫与父亲!”
  “我知道。”她轻声说着,纠紧的心因他的申明而放下心中大石,闭上双眼聆听他的心跳,眼泪差点滚落;他要孩子呵,谢天谢地!“但是,在你的计划中,向来没有孩子立足之地。你说你不要孩子的。”
  耿雄谦轻拍着她:
  “是的,如果你肚中这孩子没有意外地跑来跟我们的话,短时间之内,我从不希望有小孩;一方面是我们还年轻,你甚至不满二十足岁。未来二十年内,我们随时可以有小孩,而我自私地希望,在势力未达一定程度时,担心的事愈少愈好。对我的妻子而言,只能这样安排了,若要有人跟着我吃苦,一个你已令我愧疚,多来一个,我们也无法给他更好的生活,还必须天天担心受怕。”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要成为唠叨的糟老头了,但结论仍是很快下来:“蔚湘,即使我无法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但是,既然孩子来了,咱们当然要生下他;那是我们的骨肉,谁也不能动他分毫。”
  “你高兴吗?”她抬起脸,担心地问着。
  “如果你别把我当成屠夫,我会更高兴。”他伸手抚向她小腹,眼眶发热,声音转为低哑:“这家伙是我的第二个至亲。蔚湘,咱们的孩子……”
  迎上他的深吻,她又哭又笑地搂紧他,一同为新生命的到来庆幸着,更庆幸着孩子被允许存在。无论他现在事业发展到什么阶段,他都会接受自己致命伤又多了一件的事实。感谢天!、而她是多么爱他呵!她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离家、只顾自己幸福的女子,老天怎能这般厚爱她,给了她所有一切?
  也许未来会有许多坎坷等着,但她将因爱他而无悔,即使随他往地狱沉沦。※这是一个受期待的生命,但确实来的不是时候。当耿雄谦渐渐在黑道中站稳自己的脚步,由不受重视的杂牌帮,快速晋升成中等帮派的角头时,无可避免的,他要面对的是大帮派的打压与同等级角头间的互相较劲,争取自己的地盘。
  他掌握了对手的弱点,对手又何尝不知道他的。
  于是他并不坐视对手有所行动,迅速地将妻子送入孟宇堂的家中,并且没再让妻子上学;反正她害喜的情况相当严重,几乎没法子上课。
  他知道蔚湘会妥善受到保护,直到她产下孩子为止,但他并不能来探望她。财大势大的孟家可以提供完好的保护,倘若他太常出入,难保对手不会猜出他将妻子放在这边,一旦穷途末路时索性闯入伤人也不一定。
  所以他必须与她分开一段日子,不能常来,也不敢常来——因为他老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来。
  许多时候,他都是深夜前来,在黑暗中看着妻子的睡脸、看着她渐渐圆大的肚子,感受一下“家”的感觉,然后马上就得走。通常在这一刻,他不是没有后悔的;这样血腥的路,早该自己一个人走,何苦硬要拖累他人?当初早就明白自己不能有妻小,然而他仍是违背了理智的忠告。或者,他不该有太强的好胜心,不该一心想成气候,不愿当一个平凡的工人或黑手,否则他早可以与妻子、孩子共享平凡却平安的生活,不必天天面对暴力,弄得妻子陪他受苦,没一口子过福,却老是在分别。
  然而,情况从不容许他退缩反悔,他没有机会做别的选择,只能更坚定地走下去。
  今夜是他第七次来看蔚湘,在凌晨四点。孟宇堂说她吐到两点才睡着,黄大夫也不可思议地说近八个月大的身孕怎么可能还会孕吐,可见生下来的孩子一定很活泼。
  他低下头轻吻着苍白的妻子,眷恋了许久才悄声走出去。
  门外,孟宇堂正等着他。他们一同进入了书房。
  “你这又是何苦,每次都趁她睡了才来。”
  “我对不起她。”
  他坐在沙发上,伸直了前些日子中枪的右腿;幸好没射中骨头,只擦过皮肉而已,所以痊愈得挺快,但这些伤口都不适合让她看到。
  “如果知道对不起她,为什么不适可而止?瞧,你再拼下去,连警察都会找上你了。”
  “我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那你至少可以离开黑道呀!这算什么?连见妻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孟宇堂将一杯酒重重放在他面前。
  “不,我不会退出江湖。”
  “江湖?什么江湖?如今的黑道已经找不到道义情理了,只是一群杂碎为非作歹而已。你如果成为强者,也不过是为非作歹中最罪恶深重的一个罢了!耿小子,这条路没什么搞头,你看不出来吗?”
  耿雄谦摇头,将酒杯放在双手间握着。
  “这就是我会走入黑道的原因。这是个没秩序的世界,人与人之间除了打杀、利益之外,已看不到“道义”这两个字,是非对错更是没有仲裁的准则。我父亲自以为是地基于“道义”替老大挨枪送命,然而人人却笑他是笨蛋。是,他是笨蛋!
  有人走私毒品、黑枪,也说是道义;替人顶罪坐牢,也叫道义;搜刮老百姓的钱财养自己的帮派也叫道义。每个黑道混混都以自己的利益为道义,背叛他人也无所谓,然而警方能管的毕竟有限,每一个世界都该有自己的一套治理方式。首先,就是要把准则订出来,然后让每一个人去遵守,然而要叫这些人遵守,我必须把他们摆平;既然我没有退路,那么我就要让黑道上的每一个人依我的规则在道上混。”
  “你疯啦!那不是你做得来的事。”这小子的理想高到让人讶异!孟宇堂一口就否决了他的狂妄。
  “不!”耿雄谦深沉的眼眸不像是二十一岁男子会有的神色,难测、精锐,并且权力欲、控制欲强盛到无坚可摧。“既然我已付出代价,就一定要达到目标。”
  “但那“代价”也许是将你的妻子推得更远呀!”
  耿雄谦淡淡地笑着:
  “我从来就没当过好丈夫。”
  “你……真是……真是……气死人!”孟宇堂气恼地指着他,几乎口不择言了起来:
  “人家电影中、小说里都演着浪子为爱人而回头从良,你却是硬要往火坑走,把妻子撇在安全的地方不理,你真是太自私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还会有气得面红耳赤的时候,看来挺可笑的。
  但耿雄谦只扬了扬唇角,喝掉手中的酒,略为疲惫地说着:
  “这条路尽管危险,有法子走完,就能成功。如果我不走,耿雄谦在任何地方都只是一事无成的失败者罢了,而如果叫我当失败者,我宁愿死在任何一次的械斗中。是的,我自私。”
  彻底的失败与完全的成功,都是由某种执拗的性格堆积而成;成功与失败往往仅一线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终点。外人动不了其性格的分毫,顶多选择冷眼旁观,看他楼起或楼塌。
  孟宇堂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只能转移话题:
  “黄大夫说你妻子肚中怀的是女儿。你那文静的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思念你得很,而且女人第一次生小孩通常都会怕,你不该让她一个人承受这种恐惧。”
  “我知道。”他伸手抚着自己青肿的脸,左耳下方的绷带还缠着呢,这种脸只会令蔚湘哭,他怎么能与她见面?她只会更难过而已。
  聊了那么久,天也快亮了。
  孟宇堂打了个哈欠:
  “我得去睡了。你自己好自为之,要睡一下还是要走人随你,反正我老人家没话可说了。”
  他挥挥手,回房去拥抱棉被了。
  五点半的光景,外边的天色在灰蓝之间蒙蒙渐亮。耿雄谦吃力地站起来,走出书房;原本想往楼下走去,直接回赌场,但身子却彷佛有它自己的意识,硬是走向妻子房门口。
  悄然无声地走到她床前,他坐在地毯上,握着她搁在薄被外的小手,不料这样的轻柔仍是惊醒了浅眠的她。
  叶蔚湘眨着迷蒙的眼,还没看清床前的人,意识却早已知晓那是她思念的丈夫呀!
  “雄谦……”她柔声叫着,嗓音中困意犹浓。
  “别起来,闭上眼继续睡。”他庆幸她没有点灯入睡的习惯,看不到他满头青紫与纱布。
  “你要走了吗?”她眼中浮着泪意。
  他怎能在她这种面孔下走开?!伸手揉着她发,忍不住躺在她身边,将她背搂靠在自己怀中,既可密实地抱紧她,又不会让她瞧见自己满脸的伤。
  “我陪你睡,你别再张开眼。”
  “孩子在踢,所以才醒来。”
  她将他双手贴平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一同感受孩子的活跃。
  他讶异得耸高了浓眉,为那太过频繁的胎动而吓了一大跳。
  “孩子老是这么踢你吗?”难怪她睡不好。
  “嗯,好象迫不及待要出来看这世界似的。黄大夫说是个女儿。”
  “那真好,一定会像你。”他可不以为女儿像自己会是好事,根本是悲剧才对,所以他希望孩子像妻子一样的美丽,即使日后他必须养一连战士来阻止浑小子追求他宝贝女儿。
  “雄谦……”她转过头,被他吻了一下,又安置回他颈边。
  “什么?”
  “孩子生产时,你能来看我吗?”
  “我会来的。”他给了承诺。
  她含笑入梦,满心充盈着喜悦。他愿意来,那就够了。他们将会一同迎接宝宝的到来perverse※
  然而,她并没有在生产那天等到丈夫,直到满月过后,她才见到丈夫,在病床上。
  他中了两枪。才脱离险境,便叫孟宇堂带他妻女前来加护病房。
  一方面看女儿,一方面指示妻子往后要住的地方——美国。知晓孟宇堂住宅附近发现过几次不明人士勘查之后,耿雄谦决定把妻女送到国外,否则他无法安心地对抗黑道上所有与他对立的人。
  要分别了,没有时间留给眼泪去奔流伤怀。
  叶蔚湘小心地将女儿放入丈夫怀中;要不是他坚持,根本不该让他抱小孩,怕扯动他的伤口。
  耿雄谦仔细地看着他宝贝女儿,很漂亮逗人,小脸蛋粉嫩得教人想一口吃下去。小婴儿也睁大杏眼看着他,直眨动着,说不尽的灵动活泼;这孩子有她母亲的好容貌,却没有文静的个性,日后怕要让人追在后面累惨了。
  “叫什么名字?”他问。
  “还没取呢!你是孩子的爸爸,自是由你来命名。”她勉强露出笑。压抑着泪意。
  他想了下,笑道:
  “叫静柔吧!耿静柔,希望她长成文静温柔,如你一般。”
  他们夫妻相视笑了起来,然而她垂下眼光看到他的伤口,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轻问:
  “一定要走吗?”
  他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很快会接你回来。”
  多快呢?她苦笑自问着。
  当初住到孟家,他也说很快可以回家,但这承诺并没有兑现。如今又即将去更远的美国,她可以多“快”回来呢?答案是未知的渺茫呀!
  他们为什么总在分离?
  “我承认事情超出我控制的范围,但,再给我几年。蔚湘,不会太久的,好吗?”
  除了点头,她还能如何?
  看护过来道:
  “时间到了,病人需要休息。”
  她点头,抱过女儿,与他吻别了会,眼泪却忍不到门外,径自滑落不已。
  “不要让我等太久。雄谦,拜托你……”
  “我很快会去接你。”他不顾伤口搂住她,心中更是沉重得无法放得开……多希望一辈子抱紧她不要放!
  指示手下护卫她回孟家,他依恋着她的背影,直到门关上,才闭上眼,平复心中的疼;他会很快去接她的!
  很快!
  而这个“很快”,任谁也没料到会这么的长——
  用了她近二十年的时间去等待!  
九 
  二十年后。
  以龙焰盟如今庞大的势力与无人可及的规模而言,会受到威胁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事实上在十二、三年前,龙焰盟已是黑道的龙头与仲裁者;耿雄谦更成为了黑道教父,不仅制定了一套混黑道的规则,并且负责排解各派系之间的嫌隙,公平的处理方式令所有人心服口服。也可以说,在台湾黑道,龙焰盟是没有敌人的,至少不会有人敢直接表示与耿雄谦对上,不断地狙击龙焰盟的核心人物。
  前些日子耿雄谦的首席女弟子在机场遇到枪击。幸好没受伤;而不久前,龙焰盟各堂口、酒店、赌场也都遭人丢汽油弹攻击。
  昨日那不知名的挑衅者,更得寸进尺地在耿雄谦的专车内放置炸弹。
  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反而不像是黑道人所为。
  然而耿雄谦自问不曾与什么人交恶过,黑道上的仇杀事件早在五、六年前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是新一代的世界,他已渐渐放手,不问事了,又哪来机会与人结怨?
  这么一点小事,却让平常见首不见尾的小毛头全回来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因祸得福。
  该说是福气的,因为他心爱的女人终于回到他身边,再也不会有分开的时候了。这辈子他唯一亏欠的人,是他那从不曾有一句怨言的妻子。
  而她竟然还爱他……老天太厚爱他了!
  二十年最黄金的岁月为他而消磨掉,他从不敢想她会有原谅他的一天;不可思议的是,蔚湘不曾恨过。
  她根本不懂什么叫“恨”呀!既使他是这么不可取的男人。
  “在想什么?”
  叶蔚湘端来香片,与耿雄谦一同坐在阳台的椅子上。
  他笑,将她搂入怀中。一个即将满四十岁的女人,却仍是美丽得一如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不见半点憔悴,身为丈夫,还有什么好要求的呢?
  “那些小鬼都太大惊小怪了,欠磨练。”
  “你不担心?”她伸手抚着他微白的耳鬌。多年的辛苦让他早生华发,幸而身体、皮肤都还是壮年的最佳状态。
  “太平日过久了,才会一点小事也叫成那样。二十多年来,刀里来、火里去,什么阵仗没见过?”他顿了顿,道:“只不过这种情况……你暂时别回娘家,省得麻烦。”
  她吁了口气:
  “只要别叫我离开,什么都好。”
  看到丈夫愧疚的表情,叶湘蔚忙伸手轻抚他脸。
  “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然而对你不好、亏欠你,是怎么也抹煞不去的事实。”
  “你偶尔也有去看我,不算欠我什么。只是,每当想到你也许又受重伤躺在床上,我却只能无用地在美国吃好、用好,总是难过得紧。”她柔声诉情:“只能说,你承担不了失去我的痛苦,一如我爱你,不愿带给你麻烦是相同的。因此既使分开了那么多年,我也不会有怨怼,因为分开是为了爱。”
  “我爱你。”他深刻说着。
  如今老夫老妻了,失而复得是如此珍贵,他已不再吝于告诉她这个事实——他爱她,好爱她,至死不渝她感动得承受他的吻,叹道: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也许上天是要惩罚我们为了成全自己的爱情,而不顾亲人感受,自私地远走高飞,所以迫使我们无论相爱多深,都必须分离。这种天谴,我愿意承受,因为多年来我一直为此而深深不安,幸好爸妈没有放弃我,多年后依然愿意接纳我、依然担心我过得好不好。为人父母之后,我更能感受到自己的自私,我不能想象静柔不告而别,去与男人私奔,即使我与父母家人的感情那样疏离,但血缘天性终究化不开的。”
  “我说过了,这是我的错,下许你再自责,不许你把任何一种不好的事当成天谴,你没有错。”
  他又开始凶恶了起来,惹得她又笑出声。
  “嘿,老爸,你凶什么!我会告诉外公哦!”
  一名精灵似的绝色少女跳入他们卧房,只来得及听到父亲在大声叫,不由分说立即扮起捍卫母亲的角色。
  开玩笑,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父母又住在一起,也努力扮演开心果拉近母亲与外公、外婆的距离,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果,她可不许父亲牛脾气又起来,弄得再一次劳燕分飞,首先她这个大功臣就不会允许。
  耿雄谦瞪向女儿:
  “你又没敲门,没礼貌的丫头!”
  “你乱骂人才没礼貌。”
  耿静柔,二十岁,他们夫妻的独生女,十几年来当空中飞人不断出状况惹得父亲前去探望母亲,最后更是用计打破僵局,让父母团圆,才使一家人不再分别。虽功不可没,但也因此险些让耿雄谦打屁股——幸好她成人了,否则真的会挨打,因为这小妮子出的险招几乎让她的母亲遇险。
  她太过活泼聪明的个性向来令人头疼,幸好处理事情上向来有分寸,否则真的没人治得了啦!也不知道她像谁,完全不像其父母具备的个性。
  “老爸,你刚才在大小声些什么?”耿静柔不放松地追问,一屁股坐在椅子扶手上,差点踩到自己几乎长及地的发辫。
  “静柔,怎么这样说话?!你爸爸不是在凶我。”叶蔚湘低斥着,伸手将女儿的发辫拾起,松松地圈在女儿肩上;这孩子,喜欢留长发,却老是不小心,一路拖着尘土也不在意。
  耿雄谦怔怔地看着女儿,没有出口什么训辞,令女儿好生讶异,伸手在他面前挥着:
  “老爸,哈啰!灵魂在家吗?”
  “小鬼!没大没小,应该早点把你嫁掉,免得我早死。”他捏了女儿粉嫩的脸颊一把,疼得她哀哀叫。
  耿静柔跳入母亲怀中告状:
  “妈咪,爸爸虐待天才儿童啦!”
  叶蔚湘笑开怀,作势地拍着女儿;这二十年来要不是有这个开心果作伴,她一定会寂寞致死。
  耿雄谦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最宝贝的家人。能得到这样的生活,平静地过日子,简直是奇迹!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这画面是今生的奢想。
  也确实,在这险恶的黑道上一路走来,还能拥有这样美满的生活,已是老天厚爱,否则他早该与一些阵亡的兄弟那般,不是死亡,就是妻离子散,侥幸完好的,也不见得有美满的家庭:这样的一条路……能活下来,也不代表胜利。
  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多年以前,也有人因为他对妻子大声说话而挥拳相向。
  那个……陆湛……如果他不曾出现,如今蔚湘一定是陆湛的妻子吧?过着贵夫人的生活,丈夫与小孩都亲近她、疼爱她,她一定会过得更好。
  他爱蔚湘,却不算善待过她;他一直承认这个事实,所以他永远为今日尚有的幸福而感恩。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深爱她的,然而她却只愿跟他这个莽夫吃苦。
  他是个多么幸运的男人呵!
  “老爸!你还在发呆呀!楼下一大票人都在等你开会呢!这是咱们龙焰盟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怎么你一点也不关心?”耿静柔不悦地直在父亲面前挥手。
  危机?这小丫头知道什么叫危机?自从龙焰盟坐大成全省最大帮派后,已没有真正叫“危机”的东西了。
  “我说没事,偏偏你们这些人全凑兴地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爱玩,哪里会怕我出意外。”他瞪着女儿,与她一同地大眼瞪小眼。
  “那是因为女儿知道我伟大的老爸不会有事呀!让我玩一玩有什么不对?身为龙焰盟未来可能的继承人,总要给我机会出风头呀!”耿静柔皮性十足地响应,没一点心虚。
  “你省了这门心思吧!即使目前没人肯接我的位置,也轮不到你头上。我会早点办好你的嫁妆,将你送到孟家,免得三天两头回来造反。”
  半年前女儿自己找来一个未婚夫,让他舍不得女儿那么早被拐;如今他倒希望男方快快用八抬大轿来把她抬走,可惜当事人一直没提,否则两方家长根本是乐见其成。
  “老爸,你很不够意思哦。”
  不过没人理她的抗议。
  耿雄谦轻吻妻子一下:
  “你再回床上躺一会,我下去见他们。”
  “老爸,妈咪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虚弱啦!”该有耳没嘴的小孩子硬是要插话,自然惹来父亲的瞪视。
  叶蔚湘点头,感到身体有些累,提不起劲,轻道:
  “不会有事吧?”
  “这把骨头了,还能去打打杀杀吗?放心。”
  扶妻子回床,替她盖好被子,耿雄谦便拎住蹦蹦跳跳的女儿一同步出房门下楼去了。
  小辈们视为危机的事件,也不过是太平日过久了的反应。他并不在意狙杀,因为那示警的意义大过其它,他要等的,是示警背后所代表的讯息。
  ※        ※         ※
  “如何?”坐在大皮椅中的男子面对着落地窗,在门板被推开时,并没有转头去看,直接闲着来人。
  进来的,是一名莫约二十六、七岁的美丽女子,有一张精致的古典瓜子脸、雪白迹近透明的肤色,活端端是位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美人儿;但精练的明眸,与以便捷为前提的上班族打扮,使得她交织着矛盾的气质,宜古宜今得让人着迷,更为她奇特的气质失神。
  她叫罗姒,一个以二十六岁的年轻姿态叱咤商场的女战将。外人并不知道她一手创立的“欧赫集团”何以在短期间之内成为台湾百大企业之一,又何来庞大的资金建造自己的王国,并且轻易地打入了亚洲人向来进不去的欧盟商圈。
  她是欧赫集团的负责人,然而令她有今天这个成就,是幕后那位真正的主事者兼首脑,也是一个放逐自己的强人;拥有庞大的财富,然而全世界却对他完全不识,她的老板、恩人、导师——陆湛。
  “这是最近的报告。”
  她呈上活页夹,立在他椅子边,没再多言,表现着他十二年来一贯要求的冷静、少言,但克制不住的心思,仍多情得让眼眸偷觑着他俊美刚毅的成熟面孔——
  他向来是冷淡的,所有情绪都表现得轻轻淡淡,怒不大吼,喜亦不大笑,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
  在她记忆中,陆湛的冷静只会瓦解在听到“叶蔚湘”三个字,甚至她——也是因为肖似了他心中那名女子而被收养。
  十二年前他前往泰北旅行,在众多孤儿中,独独收留了染了全身病的她,只因她眉宇间的羸弱像极了叶蔚湘。他把她当成“她”,却又发狂地不允许她去学“她”,凡是叶蔚湘有的性格、举动,都不许她有,但她的面孔像“她”,却也是他的欣慰。
  他教了她精明、干练,无情而果断,而且绝对不能哭:这些……都是“她”所没有的。
  这男人让“她”梦魇他一生,宁愿痛苦也不愿脱离这样的折磨。她只能忠心地守在一边,悲苦地看着他痴狂其它女人,压抑住自己的真情,不敢泄漏出一分一毫。他不要别个女人的爱,如果得不到他想到的那一个,其它劣品他皆不看在眼内;她又算什么呢?
  只求一辈子守着他就好,就算是看着他对“她”日思夜念,心痛留给自己承受,她也——认了。
  陆湛没有抬头看他得意的左右手,埋首于文件中,凝神地看着相片与资料放在最上头的,是他心爱的女子,征信社的人员趁她出门教授油画时拍下来的:四十岁的女子,依然美丽,更添了迷人的成熟气质,身段姣好,不见一丝憔悴,像是很幸福的样子……
  蔚湘一向太容易满足,在被拋弃了二十年之后,她依然不会恨人,只因她太过善良,所以才会任那家伙欺负而不会有怨心。然而,他陆湛可不会那么好打发,他会替她讨回公道的。当年他警告过耿雄谦,一旦他对蔚湘不好,绝对会伸手抢回她,这承诺永远有效,而那家伙竟然错待她,真该死!
  如果他是蔚湘的丈夫,哪会这么待她?呵疼她都来不及了。
  可是……他落败了,她不要会对她最好的男人,而要她心爱的男人。
  耿雄谦不配再拥有她;当年他为了组织拋妻妻女,如今他就该接受一无所有的报应。
  他会毁掉龙焰盟,让他什么也没有!这次,蔚湘的眼泪已无法改变他的心——但愿!
  第二页的资料是蔚湘的女儿,一个几乎完全承袭了母亲美丽外貌的小女孩。照片中的美少女散发着活力四射的光芒,穿着直排轮鞋与公园内的其它小孩玩得开怀不已,灵动的大眼中可以看出是个精力十足的女孩。
  叫耿静柔,有其母的美貌,却无其母的柔雅性情——一定是男方的基因不好,那姓耿的家伙从来就配不上蔚湘!
  再翻开第三页,便是耿雄谦的近照与一大串他的底细与他目前势力的分布状况,共享了五页说明。
  五页的丰功伟业是用蔚湘二十年的寂寞岁月换来的,他怎么能这么做?该死的耿雄谦!
  合上报告,他伸手抚着眉心,不想言语,最后只化为一声悠叹,嘲笑着自己的执拗、永远不会死心,竟为此而飘泊各地,不肯成家立业,是真的妄想有一天会得到她吗?
  二十多年了,他一直没有回到台湾,是怕自己会情不自禁,也怕看到她幸福地偎在别人怀中。如果他早知道蔚湘被丢在美国守活寡,那他无论如何也会到美国带走她,直奔天涯海角,不会任她孤独无助。
  三个月前他才回台湾,主要是为了视察欧赫的营运状况,要不是他一时兴起,下了中部去拜会叶伯父、伯母,只怕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混蛋竟是这么对待蔚湘的!
  为了自己的事业,将蔚湘送到国外,并且甚少闻问,直到半年前才把她接回台北,也才与叶家渐有联络;叶家人对这样的情况感到很满意了,但他陆湛并不!
  他绝不原谅那家伙!
  所以两个月前他便借重香港友人的势力,不留痕迹地一再搔扰龙焰盟,甚至放了炸弹。
  耿雄谦尽管去猜疑吧!他要做的事还多着呢!他必须为他的野心付出代价!他不配得到幸福的生活!
  “查出耿雄谦明日的行程,派一辆车半途追撞他,再喂一颗子弹让他的座车爆胎,然后撤退。”他指示了下一个步骤。
  “是的,老板。”她平稳地接令,转身走出去。
  蔚湘……他的心口在轻唤着。为什么她不要他?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的胜算反而少了更多。
  即使得不到她的心,他也要守住她的人,让她备受呵护地过完下半生;这次他不会再退让!
  如果早知道耿雄谦并不会珍惜蔚湘,二十年前他就该宁死也不放手,即使她哭瞎了眼也不能心软。
  没关系,他还有机会挽回这个错误!
  他心爱的女子,终究会回到他的生命中。
  ※        ※         ※
  当龙焰盟布署起阵仗时,家属们向来不被允许出门,只为将危险减到最低点;这个牢不可摧的原则,叶蔚湘的感受怕是没人比她更深刻的了。二十多年以来,她一向是最先被藏起来的人。
  幸而,这回她仍是与丈夫在一起,仅被要求尽量少出门而已。
  今日他们原本是不出门的,但因为孟宇堂有事要谈,一方面孟宇堂的妻子亦下了帖子找叶蔚湘茶叔,而她的朋友一向不多,耿雄谦希望她多与女性友人亲近,便决定一同前往孟宅作客;再一方面,耿雄谦发现妻子近日来精神状况不好,约好了黄大夫看诊,索性挤在同一天之内办完。
  弟子与手下们全力劝他们夫妻在非常时期尽量少出门,但耿雄谦不予理会;有本事的,自己去揪出对手,少来局限他们的脚步。
  半个月没让妻子出门了,总要透气一下。
  “师父,让我来开车吧!”
  耿雄谦的首席大弟子耿介桓立在耿雄谦身边,手上拿着他的外套。在力劝师父别出门无果后,他立即下决定由自己亲自护送,前后两辆车开道守护。
  耿雄谦面对全身镜打理自己的仪容、衣物,接过弟子手中的外套穿上后,才道:
  “不必,你与影子都留守在总部,随时等最新的消息。”
  “弟子没有看轻师父的意思,但您的安危左右着黑道势力的平衡稳定,如果可以,自是以安全为上。何况师母一同出门,师父不是最担心的吗?”
  耿雄谦步出更衣室,更衣室之外便是他的办公室;他靠着巨大的办公桌,看向得意弟子良久,才道:
  “介桓,我靠一双手打出天下,如今虽然步入壮年,不代表找骨头都生锈了。
  从种种迹象看来,我们面对的并不是台湾黑道的任何一个组织,既不是组织,自然就只是零星散布的道上人物。而且每次的挑衅都由不同人来出手;上回抓到丢汽油弹在青火堂门口的小子,只是个高申生,什么也不知道,只说有人给了他一笔钱,叫他丢汽油弹而已,想必其它攻击也大同小异,只除了在机场狙击影子那人的身手属杀手级。我想知道的是,这些事的背后,有什么人在操控?目的又是什么?”
  “但也犯不着与师母一同出门赴险呀!”耿介桓更不明白了。他的师父一向把师母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怎么今天有这种反常行为?
  耿雄谦淡淡说着:
  “我在猜……某一种可能性。”
  “是什么?难道您已有眉目?”那就太好了。
  他挥了下手:
  “不,我只是在胡乱猜而已。今天不会有事的,阿陈与小林的身手是由影子教出来的,你不必担心。如果有空,不妨多回去陪你妻子,静柔说你很少回家。”忍不住叨念了弟子一声;已婚男子要珍惜手中的幸福啊!
  这个叨念,成功地使耿介桓住嘴。
  正好此时耿静柔挽着母亲进来:
  “老爸,可以走了,我也要去孟婶婶家喝茶。”顺便向耿介桓打招呼:“桓哥,放心,他们两者有我保护,你回家陪妻子吧,祝早生贵子。”
  耿介桓投给她一记凶光,可惜吓不到她。
  耿雄谦走到门口,皱眉:
  “你去做什么?”
  “老爸,你总不希望我才回国就闷死在家吧?好啦,让我跟啦。”
  他还能怎样?不理会她的瞎磨功,搂着妻子腰侧往楼下走去。看着妻子白得近透明的容貌,他道:
  “不如先去黄大夫那边,你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转。”
  “老是令你担心,真不好意思。”她低下头,抱歉地说着。
  “我说过别再讲这种话了,怎么又说?养好你自己的身体才是正事,真要我开心,就健健康康地活着。”
  耿静柔硬是凑了过来成为三人行:
  “对啦!妈咪,你的健康是他的幸福,老爸一向口拙,你就自个儿把他难听的话往好的地方去想,那你就会感觉到嫁给这个男人不算太糟糕啦!”
  “耿静柔!”真不知她哪来这么多口水!耿雄谦警告了下,不再说话,只伸手指示阿陈、小林两人去暖车。
  从计算机档案室内走出一名黑衣劲装的冷艳女子,向来没有情绪呈现的面孔只些微蹙了下眉头。
  “师父,您的目标太明显。”
  她是耿凝霜,绰号“影子”的美女,在龙焰盟内,权力与耿介桓不分轩轾,两人一明一暗,搭配得天衣无缝,可惜皆无意扛下帮主的令符。
  “别再说了,不会有事。”
  “老爸,女儿我似乎闻到了什么讯息,你在玩什么花样呀?”耿静柔不放松地追问。
  耿雄谦再度警告:
  “再问我就把你禁足。”
  封住女儿的嘴后,他揽着妻子往门外走去。这些小辈已准备把他当糟老头供着了吗?
  他耿雄谦可不是保护不了自己妻子的人呀,纵使今日出门会有危险,难道他连应对的能力也没有了吗?这些浑小子!
  上车前,他忍不住低首附在妻子耳边问:
  “我老了吗?”
  她笑出声,迎向丈末有些窘的脸:
  “不,我们还有大把岁月要走,怎么可以说老?”她牵住他手,指掌交错:
  “好不容易可以牵手一同走,说什么也要走它长长的一段。”
  他也笑了,抬高交握的手,眼光转为温柔。牵手?他们是彼此的伴,一辈子的牵手!
  多么庆幸他们仍有这个机会互相扶持,直到老去。
  “是呀,还有好长一段的岁月。我们要活得久一点,可以长命百岁的话,未来还有六十年好过哩!”
  两人坐上车,忍不住吻了一下。
  他几乎是命令地道:
  “你一定要陪我活到长命百岁,不许你比我早死。”
  “我一定陪你。”她承诺。如果老天也同意的话。
  他搂紧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再三叮咛:
  “我不想再独尝寂寞,所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让我好好陪你过正常夫妻的生活。”
  她微笑,无论如何也愿意用一切去换取他希望的实现,然而世间的不圆满往往比圆满多更多,她只能珍惜着每一分、每一秒。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分别,她更能明白眼前能拥有的,便是幸福,不敢有过多的苛求。
  何况,最艰困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        ※         ※
  “砰!”
  像突然响起的春节爆竹声,枪管射出的子弹声响令人很难意会到狙杀的讯息,不过车内的人立即冷静且全神贯注地面对后方来车的挑衅。
  耿雄谦将妻子搂在怀中,压低她的身形,一边对坐在对面的女儿吼着:
  “别看,把头放在膝盖之间!”
  说罢,他伸手掏出怀中的手枪戒备。
  前座的小林早已探出窗口,回报了一枪,报告道:
  “他们射的是车子下方,攻击的目标应是车轮。”
  “那么只是吓我们而已了?”耿雄谦沉吟。
  车子快速地穿梭在车子之间,不让对方的企图得逞,然而却也让原本身体就不适的叶蔚湘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干呕了起来。
  耿雄谦首先发现,怒火冲天,命令道:
  “尽快甩掉他们,回给他们一点颜色看!”
  “是!”
  小林将半个身子倾出去,阿陈也放慢了车速。以这种方式交锋,就要看谁瞄得准,出手快了。
  几声枪响,路上的车辆纷纷避开。他们率先打中了后方来车的车轮,但也没有占太多便宜,不多久,他们的车轮亦中了一枪,阿陈连忙踩煞车,渐渐把车速缓下来。
  耿静柔低叫着:
  “有一辆车子挡住了那辆车,介桓有派人跟在我们后面吗?”
  “静柔,谁允许你抬起头,趴下!”耿雄谦吼。
  “没事了啦,老爸!那辆车把杀手们全接走了,看来是同党哩,可是怎么没有再攻打来呢?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还是他们还想与我们玩得久一点?”耿静柔坐到母亲这一边,直盯着车后的窗口叫着。
  耿雄谦没空理会女儿,看敌人已不见踪影,扶妻子下车呼吸新鲜空气。这时,耿介桓的车子才尾随而至。
  “师父,我已派人盯住那辆车。为了避免他们发现,所以我没跟太近,也没有帮忙到什么。”耿介桓报告着。之所以没过来援助,自然是相信自己手下的功夫一流,而他要做的工作便是追着线索不放。
  “很好——”耿雄谦点头:“虽然你违背了我的命令而毫不愧疚。现在,先给我一辆车送你师母去医院。”
  “是。”  
十 
  雪片般的报表纸掷上罗姒的脸,而她躲也不躲,静静地承受。
  “该死!你为什么没有查出‘她’也在车上?如果我没有尾随在后面察看,阻止了那些混蛋的破坏,也许‘她’会因为翻车而死在车内!车内所有人死不足惜,但她不同,她这辈子没被这种场面吓到过,只消一个小小的翻车,可能会压得她没命!你的报告做得太糟糕!你不可原谅!”陆湛发狂地吼叫着。
  这种失态,简直是无法令人想象。在他四十余年的生命中,这种无法自制的情况,只出现过几次,而那几次,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如今亦然。
  有什么好稀奇的呢?罗姒悲惨地笑着自问。凡与叶蔚湘有关的事,陆湛都会失控,如今有这种怒火爆发,不足为奇。
  其实她根本知晓叶蔚湘今天会与丈夫一同出门,她委托的人消息来源相当可靠,只是她私心地不子告知,也许正是不知死活地想看陆湛所能承受的极限吧。他……依然执着着那个女人,没有少半点;对她,更是没有极限地狂悲、狂喜、狂怒,只为她一人而生存。
  何其有幸的叶蔚湘、何其可悲的陆湛,以及何其可悲的她比智障更没救的她呀!
  陆湛沉迷于不属于他的女人一辈子,而她拼命想得到不会垂怜眷顾她的心,相同的可叹可怜,在别人的世界中,皆是多余的角色,没有自己的舞台。
  “罗姒!你说!”陆湛严厉地喝斥。
  “对不起。”她低沉地回答,眼神尽是空洞。
  他甩开头,用力握拳捶向桌面,弄青了指关节亦不感疼痛:
  “我承受不起她受伤害,你懂不懂卜”
  她走过来,拉起他泛青紫的右手,拿出药膏为他轻揉着,并且上药。她说不出话,喉头哽着硬块,怕她说了话,会逼出迸发的泪水。
  “我最信任你的,罗姒。然而,我还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吗?”他疲倦地问,从来不会注意她的神色,更可以说他永不会在意叶蔚湘以外女子的神色心绪;全天下,他不关心叶蔚湘以外的女人,即使眼前这一位忠心跟随他十二年。
  这是个强者为王的世界,她必须打理好她自己,否则只有沦为失败者的身分。
  罗姒抬起下巴:
  “我不会再出错了,请相信我!”
  刚强的口气并没有完美的面具来伴佐,她水盈盈的眼流露了些许脆弱。
  而这,像极了他心爱的那名女子……陆湛一时动情,伸手捏住她下巴,深深看着,由她神似的面孔去思念着他心中的佳人。
  她没有躲开,也知道他的深情不是在对她展现,她只是个替身而已,但这样已足够——
  他吻了她一下,然而失魂只在几秒之间,当他放开她时,又复无情面孔。
  推她退了一步,站到陌生距离外,他只道:
  “对不起,你去工作吧!”
  她返到门口,轻且淡地说着: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当一辈子的替身。”
  “别傻了,你只是个小鬼,而且我不需要替身。”
  “不需要?”她冷笑:“我以为我已经当了十二年了。”
  罗姒合上门,把他冷怒的面孔关在他的办公室内,让自己的泪可以自由地流下来,而不会让人瞧见——
  她快要连“替身”也不配当了,不是吗?
  ※        ※         ※
  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耿雄谦为着新得到的消息而低咒不已。
  原本他只是猜测这方面的可能性,并不抱太大的肯定,哪里知道果真是他!这个消失在台湾二十年的陆湛,又出现了,幸而他从未乐观地幻想陆湛的消失即代表死亡。那家伙不会太容易死去,当然更不可能以落魄潦倒的方式活着,那种浑身充满贵族气息的男人……哼!
  他沉吟了良久,才从过往的记忆中拔回心神,指示着一边的耿介桓:
  “叫静柔进来。”
  “找我吗?”门外立即探进一张绝丽面孔。
  由情况来看,白痴也猜得到她站在门外偷听很久了,难为她不懂“非礼勿听”为何物,大剌剌得教人想气也没力。
  耿雄谦没费事去骂她的失礼,只道:
  “去查陆湛这个人,半小时之内我要知道他的所有事迹。”
  “十分钟就行了。”耿静柔马上往计算机资料室走去,为着新差事兴奋不已,不忘回头要求:“改天可不可以告诉我陆湛先生与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仇恨呀?”
  “小孩子别管!”他低喝着。
  目送女儿蹦蹦跳跳出去后,耿雄谦才对耿介桓指示着:
  “短时间之内,安排我与他见面,还有,别让你师母知道他。”
  “是。”
  他撇下心中的烦躁,起身道:
  “我上楼一会,如果静柔办完了事,叫她自个打发时间,别去吵她妈咪。”
  “是,我会让静柔有事可做。”
  楼上主卧房内,区隔了好几个房间,可以说二楼的一半空间都被主卧房所占据,一间睡房、两个更衣间、一间浴室、一间起居室、一间书房,再加上一间画房,各占了二十坪左右;这些空间向来足够叶蔚湘消磨一整天。
  虽然身为龙焰盟的首领夫人,但她永远不会习惯这身分与排场,以及出入家中这些面孔,目前为止她认得的,也不过依然是耿介桓与耿凝霜。她是极少下楼的,因为格格不入,加上她永远学不会人际沟通上的圆滑,比起她八面玲珑的女儿更是差了一大截;反正丈夫从未要求她像个“夫人”,她便不勉强了,待在小小一方世界能使她悠游目得。
  中午的一场虚惊,是她毕生唯一的惊悸,如今她稍稍能体会丈夫二十多年来所过的日子,以及为了保护她不得不送走她的用心;她一向都不曾怨恨,如今益加有所感念。
  他身上数不完的伤疤,写尽了他二十来年的辛酸历史,她却不曾参与过,如今住进他建筑的城堡中,显得太过坐享其成。
  甫结婚之初,他们住在会漏雨又不保暖的破仓库,甚至连条棉被也没有,如今有的一切,都是他用血汗、用双手挣来的;从身上凑不出一千元,到现在有财有势、纵横黑道成为一名强者,想来真是恍如一梦。从来她都不认为他们会有这一天,尤其几次见他重伤得像是去鬼门关逛回一趟,绝望的心思只求他早日康复、早日退出这条血腥之路;但他没有,而且他也成功了。
  如今不知道该不该为这种结果庆幸?
  凝神想着往事,任思绪飘忽,双手却有自己的意识滑到小腹上,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天爷,她快要满四十岁了,居然还会有身孕!她以为她的身体机能已下再适合生育了,然而老天似乎并不那么认为。黄大夫的宣告过后,连雄谦都吓呆了,他也没料到这把年纪了还会有孩子跟来;就连女儿静柔也在一边哇哇怪叫,直呼不想当一个大弟弟或妹妹二十岁的“老”姊姊,不过不反对有一个娃娃可以玩玩就是了。“不是叫你躺着吗?怎么又起来了?难道又害喜了?”耿雄谦在画房找到妻子,忍不住责备。
  她正蹲坐在一幅婴儿画像前,里头画的是一周岁的耿静柔。当年她笔技太过生涩。
  画得并不传神,无法把女儿的活灵活现表达出千分之一,幸好她尚能完整呈现女儿的身形面貌。好快呀!小小的静柔已长成了比她还高的少女了,而她腹中还有七个月后即将出生的娃娃,在下一次回忆时,恐怕也是高大的人儿了。
  她拉住他的手一同在地毯上坐着,随着他手势靠入他怀中。
  “雄谦,时间过得真快,匆匆晃过,居然已是这么多年了。”她满足地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有淡烟味、有香皂味、有更多成熟男人的气味。
  “我们真正共度的时间却不满五年。”这一刻,他不是没有感慨的。
  尤其是陆湛再度地出现,勾勒出来的回忆,就会追溯回当年他们十七、八岁时的初相遇,让他这个绝不回头看的铁汉也忍不住为此而拧眉。
  “蔚湘,这辈子我耿雄谦有对不起的人,只你一个,如果要因而对我报复教训,也只能是你,其它人皆无权越俎代庖,连你的父母、兄长皆是;我不会,也不须对其他人感到愧疚。”
  没头没脑的宣告令叶蔚湘讶异了好一会。他怎么了呢?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你在说些什么?我哪会报复你呢?也许会有感到委屈的时候,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有遗憾、有快乐。我是因为爱你才跟你走,而你对我的爱不曾改变过,那就好了;除非你不再爱我,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夫妻之间还要计较到种种细微处,就显得吹毛求疵了。”
  也许是她的善体人意让他一直强势地得寸进尺吧?知道不管自己做了什么安排,她都习惯逆来顺受,以至于总会有人忍不住代她出头——即使那人没任何资格。将心比心,他也有可能这么做,只是生性较为冷然的他,只怕做不到陆湛这种地步;他简直是疯了!
  “我对你并不好。”曾经,她有机会过得更好。
  “欸,但对我好不见得会令我快乐。”她半闭着眼:“近来我老是在回想往事,前些日子妈打电话来说陆湛回中部拜访过他,听说他仍没有结婚。”
  他皱眉: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会高兴我提起他的。”
  鬼才会高兴!他心中暗咒不已,低声警告她:
  “你可别胡思乱想,把他没结婚的事也当成罪状往身上扛。”
  真是了解她呵!但她怎能不那么想?
  “我不晓得他一直没有住在台湾。”
  “我们一定要谈他吗?”火气压不住地缓升上他心头,其中妒火占了一半。在知晓一连串事件皆由陆湛主导之后,他会想谈才有鬼!尤其与自己的妻子谈。
  她素手轻抚他胸口,不说话了。
  反而是耿雄谦想了许久,有些认命道:
  “我确实抹煞不了他在你心中的地位,除非我能回到二、三十年前,将他撵离你身边,让他不曾存在过,但我仍自私地希望他不会再成为我们的话题!”
  他能介意什么呢?陆湛对她无比用心是事实——甚至过火得令人发指,再加上蔚湘向来自闭,不愿扩大自己的交际圈子,能在她生命中留下点滴印象的人根本周五只手指头数得完,以至于蔚湘会对他记忆深刻,怎么也忘不了。
  她仍是无言,也不知能说什么、直到丈夫托起她下巴,她才道:
  “我希望他幸福,也遗憾我无法回报他什么。雄谦……他什么都没有——我希望能见他一面,与他谈一谈——”
  他粗鲁地打断她:
  “想都别想!”
  “一直以来,我都怕他,知道他好,但未曾对他敞开心灵,除了反抗他之外,其它时候都沉默对他,他不该有这种待遇。以前我胆怯且不成熟,但如今四十岁了,总要学着为自己负责;我必须让他知道我的心情,也该让他知道——你没有对我不好,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了,因为我不要你们之间有人受伤害。”她明亮的眼了然地迎上他的震惊。
  她知道了什么?!
  “蔚湘!你怎么——”
  原本她只是臆测,因为时间太过巧合,所有事件都从陆湛回国开始,而现在,由丈夫讶然不能成言的表情中证实了。
  她只是沉默,不是笨呵!
  “让我见他,好吗?”她轻声乞求,却是绝对要达成索求的坚定,无论他会怎么反对。
  ※        ※         ※
  陆湛一直不曾小看过耿雄谦,只是当他接到由耿雄谦打来的电话时,仍不免吃了一惊!这个黑道教父毕竟不是浪得虚名,其手下的厉害程度,此刻才真正领会。
  让陆湛更意外的,是那家伙以极端僵冷的语调对他说明叶蔚湘想与他见面的事,不由分说约了时间、地点,也就是龙焰盟总部、首脑的住所。
  “你对蔚湘说了?种种攻击行为都是因妒成恨的陆湛所支使的,是吗?”陆湛口气中充满嘲讽。为什么不呢?耿雄谦向来讨厌他,有机会破坏他在蔚湘心中形象应是乐于去做的。
  那头的耿雄谦冷哼不已:
  “你当她是笨蛋吗?难道她自己不会猜吗?事实上当我们还没察觉是你时,她已暗自有这种猜测,因为你去过她娘家。”他才不屑说明自己压根儿不想让妻子知道。以免让她难过。
  “姓耿的!你很明白我有权力这么做!”陆湛失去冷静,直接在电话中叫阵,接着冷笑:“你们龙焰盟毕竟不是无坚不摧的。半个多月来,让我这个黑道以外的人弄得灰头土脸,却无计可施,要不是昨日我太心慌,你不可能这么快找到我。”
  耿雄谦不理会他的奚落,只响应他的叫阵:
  “你没有权力去要求别人夫妻的相处方式,你只是用着‘爱’去赋予自己干涉的理由,事实上你很明白,你彻头彻尾是个外人!二十三年前你失去她之后,她就只是我的权利与义务,她是我的妻子,进的是我耿家门,与你陆湛永生永世扯不上关系!”
  “原本她可以是我的!你们会结婚,是我成全的,但你该死的没有善待她!如果我是你,我会——”
  “幸好你不是!不然她早就死在你以爱为名目的牢宠中了!”耿雄谦很快地打断他。
  “我会要回她的!你等着瞧!”
  “放屁!”
  两个男人同时挂掉对方电话。这一回合战役,无法判定胜负,只让两名生性冷静的男人以气冲斗牛的心情过了大半夜的时间。
  以四十来岁的“高龄”而言,这两位在事业上各有胜场的男人,能气成这样也算是稀奇了。
  ※        ※         ※
  情感的债,是永远算不清的烂帐。受过人一朝恩情,终生感念在心,不能回报以爱情,那情分却是永铭于心的。
  人生并没有许多二十年可以蹉跎,愈活到后来,愈因明白岁月的无情而益加珍惜尚能拥有的一切;谁知道下一个二十年又是怎生的模样?
  不见尘满面,但见发鬌渐染霜白。二十年的故人呵,青涩而狂傲的一面,与如今成熟且沧桑的一面,像是她记忆中旧与新的冲突,想要组合成她熟知的那个面貌,并不难;只是二十年哪,岂是一个数字而已?
  回首年少轻狂,彷若昨日的事,如今他们都老了呀!成熟的代价是走向苍老,但一路走来无悔,也就算值得了。
  甫见陆湛,她便因激动而流下泪水。
  尽管丈夫自从着手安排他们见面后就僵着一张脸,几乎像在冷战,但他仍是体贴地给他们在书房独处,虽然他丢给陆湛的警告非常挑衅。
  在书房门口,耿雄谦握住门把,最后一次放话:
  “陆湛,如果与我的妻子叙完了旧,请记住我们还有话要谈,而且你少给我出现什么不良举动!”
  陆湛不屑地冷哼,背对着他。
  “老爸,快来看,陆叔叔的助理长得好象妈咪哦!看照片还不觉得,本尊站在面前几乎比我还像妈咪耶!”耿静柔跳到书房门口,不由分说要拉着父亲去看人。
  这些话令陆湛感到狼狈,接收到耿雄谦夹带火气的眼光,瞬间又冷硬了起来,两人之间互射的视线?哩叭啦地呈现走火状态。
  耿静柔如果更不怕死一点,一定会用手刀在两人之间切开他们“含情脉脉”的视线,但她不敢。因为老爸现在心情非常不好,由脸色上看来有迁怒某个炮灰之嫌疑,她还是安分一点,以免二十岁了还被打屁股,一定会被未婚夫笑死,她还是留一点给人家探听好了。
  于是她只能斗胆地拉走父亲,并且合上门,让母亲与“故人”叙旧。
  叶蔚湘微笑道:
  “请坐,陆湛。”
  陆湛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千头万绪,不知该由什么话来当开场白。她的容貌已有所变化,但他记忆中熟悉的心性是永不会有改变的,她依然是他心目中最柔、最美的女子。他的蔚湘……
  “你……幸福吗?”勉强挤出一句话,却没料到依然是雷同于当年相遇时的说辞,他明知道那家伙未曾给她应有的幸福!
  她温柔浅笑,眼中泪意未歇,却也加入更多的感动:
  “似乎,你总是这么问。我很幸福,真的,非常的幸福,所以我希望你也能给我机会让我这么问你。陆湛,我希望你也同样幸福。”
  “得不到我真正要的那一个,又哪来幸福可言?蔚湘,你是唯一没资格祝福我的人!
  因为你手中掌握了我的幸福,而你选择了辜负我。”他笑得悲凉,摇了摇头:“到最后,我只能希望你过得好,因为我不愿见到你弃我而就耿雄谦的结局是不好的,而我也不允许你选了比我更差劲的男人,那男人连幸福也无法给你;然而,他却丢开你二十年,让我后悔当年的轻易认输。我想带你走,蔚湘。”
  “陆湛,你不该让我困住你的一生。记得吗?你曾经意气风发、目中无人到足以征服全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困住你。”她低声央求:“我喜欢目前的生活,不愿再改变了。陆湛,我的朋友不多,你愿意来当我们家的好朋友吗?让我们一同和平共处,当一辈子的朋友。”
  陆湛扯动唇角:
  “不,如果不是当你的丈夫,咱们什么也当不成。你不能要求我在爱你的情况下成为你的朋友,然后见你们夫妻恩爱无比。这辈子,我只想当你的丈夫,为什么你始终选的都是那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为什么那样的对待反而可以使你快乐?!为什么我再努力依然什么也不是?”
  他双手插入发际,口气沉郁。凭什么耿雄谦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她始终如一的爱恋?!凭什么?!
  如果真有上天,为什么他永远无法所愿得偿?为什么他竟是被排挤在角落的那一个?!
  “对不起……我强人所难了。我只是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也许……当你放下了对我的执念,会发现自己生命中的桃花源正等着你。陆湛,你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之一,我总是只接受,不回报,如今我已不再是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了,所以必须有所回报,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但我可以尽力去找出来。”她恳切地面对他,几乎哽咽不能成言。
  陆湛习惯性要伸出手,却硬生生顿在半空中,最后收回口袋内握紧拳头,命令自己不要看她怜人的面孔。
  “我要你。”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想,一直都是。
  “对不起,我只爱他,无法——”
  “为什么你不怨他?不恨他?你认为自己打算的——唉!那种男人凭什么可以得到你,而我却不行?他丢下你二十年哪!为什么你如此盲目?!”他低吼出来。
  盲目?谁不盲目呢?在爱情这上头,岂只独她?陆湛何曾不是盲目了这二十多年?
  她笑。
  显然陆湛也察觉自己用辞可笑,甩了下头,仍问:
  “为什么?蔚湘?”
  “我爱他。”这已足够代表一切。
  “时间会消磨掉痴心,只有得不到的人才会日思夜念。”他语中掺入苦涩。
  她抬起头,着向窗外景致,突然道:
  “记得我们十六、七岁读到的一首诗吗?关于一个名妓寄了封信给陆游,信中所写的那一首?”
  他没有回想起来。在共处的六年中,他们背了无数首诗,与无数的古文。
  叶蔚湘轻声念了出来。
  那并不是一首完整严谨的诗,甚至算不上是诗,排律、对仗全不遵守规则,严格说来,只是一封信而已
  说情说意说盟说爱,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好个“相思已是不曾闲”,道尽了她二十年无怨无悔的心、至死不渝的坚贞——与痴傻。败了,败了!陆湛心中再一次自嘲。他从不曾败给耿雄谦,他只败给蔚湘的情意别属,以及她从一而终的傻劲。
  如果一个女人被丈夫拋弃了二十年却还学不会怨恨,也抹不了爱意,那别人的强出头又算什么东西?再一次破坏她的幸福罢了。他要做这样的事吗?
  他以为这次他可以的……
  但幸运之神从不愿为他启开这一扇门。
  耿雄谦那家伙说对了一件事。他仗着“爱”去赋予自己踰越的权力,以为自己是她的天神,必须捍卫她的无助,但属于夫妻之间的情事,容不得他多事地来算帐。
  他算什么呢?傻子罢了。一辈子翻不了身的傻子!
  “陆湛,分开的时间里,我用思念填满空虚的心。那时候比日夜相守更被他看重的,是我的安全;为了这一点,我无法恨他。这二十年,何尝不是让他饱尝思念之苦?而我至少还有女儿作陪,但他没有。”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更多了!”他起身,像瞬间老了数十岁,步履万般艰辛,执意往门边走去。
  她追了过去:
  “别再与雄谦斗了好吗?”
  他看着她,苦笑:
  “我真能斗死他吗?不,我不收回我所委托的报复行动。如果他当真那么容易死,就不配当老大了,而且,你太小看你丈夫那混蛋的势力了,我能做的其实有限得很。蔚湘,他的成就比你我能想象的更可怕。”
  他打开门,见到耿雄谦,竟是不由分说揍过去一拳。耿雄谦躲得算很快了,但仍是中了一拳,可见陆湛这些年拳脚也没搁下。
  这小子真他妈的死性不改!耿雄谦铁拳也揍了回去。
  “雄谦!陆湛!你们别……”叶蔚湘立在门口,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这把年纪了还会打架!
  显然有多年实战经验的耿雄谦占了上风,当陆湛被揍倒在地上时,一抹倩影飞扑在陆湛身上,准备代他承受所有拳头,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叶蔚湘,原来是罗姒一个被陆湛用来当叶蔚湘替身的女子。
  “滚出我的地方!如果你还想动什么念头,尽管冲着我来!”耿雄谦搂着妻子上楼,不让妻子与“故友”道别或者是安慰。
  在龙焰盟保镳人员的看守下,陆湛终于走了。
  耿雄谦与妻子站在二楼楼梯扶手处目送他出门,奇怪的是,陆湛并没有再自诩天神地放话要他对叶蔚湘好一点。
  这模样——可以说他终于死心了吗?耿雄谦衷心地希望着。男人之间的战争可以打到死,但他不允许再有人干涉他与妻子的生活。
  她突然问他:
  “如果今天我嫁的是陆湛,你会为了我而做这些事吗?”
  他肯定地摇头:
  “我不会增加你的困扰,更不会以种种自残的方式引得你终生愧疚。不,我不会像他那么用心。”他会爱她一辈子,但也会让自己过得更好,否则蔚湘永远会因他的幸福而坐立难安;像如今,她怕是背负定了陆湛这情债过一生了。
  在他看来,这是陆湛的自私,比任何人都多。
  “他会让自己快乐吗?”
  “谁能说他不是以自己的方式快乐着呢?”耿雄谦完全漠不关心,耸肩的同时筋骨开始发疼。该死的混蛋!
  她勾住他颈子,轻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恨我,恨到遗忘,不愿再想起。到那时,他心中就会有空间去容纳别人。”
  他无言地叹气,不愿响应什么,其实心中开始对会成为陆湛生命中可能存在的女子哀悼。
  “雄谦——”她拉长了声音唤他。
  “什么?”他没好气,觉得自己的右眼眶需要冰敷,然而他老婆却满心满口别个男人的名字。
  她拉下他的头,吻了下:
  “我爱你。”
  他老脸泛红潮,将她往房中带去,只想好好与妻子共享温情时刻。
  “我不要你提起他。”他再次声明。
  “我还是会提起他。”她安抚着丈夫打结的浓眉。“但我独独会为了你无怨无悔等待一生,即使你对我的爱不再,我还是爱你,愿用一生的相思等候你。”
  耿雄谦动容,小心搂紧她,不敢伤害到她肚中的胎儿一丁点,连用力也不敢。
  “谢谢你,但不会再有另一个二十年了。相思的滋味我们还尝不够吗?即使你愿意,我也不同意,我爱你不比任何人少。”他口气中有着激动,而他的情,只对妻子诉。
  “我知道,所以我从不后悔跟了你。负了陆湛我很愧疚,但不曾后悔过。”
  他笑,禁不住细吻她面孔,深刻地承诺: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过了这么多年的辛苦日子,他也该为自己而活了。小辈们足以掌理一切,无须他担心;妻子依然爱他、守在他身边,陆湛求也求不到的幸福,他却拥有了,岂能轻忽这种难得的幸运?
  他的妻子爱他呵!而他有的是时间去珍惜,这才真正是老天厚爱。
  再也不分开了,生生世世,永不!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