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油开背一周几次好:席绢《不请郎自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7/07 11:38:26

 第一章——(初遇) 
  农作欠收的年岁,让原本应当繁忙的秋季冷清些许;西风吹拂过乾枯的田地,掠向空旷的晒谷场,最後扑散在每一张苍黄愁苦的面容上。
  春雨不足,使农作发育不良,再来个几次暴风雨,硬是淹死了所有即将收成的稻禾,然後便是一直枯乾到秋末,连青菜、大豆都没能长成。
  叮叮叮叮……
  一辆马车远远驶了来,几只马钤随著马车的动作而叮叮作响。
  几个人抬头看了过去,石板道的那边正缓缓驶来一辆由两匹马拉著的黑色马车。
  「啊!是元大娘的马车。」中年汉子搔了搔一头乱发。「哪家人日子过不下去,要卖女儿?」
  「没听说过哇。那,会不会是城里有钱大爷来买长工、丫鬟的?」较年轻一些的男子像是跃跃欲试。「那倒好,我吴用身强体健,早想进城给大老爷们当护院家丁,赐个尊贵的名头,也好当个城里人,别净是与泥土为伍,有一餐、没一顿的看老天爷吃饭。」
  「少妄想了你,城里大爷缺伶俐的家丁,又哪会看上我们这些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
  若有缺人,也是缺苦力、缺长工,要卖力气的。别以为闲差落得到我们头上。你哪,还是乖乖在家里种田吧!」老人家出口就是一顿训,不让年轻人成日好高骛远,老以为城里工作万般好。
  其中一名妇人叹道:
  「还是元大娘懂得营生,八年前老元病故後,我们都说那剩下一家三口孤儿寡母的,想必是活不下去了。想给她牵个红线与冬家住的老光棍凑合著过日子,至少有个依靠。
  不料元大娘竟自己做起了人牙子的营生,也合该当年老元是以卖货鼓为生,老是进出城里各大门户,建立了人脉,正好让元大娘受用。瞧瞧她,如今有马车、有宅子,日子过得可舒心了。」语气中满是浓浓的艳羡。
  「是啊!听说她生意做得大,已计划再买辆马车赶长程的,把人往大省城里送呢。」又一妇人接口,语气不掩嫉妒的酸意。
  「唉!赚那麽多银子又如何?横竖不是什麽风光的行当,女人家抛头露面的,真不知以後怎麽找婆家哦。瞧瞧,元大娘那闺女都十二有了吧?跟著东奔西走的,都野得没一点女人样了。」守旧的老妇人砸砸舌,不以为然。
  众人看将过去,见那马车停在村长家门口,率先跳下来的是一名高挑健美的少女。
  虽说才十二岁,但身长与体态却已是大人样了;或许是长年跟著母亲东奔西走的跑跳,她看起来比一般女子健壮,站在其母元大娘身边,个头高低立见。元大娘是个瘦削娇小的妇人,看上去精明厉害得紧,一下地就朗笑的对村长打招呼:「哎唷!林老爷,几个月不见,您老更见精神了,更是老当益壮哪!」
  「托福托福。」一名白发苍苍的六旬老者拱手以对,一身短褂打扮,赤著双足,很明显看得出他方由田里回来,还来不及坐下来喝口茶哩。「元大娘今儿个来我们村子是替城里老爷找人吗?」
  「那也是其一,再者是半个月前年家大叔托人带回信说要把长子卖给人当长工,要我们帮个忙,议个好价,我特来看看那年家小伙子条件如何。」
  众人围过来七嘴八舌。
  「啊,没料到年大海那麽狠心,要卖儿子哪!」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年夫妇相继病倒,如今田产全卖光了,他又残了双脚,不卖儿子,日子怎麽过呐?」
  「但也不必把年迥卖掉嘛,让他去城里当长工,一个月挣个三、四百文的,日子也过得去。」
  「一个月三百文钱济得了什麽事?」
  「你又以为卖身能拿多少钱?我看年迥那小子连十两银子也不值,瘦得像只小老鼠,哪户人家肯要?」
  元大娘讶然问:
  「咦?年大海的儿子身体差吗?」那可就不好做买卖了。莫怪附近的人牙子没人肯牵线,让年家老爹不嫌远的找她过来。两年前她搬到宛平县,距离算远了。
  村长回道:
  「也不是。只不过年岁不好,小孩子没得吃,看来就是面黄肌瘦了些。」
  「那真得看看了。」元大娘沉吟。
  才想询问年家的住处,不料却教一群汉子与小丫头围住,争相问著差事——「元大娘,有没有哪户人家缺厨娘的?」
  「有没有缺杂役的?一个月半两二十文就好了。」
  「有没有缺丫头的?」
  「元大娘——」
  很明显的,她将会有几个时辰不得闲啦。扯喉吩咐站在马车旁照料马匹的女儿:
  「初虹,你代娘去年家一趟,看情况如何,回来告诉我!」
  「好的。」小姑娘点头,捞起一只小包袱抛上肩,向村长问了路,便往一条羊肠小径走去。
  赶了半日的马车,她还没用餐哩。包袱里有一根大鸡腿、几片肉乾,以及早上才烤好的芝麻大饼。每次走远程,母女俩都会买一些好吃的来犒赏自己的辛劳,这可是以前苦哈哈时享受不到的好滋味哩。
  当牙婆比当农妇好太多了。
  几年下来,元初虹对此有深刻的认定。
  为了好吃的食物,她日後绝对要成为业界最顶尖的人牙子。然後,就可以天天快乐的大吃大喝了!
  呵呵呵……
  ·····························要当一流的人牙子,首要就得会挑货色,也就是要懂得看人的意思啦!
  元初虹打八岁起就跟娘亲走遍西平县里的八村六屯,见识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也多少懂得如何去对「货物」标下价码。而,眼前这一个……实在说,就算是卖断终生,也没人肯出个十两二十两吧?
  「姑娘,我这小儿别看他瘦小,其实他很勤劳努力,你看这屋子里的桌椅,全是他打造的,外边的青菜,也都是他种的,要是有哪家大爷肯买下他,包准财源广进,一人可当两人用哩。」
  坐在床上的乾瘦男子不断搓著手,除了不能动的双脚之外,他全身能动的地方,都因紧张而抖动不已。不常与陌生人交谈,更不曾做过这种推销自己儿子的生意,致使年老头儿连讲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家徒四壁。
  元初虹长年在各个困苦的农家游走,对穷人家的景象早已见怪不怪。她一双眼儿溜溜的转在三个坐在墙角的小孩身上。
  那个叫年回的小男孩据说有十二岁了。啧!她也十二岁,怎麽就硬是高出他一个头身?这小孩看起来明明像九岁。实际上她九岁的弟弟元再虹都比他高多了。
  他身边偎著两个更加瘦小的弟妹,全是一副长期饥饿的面孔,由那一双漆黑的瞳眸中便可看出来。不知怎地,元初虹突然觉得自己手上这一袋食物丰盛得教她感到罪过,眼前这些人不知饿多久了呀……那端的中年男子仍在推销著自家孩子「我这孩子是很孝顺的,看到我没法子工作,眼下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便提出要卖身的想法。我也没别的路可走了,才会央请元大娘来带走他——」叨絮声忽地中断,再也挤不出任何话语,只因倏然分泌旺盛的口涎溢满了口腔。男子怔怔的凸著双眼盯住地上那些香喷喷的食物……吃……吃的呐!
  是……真的可以吃的东西呐……
  有饼、有肉……有鸡腿……
  老天爷碍…他们一家子从没吃过这麽丰盛的东西……这两年来更是连肉未都没能沾到一丁点。
  一家四口,相同饥馋的眼,但没人敢动。生怕只是一场梦。何况那些美味属於别人哪。
  有点心痛,但元初虹还是把心痛搁一边叫嚣,坚强的开口了:「喏,我想你们大概也还没吃午饭,不如一同来吃吧,虽然可能不太够吃。」其实她一个人就可以吃光这一大堆,她的食量一向很大……但看到这一家子的境况,不免感同身受起来。以前他们家也曾这般三餐不继的困苦过。偶尔做一下好事是应该的。她发誓,下次绝不会再这麽做了,绝对!绝对!因为好肉痛哪。
  以著悲壮的心情,她把食物分成四等份……瞧到了床边那头渴盼的神情,心一横,就五份吧!呜……不必等到晚饭时间,她就会饿得乾巴巴啦!
  五个人就著稀少而珍贵的食物狼吞虎咽起来。那个年老头儿还差点因吞太快而给噎死。
  正当其他人还舔著手指头以防止任何一粒小芝麻或小肉屑被遗忘在口腹之外时,那个叫年回的小男孩畏怯的开口道:「这位姐姐……」
  元初虹横过去一眼,大方的收下这个尊称,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甚至也不认为这男孩居然会与她同年。他矮她那麽多,由她来当姐姐是很合理的。
  「啥事?」
  「如果……我卖去给人当长工,是不是以後爹与弟妹们都可以吃到东西了?」十二岁小男孩满心臆想的莫过於如何榨乾自己微薄的价值来让家人过好日子。
  「怎麽可能!」元初虹一向不苟同其他人牙子夸大胡诌的唬人行径,老让这些困苦人家以为到城里工作便可成日过著衣足食丰的生活。拜托!有钱老爷又不是找工人到家中享福的,偏这些老实人总会被人牙子骗得团团转。她直言道:「你以为卖身钱能挣到多少?城里的大户缺长工,最多也只肯花五十两来买断你一生。可别以为五十两很多,顶多让你们省吃俭用个四、五年,到时还不是苦哈的过日子。」
  「可……可眼下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又哪理会得几年之後的光景?」年家老爹吁叹了起来,槌了槌自己已然瘫痪的双腿,什麽未来也不敢想了。
  元初虹虽然很为他们一家子的境况感到同情,但也不得不说实话:「城里的大爷都精明得很,要是看到你家儿子这般个头,价钱怕是要踩到地了。有没有三十两都成问题……」
  年家父子俩同时心口一慌,忙叫道:
  「姑娘行行好!给小儿挣一个好价钱吧——」
  「我——我会做很多事,我会很努力——」
  这时,终於摆脱村人的元大娘已经驾车过来,一入门见到的就是这阵仗,呼叫道:
  「哟!这又是怎麽了啊?」
  「娘,年老爹托我们给年迥挣个好价钱。」元初虹报告著。说完,也就退到一边去了。
  而元大娘,如同全天下靠一张嘴巴吃饭的人牙子一般,有著舌灿莲花、天花乱坠的本事。当下拍胸脯保证地道:「哎,年老爷,一切包在我身上,包把你家儿子卖到最好的价钱。我元大娘多年来游走各家大户,每位主母都跟我热得紧,其中不乏软心肠的好人。这你就别担心啦。不过……」口气一转,很是含蓄:「您这公子,好像太瘦小了些,有点儿不好弄哩……」
  不必听完全套,元初虹就知道最後她娘必会把小男孩的身价压低到三十两,那还不包括她们要抽佣的成数。倘若小男孩可以卖到三十两以上,多出来的银子,就是牙口子净赚的了。
  从富人身上赚钱很是公道,但一味的去把已经很穷的人压榨得更穷,似乎……就太苛薄了。
  每个人牙子的嘴睑都是一样的,对他们来说,这只是生意。但元初虹逐渐排斥这情景。每当娘在与穷人议价时,她都会走开。
  不该是这样的。但,又该是怎样呢?
  才十二岁的她,什麽也不懂,只是隐约的抗拒这一切。那麽,日後长大当牙婆,仍是她坚不可摧的信念吗?
  「哥哥,我的小肚子鼓鼓的,很饱哦。」三岁的小女童晃著大哥的衣袖,开心而满足的笑著。
  另一边正在摘菜叶的小弟也不甘示弱,叫道:「我里的肚子也是,鼓鼓的,里面有好吃的鸡肉哦。」
  因大人在商议价钱,年家三兄妹也走了出来。此刻两个小鬼正争相展示自己吃过膳食的小肚子,好不开心。
  元初虹沉默看了好一会,决定走得更远一些。心口闷闷的,不知该怎麽宣泄。最後竟化为一句——「呆子!」
  那家伙恐怕还不知道有多少苦头正等著他生受呢!
  又一个天真的傻瓜,将自她们娘儿俩的双手,过继入另一种为仆为奴的人生。
  不让肚皮挨饿,实在是太重要的事了。在那之外,还有什麽好在乎的呢?
  ·······························第二天,年
  回上了马车,准备被送到县城的一户人家当杂役。元大娘果真以三十两标下价格,先付了十两当前金,也好让年家暂抒窘困之境,待年迥确定卖出之後,再回头付十四两(六两是仲介费)。
  元大娘的马车十分宽敞,但并不舒服,毕竟是依照驿车的规格打造,主要在乘载多人,而非让人舒适。当十来个人挤在一块儿时,身体差些的人,少不得要受些活罪了。
  「呕——」
  马车才颠箕上两个时辰,有人便挂在车尾吐了第五次。非常之可惜的吐出了难得才吃得到的猪肉、汤饼,那是家中老爹为他饯行而大手笔买来的佳肴,就这麽眼睁睁看它化为一摊酸水,贡献给凹凸不平的黄沙路增加养料去了。
  满脸汗渍泪液的年回,青白的面孔上,看不出他是因不舒服而哭泣,抑或是正在为那些吐出来的美食而难过。为免招受同车者的白眼,他爬到车外,坐在车尾捆行李的木板上,顺道吹吹风,也可让自己好受一些。
  困苦人家的孩子没有娇贵的权利,哭泣完後,就要快快把眼泪拭乾,否则若没招人笑,也会招人厌。
  「喂!」车尾的木板门被拉开,元初虹由里头爬出来,手中拿著一袋子水。
  「你还好吧?要不要喝点水,那会令你好过一些。」
  他默默的接过水袋,连灌了两、三大口,才终於冲去嘴里些许酸臭味,让一颗再无食物可倾倒的胃袋得到短暂安抚。
  怎麽也不会说声谢谢!元初虹睐著他,心中兀自嘀咕。见他递回水袋,她接过,挂回腰间。
  「你打出生就没离开过小山村是不?」没话找话聊,谁教一整车子的人,就他们两个小的。何况年回还是分吃过她一顿饭的人哩。
  「嗯。」沉默的黑瘦小男孩有些手足无措。是一种不曾见过世面的惶然与腼腆,完全不懂如何应对进退。别人加诸於他的注目,只会使他畏怯。
  元初虹忍不住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
  「哎呀!你这样可不行啵要知道一般的有钱大爷夫人们买佣仆多是挑伶俐些的,要不就是看来灵活有胆识的,你这样呆头呆脑、既瘦又小,哪里讨得了便宜哪?」
  「我……我……不呆的……」他悄声抗议,却不敢抬起头,一双眼只能瞅著污黑的双手看。
  「蚊子都叫得比你大声。」元初虹受不了的翻白眼。「你这样子很不好卖呐,就算卖得掉,以後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因为有一些恶仆专门挑你这种人欺侮,你还想当一个表现优秀的佣人来让主人赏识,来让家人过好生活呢,自个儿不坚强起来,一切全没指望了。去年有一个十五岁的山村青年便是活活被一群长工打死。穷人的命是不值钱的,最後主人家送来十两治丧,一切就这麽结束。你必须明白,城里的坏心人很多,不是我们这种乡下人应付得来的。」
  年回听得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人人争相要去讨生活的地方——那个被形容得繁华富裕的城里……竟成了小姑娘口中的人间地狱?
  「他们……他们为什麽……要……要打死他?」
  「想欺负一个人并不需要理由,只要他看起来很呆、很好耍弄,而且欺负了也不会被反击,人人都乐得没事揍他一顿,享受一下当大老爷的瘾。」
  「怎麽会这样?!」会有这麽坏的人呀?
  「就是会。」元初虹从来也不了解这是为什麽,但强欺弱是绝对存在的,如何学会自保才是首要之务。她实在不希望自家阿娘仲介出去的人会落到没命的下常毕竟大夥都只是为了讨生活才不得已的离乡背井哪。
  「我说你,可别傻傻的让人觉得好欺负。」虽然他看来正是很容易欺负的样子,但她还是觉得有责任要提点他一下。
  年回眼中满是惧色,抖著声音道:
  「总有……总也有好主子的吧?不会任由下人胡乱来……也不允许欺负新来的人……」
  元初虹伸出手指推了下他的大笨头。
  「由得你咧!是有钱人在挑下人,可不是下人在挑主人。今天要是被个残暴不仁的人给买了,你也只能认命。主人买下人是做什麽来著的?自然是要服侍得他们舒心快活,除此之外,哪理会得你们下人间有什麽争端不平事?今天你被欺凌了,想叫主人讨回公道,主人还想全卖了你们来得回耳根清静哩。年回,我这不是在恐吓你,是要教你如何在城里生存下去。」
  两泡泪蓦地涌上男孩饱受惊吓的眼中。不曾想过当人长工,除了该卖命工作之外,还要学会如何不被欺凌。城里的生活……真的有那麽可怖吗?那麽……他受得了吗?即使是受不了,又能如何?他没有回头路了。
  「哎、哎……你别哭,我最怕看到别人哭了!」元初虹没辙的叫著,连忙左手抽出麻巾,右手掏来桂花凉糖,就像平日在家中哄小弟时的情形一致,她把糖丢入他口中,手巾粗鲁的抹他脸,差点吓得他栽倒落下马车。
  「你……唔……」嘴巴内一大颗糖,当下勾诱出他满腮的口水,差点呛昏了他,哪能开口说半句话!
  糖耶!好香好凉好甜、好好吃的糖耶!不可以吃完,要快些吐出来包好,以後回家时可分给弟妹吃……晕陶陶的脑袋当下忘了前一刻他还惊惧出两泡泪,现下他全身每一个知觉都专注集中於这辈子从未吃过、也想像不到的人间美味中……碍…世上怎麽会有这麽好吃、这麽这麽好吃的糖啊!
  小孩果然都很好哄。事实证明哄小弟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也是行得通的。元初虹得意地道:「很好吃吧?可不许再哭喽。我最怕看到小孩子哭了。」
  年回点点头,好舍不得的撕下一块衣角来包住他吐出来的糖球。不断的吞口水,让唾液带著口中的甜味全送到肚子里,不让香味跑掉一丁点,所以不敢开口。
  对於这举动,元初虹很能理解,以前她开始有糖吃时也是这样的。这种零嘴对穷人家的小孩来说,简直比捡到银子还珍贵,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的。
  既然把他当成自家小弟看待了,也就忍不住摆出大姐姐的架势对他道:「我同你说那麽多,就是要教你生存之道,可别当我是坏心眼的吓你。你哪,就勤快些、俐落些,进入大户人家之後,马上找一个靠山去讨好他,让他以後罩著你,多少也就天下太平啦。」
  还有一肚子的训话,却没能讲个尽兴,前头传来元大娘的尖嗓门:「丫头!过来驾车,前头是驿站,我过去买大夥的午膳。」
  「来了!」元初虹立即爬回车中,一路钻向前方。已经中午了,整车饥肠辘辘的人就待元大娘去买食物来喂饱他们呢。
  元大娘将缰绳交给女儿,低声骂著:
  「在後面跟那小子嘀嘀咕咕些什麽?给我庄重些,别忘了你已经是大姑娘。」
  「他只是个小孩,没事儿。我教他处世之道,省得他日後被恶仆欺负死。」
  元大娘伸手戳了她额头一下。
  「你少多嘴,日後会不会被欺负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关得到人牙子什麽事?你不帮忙说些好话也就算了,还给我讲实话,要是吓得他逃掉了,我向谁讨十两银子去?笨丫头!」
  元初虹躲著母亲又要伸来拧她耳朵的爪子,连忙叫:「娘,驿站到了,你快下车吧!
  我把马车驾到前面那片树林荫下等你。」
  元大娘这才收手,掀著帘子往里头唤出三名男子帮她扛食物,一同下车去了。
  ·································元初虹就著稀微的烛光计算著这十日以来的开销。
  通常人牙子将人由村子里接出来後,自上马车那一刻起,所有的吃住开销全由人牙子负责。当然,也有一些人牙子是苛刻到底的,但元大娘为了争取生意,把这一点开销吃下来,一路上自是必须精打细算。
  马车走了两天之後,进入了西平县的县城,将车上的六个人送进一些缺工的人家,并花了一天去推销急欲卖身的年回。但因他太瘦小,所有的主人家都怀疑他能做什麽,顶多肯出十两,生意当然谈不成。
  再接再厉,除了车上原有的五人,元大娘又自附近山村载了三个少女,准备到第二站林平县。
  一天半之後抵达,将人全送出了,收了一笔丰厚的仲介费,可惜年回还是乏人问津,只得跟著元家母女四处奔波,一站又一站的看著人来人往,而他还是在。
  後来又行经了东平县、南平县,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最後回到了元家母女所居住的宛平县,已是第十天了。
  「唉!这可怎麽办才好?」元大娘将桌上一小堆的碎银分别放入不同的小瓦罐中。
  一反平日数钱时会有的眉开眼笑,竟是一边数,一边叹著气。
  「总共收了二十一两银子,十天来花用了七两又一百二十文钱,回家前添购了家用品约莫有一两又二百八十文,所以这半个月来收益了十二两银子,很好嘛,叹什麽气?」
  元初虹将毛笔搁在一边,伸了伸懒腰,同时问著。
  元大娘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还不是那个年回!我真後悔接下他这档生意,明知道他有多难卖,偏还好心的担下他这不值钱的货。」
  好心?真敢说!元初虹翻了翻白眼。
  「娘,那是你贪图人家六两银子好不好?你早就知道别的人牙子不接的货色就不会太好卖,要不是为了六两,你也是不接的。」说完赶紧跳开,不然耳朵就要遭殃啦。
  元大娘恨恨的收回落空的利爪。这丫头,愈来愈精了,十次有九次捏不到她。
  「胡说什麽!六两银子虽然很多,但卖不出去也没用,你娘我要不是还有那麽点侧隐之心,早放他们一家子自生自灭了。大家一样是困苦人家出身,能代为找一条活路也是积德。可看到现下这情况,是难啦!」
  十日的相处,多少也有一份情谊,元初虹心中很希望能替年回找到一个好主人的,但县城的大老爷们并不想花一笔钱买下这种骨瘦如柴的小孩子。这可怎麽办才好呢?
  「娘,要不咱们带他上京城试试看吧,你不是一直想走长程的吗?五日之後咱们上京城探路,顺道带他一齐走,如果遇到肯出钱的老板,也好把他卖了。
  元大娘瞠大眼!
  「你知道这一路上多个人要多花一笔钱吗?要是卖不掉,可不就要花掉我一二两银子了?到最後就算卖掉了他,只怕还亏本咧!」
  元初虹眼珠子转了下,驳道:
  「不会啦!一路上有个小厮使唤著驾车、洗衣、炊饭的,咱们省了多少事。老瞧著那些奴仆成云的夫人们左使右唤的风光,我们也趁此享受到啦!」
  他们这种平凡人家,哪有机会过夫人瘾?女儿这麽一提,元大娘当下心动了下,虚荣了起来……听起来很不错哪!
  「那,就让他跟著去见世面吧。」勉为其难的口气。
  元初虹点头微笑,低头收起帐本与文房四宝。由於有实际上的需要,四年前元大娘便让女儿去上学堂识字好来帮她算帐、写人名册。所以即使「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口号漫天叫,她还是少数识字的女中异类。
  元大娘将七、八个小罐子藏到墙缝的隐密处後,将桌上的一锭碎银交给女儿。
  「喏,收著。」
  「做啥?」银两一向是母亲在保管的,她偶尔身上会放个七、八文钱买饼吃,倒不曾拿过银子呢。
  元大娘伸手抚了下女儿晒黑的脸孔。
  「都十二岁了,也该学著打扮梳妆。拿去买花粉胭脂,以後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半两银子,看你是要存起来去裁新衣,还是买花钿都好。所幸现在日子好过,我也能供得起你女孩子该有的开销。」
  不太理解何谓女孩子的开销,收下了钱,元初虹耸耸肩,决定明天去书肆买几本书回来,也好上京城时可以看。私孰的夫子说弟弟到现在还写不全一个字,她不盯著可不行。非要趁这次的京城之行,逼再虹学会写他的名字不可!那小鬼就是欠人凶,得严格要求他乖乖学习。   第二章——(游学) 
  
  对年回来说,读书识字是有钱人才享受得起的奢侈。有时出门卖菜,行经学堂门口时,见到一颗颗摇晃的小脑袋与琅琅的读书声,心中总涌起无限艳羡。但也明白读书对他而言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在他十二年的生命中,每天想的是如何填饱自己以及家人的肚子,光这样已是千难万难,哪敢妄求其它?
  此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黄沙路上,马车中,手拿一把教尺的元初虹正在怒吼她那个好玩好动的小弟——「元再虹,你猪啊?不对!猪都比你聪明,教了你那麽多天,你居然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胖敦敦的元再虹在有限的空间里又叫又跳的爬来爬去,最後缩在年回身後扮鬼脸。
  「出来!」元初虹叫。
  「才不要,你会打我!!」元再虹当然死不肯出去。
  「可恶,别以为我治不了你!」双袖挽高,元初虹叫道:「年回,你让开,别挡我的路!」
  「我……我……」怎麽让啊?他已经缩在最角落了,而且他正在修补这边破掉的口子,如果离开了要怎麽做事?
  觑了一个空档,元再虹钻过年回腋下,像颗球似的滚到前方,找老娘当救兵去了。
  元初虹气忿地叫:
  「给我回来,气死人了!」她跟著爬过去。
  「好啦好啦!你叫了一早上,没把再虹叫听话,反倒我这耳朵都快聋了。你就歇歇吧。」元大娘受不了的说著,两个孩子吵得她犯头疼,只求得到片刻安静。
  「可恶!」恨恨的拉下布帘,不想看到小弟那张顽皮的脸,兀自靠在窗口边生闷气。
  年回修补好了马车角落的破洞,接著拿过针线篮,开始缝起鞋子。别说这是元大娘要他做来抵车资的了,一想到自己卖不出去,成日消耗著人家的时间与食物,心下也是过意不去,做些针修来相抵,至少能少亏欠一些。只是,心神总是怎麽也集中不了,不时偷觎著被丢在地板上的书帖与本子,流露著自个儿也无所觉的渴望。
  元初虹将小几上的黄沙拨回平整的模样,决定不要理那个笨弟弟了,自己看书学字去。伸手拿书时,不经意看到年回正对著她的书发呆,开口问道:「你想学识字吗?」
  年回一怔,低下头,像是很勤劳於工作的样子。喃道:「我……我不会……」被针扎了好几下,不敢吭声,只能细细的抽气。
  「学了就会啦。」元初虹在黄沙上写出两个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是很重要的。
  你过来看,这就是你的名字。」
  终究抑制不了求知的渴盼,他放下针线,身子挪到桌几边,看著黄沙上那陌生的字!
  他不认得它们,它们却是他的名字,好稀奇哪……「这叫‘年’,这是‘回 ’。笔划是这样的,由左向右,由上而下。来,跟著我写。」
  毫无自信的手指颤抖著在沙子上划出歪斜的字迹,跟鬼画符有同工异曲之妙,让他窘得差点埋回针线篮中躲羞,没脸见人。
  元初虹努力聚起所剩无多的耐心,平板道:「再来,多写几次就会了。你的名字才两个字,很容易的。」
  「我……不行……」
  教尺火爆一拍,重重打在窗框上,教年回悚然一缩。
  「给我写!」她的脸色很狰狞,一股子火全冒上来。
  「……是!」嗫嚅畏怯地应著,伸出食指——年、回,年、回……年年年、回回回……十遍、二十遍、一百遍、两百遍……教鞭淫威之下,朽木亦能雕。
  ·································任何一
  种学习,对初学者而言都是苦不堪言的,年回亦然。所以他能体会元再虹为何宁愿被姊姊追著打,也不肯安份坐下来习字。而他又比元再虹不幸一些,因为他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毕竟现下的他只是元家的白食客而已,没有任何骄恃的权利。
  前去京城的路程约有十七天,一路上他宿在马车上,当元家母子三人到驿站投宿时,看顾马车就是他的工作了。他要刷洗马匹、打扫马车内外,割来一大捆芒草把马儿喂饱,须做的事情并不多,剩下来的时间,他都会乖乖的端坐在马车内,对著一桌黄沙习字。
  纵使艰苦,也是一种奢侈的幸福。除了不敢对元初虹那张强硬的面孔说不之外,他心下是希望自己有更多求生技能的。如果识得了字,日後在主人家中工作,一旦表现好,将会有擢升的机会,不识字的人便要吃亏了——原本他是想不到那麽多的,但元初虹有时会这麽告诉他,让他知道识字的重要,希望他能因此而打从心底认真学习,而不是像她弟弟只做表面工夫给她看。
  但她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苛!
  第一天教他写名字,第二天就要写出端正字迹给她查收;每天教两句「三字经」,就要他背熟且书写出来。一句、两句还可以应付,可是四、五天下来,可真是吃不消了。
  於是他每天花在习字默书的时间愈来愈多,几乎耗去他所有睡眠时间。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狗不叫、猫就跳——哎哟!」有人被狠敲出爆栗子。
  「什麽猫就跳?看我不把你打得哀娘喊爹,可恶!别跑!」小姑娘裙摆一提,像驾著风火轮似的满场追打那颗胖胖的小球。
  每日必会出现的姊弟相残戏段子,元大娘早就喊得没力,随他们去你死我活了。才刚用完午膳,她只想进车内眯一下,交代道:「小子,那边有条溪,你洗完瓢盆後,顺便把这些日子换下的脏衣服也洗一洗,我看这日头正焰,晒个一个时辰也就乾了。」
  「是的,大娘。」他应著。在元初虹的耳提面命下,他已懂得对别人的话来回应。
  以前他只消听话去做事就好,但她说这样不行,别人会当他不情愿做事才不应声。
  外边的生活不比山村,会说恰当的话比会做事重要,因此羞涩如他,也得要逼迫自己开口,多学一些流利的应对。十几天下来,元大娘与元初虹正是他最好的学习对象,他觉得她们好厉害哪……肚子已经饱了,但看到大盆子中剩有一些肉汤,还是全倒入口中吃个乾乾净净,然後才幸福的拍著肚子打出一声饱喝。碍…真好!!跟著元大娘这二十天,是他这辈子真正吃饱过的好时光。
  以著一种幸福的晕陶陶心情,他将要清洗的器皿与衣物分放两只篮子,轻快的往小溪走去。
  才蹲下身想先洗脸,就听腋下传来「啪」」声,原来是衣服绷破了。他好奇的拉拉衣袖、襟口,发现自己长壮长高了一些……一定是这些日子以来都吃得很饱,所以长肉了。那真好,如果他能快快变壮变高,就能卖到更好的价钱,那家人就能买更多食物吃了。
  一边洗著碗盆,一边默著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很好,背全了元初虹教到的地方,再多背几次吧!溉酥酰员尽?
  「哎哟我的娘!别念了吧。」元再虹从树丛里爬出来,虽然狼狈,但看得出他是逃过其姊的毒手了。一路爬到年回身边,再不许他念这些教人头疼的东西。「年回,那些东西多讨厌,你也别念啦!」
  「我……我……」他觉得学这些没什麽不好哇,虽然学得很辛苦,常常脑袋打了一百个结,但习惯了之後,会涌上一股自得与骄傲,觉得自己很棒。
  元再虹一手探入怀中,双眼小心翼翼的左看右看,才掏出他的心肝宝贝献宝:「喏,这才是好东西。」
  「这是啥?」他好奇的看著元再虹手上的画册。他没看过这种东西,书册上只有图画,没有太多文字。
  「这是小人图(古代的漫画)。」迫不及待的翻开,介绍道:「你看,都是好看的故事,我这本叫‘县太爷判金’。第一张图是说张三捡到一包银子,很老实的站在原地等失主来认领,然後李四来了,坏心的他为了不想打赏好人,就说他袋子里放了二十两,现在只剩十五两,一定是张三拿走的。张三当然说没有,两人就吵到县太爷那儿了……」
  这种小人图简单易懂,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人也可由图画上索骥出故事的大概。确实比枯燥的书本有趣太多了,教从没听过民间故事的年回大开眼界。两个小男孩就这麽贴著额一同沉迷在小人图之中,都忘了还有工作待做。
  ·······························一场突来的
  午後大雨让黄沙路泥泞得寸步难移,元大娘一觉醒来便知道今天是赶不成路了,只好往附近的农家借宿。
  感谢这场大雨,让年回不必面对元大娘的责骂。花了太多时间看小人图,使他忘了工作,要不是这场大雨,他还不知道该怎麽向大娘交代哩。
  借宿在农家,元大娘撑著伞逛附近的市集去了,元初虹则持著小弟的耳朵到房中习字;年回洗完了衣服,便到厨房劈柴火。很高兴现在有一大堆工作得做,让他不必去面对元初虹那张冰冷的脸。中午时抓到他们两个在看小人图时,她简直气坏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感到很害怕,幸好幸好,不必马上面对她的怒气。
  「这位小哥儿,喝杯茶水吧!」农家老妇走进来,手上端著一杯水。
  年迥微讶的接过,乖乖喝了口。不知道老妇为何对他好,不期然想到元初虹的耳提面命,他道:「多谢。」
  老妇看来很紧张,枯乾的双手直往衣摆上搓揉。
  「呃……听说你们要……要往京城去是吧?」
  「嗯。」
  「我……刚看你们在念书,好像都是……识字的人。」
  年回搔了搔乱发。
  「只会几个字而已,不算啦。」心底有微微的虚荣。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儿子,在京城里东大街的赵昆赵大爷家当扛工,这三年来只托人带钱回来,一直没回家探探我们。再过两个月他的小妹就要嫁人了,我想托小哥给写个信,不然带个口信也成。家里有喜事,总希望一家子都聚在一块儿。」
  原来是要他捎个口信给人哪?好像不该找他吧?
  「你何不跟元大娘说呢?我只是小厮而已。」
  老妇压低声音道:
  「可贵得咧。送封信说是要六十文,真个是坑人哪。我看小哥儿你也是个老实的孩子,你就半是帮忙半是跑腿,我出五文,你就应了我吧。」
  五……五文钱……年迥瞠目!
  钱耶!要给他的?他这辈子还没真正拿过钱……老妇看出年回的心动,又道:「如果传书信,可得七文,要是你识不得几个字,只能传口信,只有五文。这钱,你不赚白不赚,可别向那个精厉的大娘说你我这交易,怕她藉机苛扣我房钱,落得我要倒贴她哩。」一群人来她这儿投宿,也不过收个八十文钱,这元大娘老想钻一些缝隙来减价,老妇真是怕了她啦!人牙子那张嘴吓死人喔。
  「你……你想在信中写些什麽?」钱、钱、钱……满脑子飞舞著铜板的美妙容姿,根本是昏头了。
  「就写著:我儿王大,多年没回来,娘亲挂念!,妹妹要嫁南河村的李松,务必回来团聚。」也想不出其它什麽文绉绉的句子,老妇直问:「你会写吧?这样可以吧?」
  「我会!明天离开前一定写好。」
  「多谢你啦!记得啊,别让元大娘知道。」
  「嗯,我知道。」
  老妇安下了心,从衣袖中掏出七个铜板,悄悄塞了过去。私相授受,两人都紧张得左顾右盼,就怕给人发现这笔私下谈成的买卖。
  厨房门外,手捧一只陶壶本欲进去添水的元初虹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一双眉毛扬得高高的,勾起的唇角要笑不笑的,像是惊奇,也是好玩。
  这小子,挺有本事的嘛……
  ································七文钱,传一封信,很好。
  待年回终於清醒过来後,才发现了一件令他头大的事——他没有纸与笔,更别说是砚台墨汁了。
  怎麽办、怎麽办?别说他舍不得拿出半文钱去投资在纸笔上,在这附近,四处不见人家,想买也没人卖……难不成真要退二文钱给老妇?
  双手连忙捏紧腰带上的小暗袋,里头的钱已煨得温了,怎麽舍得掏出来!不可以的,七文钱托人带回家,至少可买两斤面,煮一大锅吃两顿都没问题。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再看到弟妹因饥饿而哭泣,所以这些钱是一个子儿都少不得的。
  正当在发愁时,有人自他身後叫他:
  「年回,做什麽蹲在这儿发呆?」
  年回跳了起来,紧张的看著高出他一个头身的元初虹,手足无措地道:「没……啦。
  衣服还没乾,不能收……」
  傍晚时刻,云敛雨收,天空一片新晴,沉在西山的夕阳缀著几缕彩云,习习晚风吹来,秋意己浓,教人舒心神怡。她走出门吹凉风,见他蹲在屋檐下,好不苦恼,便出声唤他。
  她伸手采了探竹竿上微湿的衣物,眼珠儿一转,涌起些许笑意,问道:「是不是正在默背我教你的字句呢?原本想晚上再考考你的,我看不如就现在吧,你写在地上给我查验查验。」
  「碍…」他一惊,为时已晚的伸手遮住地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字——「这是啥?」元初虹伸手拍开他遮盖的手掌,念出地上那些难以辨识的字:「王……大……豕……聿……
  回……女……」
  黝黑的面皮泼洒上辣辣的红,不知是羞愧於白字太多,还是怕自己私下接生意被揭发,他一张脸可以说是熟透啦!
  「这是什麽字?」元初虹指著地上的「豕」字。
  「……家……」不是这样写吗?
  「那这呢?」接著指著「聿」字问。
  又错了?「是‘书’字。」
  元初虹哼了哼,安慰自己道:
  「至少其它字对了。才几天而已,能写得出字就算了不起的成就了。」她故作思索,一会儿才道:「这样吧,要是你在京城找到好主子,离家百里远的,我教你写家书,替你送回西平县你爹那儿报平安可好?」
  求之不得!
  年回双眼一亮,不敢相信会有这种打天上掉下来的好运,他正愁不会写信呢!这元初虹凶悍归凶悍,心地可好了。
  「好的好的!多谢姐姐!」
  元初虹笑了笑,伸手将地上的泥沙拨平,拿来一根树枝缓缓写出字迹,口中念著:
  「家书,是这麽写的。常用到的字眼不脱出对家人的牵挂,喏,‘牵、挂’两字。再不然就是婚丧大事……」
  非常技巧的,她在地上写出所有年回用得著的字,就见年回以这辈子最专注的精神跟著下笔划,并死记在心中,一遍遍演练。虽然记得头昏脑胀,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开始振奋起一股雄心,认为自己是真的有能力去改变家中困境,而非只是痴心妄想……
  元初虹也很够意思,送佛送上天,将小弟那套文房四宝(啧!压根儿没使用过)大方的转送给年回,嘉赏他对学习所付出的努力。
  第二天,年回将信完成,交给老妇查看,老妇虽不识字,但看到信封上确实有字迹,也就安心了。为表感激,她还偷偷塞了个胡饼(烧饼)给他路上当点心吃。
  马车行走了许久,就见坐在後头的年回还拚命伸手对老妇挥手告别,都已经看不到,还猛挥著,可见他心中有多麽激动。
  元初虹在车内静静看著他的背影,唇上有抹笑意,发现自己很快乐,她喜欢这样,一种真正帮助到人的感觉。
  每个人牙子都声称自己是在做善心,让穷人能到富人家中挣一口饭吃,不致於饿死。
  但在介绍穷人去上工的同时,亦狠狠瓜分掉人家的卖身钱,又能在大老爷那边得到一定的赏银,可说是双头赚。
  倒不能说人牙子的举止不对,毕竟他也只是讨口饭吃,做生意就是要赚钱嘛。但……
  是不是能少从穷人身上剥削一些,缺少的收入则由富人手上拿回?
  她一直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看到了年回的欣喜若狂,她感到温暖……在十二岁这一年,她决定了自己日後的方向当一名更正能帮助穷人的牙婆。
  在十二岁这一年,他赚到了生平第一笔钱财自此之後,认知到勤劳或许能挣到温饱,但想赚取到财富,则必须大量的学习,并动脑。
  奔驰向京城的黑色马车仍是颠箕,不时辗过凸石与小水坑,让车上的人身子摇晃不休,都要晕了。
  两名十二岁的孩子,即将成长,亦在此奠定下未来的志向。
  ·······························终於抵达京城。
  元大娘第二日一大早起身就要去拜访京里的朋友,顺便打探一下人牙子的行情,可能也要到大户人家拜见老爷夫人打打通关,所以她不仅把最好的衣服全穿上身,还买了大包小包要去赠给各门各户的总管们,套个交情。
  大人有事忙,小孩儿当然是放牛吃草了。
  以元初虹马首是瞻,要出驿站去玩,得要有她带著才行。京城不比县城,走丢了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回来。元再虹吃完早膳後便一直磨著姊姊要出去玩。最後元初虹只好翻著白眼同意了。
  反正她也是第二次来京城,很多地方还没去过,原本就有意思要出去走走了,但能不能让她休息得更餍足一些再说啊?非要这麽一大早的!
  换好衣服,她打著呵欠出房门。
  「姊姊,快嘛!别磨菇了!」元再虹心急得紧。
  「小混帐,叫你习字就不见你急切过。」
  「快啦!」早就被叨念得麻木了。
  元初虹看向一边的年回,问道:
  「要一同去逛逛吗?」
  「可……可我还要去割草喂马儿吃……」他也想出门哪,可是工作没做完,不敢偷懒。
  「不急,我们一个时辰後就回来,马厩里还有些乾抹草,马儿会将就著吃。」她说了算,领著两名男孩出门去也。
  不似元再虹新奇的左顾右盼,年回在她身後问著,「咱们要往哪儿去呢?」会不会去东大街哪?那他就可以顺利把信送给王大了。
  元初虹回头笑眯了眼:
  「我们先去东——大——街,看看大老爷们住的地方,很豪华喔,像皇帝住的地方。
  那石板地都雕著四季花草,马车行走时也不会颠荡,咱们平凡人家住不起大宅子,至少能走上一走,过过乾瘾喽,」
  那……那麽巧?!东大街。
  後知後觉的年回这才偷偷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有吗?会吗?心下惴惴,舌头也就打结得发不出声。
  元再虹跑过来拉著姊姊直跑:
  「要吃桂花凉糖,买给我吃!」
  「吃吃吃!你猪来投胎的呀?元初虹骂归骂,还是掏钱买了。
  一小袋凉糖有十颗,元再虹大方的给年回三颗。
  「年回,你吃。可别又藏起来了。上回你藏的那颗糖都被蚂蚁吃掉了,真可惜。」
  年回好舍不得的捏在掌心,泛滥的口涎催促著要得到慰藉,但……若能让弟妹吃到多好,可惜糖放不久……元初虹丢了一颗糖到口中,含糊道:「走啦,上东大街见识去。」
  「元家姐姐,你……这……东大街……」她是不是知道了呢?年回心中好惶然。
  元初虹睐他一眼,突地,抢过他手上的糖全一古脑地塞入他大张的嘴中——「我是知道你与那位王老婶的交易,行了吧?可以不必这麽害怕了吧?」
  不!更害怕!年回忘了口中的美味,怔愣到不知如何是好。满脑子想著交易被揭发了、被揭发了……「年回,你冷吗?抖得像落水的狗儿耶。」元再虹拉著他问,觉得天气很凉爽,不会冷哪。
  元初虹受不了的翻白眼,吆喝著小弟:
  「再虹,拉著他走,我看他是三魂七魄全吓飞了。顾著点,别让他连人也抖散掉了。」那人根本是吓厥了。
  确实是。行走了半个时辰後,他们由南大街终於逛到东大街,市容由平凡朴实的寻常风景逐渐转为华丽,可说是美不胜收。那屋宇高耸入云,门楣一户比一户高,走在平坦光滑的青石板路上,颈子都快仰断了,眼睛也看花了,年回才在元再虹的叫喊下回魂。
  「哇!姊姊,看!瓦片亮晶晶的!上头还雕有一只鸡耶,县太爷的宅子都没那麽大、那麽美!」
  元初虹敲了小弟一记:
  「那是彩雉,不是鸡。那瓦片叫琉璃瓦。就说过这边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当然每间宅子都又美又大了。」她转头看向年回:「大得吓人对吧?」
  「是……是埃如果我能在里面当差,这辈子就值得了——」话未完便被敲了一记杠子。
  「有志气此行不行?当差就好?白日梦要作就作大一些,该说以後要成为大富豪,住进这种雕梁画楝的房子,这才是一辈子最值得的事!」
  年回被她的大口气吓到。
  「我们这种人家,不可能的。」
  元初虹哼了哼,看向前方的大宅郏
  「成山成谷的钱财,也都是从第一文钱开始堆积起来,什麽叫做不可能?」
  「但我们只能挣到蝇头小利,不像有钱老爷大把大把的赚——」
  她扬眉
  「只要你想当有钱人,就会开始动脑筋,并把握各个机会。就如昨天你替老妇传信来说好了,不就赚到钱了吗?我想你是有潜质的。何况作梦嘛,乾想也过瘾。」
  他胀红了脸,嗫嚅道:
  「我……可以吗?」他能做这种富贵美梦吗?
  「可以!」她拉住又要跑开的小弟,道:「走吧,我们去送信。别太晚回去,我娘会著急。」
  ···························说也凑巧,不仅顺利送达了信,更由王大引介给赵府总管,因为他们正缺工,才准备要向人牙子找人哩。虽然年回看来既瘦且小,但知道他识得几个字,也就不介意那麽多了。
  赵总管捏了捏年迥虽瘦却结实的手臂,知道是能劳动的孩子,赞许道:「身子骨总会抽高长壮,性情勤劳肯做最重要。虽然缺的是洒扫的小役,但你识字,日後大些,说不定会被老爷挑著一同去经商。」
  元初虹看年回根本是乐昏了,这般被肯定可是此生第一次哪。这趟总管看得出是赏罚分明、宽厚的人,也真是年回的造化了。
  「承赵总管不弃,年回能在您老手下做事,八成是积了三辈子的德哩。以後还望您老多提拔了。您有所不知,年回一心要改善家中生活,再多的苦都吃得下。」
  赵总管抚须大笑!
  「你这娃儿好讨喜的一张嘴,京里的姑娘都没你伶俐嘴甜,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哪!」
  「这可不是阿谀巴结,我这张嘴儿,只说真心话,不打诳的。」她举起一手像在发誓。
  「好啦好啦!言归正传。」被逗得很乐,赵总管仍是不忘正事。「你倒是开个价,说说你大老远打西平县过来,准备以什麽方式让他进府工作?!」
  元初虹收住了原本要直说的话,放回心里转了几圈,笑道:「怎会是我开价呢!我们外地人,啥规矩都不懂,我说,也甭开价了,大总管你说啥就是啥,全依你了。若是您觉得年回是可造之材,不妨给优渥些好让我拿回他家给他爹娘治病;要是认为他不甚理想,那就三文五钱的定下,小女子也无二话。」
  怎……怎麽可以这麽随便把他卖了?!不……不成的啊!年回焦急的保证:「我会努力工作,我会很努力,大爷请相信我!」
  赵总管好气又好笑的看著老实头的大男孩与古灵精怪的大女孩,不敢相信自己就这麽与他们谈起生意来了。原来该找大人谈的,但见小丫头伶俐,是块有担当的料子,也就正正经经谈下来。
  他们这麽一搭一唱,谁还舍得摆起苛刻的嘴脸去剥削这些苦命的孩子呢?三文五钱?
  小丫头更是说笑了。
  清了清喉咙,他道:
  「这样吧,咱们按京城的一般价来算,卖身三年十五两,五年三十两,十年一百两,每年过年再给一两红包。若是签十年契,每三年还会放半个月的假回乡省亲,你看如何?」京城的价钱肯定比其它地方高,相信他提出的数字,小娃儿们不会有意见。
  「我要……我要……噎——」一百两没能说完,元初虹踹断他结结巴巴的声音。
  「五年最好!不过……要是六年三十七两就更理想,对不?」元初虹双眼亮晶晶的,心下笃定赵总管应会同意。
  没错,他同意了。
  两造都同意的好价钱——三十七两,卖身六年。
  原本卖断终生,只求三十两,但他们得到更多。
  元初虹亲手替年回打开了一道活门,让他得以逐步攀向他希冀的人生。   第三章——(流光) 
  
  往後四年,元大娘一年做一次长程生意;毕竟京城竞争激烈,门路不易钻营,想与各户总管打关系可不是送点小礼就能解决的,多的是狮子大开口,要的钱往往多过人牙子所赚得的;元大娘只得打消了经营京城的主意,就靠现有的一点人脉,一年来一次,赚个薄利就好。京城的工钱高,人人争相要来,可惜门路窄,不然多有赚头啊!
  每年跑这麽一次,全西平县的人都抢破了头要搭上元大娘的马车,常常弄得元大娘被各种央求的人情压得喘不过气,僧多粥少,实在是无可奈何哪。
  身上带了封信,元初虹每年都会前来叩赵府大门,给年回送家书。四年了,她总会替这些西平县出来工作的人送信送钱回家,然後也代传一些音讯。这习惯是在年回身上养成的。当年元家母子要出京城时,年回便把身上所有财产——七文钱,委托她带回去给弟妹买糖吃。而後,她们元家母女俩就义务代人传信了。
  原本元大娘是嘀咕的,她要求送一封家书得收三十文,但元初虹不同意,顶多代为写信时,收三文钱当笔墨钱,不去剥削人家更多。不料这种服务广受所有人一致推崇,涌来更多的人央她们仲介工作,能议价的弹性更高,几年下来,元家俨然是山西省北四郡县的人牙子翘楚,这也让元大娘在各大户间挺吃得开,也就没话说了。
  元初虹一心以继承母亲的工作为职志,不断努力著。但元大娘并不乐意让女儿做这种事。这种争执近来常常发生,有时会火爆到各驾一辆马车分别做生意去。今年,也是因为临行前的不愉快,元大娘没跟著,由著姊弟俩自己走长程过来。
  十三岁的元再虹依然对书本兴趣缺缺,最後在武馆练拳脚,小有成绩,如今练得魁梧壮硕,能够保护母亲、姊姊不受外人欺凌是他最自得的事。
  今日抵达京城的地头,让小弟去安排车上那十个人的住宿事宜,她安步当车的走向东大街。
  东大街依旧是大富人家居住之地,也仍是华美得让人无法想像。年纪愈大,愈作不起白日梦。想到四年前她还大言不惭的要年回以买下大宅为志向,真是大口气!他们这种平凡人,只能这辈子多做些好事,看看下辈子的造化喽,没能妄想眼前的。
  自嘲的笑了笑,她站定在赵府大门前,伸手扣了下。不一会,门房前来应门:「谁啊?咦?不是元大娘的闺女吗?原来又是秋末了,来,快进来。」门房李冬也是元大娘从乡下带进京城的人,一直感激能进赵府做事,这可是份优差哩。
  「年回在吧?去年我听说你们老爷挑了几个家丁要出海到一个叫苏门答刺的地方做生意,他也是其中一个,不知回国了没?」
  「哎,可巧,他半个月前才回来。老爷带回了好多奇珍异宝,京里大爷们争相购买,赚了好多钱哩。前日老爷大大赏赐了银两给所有下人,那些有功的,拿更多。年回小哥儿还念著要托人把钱送回老家,正好你来了。小哥儿也不必苦恼啦!」门房殷勤的领她往回廊走。
  小哥儿?
  唷,看来年回在赵府混得不错哟,如今也可以是别人的靠山了,才十六岁就被尊个「哥」字辈了。元初虹很新奇的玩味著。谁料想得到四年前那个见了陌生人会怕、一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的山村口拙小子,会有今天挺风光的模样?
  走了好一会,穿过了两道小门,来到了佣仆起居的院落,李冬扬著嗓子往人群聚集的方向喊去:「年小哥哟,家乡的人给你送家书来喽!」
  那端,佣仆围绕的中心点传出一声应:「来了。」可不正是年回的声音吗。元初虹踮著脚,好奇一群人围著做什麽,不会是聚赌吧?
  想想又觉不可能。依年回那吝啬的性子,一心想攒钱改善家中生活,连自己都不肯善待了,又哪可能拿出半文钱去赌博?只消有一文钱的耗费,都可要他老命。
  不一会,高瘦结实的炭黑男子向她这方跑了过来。她心中打了个突,眨了眨眼。这家伙又长高了耶,简直比吹气还神奇!可见赵宅相当善待下人,每一个人都吃得饱饱的,养得壮壮的,实在很难把四年前那只皮包骨的小老鼠想像成眼前这般结实颀长的模样。
  天哪!比她高了,真是她的耻辱!在西平县,她不仅比一般女子高挑,甚至有些男人还得仰头瞻望她哩,而这小子,也不打声招呼,就偷偷超越她了。可恶!
  一趟出海之旅,不仅把年回晒黑练壮,更教他开了大眼界,方知天地之大,无边无境,整颗心至今仍深深震撼著。十六岁的他,衷心之所愿仍是改善家中生活,但对於他自己的渴盼,也隐约成形,让他不再安於当一名大户人家的小厮,他想争取更多的外出机会,在主人的赏识下走遍五湖四海……心思上的转变烙印在他眼神中,勃勃的生气蕴含对未来的规划。如果说十六岁以前的他是胆怯安份、勤劳克己,一心只求可以在这麽好的主人家当差一辈子而不要被辞退,那他现在要的更多;他不想只困守在大宅子里,他想飞出去,并学习所有一切,让自己不再是赵府数百佣仆中的一名,而是赵府里不可或缺的重要管事。
  「元大姐,好久不见。」朗阔的声音昭示了年回的自信,再也不是往日畏怯的形象。
  「嗯。听说你出海了,看来颇有收获。」她静静打量他,比较著种种不同,暗讶著环境对一个人的塑造与涵养竟是这麽重要。
  年回自然而然的领她走向凉亭,边道:
  「去了大半年。真不敢相信中土以外,竟有那样的风光。还遇到了小海贼,可惊险了,幸好我们一行上百人都会些拳脚。我这才明白为何老爷会请武师来教我们打拳使剑了。」
  元初虹点头。
  「出门在外,学会防身本领挺重要。」坐了下来,掏出信给他。「喏,这回可不是我代笔了。去年你送回去银两,交代要让弟妹上学堂,你爹照办了。这些歪七扭八的字是令弟的杰作。」
  年回跟了个大方的主子,不仅逢年过节有赏银,加上赵昆老爷子生意兴垄财源广进之馀,也不忘让下人同乐,三两、五两的按阶级行赏。年回去年存了七两让元初虹带回家,给家里补贴,并让弟妹上学。出门工作之後,深刻体认到读书识字的重要,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让弟妹识些字。
  「字丑极了,幸而还看得懂!」年回开心地看著信,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我娘终於从舅舅家回来了,弟弟说现在一家子学会编藤篮、织布,再加上种菜,日子过得去,不好长期劳烦舅舅他们照顾我娘,就接回来了。太好了!我正是这麽想。这回我存了二十七两,够给娘买很贵的药调养她的肺痨,一定会治好的!」
  「是埃」元初虹应著。此一时彼一时,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讶然发现,年回恐怕是会有一番成就的人呢!日後若做不成赵总管那样的职位,至少也是商号管事。现下的他,已看不出分毫下人的卑琐相了。
  想来不由得自豪了起来,这年回可是她经手的第一笔生意呢!
  年回终於看完了信,吁了口气对她笑道:「年转虽然才十二岁,已能持家,教我放下心中一颗大石。元大姐,这得谢谢你。」
  哟,客套话说得溜极了,愈来愈会做人喽!
  「哪儿的话,咱们老交情了。」
  「啊,对了。」他探手入怀,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与一封家书。「这是二十七两,劳烦大姐替我送回家。」
  元初虹顿了顿,没有伸手。
  「你身上分文不留吗?」
  年回理所当然的点头。
  「自然不留。这赵府供吃供穿,我留钱做啥?」
  元初虹拍了拍额头,叹道:「你会不会做人哪,年回!」
  「嘎?」干做人啥事了?
  她拿过钱袋,倒出了七两银子塞给他。
  「我瞧你是块料,日後必定不只是小小仆役而已。如果日後你被提拔成主事,有将无兵,如何成事?所以在那之前,你就要懂得使钱的手腕。」
  年回早已不是资智未开的楞小子,一听便能理解她提点的,但……使钱?从他手中丢出钱?噢……胸口抽搐著一阵阵的痛!
  元初虹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压迫他视线——「除非你想一辈子当小家仆,那我没话说。」忍不住摆出教训小弟的架势,手指点戳他额:「你应该看得出来你现在颇受爱戴,正是建立自己势力的好时机,适当的施予小惠也就稳当了。现在人家正巴结你,但你却无半丝回馈,连请吃一些瓜果也不曾,久了,大夥没趣了,不理你了,日後你想央人办事,没人肯尽心的,呆子。」
  「我对他们……也不差啊!」他结结巴巴的辩解,情景彷佛又回到四年前那般无知又无助。
  「口惠而实不至,谁受用哪?学学赵总管。他老人家为何广受下人一致爱戴?那是因为他於公赏罚分明,於私又常施惠於人。去年你不收到了他包给你的红包?即使只是一百文钱,也够教你感动得为他赴汤蹈火也甘愿了。为什麽?因为他大可不必包红包的,但他包了。以他的地位何需去巴结下人?但他还是做了,才可贵。这就是做大事业者的气魄,也是最厉害精明的人。」
  「碍…我……」她说的全对,她一向都对,教他只能一楞一楞的,依然觉得她是他今生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元初虹一副毋庸争辩的强悍表情,把家书塞回他手中。「再重写一封信。别让你家人以为我污了你七两银子。明儿个我再过来。」
  「好……好的……」他还能怎样呢?
  这时一个颇清秀的小丫头端茶进来,小脸红通通地:「年大哥,听说你有客人,小香给您送茶来。」
  「啊,多谢!」年回连忙接过,还来不及多说一个字,就见那小丫头快步跑走了,让他一头雾水。最近好几个小丫头都这副德行,不知吃错什麽药。
  元初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临走前再给一句忠告:「除非你想娶那丫头为妻,否则小女孩送来的衣服、鞋子,你最好别收,当心被传成花心浪子。」
  「嘎?!」什麽啊?
  还是不懂的样子。她双手负在身後,往门口走去,哼了声:「呆子。」
  ····································十六岁的年回,人生的规划正在起步。
  而十六岁的她,开始有恼人的抉择。自去年及笄之後,女孩儿自然而然的面临了婚配的压力,这也是元初虹最近常与母亲起争执的原因。
  她一直把自己的人生想得很简单,就是长大之後,继承母亲的工作来当一名牙婆。
  她有好多理想与抱负要施展;她想做一个有口皆碑的业界高手,并真正去帮助别人。有太多不肖同业总在剥削穷人,去年更爆发了欺骗一些山村少女进城工作,其实是拐人推入火坑。还有一些牙婆专门替人挑小妾,强买年轻貌美姑娘给七旬老翁当妾室的事件。
  她常觉得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便是从自身端正,让所有想工作的人都经由她的帮助真正适得其所,而不再被拐骗压榨。
  可是元大娘硬是不肯让她接手。从今年开始便四处打探附近适婚男子的品行身家,俨然把嫁女儿列为今後第一件要务。简直气坏了她。
  对於母亲与姊姊的争执,元再虹一向是闪得很远,因为帮谁都不是,最後被骂的一定是倒楣的他。
  终於将所有人都安顿进了大户人家,姊弟俩松了口气,挑了家茶馆歇息。元再虹才斗胆的提起自家事——「姊,你也知道娘是为你好,就别不开心了吧!!这次回去,得向娘低头道个不是,一切也就好啦!」
  元初虹闷著头喝她的茶。
  「要不是马家蠢蠢欲动,娘哪会著急。自从你帮咱们家的生意扩张到现在这荣景,连带使得一些牙婆靠过来要成为我们的雇佣,已经引起山西最大势力的牙户注意了。马家断不容许我们坐大威胁到他们,又看中你的手腕,要不就打压我们,要不就娶你顺便接收我们的一切。原本我们只是为了养家活口而已,不想坐大的,犯不著跟他们硬碰硬。
  但要娶你可就不成了,马家黑心钱赚尽,我们才不与那种人做亲家。你也不愿意不是吗?
  别说娘会著急了,你自己又何尝愿意嫁入那种家庭?」
  元初虹闷闷地道:
  「为了不想嫁马家人,就非得找另外的男人嫁吗?为什麽要屈服於他们的淫威而嫁人?我们现在这样子就不能对抗他们吗?」
  「女孩儿家生来就吃亏的嘛,不替你找婆家定下来,难保日後马家使什麽下流手段,霸王硬上弓的,到时你怎麽办?」虽然他不爱念书,但乡野传奇的本子可看了不少,那种乡里恶少会用的招数都是那几套下流的。
  「如果怕这样而嫁人,还是输啊!何况我从没想过这种事。」
  「娘说你十六了,早晚要想的。没有大姑娘出来当牙婆的,以後当妇人了,行事就方便许多,不必怕招人非议啦。」
  烦!她不愉快的站起来,对弟弟道:
  「我去那边买些零嘴、花粉,村里的姑娘央我代为购买,一直给忘了。你在这边等我。」
  「好的,别太久哪。」
  「知道了。」她挥挥手,大步走出茶馆。
  她前脚才走,年回後脚便踏入了茶馆,一眼就看到了元再虹,惊喜叫道:「这不是再虹兄吗!」
  「咦?你……年回嘛!」元再虹跳起来,差点认不出人来,连忙招手:「来来!一同喝茶。今儿个怎麽会有空出门呢?」
  年回坐了下来,笑道:
  「我出来替总管办事,远远看到外头那辆黑色马车就像你们家的,便进来碰碰运气,果真是。一年不见,你又长得更加硕壮了!」
  「你才吓人呢!以前还矮我一丁点,现在换成我得抬头看你了,可见京城的吃食很是丰富,让人一吃就像面条般的抽高。」倒了两杯茶,两人一乾而荆他接著道:「我姊到对街去采买一些杂货,才刚走哩,恐怕要好一会才会回来。」
  年回笑了笑。
  「无妨的。我只是过来托你们代我送家书回西平县,待会就要回赵府了,总管还等我交差哩。」掏出家书交给元再虹,道:「麻烦你们了。」
  「别说这话,一路上要带回去的家书可多著呢,也不多你一封。反正明年由我主事,我还是会这麽做的,现在先学著认地址也好。」
  年回一怔,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怎麽?元大娘不跑京城了吗?」
  「我娘身子骨在年轻时操劳坏了,这种长程路途她是不适合走啦。从去年开始她就专走附近县城。我对跑京城是很有兴趣的,接著做喽。」
  「那……元大姐呢?不成吗?」
  元再虹没辙的吁了口大气:
  「你也跟我一样,都忘了我姊已到了嫁人的年纪。我娘可急啦,十六岁的姑娘再不嫁人——」
  「十六岁?!」年回讶呼。
  「她十六没错埃我娘说,十六岁的姑娘还有本钱挑夫家,要是再老一些,只能由著别人来挑自个儿了。」
  「她才……十六岁?」没搞错吗?他印象中高头大马的元初虹……应该大他三、四岁才对埃元再虹瞄他。
  「不然你以为她几岁啊?」虽然他老姊是不像一般含羞带怯的小姑娘,但十六岁的女子也有精明厉害的不成哪?出身人牙子家庭,总是不比一般小家碧玉嘛。
  「我也……也是十六哇,她却一直由著我叫她姐姐!」
  碍…原来是被坑了,不甘心哪。
  「你以前那麽瘦小,看起来简直比我还年幼,难怪我姊会收下你「姐姐」的尊称。
  我姊是九月生的,你呢?」
  「六月——我还大她三个月!」真是不敢相信。他一直把她当长辈尊敬感恩著,怎知她竟是与他相同一般大而已。
  元再虹不解他何以会大受打击。问道:
  「你干嘛吓成这样?好啦,我姊姊比你年幼三个月,那又怎样?」
  是呀,那又怎样?年回自问,却没有答案,只觉胸口堵著一口气,像石块似的梗在那儿。
  她才十六岁哪……
  又怎样呢?
  只不过从「比他大很多」变成「比他小三个月」;只不过从「为他所尊敬的长辈」
  变成……什麽呢?变成小女子,但还是他认知中,很有手腕的生意高手呀。
  十六岁,又怎样呢?
  为何他胸口还是顺不下那股气?
  噎得他无所适从,不知来由。
  好奇怪的感觉哪……那是什麽呢?
  ·································在返回山西省的前一夜,年回来到元初虹姊弟落宿的驿站,在外头踱步好一会,才进去找她出来。
  「还有什麽要交代的事吗?」元初虹才刚沐浴完,一头长发编成长辫垂在身後,两人一同坐在驿站门口的台阶上,迎著晚风,消去白日秋老虎的暑意。
  年回双手直冒汗,不住地在膝盖上搓抚著,不晓得自已怎麽会这麽失常。
  「我……那个……昨天……有一个小丫鬟绣了条手巾,说要给我。」
  啊哈!原来是少年春情初开,正无措著呢!
  「那你收下了吗?」
  「我不敢收。你教的,要是对人家没意思,就别乱收女孩子给的好处。」
  元初虹要笑不笑地:
  「那对你而言一定很困难是不?」
  「怎麽会?」他傻楞楞地。
  「怎麽不会?你这脑袋净想著收到任何好东西,就送回家供家人用。要你拒绝岂不要你的命?」
  「是……手巾……又不是钱……」要是银子的话,他怕是抗拒不了,毕竟他实在太迫切想要改善家中生活。
  「我说,要是看到中意的女孩子,人家送你手巾,可别傻傻的不敢收。」
  「不能收。」他摇头。「我现在不想娶妻。早上厨房的李大嫂说要给我作媒,我不要。」
  咦?原来他也有这种困扰?她双眼一亮!
  「你也不想这麽早成亲吗?」
  「你……也是?」他小心地问。
  元初虹用力点头。
  「我要成为一等一的牙婆,我要以现在的自由之身去做尽我想做的任何事,不要有丈夫小孩来羁绊。反正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嫁人啦。」
  不知为何会感到松一口气。年回跟著点头:「我也一样。我还想出海看那些新奇的事物,也想走丝路到不同国家,想赚钱,很多很多钱来让家人得到不虞匮乏的生活。如果我现在就娶妻生子,那一切就只能这样了,我不愿意。」
  「对对对!就是这样!我们想完成自己的理想,胜过成家生子。嫁娶虽然是人生必经之路,但不急於现在,我们总不愿意糊里糊涂成亲,然後在未来五十年成日吁叹著壮志未酬吧?」真是知己啊!她说得尽兴,一时忘情的抬手大力拍打他肩膀——一时没防那力道,他身子往後倾倒,连忙以手肘撑住,不料手臂传来一阵痛楚。
  「哎!对不祝你还好吧?」她察觉他的脸色,伸手拉过他右臂,上头被尖锐的树枝划出一道小口子,还流出血呢。
  「不碍事,这伤口流不了几滴血。」他拉起衣摆要擦拭,但被她阻挡——「别,你衣服脏,别碰伤口。我这手巾刚洗好,很乾净的。」她俐落的拭去血渍,两三下绑住伤口,适中的力道亦可阻止血液再流出来。
  「多谢……」他抬头,发现两人靠得好近,一张脸莫名红了。退开些许,双手又直往裤管上搓。
  她像是也感到尴尬,别开头,乾笑两声努力重拾刚才激昂快乐的心情……至少口气装得很轻快——「明天我就回去了。反正……我现在不要嫁人啦!嫁人又不是解决事情的万灵丹,我才不要委屈呢。」
  「我也不想那麽早娶妻,谁来说媒都不要。」他点头。
  元初虹低笑了声,看向他:
  「说是那麽说。不过我还是劝你,要是真遇著了心仪的女孩儿,也别错过了姻缘,收下她的心意吧。」
  他闷闷地不应。反正现在没此念头就是,想像不到有什麽比赚钱更让他专注的事。
  他会喜欢一个女孩像喜欢银两一样多吗?不可能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笑道:「想想看,现在是一般的小丫鬟中意你。
  再三两年,你成了佣仆中的头头、总管的左右手,到时你这个人,就成了各个主事、总管眼中的佳婿人眩要是再辉煌腾达一些,被主人直接钦点成自家女婿,到时你可是我们这种小人物瞻仰不起的大爷了呢。」
  「胡说!」他低斥,讨厌她这麽说。
  「那很有可能啊!你应该还记得咱们西平县米商的赘婿就是家丁出身的吧?」那是一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丑闻,家丁与小姐私通,有孕之後才爆发出来,最後入赘为婿,翻身成姑爷哩。
  年回一张脸胀得红通通的——
  「我不要那样!我靠我自己赚银两,不靠裙带关系!才不会娶千金小姐。」
  这小子对她大小声耶!真可恶。
  她该生气的,但……看在他很生气的份上……她原谅他好了。要知道不轻易发火的人一旦生起气来,都是不可预测的。她还是别招惹才好。
  「好好好!你大少爷想要自己赚大钱之後再去挑妻子,到时天下佳丽哪个不任你挑?
  岂须以低人一等的身分去低头在千金小姐裙下窝囊一生。可以了吧?」
  他像是被安抚了,但也因发脾气而感到羞惭。他……不是来找她吵架的埃元初虹见他不语,以为他肝火仍旺,小心翼翼的掏出桂花凉糖——「年回?」
  「啥?……唔!」一颗糖塞入他口中。
  「来,都给你,可别再生气了。」她一小袋糖都交给他。瞧他发楞,忍不住笑道:
  「好了,晚啦,你快回去吧,我也该歇息了。」她挥手走向驿站大门。
  年回叫住她:
  「你明年还会来吧?」
  「当然会。」她应著。
  大门叩合上。他立在门外,含著沁凉的甜糖,傻傻地笑了。低头看著糖,不意看到右臂上的手巾……心口微微一突,想著:忘了还她手巾了。
  不自觉抬起手臂凑近鼻端,有阳光的味道……以及,隐隐约约……像是少女独有的幽香……有一种晕陶陶的醉意……传入心脾,烙印成一种深镌的记忆……   第四章——(淡淡) 
  
  如果可以,元大娘一点儿也不想与那势力庞大的马家有任何纠葛,更别说结下梁子了。
  和气生财嘛,她一个妇道人家拉拔著两个孩子,做牙婆从来也只为了糊口,并不企望以此职业发大财,成为大牙户眼中的劲敌。
  几年前生意做得太过兴旺时,元大娘心中便有了警惕,深知锋芒太露早晚会招徕祸事。於是她并不因爆增的生意量而再添购马车,反而把过多的量分送给其他牙婆去经营,而她逐渐只保守住宛平县、西平县的基业,没再有其它的拓展。否则要真招摇成人家的眼中钉、挡路石,到时还不知道要怎麽死咧。
  两年前推拒掉马家的求亲之後,元大娘没能让女儿点头嫁人,只好收敛锋芒,白花花的银子不敢多赚,心痛由他心痛,能保一家子平安最重要。可她忧心哪,女儿聪明灵活,一张嘴能说善道,简直是生下来当牙婆的。虽然牙婆的社会地位低微,可这是能赚钱的行业哪。就如朝廷老是抑商,都说商人低贱如泥,读书的最高贵;但瞧瞧那些豪宅大户,哪个不是富贾宅邸?因此元大娘其实挺骄傲女儿的本事大,只是……太有本事了,再加上性子倔,总见不得别人做些昧心坏事,常常强出头,惹来一堆仇怨。真是气坏她了。
  本以为在自己眼皮下看著,初虹再会惹事也出不了大纰漏,但……这抹自信,在今天彻底瓦解啦!
  不只女儿给她捅楼子,连儿子也有份……「我……真是给你们气死!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生了你们就该丢到夜壶里溺死也就算了。真气死我了!」元大娘端差没呼天抢地。
  元家客厅内,除了坐著一个捶胸顿足的元大娘外,还有元家姊弟以及一名小姑娘。
  「娘,柯老伯没说要卖女儿,是马家不讲理,硬要抢人。拜托!县城里那个李大胖都六十好几了,还老不修的想买第二十三个小妾,我们看不下去啦!」元再虹大声叫著,红通通的脸不知为了何故。
  「给我住口,你这免患子!」元大娘直跺脚。
  「对……对不住,都是我……我……」清秀的小姑娘仍在抽噎,初是因为惊吓,而此刻则是抱歉於带给人麻烦。
  元大娘叹息:
  「可不就是因为你吗!」
  元再虹站立在小姑娘面前叫道:
  「人家也是很可怜的,娘别再说得她更难受了!」
  「你阿你蔼—」平常有个女儿顶嘴也就认了,岂知今儿个连笨儿子也跟著反啦,气煞她也。伸出右手直往他耳朵拧去——「我的娘喂!」一直不语的元初虹从中拦劫,搂住娘亲顺势转了个圈,向房里去。
  「别拉我,我还有话」
  「咱们母女俩先谈谈嘛!」元初虹转头吩咐小弟:「再虹,还不请人家喝茶压惊。
  灶房的柜子里有新鲜的瓜果,快端出来给客人吃。」
  元再虹连忙应著:「喔,好的。」
  母女俩进了房,开始悄声咬耳朵。
  「娘啊,你瞧瞧,咱们家的楞小子也该是到了有心上人的年纪了吧?」偷掀起门帘一角看出去。外头的傻小子像无头苍蝇般的忙来忙去,只为了博得小佳人的欢心。
  元大娘征了怔,头颅也凑了过去,刚才一直在发火,没发现什麽异状,这会儿可看得真切啦。
  「再虹……喜欢这个柯家小姑娘?」
  「可不是吗!小姑娘模样长得好,又孝顺,自十二岁起就是宛平县大东村的一朵花,多少男子爱慕她哪,上门提亲的媒婆多不胜数,也才会教李大胖硬要强娶。」
  「是长得消。今年十四了吧?小再虹一岁。」元大娘瞪大了眼直在柯小姑娘身上打量。「如果连大东村最苛薄的钱婆子都会称赞她的话,可见这小姑娘的妇德是没话说的。」婆婆看媳妇,愈看愈中意。
  元初虹想到那个钱婆子,笑容差点撤出不屑的弧度。那老太婆对她可没半句好话,说什麽元家闺女无德无仪,恐怕要捧上一百两嫁妆才有勇夫勉强愿娶。啧!
  不管她。继续道:
  「长得清秀,必然生得出漂亮逗人的孩儿,够你日後抱出去街坊风光好几年啦。」
  她这阿娘爱死了长相可爱的孩子。在街上见到了,少不得要买糖哄哄,自个儿便开心一整天。「再者,她是有名的孝女,那柯大娘去年亡故前,卧病了三年,小姑娘一肩扛起了所有家务无半句怨言,能绣花、善织布、慧质兰心、性情温顺,简直是每个婆婆心中的佳媳之最哪。当然,也是每个小伙子心目中的如花美眷哩。」
  「是呵、是呵……」开始傻笑,元大娘一张嘴笑得合不拢。见到外边动静,扯著女儿呼道:「快看!小姑娘脸红到耳根去了,会不会是对咱们傻小子也有意思哪?」
  外头,元再虹一张炭黑的国字脸上几乎没写出个呆字,红潮灌顶,让他向来灵活的身手份外僵硬,不是绊著了椅脚,就是撞到了桌几,手上那盘柚子差点往小佳人身上砸去;手忙脚乱之後,两人面面相觑,红著脸各自别开了去。
  「我……那个……我……」茶盘不知丢哪儿去,元再虹手上各抓一瓣柚子,都给他拧出汁来啦。
  「哎,都捏烂了,怎麽吃啊?」小姑娘轻柔地道。
  「啥?怎麽吃?这麽吃的——」他把手上的柚子全塞进嘴中,含糊道:「只要记得把籽吐出来就好……唔!咳咳咳……」呛著了,开始猛咳。
  「你小心些儿——」小姑娘著急的帮忙拍他的背。
  母女俩在廉後一致摇头。
  我怎麽会出生这种笨儿子?元大娘哀怨自问。
  我怎麽会与这种笨蛋做姊弟?元初虹叹息不已。
  不忍再看,元初虹推了推母亲:
  「好啦,现下您同意我们做这事儿,不是因为好管闲事了吧!她是小弟的心上人,一切纯属不得已。」
  元大娘张大嘴,哑口无言。
  这马家的梁子怕是结定喽。
  ··································马家,五代经营人牙子生意,由最初的小家小户,做到如今吃下山西省八成以上生意的规模;可惜臭名远扬,近年来更以买仆尢名,专替老太爷找貌美小妾以赚取暴利.—如今享有富裕生活,对此更是乐之不疲。趋附著为富不仁的恶势力,成日作威作福,好不风光。
  「什麽?!人弄丢了?!你是怎麽办事的!」马吉肥嘟嘟的手臂拍击在桌儿上,吼声如雷。
  在马家做事的人牙子陈平回道:
  「原本一切好好的,我们在柯家丢下二十两银子便把人架走了,怎知还没走出大东村,就给人暗算了。先是头顶罩上黑巾,然後三人都被绳子吊到树上,等黑巾扯下来时,柯家小妞也不见啦!」
  「混帐,一点事也办不好,叫我怎麽对李老爷交代?我可是收了二百两,打包票说三天内一定把人送到!是谁敢与我马家作对?马上给我查出来,」
  「在查了、在查了!柯家小妞总会回家去,我已派人盯著,一有动静就会来报。」
  马吉恨声撂话:
  「要是给我知道是谁搞鬼—定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时一名家丁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有消息了!」
  「快说!」
  家丁道:
  「有人上门向柯老头提亲,柯老头也答应了,三日後就要娶过门啦!」
  「什麽?!竟然有这种事?」马吉气得一身肥肉都在抖。
  「老爷、老爷!」又一个家丁飞奔进来。
  「又有什麽事?」
  「柯家退回二十两银子,说不卖女儿。」
  「好大的胆子,到底是谁?」
  先前那个家丁道:
  「属下打听过了,好像是宛平县城元大娘家提的亲。这个亲事是做给她十五岁的儿子。」
  马吉双眼一眯,沉怒道:
  「是她?!」
  那女人居然敢跟他杠上?
  一时之间新仇旧恨全涌上心头——
  「两年前我看她女儿是块料,上门提亲被她拒绝也就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计较,反正她那平凡的女儿也配不上我玉树临风的儿子。那女人小家小户的做人牙子生意,不侵扰到我们也就算了。才觉得她识相,不料今天居然敢做出这种事,看我还饶不饶她!」
  「是啊!别让他人骑到咱们头上来!」众罗喽善尽吆喝的职责。
  「来人,」马吉唤著。
  「在!」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绝不教那一家子好过日!
  ·································「元家要办喜事?」甫踏入宛平县城,便听到姑母正与街坊传递这个尚热呼呼的消息。年回低呼出声,心口觉得沉沉的,连手上的礼盒都要握不祝年家大姑点头直道:「可不是吗?
  挺仓促的,昨儿个才去柯家提亲,後天就要娶过门啦。」
  「是挺仓促的。」他呆呆应著。
  「哎呀!阿回,你赶了半个月的路程才抵达宛平县,也不快去歇歇,别是现在就要赶回西平县的山村了吧?不是说明天才搭驿站马车的吗?虽然说有六年没回家了,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要是累病了,岂不教你爹娘心疼?这些年你也真是争气哪,连送姑母的礼都买得这麽好,可见你在京城是发达喽……」年家大姑心喜的碰著桌上那一大块猪肉与两条肥鱼,以及一疋五十尺长的布料。
  「姑母,我还没要走。这些礼是要提去拜访元大娘。既然她家中有喜事,看来我得再包个红包——」
  年家大姑惊恐地叫:
  「不可、不可!你别去,会倒楣的啊!」
  倒楣?年回微皱著浓黑的眉,不解地问:「好好的喜事,怎麽说倒楣呢?」
  「你该知道那个马家吧?元大娘就是犯到了马家,接下来恐怕要惨啦!他们家的楞小子要娶的正是马家要的人,没人敢上门贺喜,怕被牵连哩。」
  是元再虹要娶妻?!松了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呀!那麽早?他才十五是吧?」
  「是早了些,但也到时候喽。你娘先前就挂念著你也十八岁了,该娶媳妇了。」年家大姑点了点头,再拉回正题:「你就别去了。」
  年回仍是决定要出门:
  「不碍事的,我去去就回来。」
  不理会姑母的呼唤,他安步当车的往城南走去。路途中经过市集,见到有人在买桂花凉糖,掏了几文钱买了一小袋。嘴中含著记忆中芳甜的滋味,一步一步拉近距离。一年未见,不知她是否依然是相同的模样?
  其实这些年他渐渐不爱吃零嘴糕点了,总觉不是甜腻过头就是酸得人牙都软了。就这桂花凉糖,每见到有人卖,都会买一包来吃。
  与其说是在享受又凉又甜的滋味,倒不如说他是藉此沉浸於童年的回忆。在那暗淡且无止境的困顿岁月里,突然的一抹芳甜,划破了绝望的茫然,从此是另一番天地,让他可以努力成今天这样的他。
  走了一个时辰,总算来到了元家。
  挂喜帐贴红纸的,是像要办喜事的样子,但少了进进出出的人潮,再加上叩紧的大门,怎麽看怎麽的怪异。
  他伸手敲门。
  不一会,里头传来闷闷的低应——
  「谁呀?」
  「我是年回,来拜访元大娘,顺道讨杯喜酒喝来著。」
  大门嘎吱地打开了,只一条缝,伸手将人往里头扯之後,飞快又紧闭上门。穿上门栓之後,再以一根实木顶住门板,确定固若金汤後,才有空对来客打招呼。
  「哎呀,年回,怎麽会回来呢?赵老爷那麽好,居然放你回家探亲哪?看来我今年是不必替你送家书啦!!」元初虹上上下下的打量眼前这个又高又结实的端正男子,每年见他一次,都觉得不同,真是男大十九变呀。
  年回摊开双手任她看。这些年的历练,早就让他磨厚了脸皮、练壮了胆,一副安然自在的模样。
  「你忘了,我当年卖了赵府六年,如今届满了。」
  咦?六年了吗?她眨眨眼。
  「哇呀,那现下呢?赵老爷不会放人吧?」去年上京城看他,他已是个小管事了。
  主人出门采办的货品,全由他打包看管,买货花用多少银两也由他计算,可见多受倚重。
  年回的笑容有些自得,双手负在身後,挺了挺身躯道.!
  「老爷子是希望我再签个工契给他。」
  元初虹以手肘顶顶他,贼笑地问:
  「工钱很可观吧?」
  「嗯。」他咳了声,不自在的退开一小步。
  她无所觉,再度偎近他追问:
  「一年多少?说来听听嘛。」
  「一年给五十两——」
  「哗!」她大叫,对这天价感到晕眩,直抓著他手臂摇著。「你发啦!发达啦!一年五十两,够你一家子在县城内买间宅子住啦。」一般富户每年肯给十二两银子当工钱就算优差,大家抢著去了,天哪!五十两……「你到底在赵家有多风光啊?」
  老实说,非常风光。
  给逗得面红耳赤,他甚至还没说出老爷子鼓吹他签十年所开出的条件呢。配有宅子一间、丫头、小厮各一名;两匹马加一辆马车;月领十两,并且可将一家子人全接入京城……非常之优渥,还有议价空间呢。可是……「我没答应。」
  「嘎?!」她笑声一顿。「你哪儿不对了?没答应?」
  「我……」
  才要说明,就给打断了,元大娘自屋子里呼叫著:「是谁来啦?初虹,怎麽不进来?
  你不把仪式主持完,他们怎麽进洞房啊?」
  「来了!」终於想起里头正忙著呢,拉起年回往里头跑。「娘,有客人来喝喜酒!」
  「怎麽?不是後天娶亲吗?」现在是怎麽一回事?年回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今天啦,早日生米煮成熟饭早安心。来来!」同来观礼,做个见证,其它稍後再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元大娘与柯老爹端坐在上位,欣慰的看自家小儿女结成姻缘,虽没有大排场,但该有的也算全有了。硬是拉来一位年高德助的元氏宗亲当见证人,使这小小婚礼能够成立,并被承认。
  没什麽来客,就两家人坐在一块儿吃吃喝喝。那个元老爷爷生怕有祸事,早早走人,所以客人只有一位,就是年回。开心的新郎倌只会傻呼呼的笑,不好意思偷看小妻子,只好拉著年回扯些有的没的——「啊,年回,我今天真是高兴,你明白吗?心里住了个人很快活很快活哩。」
  年迥笑应:
  「是,是,明白的。」
  「耶?你明白?原来你心中也有人是吗?」元再虹笑呵呵地:「我想也是。你一表人才,又被京城大老爷倚重,心仪你的姑娘肯定不少,你何时请我喝喜酒呢?」
  「还早。没你的好福气,看来明年你就可以让你娘抱到白胖的娃娃了!」年回看得出这是一对有情人,即便是权宜婚姻,也会是对恩爱小夫妻。
  元再虹挥挥手。
  「不不,太快了,过些年吧。娘说太早生育的女人家不好,老了之後身子会差些,最好等她十七岁再说。」
  元大娘笑啐了口:
  「傻小子,你媳妇儿都羞得抬不起头啦,别说了吧!」
  「我说真的嘛——」
  元初虹端出一盘水果,对小弟道:
  「我看慧儿折腾一天也累了,你还是先扶她进房吧。收拾的事全交给我,别让她出来劳累。」
  「哦,好。」
  见小夫妻俩离席了,柯老爹才垮下一张脸,叹道:「今日一早,马吉上门要求我交出慧儿,我怕日後你们不得安宁了,他可凶悍得紧哪。」
  元大娘强笑的安慰他:
  「亲家,别担心。至少慧儿这麽好的姑娘,没让人踏蹋,还成了我家媳妇。我们一同担待吧.就不相信那马吉能奈我何,他总不敢杀人放人吧?」
  但他的小人招数却是层出不穷,唉……
  「真的不必担心吗?」柯老爹是老实人,一辈子没见识过坏人的手段,所以两三下就信了元大娘的安抚,口气轻松了些。
  「不必担心。明日呢,你就带著三个孩子先到凤阳的亲戚家住个半年。马吉的事全交给我们解决。你们往南走,再虹带著慧儿往北方的开平走。他要的人全走光了,什麽事也做不成啦!」
  元大娘忙著对亲家面授机宜,年回自动自发的起身收拾碗筷端向灶房,元初虹正在後门打水要洗碗。
  「我来。」轻而易举的以一只手提起那桶笨重的水。
  元初虹甩了甩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打起的水,人家一手就搞定,男女的力量真是天差地别。
  他将水倒进木盆中,蹲下身,袖子一卷就搓洗起碗筷,没把工作交还给她,很自然而然的样子。她蹲在一边由他去劳动,笑问:「这两、三年你不大做这种小杂役的工作了吧?」
  「嗯,都在外边跑。回到宅子也只忙著帐房的事。」
  「很好哇,那稍早你为何说没答应赵大爷的雇佣?」她从一边的篮子里抓出一颗柚子剥皮。
  他停顿了下,才道:
  「今年年初,赵总管给送回了家乡。」
  「咦?为什麽?他才五十来岁,身子骨硬朗得很不是吗?」她张大嘴问。
  「他出门办事时不慎落马,跌断了一条腿。虽仍有能力管事,但无法出门奔波。老爷赏了他一大笔银两,送他回家乡了。」
  「那……赵总管个人的意思呢?」记忆中赵总管是个很乐在工作的人,几乎把赵府当成自己家业一般的尽心尽力。
  「总管走的前一天,我去向他告别。看到他……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似的,都没生气了。他家乡已没有亲人。自十岁进赵府,四十多年以来只当这儿是唯一的家。他笑笑地对我说:没法子,终究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业,人家要换人,你就得走。」
  元初虹听出了重点,轻道:
  「你曾经以他为努力的目标,所以特别震撼是吧?」
  就知道她一定懂!她一向比别人聪明。他看向她!
  「他老人家并不算一无所有,毕竟老爷一向慷慨,给了一千两养老。但……我以为当生活温饱之後,赚更多的钱并不会更快乐。快乐,或许必须是来自努力之後所堆砌出的成就感。那是成功,也是钱。但钱,却不一定可以买到成功与快乐。你懂我的意思吗?」问得好急切。
  她想了一会,点头。
  「嗯。你对事业的渴望已超越金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把钱视作一切的小鬼了。」
  他笑——
  「其实还是一样。一旦事业有了,钱还会少吗?只不过,我不想老了之後除了钱,什麽也没有。」他不否认自己爱财如命。
  将柚子剥成两半,一半递到他嘴边。
  「应该说,你厌恶被取代、被撵走。同样是努力赚钱,你希望自己独一无二,就算日後断手断脚,也仍然存在,不可或缺。」
  张口咬下那又酸又甜又多汁的柚子,满满的笑容已不必说太多。他是开怀的。
  她拍拍他。
  「当然我们是不敢想成为像赵大爷那样的富贾啦,可是就算开小商铺,也是老板级人物。以後还请你多关照呀,年老板。」
  他张口要说话,却教她顽皮的塞进了大半片柚子,两人笑闹了起来。他撩水泼她,吓得她赶紧溜,绕著水井躲他,还不时把柚子皮往他身上丢。
  「喂!你有没有风度呀!怎麽可以追著我这个弱女子喊杀喊打的?是男人就该吃亏认衰!」
  「哪来这道理?喔!」又被一片柚子皮打中额头。他单手往井沿一撑而跳,竟然越过了井,飞身挡在她身前,她一时煞不住身,整个人往他怀中撞去,又是两声惨叫!
  「哎唷,我的头!」一定肿起来了。
  「唔……我的下巴……」八成给撞瘀了。
  两人蹲下身各自抚著痛处,又疼又想笑的,一时找不出话说,只能龇牙咧嘴互望,夹著傻傻的笑。
  但不知为何,笑著笑著,竟是觉得有点尴尬。
  「呃……我……」不开口好像怪怪的,她张嘴发出虚词。
  他突地伸出手,像要抚摸她的发!
  啊?他在做啥?元初虹胸口重重一抨,没能反应。他不会是要……轻薄她吧?不会吧?可……行为又像……年回将黏在她发上的柚子籽挑了出来,无视她的怔然,提醒道:
  「你头发沾到柚子汁液,黏黏的,都黏上一些尘土了,你今晚可得小心梳洗一番,恐怕会打结哩。」
  嘎?!什麽?什麽跟什麽!
  还是怔怔的看他,脸上泛起会错意的困窘红晕,觉得自己做了一次笨蛋,一个莫名其妙思春起来的大笨蛋。人家压根儿没那意思,她在怦然个什麽劲儿!
  他只是……看她头发太脏,提醒她该洗了而已。
  一股深沉的懊恼弥漫周身,恨不得立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再也别出来见人。
  更是的……
  她在期待什麽吗?
  对年回,只是朋友,不是吗?
  她到底在期待什麽呀?
  两人之间,不可能的好不好!
  至少,他对她……是无意的。
  同样十八岁,他行情正好,而她却……已经太老。
  自己真是个大呆子!呆子、呆子!   第五章——(错过) 
  
  不出所料,马吉率人前来,就是要在元家的婚宴上闹常一直找不到李大胖要收房的柯慧儿,今儿个她总跑不掉了吧?马吉计划得很简单,就是上门闹一闹,闹完,把新娘掳走。宣扬自己的威势之馀,且能达成使命,一举两得,了不起。
  率了八名熊腰虎背的家丁,马吉站在元家大门口对里头的人吆喝:「把人交出来!
  不必多说其它,我是不会相信你们说什麽‘人不在这里’的鬼话。今天要是不把人交出来,我定要闹得你们鸡犬不宁!」
  站在庭院中的,自然是元家母女。相较於别人的来势汹汹,她们显得势单力孤。
  元大娘虚应地笑著:
  「哎唷,马大爷,什麽交人不交人的,我一点也听不懂哪。」
  「少装蒜!你们别想偷偷摸摸的完成婚礼。有我马吉在,今天这里是别想娶媳妇!」
  不屑的瞄了四下贴著的「喜」字。
  元初虹要笑不笑地:
  「谁说今天有什麽婚礼来著?黄历上写著今天的日子又冲又克的诸事不宜,只宜出殡,谁会找这种晦气的日子办喜事啊?我们连家门都没敢出了。」
  今天……又冲又克的不适合出门吗?马吉悄声问一边的家丁:「今天日子不好吗?」
  家丁低声应道:
  「可能哦,我刚才一出门就跌了一跤哩。」
  「刚在街口我也险些被人泼到水……」马吉心中一惊,当下涌起了打退堂鼓的想法……但,不行,李大爷还等他送小妾上门呢。壮了下胆子,他叫道:「不管好日还是坏日,总之我听说你们今天就是要把柯慧儿娶进门。你们想都别想!要知道那小妞已经是李大爷的人了,你们强抢民女,眼中还有没有王法啊!」
  王法?这两个字打他口中说出怎麽没给噎死?元初虹撇了下唇角。
  「王什麽法?你有何凭据证明我们强抢民女?你才是作贼的喊捉贼,羞也不羞!」
  马吉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凭据。
  「瞧,柯家小妞捺的手印,赖不掉了吧!告上了官府,你们肯定吃不完兜著走!」
  可耻!他们都知道原本柯慧儿为了还清家中债务,央马家代为找差事,职称是织娘。
  差事没找著,钱也没拿到,但马家人牙生意向来是叫人先签下卖身契,再把人剥削殆尽,用这一招不知坑了多少老实人去做白工。而今马吉居然敢用这张契书来威胁人……元初虹最痛恨这种牙中败类,偏偏这些败类往往势力庞大,作威作福到没天理的地步。
  她上前一步,冷笑道:
  「随随便便一个手印,就说是柯慧儿捺下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不信叫她出来比对,我马吉好歹也是宛平县的一号人物,会做假唬人吗?」
  「会!」她很肯定、很坚决的应著。
  马吉当下气歪了胡子,这个平庸到没男人肯娶的女人竟敢当面扯他脸皮,让他下不了台,太……可恨了!
  「叫她出来,叫她出来!再不出来,我让人进去搜了!」抓狂大吼,全身肥肉抖来抖去,都要抖出猪油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敢强闯民宅?」元初虹喝著。
  元大娘呼道:
  「哎唷!有话好说,就告诉你们了嘛,人不在这儿啦,把这儿掀翻了也没用,你就信我吧!」
  「你当老子是蠢蛋会信你吗?」
  元初虹抢著道:
  「你当然会信。」
  「为什麽?」傻傻地发问。
  「因为你就是蠢蛋埃」
  砰砰砰砰!火气家元宵节的烟火一颗一颗爆发,星火四处乱窜,肥肉起落有致的猛抖,啵啵啵地像海潮、像波浪,非常壮观……「来……来人……给我搜!把人搜出来,看你有什麽话说!老子不一状告到官府去,让你吃一辈子牢饭,老子就不姓马!」要不是她闪得快,他早一把掐死她!
  形势比人强,元家母女也就任人去翻箱倒柜了。两人一搭一唱的道:「我说女儿,咱们来想想,马大爷不姓马之後,该改什麽姓?」
  「一般家里饲养的除了马之外,还有猪、牛、羊嘛,好多姓可以由著他挑哩。真方便,哪像我们要是哪天撂狠话要改姓,也找不出合适的。」
  「幸好我们对‘元’这个姓很满意。」元大娘拍拍胸口。
  元初虹作状的叹息:
  「是啊,要是我们不小心姓了马,可能成日要想著改姓了。」
  「唷,那是为什麽?」
  元初虹指向外头,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一群闲杂人等也跟著回头看。那边,有一辆马车。
  「瞧,马大爷驾马车前来,当马大爷手持马鞭,驾著马车,一马在上,一马在下,真个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哪。」
  「嗟!您别挨骂了。」一个巴掌虚打过去。
  然後,就像在瓦舍表演「杂扮」(相声的一种)的人一般,装模作样地道:「元大娘,」
  「元初虹,」
  一同躬身:「下台一鞠躬!」
  「好!」有人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拍手叫好。
  气得皮皮相抖到天边的马吉大吼:
  「谁在叫好的?给老子滚出来!」
  内外看热闹的一群人全缩著脖子噤声。虽期待更多的好戏可以看,但也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
  这时翻遍元宅内外的八名家丁全回来覆命,答案非常一致:「老爷,没有找到人。」
  马吉怒指向元大娘:
  「还不把人交出来!」
  元大娘唉声叹气:
  「稍早不就说过了,人不在这儿嘛。你硬要搜,也搜遍啦,你欺凌我这寡妇还不够吗?」
  「还给老子装蒜?!你儿子呢?叫他出来!」
  元初虹无奈的语气:
  「两天前他就载了一批人往开平县去了,马大爷不是无所不知吗?怎麽没打听到这消息?」
  马吉大吼:
  「一个今天要成亲的人怎麽会出门工作?别想骗我!」
  「没人说我弟弟今天要成亲埃」
  「你敢说他没有要娶柯慧儿?街坊每个人都知道了,你别想狡辩,看看这一屋子的‘喜’字,还想诓我!」
  「马大爷,我们哪敢诓您呢?我家再虹真的去开平县了嘛,他也真的没有要在这种七煞日娶妻埃」元大娘简直像要指天咒地外加斩鸡头来证明了。
  「这些‘喜’字——」
  「这是两天前贴上的嘛。」元初虹随手撕下一张。「婚礼呢,已经是两天前的事啦,你们想道贺是迟了些,但心意我们还是会收下的。」
  马吉气晕了——
  「好你个元初虹,来人!给我打死她们——」
  ································宛平县衙的监牢内,平常空荡荡用来养老鼠的空间突地塞进了八、九人,是挤了些。尤其这群人又那麽的「有份量」。
  牢里牢外,两样光景。
  「马大爷,里边待得还舒适吧?」脸颊肿得半天高的元初虹笑笑地问。
  「哼!等明天我出去後,看老子怎麽整治你!」一夜不得好眠,马吉浑身邋遢脏臭不堪。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喽。倒是有件事,我好心的现在告诉你。」
  「什麽事?」马吉咬牙问。
  元初虹道:
  「今儿个一早,我前去拜访李大庞老爷子,想向他老人家解释柯慧儿这件事。您猜猜怎麽著?原来人家大爷出了二百两要买小妾,竟给人中饱私囊去喽!听说你还要求事成之後拿四十两佣金哩。啧啧!马大爷您无故闯民宅又欺凌我这妇孺,县太爷判你坐牢三天,罚金十两,马上就出来了嘛,恭喜恭喜!不过我好心劝你,趁现在多想想出去後怎麽对李大爷交代吧。老爹子怪您呢,原来只拿二十两去买妾,莫怪柯慧儿不从,而且还跑掉了。我们元家无啥财势,娶人家过门可也花了五十两聘金。听说李老爷调来了不少打手,不知想做什麽哩,您保重喽!」
  快意的欣赏完马吉死灰的脸色,她探监完毕,走人。
  出了县衙,见到她的马车旁站了个高挺男子,她笑著走过去——「年回,不是说今天要回西平县吗?怎麽还没启程?」
  「一个时辰之後,驿车才走。」看著她被掴肿的脸,胸口仍有怒意,双手紧握成拳,声音闷闷的。
  昨日那一团混乱,终结於年回的及时到来。
  元家母女没料到马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并且还打她们这种手无缚难之力的弱女子,情况彻底失控了。幸而年回带来县衙捕快,一举将这些正要大肆逞凶的人全捉了起来。
  当然不是因为年回有何权势能说得动县令派人过来,而是恰巧年回此趟回乡,顺道代主人送来一批县太爷购买的货品,冲著赵老爷与县令的这一点交情,以及趁他对那批名贵珍珠欢心不已时,开口央求相助,自然成事,才能及时抵达,没让元大娘母女吃太多苦头。
  「一同上来,我们去喝茶。」元初虹跃上马车,邀他同行。
  他俐落的跳上去,坐在她身边。
  「去衙门办事?」他好奇地问。
  「不,去探望马吉。」她笑。
  他皱眉——
  「为何要去招惹他?这种小人,避开好些。」
  「我不想这样。我不希望看到这种人作威作福,永远意洋洋、无人能制。」
  他隐怒地道:
  「看看你的脸,虽然你口才了得,但人家有拳头,怎麽说吃亏的都是你,你能如何?」
  她伸手盖住浮肿的左颊,没好气的瞄著坐在她左手边的他:「你就不会坐到我右手边吗?换边坐啦,」虽然她不美,但也不希望给人看了觉得丑。
  他完全不了解女儿家爱美的心事,看了看日头,他们现在往北走,日头落在西方,坐在左手边正好可替她遮挡炎热的阳光,所以一动也不动。
  「坐这边就好了。」
  「你就爱看我脸上的肿包吗?有什麽好看的?」
  「知道不好看就别逞强,下回记得要先保护自己。」转回正题,口气又差了:「仗著一些恶势力,日後马吉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怎麽只安排再虹夫妻离开,母女俩却留著任人欺凌?」
  元初虹悄悄伸手抚著脸颊,不想让他对她这张变形的脸看得太仔细。道:「我不做落荒而逃的事。」
  「你该明白自己屈居於弱势——」
  「所以我一定要变强!」她截口道。
  他望著她,不明白其意。
  她笑了笑,轻这。
  「自小,我就决定当牙婆,刚开始只因为这工作可以让我们一家子享受到丰盛的食物;我嘴馋,不希望再过回三餐不济的日子。而後,跟著我娘奔走,看到了各形各色的人,恶主、恶仆、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牙子……等等。你算幸运,没遇到马吉那样的人,也没给卖入会虐待佣仆的人家。但有好多好多人却没你的幸运,被人牙子剥了一层皮之後,又被主人苛待;有些女子更可怜,明明说要进城当丫鬟的,不料却给卖入勾栏院,我好生气好生气……」她深吸了口气,握著缰绳的手指都泛白了。「现在,我还是想当牙婆,即使再虹长大了,我娘也反对我一个姑娘家成日抛头露面,闺誉都荡然无存。不必再为温饱担心,我要当牙婆,是因为看不惯马吉那样的人。」
  「你如何斗得过恶势力?」他一针见血地问。
  她想了下,笑:
  「所以,我得坐大,成为一个有势力的牙婆。」
  「你受得了与那些土豪劣绅勾结?」他不信。
  「不,我要从官夫人下手。我要当官牙!」
  「嘎?!他诧然。
  她看向远方。
  「如果有官府的力量撑腰,马吉这类宵小就不敢使下流手段暗算我,到时我就能大展身手了。我要成为山西省第一牙婆,童叟无欺,让每个人适得其所,让穷人不必被剥削,定要教那些害群之马再也无法坑人!」
  灿亮的双眼燃著能熊的壮志,那是一种无坚不摧的坚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独断。
  茶栈到了,她停下马车,对他道:
  「想吃些什麽?我请。」
  他没动,还是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的。
  看啥啊?都给看别扭了!别是觉得她刚才那番话是胡吹大气,听得他直想笑吧?!
  她柳眉一竖,就要兴师问罪——「我说你——」
  「你只说了伟大志向,那婚姻呢?你摆在哪里?」他严肃地问著。
  她一楞,乾笑:
  「我没想过。反正……反正……也没人敢娶。我自己知道不是相夫教子的贤良性子,当然也就没男人看上眼。」觉得口吻带著自怜,她连忙以不屑的腔调道:何况,我要丈夫做什麽?一日有了丈夫,我哪能完成自己的理想?当牙婆可是一辈子的事,我不要这种烦人事拖累我!」
  「但是——」他有些著急,欲说更多,但却教人打断了谈话。
  几个妇人发现了元家的马车,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道:「哎,初虹,正想问你呢,你们什麽时候跑长平县?我要回娘家探亲,到时载我一程哪!」
  「元小姑娘唷,最近有人家中缺仆妇吗?我什麽都能做的。」
  「初虹哪……」
  年回站在一旁,吞下了所有未竟的话。
  原本……他想趁回去之前,打探一下她的意愿的……如果,她想嫁人,想问她……
  若目前没对象……也许……可以考虑一下他……但她却说,不想嫁人。
  她想花一辈子去成为首屈一指的牙婆。在她的一辈子里,没有「丈夫」这词儿的立足之地……心口凉凉的,什麽也说不出了。
  她不要任何男人。
  ·································花了几天时间,终於将家里打理乾净了。暂且搁下所有私牙的生意,元大娘往官牙方面钻营。
  差别只在於以往是替大户人家找佣人,现下是替官府找衙役佣仆,同样是跟夫人们建立良好关系,不困难的。
  元大娘也学聪明了,决定搬家。等她打点好官方的关系之後,一定要在县太爷家的隔壁买宅子,不管多贵也要买。如此一来,看谁还敢来她家闹事!
  「那个马吉,最近可真是焦头烂额了。被李大胖放话要揍他之外,又不慎错打到邻县恶霸的儿子,人家说要卸下他一只手臂呢。也好,我们落了个清静。」元大娘缝补著衣服,一边与女儿聊天。
  元初虹蹲在园园里摘菜叶,顺道浇水。
  「那家伙根本是个呆子。我一直在怀疑他怎能横行那麽久而不出岔子。捞油水捞得那般过份,莫怪那些大户人家要生气了。」
  想想不免要叹气了,元大娘道:
  「初虹,不是娘要逼。你想当牙婆,我反对也是没用,可你这样孤家寡人没个主儿,出门在外总要吃亏的。你也该合计合计啦!已婚的身分对你有益无害,谁还敢看咱们母女好欺负,随便出手打人的?」忍不住槌了槌尚在隐隐作痛的肩背,那天她也挨了几巴子,可痛得咧。
  元初虹闷声道:
  「嫁人就没事了吗?如果丈夫反对我出门呢?如果公婆要求我成日操持家务呢,娘,我不想把人生交在一个陌生入手上,由著他颐指气使。但为人妻似乎就是这样,一切都要听男人的。」
  元大娘咕哝著:
  「你又哪是任人使唤的性子了?」
  「所以与其当不称职的小妇人,不如就当个嫁不出去的一流牙婆,这不是很好吗?」
  冷不防地,元大娘问出一句:
  「那年回呢?你不挺锺意那小子的?」
  「什麽啊!我和他只是同乡友谊,没其它意思的!」她瞪大眼,不知娘亲干嘛扯他这个不相干的人。心口涌上一阵阵不自在,讨厌谈到这个。
  「这些年,我瞧你们一直有往来,这次他还特地上门拜访哩,不是对你有意思又会是什麽?」
  心里懊恼,口气不觉坏了起来:
  「不是那样的,我们只是朋友,您别扯些有的没的,人家对我压根没意思,别再说这种让人尴尬的话了,教我们以後怎麽自在聊天交朋友?你女儿又不是天仙绝色,随随便便就能让男人心仪。」
  「唷!口气那麽坏做什麽?」元大娘又腰瞪过去。「我是瞧他上门得勤,八成有那麽点意思。你不给人家机会,只会说不要不想的,再好的姻缘线也给你踩断了。」
  元初虹捧著一手的菜,气嘟嘟的走到小盆那端挑洗菜叶,水声哗啦啦的,泼溅了自已一身。
  不理女儿的闷气,元大娘接著道:
  「唉,真想不到六年前那小耗子似的男孩,会长成如今这般魁伟模样,而且还挺有成就的呢。有人当了一辈子奴才,也得不到主人的赏识提拔,可见他是个努力又上进的孩子,能在京城大户人家当上管事,多麽了不起,真是光宗耀祖哪。此番回来,媒婆怕不踩平了他们家门槛喔。」西平县是个苦哈哈的农业县,除了县城还算热闹繁华外,其它八村、六屯、五庄,都被这些年的天灾给折腾得苦哈哈。而年回算是所有出外工作的青年中,大有成就的人,家里的破宅子翻修了好几遍,还添了三间房,全赖他寄回来的银子。
  别说他长相端正了,光他现在赚了大钱、未婚,才十八岁,就已是所有少女眼中、心中的第一佳婿人选了。附近几个穷县,有哪户人家是月收入三、四两以上的?年迥目前一年就可赚到五、六十两的天价,可不要羡煞人又吓死人吗?
  「他来吃喜酒那天,我私下问他,这次回家,老爷给了多少盘缠?我的天哪,一出手就是二十两,这还不包括赵老爷吩咐要给年家二老的礼呢!可见他被倚重到什麽程度,将来前途无限呀!」她家这种普通程度,一年所花用的有时还不到二十两,一般穷人更别说了,一个月一两银子还有得剩咧。
  「娘,别说了,他发达是他的事,与我们无关。」
  「怎麽无关?家中有待嫁闺女的母亲,都会注意他的。我瞧他日後还会更好,不趁现在身分相当缔结姻缘,等他更发达,眼光就不会放在我们这种小家小户身上了。到时多得是千金小姐由他娶哩,我们可高攀不上。」
  不想再议,始冷淡作结:
  「男人一旦发达了,哪个不薄幸?到时对糟糠妻怎麽看怎麽的不顺眼,恨不得一休了事,好立即去娶个如花美眷回来,成日看著好不舒心快意。娘啊,我们是什麽姿色?
  没那个清闲富贵命的。」
  讪讪地,元大娘意兴阑珊的咕哝:
  「我生的女儿又多丑了?」
  但……也不美就是了。
  元初虹摸了模已消肿的脸颊,生平第一次为了自己长相平凡而感到些许惆怅——当男人有条件去做选择时,眼光投向的,自然是娇妍丽色,而非平凡的小草。
  她一向务实,所以从不自欺,知道自己的斤两,也知道……他,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
  ·································三保太监郑和领皇命将要第二次出使外洋!
  这至大的消息飞快的传遍全国上下。
  第二次下西洋的日期是永乐五年的十二月,仍是从苏州的刘家港出发,不仅率兵二万馀人随行保护、宣扬国威,并且欢迎商人同行出海做生意——这对年回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机会!
  由於出海不易,所以任何由海外买回的货品都被哄抬成天价,人人抢著要。要不是倭寇、海贼横行,有其安全上的顾虑,每一个商贾恨不得常常出海到各国做生意以赚取暴利。
  有官方的军力保护,此趟出海可说是万无一失,不必愁海贼们的掠夺了,所以全国响应的商人非常多。当然,人一多,货也就多了,於是连带的必须雇请大量工人帮忙运货、搬货事宜。
  而出海过两次,略懂外国语言的年回还没亲自去找差事前,便已教赵大爷快马召了回去。他现在已是自由之身,尚未与赵家签合同,赵大爷生怕他先让人聘雇过去,於是高薪请他一同出海之外,更给了他一笔钱办货,同意他在帮赵氏商号管理货物的同时,亦可自个儿做些小生意,得以在这趟长途旅行中赚取更多利润。
  十二月就要出海了,现在已是八月,时间非常急迫,让年回什麽私己事也没能做,可以说才回家住了两天,床还没睡熟,饭也没吃几顿,甚至来不及应付第一个跨上门说亲的煤人(以及其他更多的媒人),就要打包上路了。
  赵大爷非常的急,所以派来的千里快马送来了信,也是要载他回去的,等不及让他搭驿站马车,一站又一站的牛步行程,要采办的东西可多著呢!
  跨上了快马,迅捷的蹄声敲击在石板路上,故乡的景物飞快自他眼帘下掠过,他心中有一些难受……就这麽走了,一出海就要两年,他连说珍重的时间都没有。
  但,能说些什麽呢?一去要两年呢。
  原本……他想再去拜访她的,想再确认她的意思,明白的问她:嫁给他可好?愿不愿意当他的妻子?他不会阻碍她的牙婆志向,愿意支持她的……两年呀……他没有资格要求她等他,没有权利耽误她,谁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回来呢?要是她同意嫁她,岂不是要害她守寡?如果他有个万一的话……「嘶——」
  倏地勒住缰绳,一人一马停伫在宛平县城外,遥望著城门……该去吗?去道别。但见到又如何?要是他忍不住脱口说出要她等他的话呢?
  不,不行!
  「叱!」脚下一踢,千里马像飞箭般的奔驰,转眼已数十里。
  眯著眼,抵挡强烈的风势,却抵挡不住胸口一阵阵的闷疼,什麽都没来得及说,就要错过了吗?
  错过了,错过了……
  才知道心中的影子来自牵挂的原由,却得割舍。
  错过了啊,
  那疼,必须时间来冲刷。
  冲刷得淡了後,就叫——
  遗忘。   第六章——(孑然) 
  
  永乐七年六月,郑和第二次出航历时一年七个月回国,主要到达地点有爪哇、古里、柯技,带回大量奇珍异宝,并成功宣扬国威。皇帝龙心大悦,再度下诏令,命同年十二月,郑和将第三次下西洋,允许商贾同行,进行海外贸易。海上交通的发达,带动了中国史上第一波移民潮,沿海地带的人民纷纷迁移往南洋发展。
  罕见的海外商品总是炙手可热,不管是名贵的珍珠、宝饰,抑或是胭脂花粉、乾果等日用品,都有人抢著要。年回的本钱不够他购买名贵物品,於是他将带出国的布匹、器皿全卖给外国商人得到好价钱之後,抵达每一港口时,都钻到各大小市集搜罗童玩、脂粉、锡器、花布料,采买了高高的一座小山也似,都是廉价品,但却也是国内看不到的。
  在其他商人嘲笑他买一堆赔钱东西时,他心中虽忐忑,但依然认为回国後应能赚取到些许薄利。
  教他瞠目的是卖到了他难以置信的价格。
  船一抵达苏州刘家港时,便有国内商人欲向他批购所有的货物,已是不错的价钱;但赵大爷提点他别急着脱手,在港口卖货是最愚蠢的行为。他记下了,只卖出一丁点货物来当自己回京城的盘缠。赵大爷说要载他同行的,但他婉拒。两人之间并非主雇关系,两年前的契约只打到下船那一刻为止,他不好占人家便宜。
  由大爷一直开高价要延揽他为赵氏商号效力的,所提出的银两对他而言可说是天价。
  但年回还是拒绝了,只允诺十二月份一同出洋时,他愿意再上船帮忙,但不想签下长期的卖身契。
  租了两辆马车载运他的货物,快马奔波了八天,终於抵达京城应天。货都还没卸下呢,已有闻风而来的商号要购买,供不应求之下,竟竞价了起来。
  一捆货一捆货的叫价,原本在海外花三、五两买下的东西,甚至还卖到一百两这种教年回傻眼的价钱。
  为什麽商人能那麽有钱?能住那麽华丽的屋子?因为他们赚取到的是暴利!
  他一直知道,但从未这麽深刻的感受到。
  两年前.他以五十两采办了货物出国卖,卖的银两七十七两,坚持把赚来的三十七两还给赵大爷,赵大爷当然是不收的,但不想欠太多人情的年回仍是缠磨得赵大爷收下了。之後,再把馀下的四十二两买货回来,四十二两的本钱,让他赚得了五百馀两银子!
  五百馀两哪……
  捧著一手的银票以及碎银,他惊喜得连走路也不会了。两车的杂货共十捆,有些获利多,有些获利少,但……总之,都让年回一下子成了小富翁。
  「恭禧你哪!年小哥!」被赵爷派来帮忙年迥卖货的赵府仆役陈林等人拱手叫著。
  以前大夥同在府里共事时,年回就关照他们颇多,有好处也少不了他们,所以眼儿年回赚大钱,大夥心底部替他高兴。
  「两年前临上船时,你托我将老爷给你的两年薪饷一百二十两送回老家,我当时还想你怎麽不留下做生意,担心你这趟白去了咧,看来我李阿南真是白操心了,年小哥儿你是聪明人,没什麽难得倒你的!」他是年回的同乡,两家甚至是毗邻而居呢。
  年回好不容易回过神,第一件事就是将手上的碎银——约莫有四十两,均分给前来帮忙的四人。
  「来来,大夥辛苦了,给大家喝茶!」
  四人瞪大眼,连忙推托:
  「哎!别这样,我们是老爷派来帮忙的,义务的嘛!你拿这麽多钱,岂不是要吓死我们!」他们这些杂役工作了这麽些年,一年就是十两银子,年回的慷慨简直要吓傻他们了。
  年回不由分说,一一往他们衣袖里塞。
  「不拿就是看不起小弟我了。别再说这些了,再说就不是兄弟。走!小弟请大家到‘天香楼’吃饭去。」
  四人当下不再推托,欣喜的抚著袖子中沉甸甸的重量,觉得这个年小哥真是了不起的人,发达了也不忘旧同事,出手大方得吓死人哪。他其实可以不必给的。
  李阿南跑到年迥身侧,笑得见牙不见眼,说出大夥心底一致的感动:「年小哥,你真好,我阿南一辈子记下了,以後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全听你的!」
  「对呀!如果以後你不嫌弃,我与老爷约满了之後,到你手下做事如何?我高明财虽然不聪明,但勤劳又力气大,一次可搬两捆货哩。」
  年回失笑道:
  「哎,还早呢!我又不是什麽大商人,哪请得起帮忙办事的人。」
  陈林拍拍他。
  「别谦虚了。你不当商人,难不成还回头替人管事吗?老爷会那麽看重你,就是觉得你一定可以成为一号人物,他多想收你为自己人哪?不然赵府佣仆三百人,何以独独给你高薪,又对你千般好?」
  「对啊!听说老爷还想把六小姐嫁给你,让你当他女婿呢!」赵一春说出他在厨房听来的耳语。
  年回心中一震,表面仍是嘻哈表情:
  「别笑弄我了,咱们是什麽身分,哪配当京城首富赵大爷的女婿?」
  赵一春正色地道:
  「不是说笑。这消息是大夫人房里的丫头说的。老爷同夫人说:你是个人才,他想留下你,偏偏用钱打不动你,如今三位少爷甫执掌商号的事,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辅佐,你这个年轻人经商的资质高,以後必有一番成就。两年来他观察你,看你专挑国内没见过、价格又低廉的小东西买,这正是成功商人的要件,不趁现在留住你,以後就没机会了。」
  陈林叫道:
  「老爷从不给人这麽高的评价的!那肯定不会错的。年小哥,你是个大商人的命,恭禧你!」
  年回仍是玩笑的面孔,挥挥手道:
  「去!别谈这些了。喏,天香楼到了,要吃什麽,任意点。管他什麽商不商人的,现下开心吃喝最重要啦!」
  将四人招呼入京城著名客栈,一落坐便叫:「小二哥,把最好吃、最香、最棒的菜端出来,快些!」
  「来喽——」
  ································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之後,微醺醉意让他在客栈房中小睡了会,才精神些。
  醒来时,打梆子声自外头传来,四更天了。
  披了件中衣临窗而立,外头漆黑一片,蝉声阵阵,是夜里唯一的纷扰。
  回想著陈林他们回去前,诚心诚意说著一定要跟随他、在他手下做差事的神情……
  不觉得笑了。
  ——口惠而实不至,谁会帮你办事?
  ——你要懂使钱的手腕!
  ——你会不会做人哪?
  ——做大事业者的气魄,你得学著点!
  她哪……
  那个精悍的姑娘,那个每每训他时,脸上总是一副「听我的,准没错」表情不可一世的女子哪……如今她可好?
  若没有她凶巴巴强制他去学著如何施人小惠,现今的他,肯定仍只是个努力勤劳的赵府小杂役,就像跟他同乡的那个阿南一样,对著一年十两的工资感激不已,希望能在赵府终老,半点儿也不敢想自己也会有这麽一天。
  曾经,在他心目中,这辈子能赚到一百两银子就是老天厚爱了。但现下,他怀中有五百两的银票,难以想像赚钱竟是那麽容易的事。幼时,他拚命种田、种菜,到市集去卖自家养的鸡鸭,总是两三文钱就被打发掉,一家子处在饥饿状态,要挣到一两银子对穷人而言是何等的艰辛。
  两相对照,天差地别。
  所有的转机,皆来自於她。
  她逼他写字读书,教鞭的淫威让幼年畏怯的他不敢不从,死命强记那些艰辛的文字;而後,他赚到了生平第一笔钱,他发觉到识字的好处,更加发愤图强。
  元初虹打下他不错的根基,以致於後来进入赵府做事,赵总管挑了他去陪三位少爷读书,每天早晨夫子来授业时,他便过来准备文房四宝、磨墨、摊纸、从书柜上找出夫子要教授的书本……整整两年,他受益匪浅,连艰涩的古文也看得懂了。
  穷尽一生出卖劳力,他大概可挣得一百两。
  而,用脑子去赚钱,加上勤奋,一生可获得的将是无可限量。学识、见识,可扭转一个人的命运。还有谁比他更深切体认到这一点呢?
  以为一辈子到老,赚一百两便心满意足,但他现在才二十岁,却已赚得五百两。
  发达了,很喜悦,但没有想像中的狂喜。十二岁那年赚到七文钱的感觉甚至比现在来得快乐.他是怎麽了呢?
  二十岁碍…她,也二十了吧?
  有没有当上一流的牙婆?有没有再教恶人欺侮?有没有……嫁人了呢?
  他不曾经历过男女之情,也不晓得心中这种牵念要以什麽词句来解释,他只是纯粹的希望著——如果他非得完成终身大事,那麽妻子能是她有多好。
  没有注意过其他女子,虽然一直以来都有人向他示好。尤其在赵府时,好多美貌的丫鬟总在他身边走来走去,送巾子、缝衣服的,他全不敢收,因为……——除非你想娶那位女子为妻,否则别乱收女子送来的东西,当心被当成花心浪子……她说过的,女人家送男人物品,是传情的意思,吓得他从此半件也不敢收。以前因为家贫,加上没有成年男子的自觉,老把各方送来的好处全收下,然後寄回老家给家人用,没想太多。以後就警觉多了。多亏她提点,否则不晓得要怎麽收拾呢,几次争风吃醋的阵仗就够他吓的了。
  一方手巾自他袖中滑落,轻飘飘的落到地上。他弯身捡起,不由得一笑。这巾子,是她的呢。那回他手肘不小心受伤,她给他绑上的。
  巾子料不顶好,放到现在已经泛黄,边缘也松脱了线头。巾子上还沾有他的血渍,当初怎麽洗也洗不掉,一直放在身边,天天傍著身,却又舍不得用,怕用坏了。
  没敢收任何女子的物品,倒是收了她的。她恐怕早不记得这件事了。
  明日,他将启程回家乡,不知道能否遇见她?
  也许看到她手上抱著娃儿,成了别人的妻……但他想,他应该会……也应该能笑著向她打招呼,而不会把低落的情绪泄露出来。
  她……嫁人了吗?
  唧唧唧唧——
  蝉声益加扰人,剩下的夜,无眠。
  ································元初虹手上抱了个才刚满月的奶娃儿,快步的,同时也悄声的正要遁逃回房。一双眼警觉的左看右看,似乎在防著什麽,搂紧怀中的小宝贝,把外袍拉拢,企图盖住小婴孩的身形.不能被发现,千万千万不能被发现!否则就……「唔嗯.」小娃儿不舒服的低吟了声。
  「乖乖哦。」连忙双手齐动的轻摇著,脚下步伐更快,几乎要算是在小跑步了,豆大的汗渍往额角滑落。
  快到了,快到了,只要再走上十来步——「哪里逃?!」倏地,前头横阻出一道剽悍的身影,大张的双手彷若正要扑食的猛禽,就要将她吞没了。
  元初虹倒抽了口气,顿住身形,矫健转身另寻出路,但——「可恶的家伙,纳命来——」熊吼袭来,後头亦无退路,正好是一前一後的包抄!
  她张大嘴、瞪大眼,楼紧怀中孩儿,索性不逃了,一副慷慨赴义的表情。
  「哼!你们别想从我手中抢走娃儿,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
  此时,包抄住她的两人已牢牢围住她,其中一人伸出爪子,慢慢地、慢慢地趋近,配合著狞笑……然後迅雷不及掩耳的将小娃娃抢过来,功力之高超,甚至没让婴儿感到任何不适——「滚一边去!」顺便伸腿一踹,要不是元初虹闪得快,的得在地上滚好几圈了。
  她张口凄厉悲呼:
  「娃娃还我!还我我我……」回音直达天听。
  「什麽还你?是还我才对!」大块头不屑的打断她,才转向此时手中抱著娃儿的人叫道:「还我啦!我今天还没抱到呢。」
  啪啦!一记爆栗子轰得他满眼的星星月亮太阳。
  「不肖子!用这种口气对你娘我说话,罚你现在立刻回房去跪在墙角思过,不必起来了。」
  「又来这招!娘啊,娃娃该吃奶了,我抱回房给她娘喂,免得她饿著了。」此乃元再虹的哀怨之声。
  自怜完毕的元初虹过来捣蛋:
  「胡说,娃娃吃完奶我才抱出来的。这里没你的份,你去厨房端补品服伺你娘子去,少来烦我们。」
  「对啊对啊!产妇如果没有好好补一补的话,以後有苦头吃了。我说你哪,照顾你媳妇要紧,这娃娃就让你任劳任怨的老娘看顾著,别担心。呵呵呵……」元大娘实在挤不出任劳任怨的表情,最後便以奸笑代表一切。
  哇哈哈哈……
  方圆十里,不,百里内,都没哪家的娃儿比得上她家的孩子俊俏可爱。瞧这大大的黑眼珠骨碌碌的溜转著,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的孩子。挺挺的鼻、小巧的菱嘴、红嫩嫩的双颊,再加上乖巧不易哭的脾气,可以想见日後会长成多麽美丽的大美人儿,甚至还可能成为县城第一美人呢。
  她元大娘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麽可爱的孩子。喔,她爱煞了这心肝宝贝。一定是元家积了不少德,才生得出这麽美丽的子孙,呵呵可可……好开心。等会街坊邻居要过来找她闲聊,并且直说了,来的目的就是要看小娃儿。娃娃出生至今不过三十五天,别人送来的小衣服、小玩具便已堆得小山也似,天天往她家串门子,就为了看这俊俏的小娃儿。
  元再虹哇哇大叫,跟在母亲身後团团转:「娘啊!至少让我抱一下嘛,娃娃是我的宝贝女儿耶!」全天下再也找不著比他更哀怨的父亲了。他女儿出生至今,他都没能在女儿清醒时抱抱她,因为凶恶的娘与姊姊总是化身为土匪劫人就跑,有时想抱一抱熟睡的女儿聊表慰藉,要是给她们发现了,少不得一顿好骂,命令他不得侵扰娃娃睡眠。
  呜……好命苦哇,他是娃娃的爹呐!
  元大娘才不管他的苦瓜脸,迳自走向前庭:「回去照顾你媳妇儿,灶上那只当归鸡叫她要吃完,那是用当归的须尾炖的,有助她早日排除完她体内的脏血恶露。你可别又帮她吃了。别来烦我,我和李大婶她们在前院喝茶。看我对你多好,没几个婆婆会这麽好心帮媳妇带孩子的。」
  什麽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元家姊弟有了深刻体会。
  「我的宝贝女儿碍…」元再虹颤抖著手,却没胆冲上前抢人,身体危颤颤的在风中飘摇如落叶,好不凄凉。
  元初虹叹口气,一旦娃娃落到母亲手上,她是没任何指望了,所以很直接的认命,「好啦!别叫啦,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算好时间,两个时辰後抢娃娃回来喂奶,到时至少能抱一抱她……」说到这个,她才想到:「对了,你到底想好名字没有?老是娃娃、娃娃地叫,总不能叫一辈子吧?」
  「我说要叫宝儿,你们全反到的。」还怪他呢!元再虹满心的抱怨。
  她一指戳向他额头:
  「拜托!我们姓元,叫元宝能听吗?」
  「至少我们不姓金嘛,有什麽关系?!」他觉得很好听又很好记,偏偏母亲与姊姊意见特多。
  元初虹恐吓道:
  「当心娃娃长大後怨你给她起这麽个怪名字。你喜欢‘元宝’这名,不妨用在儿子身上,娃娃这边,你是别想了。」
  元再虹搔搔头。
  「慧儿说还要再生一个,但我不想耶。生孩子是那麽痛,她太辛苦了。」
  她笑,拍拍小弟的肩。他们这对小夫妻一向恩爱。慧儿温柔体贴,再虹虽然粗枝大叶,但对妻子可宝贝了。可能自幼被姊姊追著打打闹闹的关系,元再虹并不若一般男子那样的唯我独尊,对女人颐指气使的当起大老爷。相反的,家里粗重的工作全由他抢著做,劈柴、取水、扫地、清茅厕,他都认为是男人该做的。
  「女人一旦嫁了,总要挨过这关口。瞧娘开心的,能生出这麽可爱的孩子,再来十个也不嫌多。慧儿长得美,生出来的孩子也俊俏,她自个儿看了也欢喜不是吗,才会想再生的。不过别太早让她怀第二个,至少再等个两、三年比较好。」
  元再虹忙不迭的点头。
  「娘也是这麽说的。我去‘回春堂’买补品时,已经问过大夫了,他有教我怎麽算时间。」
  「可慧儿说叫我不要成日守著她,可以出门工作了。」他目前的工作是驾驶驿马车,每天到各小村落将人或货物送往太原城,也代人采买一些用品回来。有时走长程十天半个月,但大多是短程,当天来回。不过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出门了,马车租给邻居去赚钱。
  「过几天再说吧。你不盯著,她怕是又要偷下床做家事了。」
  「对啊,叫她乖乖休息她都阳奉阴违。」
  她笑,不多聊了。
  「我得到都司夫人那儿去一趟,刚才买了些鱼回来,你挑几条肥美的送到隔街丈人家。别忘了。」
  「知道了。」
  ·································搬来开平,是八个月以前的事了。
  原本为了躲避马吉的骚扰,才叫弟弟带妻子往开平避风头,预计半年以後才回宛平县的;但先是弟妹慧儿精致的刺绣工夫教太原城的贵妇们大为喜爱,成日有人上门送描图花样,生意应接不暇,暂时也就住下了。而後就是意外有了身孕,消息一传回宛平县,元家母女鸡飞狗跳,当下不由分说,收拾好细软连夜往太原飞奔,不忘捎信给慧儿的家人报告好消息。柯老爹也在三个月後领著家人打南方奔来。
  一群人小心翼翼的把慧儿当菩萨供著,满心期盼她生出个可爱健康的娃儿。
  托弟媳的福,元初虹很快的在开平建立良好人脉,成日穿梭太原各大门户之间,与夫人们熟稔,渐受信任,牙婆生意做得挺上手。
  大城市的竞争总是激烈,与贵夫人们相熟的牙婆可不少,如何脱颖而出便教她成日绞尽脑汁地想。但那并非一下子就可扭转的,所以她不心急。谨记著以往在山西所吃的闷亏,她依然把找到强而有力的靠山当成第一重要的事。
  机会静静到来。三个月前,都司夫人派人传唤柯慧儿过府,热衷於女红的部司夫人自其他友人那儿看到她的绣品,大为喜爱,希望能向她学习江南的各种精细绣工。元初虹一家子当然随行,谁放心得下这麽个大腹便便的弱女子独自前来?
  一入都司府邸,便见得夫人脸上犹有怒气,原来是不俐落的下人打破了她珍爱的玉器,当下叫当初引介那佣人进来的人牙子给领了回去,再也不与那位牙婆往来,摘除了她官牙的资格。
  元初虹趁机毛遂自荐,让都司夫人允了她接手官牙工作。官牙不比私牙,引介人进官府内工作,条件更加严格。不懂规矩的,不俐落的,嘴巴不牢靠的,手脚不乾净的,一旦出了事,官牙也得连坐处分的。
  但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三个月了,她带进府的人有四个,还算令夫人满意;加上元初虹性情明朗,口才便给,常能逗得一群夫人们开心不已,所以三天两头便要传她过府谈些闲趣。
  这是必要的应酬,因为人脉的拓展攸关於生意的清淡或兴拢不过也因为终日抛头露面,以致於当牙婆的总被人认为不正经、不是良家妇女。如果是已婚的中年妇人当牙婆,还不致招来太多闲言,但像她这样未婚(而且是高龄又未婚)的姑娘当牙婆,那就少见了。
  不仅不会有人上门提亲,也不免招人侧目。
  今日,一群贵妇人相约在都司夫人的花园里绣花,品尝著从南洋引进中土的菠萝(凤梨)。在佣仆的扇凉下,盛暑的热气似乎没那麽教人发燥了。
  「我说,元姑娘,你当牙婆几年啦?」都司夫人一边描图样,一边问著。
  元初虹替四位夫人倒茶,笑应道:
  「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八岁时就跟著娘亲四处跑,不过真正经手人牙子生意要算是十二岁那年。」她永远都会记得年迥是她谈成的第一笔漂亮生意。
  与都司夫人交好的县令夫人讶然问:
  「那麽多年了,莫怪就误了你的姻缘。这行当,没有女孩儿家会做的。」
  被召来当陪客的一名肥胖牙婆笑里藏刀地道:「哎唷,可不是吗?元姑娘好本事,抛下姻缘线,硬是出来抢人饭碗,如今……二十了吧?呵呵……我那女儿也二十啦,今年春天已给婆子我生了第四个外孙了呢。」
  「您好福气。」元初虹只是笑笑。
  副都司夫人疑惑道:
  「怎麽你家人没给你找个对象呢?你别介意,但一般人到你这年纪,是该嫁人生子了。」
  「是啊,我们这些姐妹都没压过十六岁嫁人的。」都司夫人点头。
  元初虹弯下身去给炉子添炭火,让茶水可一直保持在沸腾状态以冲泡出好茶。
  「我没夫人们好福气。」
  一名瘦牙婆咯咯笑道:
  「瞧她那模样,哪家汉子看得上眼?平庸也就算了,还成日抛头露面,今生是没指望啦。」
  几名丫鬟、仆妇掩嘴轻笑。
  都司夫人轻啐道:
  「胡说!我瞧元姑娘长得挺好。双目灵活有神,身形健美有致,五官端正和慧,是好命的模样。」
  在场的第四位夫人是太原首富之妻,长著一张圆满的福气面孔,打量元初虹之後道:
  「说的是,除去美丑的世俗观点,这女娃儿长得还真端正,不可能会没姻缘的。元姑娘,你心中没有人吗?」
  县令夫人拍著双手:
  「如果没有,那好,我们衙里的林捕头前年刚丧妻,正缺个伴儿呢,要不就这麽说定好了,改天叫他上门——一哇呀呀——元初虹傻眼,连忙阻止这群没事忙的贵夫人再谈下去。要是让夫人们讨论完,她怕是嫁人定了——而且还是随便给嫁掉。
  「不是这样的,呃……事实上我……我至今未婚是……是有原因的。」
  「呵呵呵,昔日然有原因,没人上门提亲嘛,」一胖一瘦两牙婆笑成一团。
  元初虹跟著咯咯笑:
  「不是的,不是的,我又不是你们,哪来那种命?」
  「元初虹,你是什麽意思?!」瘦牙婆尖声质问。
  「好啦!你们两个的声音教人听了难受,先回去吧!」都司夫人受够了这两个言词尖刻又乏味的婆子,挥手要她们退下。
  不敢多言,两牙婆摸摸鼻子,赶紧走人。临走前不忘狠瞪一眼那个备受夫人们喜爱的女人。
  副都司夫人放下了针线,追问:
  「说点好听的吧,元姑娘,你不婚的原因肯定不会教我们失望吧?」
  县令夫人也期待著:
  「对啊!要是说得不够感人,我可要你非嫁林捕头不可了。」
  这一群自幼娇养在深闺的女子敢情是把别人的故事当成传奇小说来听了,巴不得她掰出些可歌可泣的桥段来供她们打发无聊的午后时光,就当看戏一般。
  元初虹在心底偷偷扮了个鬼脸,胡乱说道:「是这样的,其——其实我十二岁那年,有遇到一名男子——」完了,她的说书能力根本是零哪。
  「然后呢?」
  「那男子是否正是一位落拓书生?」
  「你在後花园赠金?助他上京求取功名?」
  「或者他是名江湖快客?」
  天哪!每一个都比她还有想像力。她且说且编地道:「各位夫人哪,初虹只是个小乡姑,可不是你们这种又美又尊贵的身分,没命遇见大人物或未来举人的。」
  「莫非是青梅竹马?」有点小失望,但仍是期待听到一段美丽的恋情。
  「是的,算是青梅竹马!」脑中飞转过一张面孔,不让那抹面孔飞太远,思绪立即拉回来定格。啊!是他,年迥。很好,有个具体的人物,那就好掰了。她流利的编出一段‘青梅竹马生死盟’以飨听众。
  「我与他,是山西同乡,在那个荒年没收成的年岁,我们虽互有情意,却不能相守,他为了帮助家里,将自己卖到京城当佣仆……」
  说著他十八岁回来,订下了亲事,但来不及完婚,就被召回京城,一同陪主人出海去了,至今音讯全无……说著烈女不事二夫,家人不忍逼她改嫁……说著纵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她仍在等,等那微乎其微的奇迹……说著年华似水流,她的等待依然坚实,任由光阴带走她的青春,无怨亦无悔——夫人们红了眼眶,为这令人鼻酸的悲恋歌欢感动,不住的安慰她,说那人一定会回来。
  只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不知为何,竟真的心酸了起来。
  胸口有著浓浓的惆怅,不知道是为了哪般。
  或许,只因明白到:这样的孑然,将无终无止……   第七章——(辗转) 
  
  不知是怎样的动念,让他马不停蹄的奔波,赶回了山西,复又向北方的开平而去,不曾更正停下来休息。
  年回买了生平第一件属於自己的财产:马。就为了赶路程,每日每日的快马奔驰,疲累的身体摧折不了他眼中炯然的意志。他,只是想见见她。
  胸口鼓动,为著他不明白的来由。
  或许,这理由太过荒唐,见到了又如何呢?想亲耳听她说出已嫁人的事实,来让自己完全绝了这份多年来不曾断过的淡淡牵念吗?
  她一定是嫁人了吧?一定的。但他就是制止不了自己决意要见她的决心。
  很想很想问她!你好吗?!这些年,好不好?
  想让她也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今天能成为这样被看重的人,一切全来自她。
  所以,纵使她已嫁人,他还是想看她、感谢她……十日前他回到家乡,第一件事就是去她家拜访,却听说元家母子已搬到开平去了。当下让他一颗因期待而颤抖的心沉到了谷底……走了?她走了?
  不!不想就这样断绝掉。他不愿去想像今生今世再也无法与她相见的画面。
  他想了那麽久、那麽久,不该是这般结局的。
  简直像失去理智,他等不及参加完小妹的婚礼,挨到她订亲就买了匹马往开平直奔。
  「你怎地这般著急?元家人搬走就搬走了嘛。咱们是很感激元大娘没错,但也犯不著跑个几百里远去特地说声谢吧?你这模样,别人还当你要去会情人咧。」小弟年转送他出城时不解的问他。
  他没有答案,所以无法回答小弟。
  他只是,非见不可。他不想今生今世再也见不著她,所以一定要见到她,确定她在那里,他的心才能定下来,不再惴惴然於再也无法见到她的惊惧中。
  「大哥,您可得快些回来啊,有十来个媒婆上门说亲,都是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爹娘说要帮你挑个好媳妇呢。一切就等你回来点头。」
  年回闻言,心底涌上强烈的排斥。
  「年转,别让爹娘允下任何一家,什麽礼也不许收,明白吗?」
  年转搔搔头,不敢违抗兄长的命令,只好道:「我明白的。但,您为何一点也不著急呢?村子里的人很少过了二十还没娶的。有妻子在一边体贴服伺你,你不是更能放手在工作上吗,」
  年回记得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出门在外多年,任何粗活细活我都能自己来,不需要妻子。何况我马上又要出洋了,何苦找个女人来守活寡?」
  「呀?你不要妻子?那你要什麽?」
  没有回答,迳自上马走了——
  他要什麽?
  要一名能言善辩的知己,要一名当他不在时,亦能活得快乐独立的女性;两人聚时可天南地北的聊,无所拘束,不必猜疑,全然尽兴;各自分开时,心中挂念便好,无须成日闺怨,没办法打发独自的时间。
  所有的「他要」,都只以一名女性为基准——有点刁钻,有些泼辣,但又充满正义感、不畏恶势力。没有小女人的扭捏作态,反而是大刺剌的爽利。总是一身短褂中性穿著四处游走,老是以大姐姐自居,从不肯被人压低身分,还拐得他叫她好几年的姐姐……
  他对女人的认识不多,但那又何妨?只消认识她一个就够了。他承认他并非那种对男女之情怀著憧憬的人,事实上他除了追求财富,其它的想望根本是零。
  不觉得传宗接代重要,不认为女人的美丑与他何干,当别人暗示他那个正在对她眨眼的女人是在对他表示好感时,他只觉得那女子八成得了眼疾,还是快快送她去医馆看病以防小病不留心,拖成大病便难治。
  他不知道爱情是什麽,所以珍而重之的把这份多年的牵念解释为对知己的感情。
  知己哪……比妻子更重要,教他数百里的奔波。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不想与她断了音讯。
  十天後,来到开平。
  他想,元初虹应该仍以牙婆为业,所以茫茫人海中,他只要四处打听当牙婆的人家就行了。
  他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八月了—距离十二月要出洋只剩三个多月,这回他不帮赵大爷采买货物,所以只要预留二个半月赶去苏州就行了。那麽,他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开平找人,因为他还得回家一趟。
  找了间客栈安顿,稍作梳洗之後,他便往市集寻去。多年的旅行生涯让他知道每到一陌生地,首要就是熟悉地理环境,分出东南西北,找当地人攀谈打探。当然,市集小贩是最了解地方的人,如果你想找他问路或问人,就得先做买卖。
  基於商人本能,年迥勤於与小贩往来时,更大手笔采办货品,正巧能让他运到海外贩售,亦能让小贩们知无不言、言无不荆甫卖出一批布料,赚了十二两的布贩笑得合不拢嘴,简直把年迥当成自家好兄弟,大声笑道:「小兄弟,你说要打听牙婆?问我就好了,我刘田旺对开平城里里外外可说是熟透啦。我们城西这边最精厉的要属金牙婆了。
  她不只人脉广,能介绍工作,还能当媒人哩。这金牙婆对城里哪家哪户做何营生简直比县衙还清楚。你说的什麽元大娘我是不熟啦,可要是那元大娘真的是当牙婆的话,金牙婆一定知道。金牙婆对她的同行可注意了。她就住在三条街外,我带你去!」
  年回连忙推却:
  「这怎麽好意思呢,不必了,不打扰你做生意,我自己过去就成了。」
  「哎,别说这话。我今天做你这一笔就可以吃好几个月啦!带你过去我好顺便替你把一车的货送去客栈,今天我不做生意啦!」布贩拉来板车,将十来疋布料往小车上堆。
  不由分说领人就走。
  年回也就不再多言。来开平四天了,希望真的能找到人。她哪……可别又搬走了吧?!
  ·······························金牙婆是个瘦削的妇人,一双绿豆小眼转了转,尖声笑了几下,才故作苦思状:「您说要找一个叫元初虹的牙婆子?这元初虹嘛……」
  「曾听过吗?」年回吊高了一颗心,期望妇人回应一声肯定的「有」字。
  「我想想喔。这八、九个月前……似乎真有个姓元的年轻女子,喔,也不年轻了,老啦,就叫元初虹来著.大概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是的,是的,应该就是她!」他迭声直道,追问著:「那她呢?现在仍在开平吗?」
  金婆子笑问:
  「唷,瞧你急的,可别是追债来著的吧?她拐了你的钱财,还是……」
  年回太过兴奋,压根儿没注意到金婆子眼中闪烁著阴沉的暗影。
  「她……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来探望她,看她过得好不好。」
  「小伙子,我瞧你……还没娶妻吧?」
  年回点头。
  「是的。金大娘,请问她——」
  金婆子上下看著年迥,见多识广的她由他一身不差的衣著,以及刚才布贩那恭敬的姿态来猜,知晓这年轻人应是个小商贾。送给她的礼也颇为贵重,是挺有些家底的人。
  一个未婚男人千里迢迢来找一个女人,不会有第二个理由——「哎唷,你是来提亲的啊?」
  冷不防的红潮炸上年回黝黑的脸。他呐呐道:「呃……不……不是……我……」
  金婆子当下肯定了,再度哎唷一声叹息道:「可惜啊可惜,你没指望啦。一个二十岁的女人怎麽可能到现在还没嫁呢?你也真是糊涂了。」
  「什麽?!」热呼呼的一颗心尚未狂喜够,便被一股子泼来的寒冰冻成死寂。他震惊的抓住金婆子:「她——她嫁人了?」
  是想过她应该嫁人的,但当这事被证实时,却是百般不能接受。嫁人了……嫁人了……她嫁人了……金婆子吃痛,呼叫道:「对啊,嫁人了,而且还搬走了。」哼!她才不让元初虹嫁到相貌堂堂的丈夫,那丫头最好一辈子孤寡。呸!敢抢她牙婆子生意,就让她当个老姑婆。
  年回急问:
  「搬去哪儿了?有说吗?」纵使知道她已婚,他还是要见她一面,亲眼见上一面来让自己……死心。
  哪儿呢?胡乱编个最远的——
  「好像是……好像是南方,不知是福州还是苏川。她的家人全去了去了。」用力挣脱钳制,金丫婆闪到一边喘气。
  「是吗?南方……」那他就往南方找!
  步履有些不稳,像是累积好几个月的劳累全在这一刻涌上,教他撑不住,摇摇晃地。
  恍惚地上了马,承载著无止境的疲倦,视而不见的任马儿走著。只想到,明天回西平县,再来呢?哦……再来是将一家子人带到苏州居住,就像他原本计化划的……然後……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到福州找人……金牙婆甩著发疼的双手,目送他远去,扬著得逞的笑,咕哝道:「随便娶一个都比那死丫头好。你以後会感激我的,小伙子。」
  ·······························奇怪,最近这「金牛双骄」是怎地?每见一次她,都捣嘴笑得好不暧昧……难成是生意被抢走太多,气怒攻心之後,傻掉了?
  元初虹做人一向很有良心,那金牙婆、牛牙婆在开平的城北、城西开业三十,老招牌老字号,她也无意在她们的地盘做恶性竞争,所以她一直把重心放在城南、城东这一带。举凡有人央求她代为找差事的,她全在这两个地方的富户下工夫。
  怎知她合理的收费让穷人们直呼便宜,硬生生比其他牙婆低廉了五成,然後一传十,十传百,想找工作的人全住她这边涌来。
  找工的人多,缺工的人家却有限。她脑筋转得快,先将那些欲找工的人加以训练,比如说想在客栈跑堂的要先学会招呼口令,想进织坊织布的人就由弟妹指点一些精细的手法;更别说要进官宅工作了。元初虹牢记著都司夫人当初的怒颜,绝不会介绍粗心大意的佣人前去工作。
  就这样,逐渐的,她介绍出去的人都得到一致的赞赏。夫人们互相比较,口耳相传,不过半年时间,现在大户人家缺工的,一律要元初虹引介合适的人进来。
  她的风光得意,当然就使得其他人灰头土脸。尤以在地方横行多年,牙婆、媒婆工作一手包的「金牛双骄」(她偷偷取的)对她更是气得牙痒痒。
  元初虹什麽工作都能代为找人,就是不帮人买妾。对於这种差事,就礼让给金牛双骄去做了。老实说,这种工作赏银非常多,但她一点儿也不想赚。
  秉持不赚穷人钱的原则,再加上义务帮人做工作训练,在开平城南风光得意的元初虹所赚得的佣金实在也有限得很。
  幸好弟妹的绣品总被贵夫人争购,小弟的载运营生也相当兴隆,光这两笔收入就能养活自己家人外加姻亲柯老爹四口人;更别说如今不再当牙婆,成日净抱著孙女四处献宝的元大娘身边还存了一大笔积蓄了。所以才由得她把生意当慈善事业在做,不必担心日子过不下去。
  最近她更是鼓吹那些富贵夫人一同捐钱济助开平城内的乞丐、孤儿,成立收容所,然後由她来教授一些技能,帮助他们脱离乞讨生活,能养活自己。
  那些夫人们对民间疾苦并无任何认知,但只消带几个骨瘦如柴的乞儿来让她们看,随随便便说个凄惨身世,就能募集到一、二百两银子。
  有钱有势,一切好办事。
  元初虹之风光顺遂,可说是如鱼得水,没道理那两个老是尖酸苛薄她的女人瞧见她却笑得那般开心。她们根本恨不得揪她来一顿好打,以泻心头之妒恨。
  一个月来共见了三次面,也不说苛薄话,净指著她叽叽咕咕地笑,让元初虹总不由自主的搓起浑身的鸡皮疙瘩。
  已经秋末了,城外的农田已收割完毕,她忙著领收容所的孤儿们到各田地捡拾稻穗,以及农人不要的稻梗,这些可以收集起来当堆肥,春天时可卖到不错的价钱。所以这一次都司夫人召唤弟媳过府一同刺绣裁衣,她也就没跟去。也好,省得再去看那两人暧昧兮兮、可怕极了的笑容。
  秋天快要过了,冬天将要来了,而她也从二十岁迈向二十一岁了碍…幸好娘亲被小娃娃占据了所有注意力,不然她恐怕成日被念得满头包。她的婚事常成了家中的争吵主因。当然,是阿娘与她争、找她吵,再没其他人会多舌。现下老娘一半是对她绝望,一半是爱孙如命,懒得理她啦。教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自个儿一人过得舒心快意,嫁人作啥?
  「元大姑,我们已经检完一车啦,」几名小孩儿跑过来报告著。
  元初虹捆好了手上这一束稻梗,放眼看过去,牛车上果然已高高叠起,再也塞不下更多了。她笑著往怀中掏出零食:「很好,赏大家一颗糖吃,等会回到家,大姑带你们上街吃汤饼(汤面)好不好?」
  「好——」欢声雷动,各自领了一颗糖後,开心的跟在她後头。能够吃到食物对这些长年乞讨却不得温饱的孩儿来说,是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只要有东西吃,要他们劳动、学习都没关系,虽然那让他们很累很辛苦。
  七、八个小孩分坐在牛车的两边,由她驾著车,缓步往收容所的归途行去。她脑中想着要发薪饷给教织染的李大婶一两又三百文钱、教围锅台转(煮食)王嫂的二两、教写名字的赵夫子二两四百文……她给的工钱一向高,只因这些教授者亦是清贫,以致於她每个月支付在孤儿以及工作训练上的钱不下、二十两,恰好榨乾了她赚取到的所有仲介费。
  不过,那是无妨的,反正家里不缺钱。重要的是凡被她介绍去工作的人,都是聪明又伶俐有本事的,那就够她自豪得嚣张狂笑不已了。
  收容所远远在望,便见得有人住她这边急冲而来,仔细一看,正是她那高头大的弟弟。怎麽了吗?
  「再虹,啥事让你跑成这——」
  话未问完,她家小弟已大声叫著:
  「你快下来!我立即驾车送你回西平县,很快的,日赶夜赶,六天就到了,」
  不由分说探手抱下她,并吩咐旁边较大的孩子:「阿圳,你来驾牛车,回去後高叔会接手所有工作。」交代完毕,拎著人就跑。
  元初虹跟著心慌起来,虽然被颠得难受,但仍努力问出:「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天灾吗?人祸吗?有人陷害了他们全家吗?
  元再虹将姊姊放上马车,叱地一声,驾著马车快速奔向南方,正是出城的路径。这才开口道:「刚才慧儿从都司夫人那边奔回来,告诉我们一个大消息。那可恶的金婆子,看我回来不砸了她家才怪!」
  她还是一头雾水。
  「你说清楚些行不行哪?是不是那金牙婆欺侮了慧儿?不会吧,她不敢在都司府放肆的,那些夫人们多喜爱慧儿埃」她家弟媳又美又温顺,很得人疼的。
  元再虹摇头。
  「不是啦!是慧儿无意间听到金婆子在向牛牙婆还有吴媒婆炫耀她怎麽骗走了年回的过程!你知不知道,年回来开平找你呢!一个月前找来开平,却问错了人,被金牙婆骗说你已嫁人,而且搬到南方去了!」
  她心一震,低呼:
  「他——他来找我?为什麽?」
  「还会是什麽!我的好姊姊,当然是来娶你哪!」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没其它的原因了。他斜瞄著老姊,不明白平日精明的她今天怎麽变笨了。
  「娶、娶我?你开玩笑!」她揪住他:「你别胡乱猜测,那是不可能的。」
  「我才没胡说,是慧儿亲耳听到金婆子说的,她说年回想知道你嫁人了没有,如果没有,他有意思向你求亲。那可恨的金婆子就骗他说你嫁人了。年回仍是想见你,她就说你搬走了,找不著人啦,她自己喜欢坑穷人,生意做不过你,犯不著这样害人吧?我们不能让金婆子得逞,快马回西平县,如果年迥不在了,至少他家人还在,不怕错过这桩姻缘的!」
  怦怦!怦怦!心跳得飞快,就要蹦上喉头口了,她呐呐地挤出声音:「怎麽会呢……
  我与他……从未有盟约……」
  「不管啦!反正他就是想娶你啦。这些年来能让你认同的男子就只他一个,说他勤奋、上进,说他聪明、顾家,说他一定会发达。你既然不讨厌他,当然会同意嫁他吧?
  娘叫我立即带你追过去,莫错过了姻缘。」在娘亲的心目中,年回可是世间第一佳婿,天下无双的。人家相中她闺女,简直是老天厚爱,别提聘金了,要她奉送嫁妆十马车都没问题。
  心头揪得再也吐不出话来,全部塞满了轰轰然的声音:他来找她呢,说要娶她……
  娶她……那个叫年回的青年……要娶她呢……平静了二十年的女儿心,霎时被巨石抛入,溅起千顷波澜,澎湃著再也静不下来,一波波、一阵阵,或高亢,或浅唱,交织出密密羞意,以及浓浓的期盼。
  不曾憧憬过婚姻,但因他,她愿意沉醉。
  愿意当一个傻呼呼的小妇人,只为他。
  马车疾行如风,掠过的风景没能看真切。
  再快些、再快些碍…
  这路途,为何仍是那般遥迢?
  哒哒哒哒——
  马蹄声起落似惊雷,呼应著她怦怦的心跳。
  能不能、能不能再快一些啊?!他,在等著呢。
  ·······························姊弟俩轮流驾马,日夜兼程,中途向驿站交换了马匹,让马儿有体力这般劳累。
  第七日,他们抵达了山西西平县,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年家宅子,不见人迹。
  「哎,年家可发达啦!一个多月前年家长子租了好几辆马车将全家人带去苏州享福。」都人如是说。
  那,可有留下住址?
  「没咧,他们说抵达後才开始找房子,说不准住哪儿,或许也有可能住福州。年老爹一家子全听年回的。他赚了好多钱,一定是买大房子住呢。」语气好不欣羡。
  这边的房子卖了吗?
  「喏!这小块地,一时也卖不掉,就搁著了。」
  那他们有可能再搬回来了?既然房子还在。
  「不不不,有钱人都住城里的大房子,怎麽可能再搬回来?年回发达啦,看这块地不上眼的,才不在乎这方才值十来两的地哩。年大嫂说年回做海上生意,常常出洋,还是住沿海的大城此较方便。听说他十二月又要出洋了呢,真了不起。」
  十二月又要出洋了?!
  没有时间让他们颓丧叹气,也没时间休息,元再虹拉著差点虚脱的姊姊上马车,卯足了蛮劲立即往苏州奔去。
  苏州在遥远的南方,再怎样的快,也得要二十来天。就算来得及抵达,也没时间让他们找人啊!
  会不会……他们根本无缘?
  这念头像一颗发芽且茁壮的种子,迅速僵化了她热切的心。
  无缘的,无缘的……
  没能来得及开始,便已结束。
  全是一场梦。
  ·······························从秋末奔波到严冬,纵使是温暖的江南,也偶有几场冻坏人的大雪。寻人成了最困难的事。茫茫人海,如何找起?就算是当地人也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毕竟这几年海上贸易兴盛,迁居来苏州或福州沿海的人成千上万户,你想从中间找出一名商户,谈何容易?这年回又不是大富大贵之流,没人会留心的。
  徒劳无功的往返福州、苏州之间,转眼已是郑和第三次下西洋的日子了。
  元家姊弟来到刘家港,对著上百艘巨大的船傻眼。光是隶属於朝廷的船只就有六十来艘,每一艘船据说可搭乘五百馀人,可见巨大到什麽程度。
  港口人潮拥济,搬货的、送行的、叫卖的,以及朝廷二万将士将能够站立的地方塞得连喘口气都艰难。
  「请问这位大哥,赵家商船在哪边?」元再虹扯住一名船工问。
  忙碌不堪的船工不耐烦的抬抬下巴:「那边。」方向是港口的北方。
  好!用力在人潮中挤出一条能够步行的路,他紧抓著姊姊没命地冲。每跨出一步,就是一个希望。
  他们并不确定年回是否会在赵大爷的船上,但至少他们相熟,会清楚他的下落吧。
  「再半个时辰,即将启航,大夥手脚俐落些,没事的人就先上船——」从北到南,一群负责报告时间的人洪声齐喊。
  「再虹、再虹!别走了,咱们别找了……」元初虹脚步跟踏,不若小弟的著急,她只觉得意冷。不可能找到的,不可能的。
  「姊,既然来了,他又近在咫尺,为何不找?别担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元再虹比姊姊有信心多了。
  「可……可是……也许他已经不想……」近君情怯,向来明快精悍的心,也在感情里化为自卑自惭,没有任何勇往直前的信心。
  「不管啦,管他有没有,那总要面对面问了才知道!你现在退缩个什麽劲儿?如果他明说了不要你,那你再回家哭还不迟!」
  一路问,一路往北钻出生天,又走了好久,远处报时的人又齐喊:「剩一刻,上船啦!闲杂人士退出黄绳外,不许越过——」
  人潮嗡嗡然,又是一阵大骚动,送别的人哭天喊地,货物未清点好的商家尖声吆喝,每艘船上的大鼓咚咚击出催声,要同行者快快上来。
  元再虹举目四望,终於看到某艘大船上挂了个「赵」字幡,他狂喜的大叫;「姊,姊!快看,我们找到了!啊,那是李冬,那个搬货的是李冬,咱们的同乡,也是赵家的工人!」
  元初虹没能转头看过去,因为她的目光定在某一处,再也动不了,连声音也发不出。
  「姊,姊,我们快过去,别发呆啦!」元再虹跳脚,却扯不动她,不知她在发什麽呆,顺著她的眼光看过去,啊!是个卖糖渍的小贩……「现在不是嘴馋的时候吧?我的姊姊——咦?!」然後,他也楞住了!
  那端,买了好大一包桂花凉糖的年回正弯腰分送给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他喜欢看到小孩儿心满意足的笑容,一如他当年第一次吃到糖的表情相同。当他开始舍得花这种闲钱来犒赏自己时,见到身边有穷人家的孩子,总会买些点心、糖渍送他们吃。
  元初虹发出不声音,只能紧盯著他。他更黑更壮了,似乎也更高了,不变的是他那张敦厚的脸与微憨的笑容……她叫不出声,元再虹可不,他吼了出来:「年回——」
  数十尺之距,人墙隔成障碍,吼声被吵杂消去些许,传到年回那边已模模糊糊,他抬头张望四方。谁在叫他?
  「这里!」元再虹拉著姊姊往前冲,在一群「哎喙、「谁撞我」的抱怨里终於杀出血路,将人送到他面前。
  「你!」年回手上的糖全掉了,惊得身边的小孩全趴在地上捡。但他毫无所觉,伸手紧抓住她双臂,紧紧的,像要确认是幻还真。
  「……呃……」该说什麽?快说些什麽啊!她的心在急吼,但嘴巴硬像是糊了胶,半个字也挤不出。
  两两相望,眼中涌著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起头好原原本本说个够……「上船喽—
  —」鼓声打得震天响,是最後一次的催促。
  没时间了!两双眼同时闪过焦虑。
  怎麽办?怎麽办?
  「我……我……」他结结巴巴。
  「来!边走边说!」她当机立断,拉著他往赵家商船停泊处走去。
  元再虹比他们都焦急,揪著年回的另一只手急促地道:「我告诉你,我姊没嫁人,她还是一个人,哎嗒—」他整个人被扯得往後仰,跌得四脚朝天,原来是年回猛然抽回手,心思全放在她身上,连手也是。
  他情难自禁的握住她双手,微颤著声问:「你……没有嫁人,真的?真的?」
  她的心,涓涓滴滴的化了,汪汪然的,因他喜悦的眼而注满柔情,再无半丝惶惑不安。
  「我没嫁人,真的。」她轻声地道。
  「那……那……那那……」
  「什麽?」
  那边,船已逐艘启动,先出港口的是军船。赵家商船上的人都在叫著年回,只剩他们还没收起甲板。
  年回心急的看过去,再回头面对她,不知如何启口。
  「你,想说什麽?」她屏息等待。
  「等我!好吗?」他急切道:「也许我不一定回得来,但请等我两年,如果我能活著回来,嫁我好吗?两年就好,给我机会!」
  她推著他走,给他肯定的答案——
  「好,我嫁你,两年後我在开平等你。」
  他瞪大眼,不相信一切那麽容易,狂喜的他忘情的褛住她腰,迭声问:「真的?真的嫁我?你愿意?」
  「我愿意。」他的大胆让她双颊红通通。
  「啊!我的老天,你你……」
  「喂!年回,你要订亲,总要给个信物吧?」元再虹提醒著。
  「好、好的!我——」他不舍的放开她,然後在自己身上掏掏找找,却是什麽也没有。他把钱都拿去买货了,身上也从不买任何饰品傍身(太奢侈浪费),以致身上就只一套衣服,再无其它,连铜板都用光啦!
  他身上没半件东西可当凭信,她也是。出门在外奔波,只带两套衣服换洗,没任何首饰花钿来累赘。
  好尴尬的相望,觉得伤感,又觉得好笑——「不会吧?你们拿不出半件东西?」元再虹很想昏倒。
  军船已全出港,接下来是商船得走了,几个赵家下人跑过来拱手急叫:「年小哥,快上船,要走啦!老爷等你呢!」
  元初虹见他焦急却又不愿动作,伸手推他:「走吧,两年很快的。」
  「但是,信物……」他一边走一边看著四周的商贩,也许该买块玉、买只簪子、买个……她突地捧住他脸,微笑道:「我人在,就是信物。其它并不重要。」
  他终於定下了惶然的心,在她坚定的目光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具威信的了,不是吗?
  咚咚咚咚!鼓声在急催。
  甫相逢的人就要分别。
  「去吧。」她推他,一步、两步……
  到了甲板前,他转身,以为他要道别,不料竟是猛然抱住她,窃了个吻——她惊,忘了呼痛,他生涩的动作撞疼了她唇齿,可她只能呆呆看他,任由小嘴又痛又麻……
  「这才是信物,我们的。」他满脸通红地道。
  他毅然上船,船帆立即扬起,启动。他一上船就疾奔到船的後船,拚命朝她挥手。
  清晰变成模糊,逐渐地看不见了——她,捣住唇,跌坐在地,轰轰然的无法动作,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躲过每一双探视的眼,蔼—好羞哪!
  那燥意,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消啦……   第八章——(情归) 
  
  虽是初秋了,但京城依然燥热,动不动便汗流浃背,教人慵懒得不想动上一根手指头,只想泡在冰水里酣眠。
  但能说不动就可不动,镇日教人扇凉消暑的,是那些好命的贵妇,不是她这个总以一双大脚天足跑来跑去的牙婆子。
  元初虹算是与家人在开平定居了,但因工作的缘故,不时东奔西走。官牙做出了一番成绩,官夫人间口耳相传,只要是府里缺了人,再远也要她送过来。这也是她现在会在京城的原因。开平城的都司夫人要她给京城的娘家——兵部侍郎宅邸送一名精做北方面食的厨娘、十名俐落的杂役,以及四名十到十四岁的小书僮。车行了二十天,终於将人送抵。
  这三天她住在侍郎府的小客房,协助她送来的人早日把工作做上手,并等待当家王母的评定。要是有不合意的,她得带回去。
  虽然她不做京城的营生很久了,但这里毕竟有一些她送过来的同乡,她趁机一一去拜访。转了一圈回来,就让老夫人的丫鬟领到其院落陪著喝茶。
  她是一身的汗,见到那些坐在亭子里清凉无汗、穿著贵气、谈笑自若的贵夫人们,不免有些局促,站定在亭子外,没有踏入,朗声道:「见过老夫人、各位夫人、小姐。
  初虹给大家请安!」
  老夫人轻嗯了声,唤道:「怎地不进来?日头毒得很,晒昏人的。」
  「初虹一身臭汗,不敢污了夫人们的香气。」她指著亭子边缘的栏杆:「我就坐那儿吧。」
  才落坐,一名长得粉白芙蓉面的少女便开口了:「元姑娘,听大姊说,你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哪?可否说来让我们听听呢?」
  元初虹一楞,没想到今天的话题会绕在她身上。前年的冬天,她「千里追情」的事件让夫人们传成了可歌可泣的缠绵大戏,简直比什麽「西厢记」、「倩女离魂」、「秋胡戏妻」还让她们津津乐道。
  那些夫人们听慧儿转述还不够,总追著她问一些细节,并且还以正义自居,勒令那坏人姻缘的金牙婆搬离开平城,再也别教她们见到。
  没想到这种丢人事在开平城传不够,竟还「分享」到京城来了!噢,为什麽不假装中暑算了?为什麽她的身体会强壮得像条牛?!
  贵夫人们外加仆妇、丫鬟,十来双眼正盯著她,容不得她打哈哈混过。
  爱情碍…对女人而言是多麽美丽的一场绮梦!就算八十老妪,也曾有那样一颗期盼甜蜜的少女心,莫怪她们睁大眼期待著。
  她尴尬一笑。
  「是都司夫人美化了。其实我们这种市井小民,即使有感情之事,万万也比不上各位小姐、夫人的美丽隽永,根本可说是不值一提的。」
  「瞧瞧,爽剌的元姑娘在害躁啦,」老夫人取笑。
  「其实不管是市井小民,还是官宦人家,只要是爱情都是美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多美的一件事埃」一位夫人笑道。
  「每年乞巧节(七夕)我们都会向织女许愿,不都是一般的心思吗?」又一位小姐细声道。
  最先开口的那位美姑娘又道:「元姑娘,朝廷里传来消息,今年三保太监将在十二月归来,你那未婚夫婿也会一同回来。那麽,今年总算可以结成亲了吧?」
  「该要了,二十二岁啦,女人有多少青春可以耽误?总不能老教你一个姑娘家出门抛头露面的。」
  元初虹流转著眸光,叹道:
  「能找来合意的人服伺得老爷夫人们舒心如意,一切也就值得啦!可别是嫌弃我了吧?初虹会改进的,千万别撵我回去直说著有未来夫婿养就成,牙婆营生别做啦!」作态的拭拭眼泪,好不可怜卑怯。
  逗笑了一群主仆,全咕咕咕咕的笑成一团。
  「你这牙婆子就是逗!」
  「对呀!我挺爱听她说话的,比唱戏的更有趣。」
  「莫怪姐姐喜欢她,说她此其他牙婆有见识,又逗趣,又不说人长道人短……」
  「元姑娘啊,昨儿个你说了个栖流所(官办救济院)小毛子的故事,很好玩,还有没有其它的呀?」
  元初江眼睛一亮,立即道:
  「有的,还有小三子、珠花的趣事呢!话说一年前,我私办的收容所实在无以为继,在善良心慈的都司夫人主导下,合并给开平的栖流所,那里有个小土霸王小三子,我这边儿有个肥珠花,两人从没对盘过,可精采呢……」
  与这些官夫人应酬的唯一好处就是在这种时候拐骗出她们的同情心,到时捧回一堆善银,又可给所里的流民、孤儿加菜添衣了。
  表面上唱作俱佳,逗乐了一群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却兀自出神……十二月就回来了啊,他,一切可好?
  ··························赵家商船提早返航。三
  艘大船随著郑和的船队抵达占城(越南)之後,因已购了满船货物,便脱队回航。回到中土时,才初秋呢。
  一下船,年回第一件事就是委托驿站的信客代为快马送信到开平,定下了十一月的约定。他当然期望立即前去见她,但满船的货物得往京城送,商机正盛,半刻也耽搁不得。他的货能暂放不管,总不好连赵家的也置之不理吧?虽已不是赵府人马,但赵大爷仍百般倚重他。
  卸下船的货物装了百来辆车,分五批押送去京城。除了出动一百五十名赵府家丁之外,还聘请了五十位镖师,浩浩荡荡的长程,总要有人领导。
  赵大爷自己第一批先行,然後三个儿子、四个女婿,外加一个年回分守其它四批;而年回因经验丰富,赵大爷派小儿子赵学文跟著同行,加以学习。
  每两天发一批人,走不同路径,年回正是最後一批货的主指挥。在苏州停了十天,方便他回家探亲,并禀告双亲将前去开平迎娶元初虹。
  双亲虽然对儿子执意迎娶一名年纪老大的女子颇有微词,但也由他去了。愿意娶妻总此拒绝成亲好吧?何况年家一切,向来是年回说了算,他们只消根据他的指示,开始讲人布置新房就成了。
  赵家的马车制作精良,马匹也挑脚程快的,所以一般要赶二十五天的路程,只花了十八天便已到京城。
  「再一个时辰就进城了。啊,这一趟还真久啊!也不知我那位小妾生男还是生女?」
  赵三少忍不住伸展双手,槌了槌僵硬的身子。他第一次跟家里的商船出海,磨得他水土不服,发誓再也不出洋第二次。
  「三少,前头有食肆,让大夥用膳喝茶个足,等会一进城,怕要忙到天黑才得以歇息了。」年回道。
  三少微垂下嘴角,他多想念家中的精致美食埃想了两年了呢,这食肆分明只卖粗食啊,他看了都没胃口——「一定要吗?我想留著肚子回家吃。」
  年回微笑:
  「您就喝个茶水吧,别让大夥饿到晚上。我让他们吃快些,再请店家打包些油炸馍、脯腊(肉乾),等会到达商铺,便得吆喝到深夜,没能坐下来吃食,到时轮著让大夥觑空吃这些果腹,方有力气干活儿。」
  「还是你想得周延。我爹直要我们向你多学习,我是娇贵惯了,老忘体恤下人,幸亏你提点。」三少拍拍他,直笑著。两人年纪相近,加上年回行事恭谨低调,从不掠人锋头,与他相处可舒服了。
  「别这麽说,我都是向老爷学的。」
  三少扬声吩咐管事传令下去,在前方的食肆歇息吃食,不久後方全回以一阵振奋的欢呼。长程赶下来,人人疲累不堪,现下虽已过午,不是用膳时刻,但一个时辰前他们在路上吃的是冷硬的饽饽与清水,能多得一顿热食犒赏,多麽令人开心。
  「平日吃三餐时也没见他们这般精神。我待会让店家端出冰镇蜂蜜水,人人一杯,再有时鲜水果——」三少一时兴起,决定多做一些败家的举动。
  年回失笑:
  「三少,小食肆恐怕端不出冰镇的甜水,城里的大客栈才这有些高贵食材吧?」他缰绳一拉,已停在小店前。
  三少一怔!望向小食肆,同意的点头。
  「要教大夥失望了?」
  「不会的,回去後吩咐府里煮来一大盆绿豆甜汤慰劳,他们依然欣喜。」将马车交给小厮去安置,他伸手让三少先行,对店家吩咐了吃食,并给三少点了壶上好龙井。
  「也是。都听你的。」三少在首位坐下,见年回也走了过来,突地想到——「对了,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坚拒当我妹婿?我爹想栽培你,也爱惜你,再说若你当初是嫌六妹不够美丽,那十二妹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哪。我那八姨娘当年是‘花满楼’的第一艳色,清倌的身价直叫到一千两,我爹花了五仟两才买回她呢。生了两个女儿都美丽不可方物,你总没得嫌了吧?」
  年回微笑地道:
  「我高攀不上。而且,我已有未婚妻了。」
  「你是一直有这麽提,说是同乡的姑娘我记得。但一个是乡下里没见识、粗俗的姑娘;一个是天人也似、琴棋书画精通的千金小姐,鱼目比之珍珠,你何苦死守著?」
  出身富贵的人讲话总没个修饰,年回知他并无恶意,只是天性使然,淡道:「年回亦是贫贱出身,两人身世相当,相处自在。如若高攀十二小姐,不仅薄幸寡情,更会污了高贵小姐的身分。」
  三少啜了口茶,眉头因茶水粗劣而拧起,吐了出来,不喝了。接著道:「不是这麽说的。日後你平步青云,成了地方首屈一指的富贾,家大业大的,若没娶个见得了场面、治理得了家里的主母,你是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徒惹人笑柄而已。治理一个大家庭可不是简单的事。不是说小家小户的每天洗好衣服、煮好三餐就可以的。没有受过主母训练的市井小民根本无法理家。」
  三少的苦口婆心压根儿动不了年回分毫。年回依然平和的笑著,替他换了杯清水。
  「这是山泉水,很好喝的,您尝尝。」
  「年回啊,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三少大叹。口乾舌也燥,咕噜喝完一整碗。
  「好喝吧?」
  终於明白年回心坚意定无以撼动。三少疑惑:「莫非那乡下姑娘是个大美人?竟美到令你再也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可再美也端的是比不上他家的妹妹吧?
  元初虹美吗?年回心中描绘著她的面貌。老实说,无所谓的美或丑,她不是美人,亦非丑女,她是——他要牵手一生的女子。
  「我与她,适合一同过日子。」
  「谁又不适合同谁过日子啦?」三少全然不解。
  年回没再谈,只是笑。见大夥吃得差不多,起身走向店家:「老板,会帐。」
  ························原本早该回开平啦,但被官夫人们硬是多留了一个月。今天尚书府赏菊,明日都督府尝柚,都要她作陪说笑,回开平的日期一日日延後,转眼已是九月中啦!
  元初虹今日领著几名侍郎府的丫鬟上市集,手上一张单子,记载著夫人、小姐们缺的绣线、香粉等东西,准备花一天的时间购个齐。
  大户人家的女子自是不能出来抛头露面,更别说她们还缠了一双小脚了,平日走路都要丫鬟搀著,真要上街的话,只怕大门还没给迈出去,就气喘如牛回房病三天啦!
  有候元初虹不免要代为跑跑腿。她识字,也识贷,总能买回夫人们正需要的样式花色。
  上街逛是件快活的事,女人、小孩尤其欣喜。她让随行的丫鬟各自去逛,约好一个时辰後回到「天台寺」门口见。她们开心的各自跑向妇女聚集的摊位,而她,正好落了个轻松,慢条斯理的往各个女红店铺走去。贵夫人们要的可是高级品,不能胡乱买粗劣品坑她们的。别人可能会做这种事,她可不贪这一点钱。
  抬头看到一间珠玉铺子,想到一位小姐说要买以红蓝花制成的燕脂,指定要西域焉支山出产的才要。这家「百花珠玉铺」应有贩售才是,进去问问吧。
  她进铺子之後,「百花珠玉铺」前停下一辆马车,驾车的马夫扬声道:「年爷,这家珠玉铺是京城的老字号,全是上好货色,比那些门面华丽的店家更让夫人、小姐们喜爱。」
  「多谢,我下去看看,请你稍待。」年回俐落下车,塞了一百文钱到车夫手中:
  「你去茶棚歇歇,请你喝口茶。」
  「呵呵!这怎麽好意思呢,贪财贪财啦!」车夫笑得合不拢嘴,目送年回走进铺子里。
  一进珠玉铺,伙计便迎了上来——
  「客倌,里边请。不知缺些什麽?」他指向左边:「那儿卖胭脂花粉与大爷们爱用的白粉。中间这儿是腕钏,有金制的、玉制的、木制的,也有约指(戒指),都用来讨妻小欢心,或对心仪佳人定情的,右边呢,是各式巧夺天工的珠玉钗饰、玉佩。客倌想先看哪个?」
  铺子里相当宽敞,客人也多,十来个伙计正忙得不可开交。年回移步向右方:「先看看这边吧。」右方人少,不必与其他人拥挤。
  婉谢了伙计逐一介绍的盛情,他静静看著。虽然从未购买过这类物品,但多年来的从商经验让他训练出一双识货的好眼力。
  虽然仍在京城忙著,而且至少还得忙上半个月才能将所有货物处理完,但想到十一月够约期,就不免想觑空采购些上门求亲的聘礼。今日较为清闲,他搁下工作,向赵大爷告了半天的假来此,预计大花上一笔钱。
  挑了几样珠翠首饰,让眉开眼笑的伙计捧著去柜台打包。他负著双手,四下随意看著。
  走了七、八步,眼光不期然定在约指处。回想前年他与她在港口定下婚约,两人手忙脚乱想从身上找出点东西当成交换信物,却连一条巾帕也找不出来的糗事,唇角甜蜜地憨笑了。
  有一枚造型朴拙简单的约指吸引住他的注意力。乌沉木雕出的一枚小圈环,并巧妙镶点进一颗萤白的小珍珠,小小的,只有一颗绿豆大校价钱应不高,但很讨他欢喜。
  她——应该适合吧?也会喜欢吧?
  买完了别人委托的物品,元初虹打算要走了,但又一波进来的人潮,将她住後挤,她退到了陈列腕钏、约指的地方,不想与人挤,只好先站在这边等了。眼珠子无奈的往下移,去看那些她从来就不感兴趣的饰品。
  咦?这枚约指不错。
  她不看金、不看银,对玉材也不理,就只看著角落那枚乌况木约指。指圈颇大,像是男用的。没有镶嵌珠玉,价值在木质本身的吉祥纹刻,很是别致,教一向不对饰品动心的她直想掏钱买下。买下来……送他。
  他——应该适合吧?也会喜欢吧?
  年回伸出手,目标是那枚镶了珍珠的乌沉木约指。
  元初虹伸出手,目标是那枚刻著吉祥纹的乌沉木约指。
  两只手,一大一小,在一尺见方的约指台上相会,虽目标不同,但因台面小,所以抵触在一块儿。两人愕然,抬头要说抱歉,也欲抽回手——四目相接,呆滞了好久……
  然後百般不敢置信的大震,还是没能动作……这这这……他、他、他——她、她、她—
  —不会吧?!
  天!他与她,终於「啊!」地叫出来。   第九章——(喜欢) 
  
  惊愕相对的双眼,几乎要望到地老天荒,直到伙计打包来他购买的物品,唤回他神智。他连忙拉住她右手,以另一手拿起他与她分别中意的约指。「这个也包起来。」
  付完帐,他立即带她住外冲,一心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看看她。
  不一会,他们进入了幽静的天台寺,停在一棵大榕树下,两人都喘吁吁地,却又舍不得眨眼,就怕少看了对方一分一毫。
  他的左手仍紧握著她右手,她也紧紧反扣。
  终於,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了,她哑声问:「你——回来了?」才九月呢,不是说十二月吗?回来了呀……茫茫人海里,竟会在京城相遇,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在今天、在没有知会的情况下见到彼此。
  「我回来了。」他坚定地道。
  「怎麽那麽早?我以为……」
  「赵家商船提早脱队回来,我一下船就捎信请人送向开平——」
  「我没收到。这一个多月来,我都在京城,你——」
  「你怎麽会在京城?」
  「啊!这是因为我带人来侍郎府工作。这些年我都在做官牙生意,原本预计三天後返程——」
  「这麽快?为什麽?」不行啊,他还得再待上十来天左右呢,他不要每次匆匆见上一面就分离,再也不了!
  元初虹忽地面皮一红!还会是什麽?因为他年底会去开平,她想早日结束京城的工作回去等他啊,不想让他扑了个空,不想让他等她……天……这怎好对他说啊?
  年回也不逼她回答,只急切道:
  「再缓缓些不成吗?我们一同去开平,再等我十四天……不,十二天就够了,可以吗?」
  「可以的,不过我得捎信回家说一声——」
  「你一个人来京城?」
  「不是的,还有一个小男孩同我轮流驾马,他叫阿福,就在家里帮忙再虹,偶尔陪我走长程——」
  年回想了一下道:
  「不如这麽著,你让那个阿福先行驾车回开平,顺道向元大娘报平安、传口信,这样也比较稳当。」
  她睁大眼!
  「那我们怎麽办?搭驿车?」
  年迥忽地失笑,拉了拉她双手。
  「就你有马车,我没有吗?你就全交给我来办成不成?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卑微胆小的年回啦。」
  「但我……可还一直是那个凡事打点、操心、主导的元初虹哩——」她也笑出来,觉得荒谬。久别重逢的人,不该全围著相思这字眼打转吗?怎地他们这般务实,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最实际的行程安排问题。
  两人笑了好久,觉得对方纵使多年不见,依然保有他们最熟悉的本质,不会感到陌生,不因分开久了、年纪长了、容貌变了而生疏。
  「我真高兴你回来。」她真心地道,眼眶有著难以抑制的湿润。
  「没有一次的出海比这次更令我心神不宁,老想著要回来。」他轻哑地说著,大掌摩挲她双手,传递著真切的情意。「幸好商船已塞满了货,赵大爷提早数个月归航。
  我……好想见你。」
  元初虹觉得双颊热辣辣的,全身没这麽燥热过,恐怕挤得出一盆子辣椒汁啦!好羞碍…「你脸好红。」他手指轻轻刷过她面颊,觉得红扑扑地好动人。
  「才没有……」她转身要躲开他视线。
  但他没让她如愿,不仅以一手拉住她肘弯,再以手指勾抬起她下巴,轻道:「怎会没有?比我买的珊瑚还红呢。」
  他有必要形容得这般仔细吗?因他的话,她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扭捏无措,全然不像平日大剌刺的她啦!怎麽会这样呢?都是他一直看一直看的关系吧?
  「你、你别看我啦!」她叫。
  「为什麽不让我看?」他不解。他可是很喜欢直勾勾盯著她瞧哩。从来他心中就只记住这一张女性面孔啊,「你瞧得我都不自在啦!都忘记要说什麽话了!」她甩手要挣脱他掌握,想甩掉由他掌心传来的热辣辣感受。
  但他可不放,反而抓得更牢,最後更大胆的勾勒住她腰,两人贴近得几乎没有距离。
  好……失礼碍…这般地近。幸好四下无人,否则怕不遭人非议了,她羞涩地想。浑身无力,根本没能躲开他强硬的力道。
  怎麽、怎麽会这样呢?她身子热得像被蒸煮……「我喜欢看你……」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迷醉地轻喃,黝黑的脸也红了。知道这样抱搂她很失礼,但却一点儿也不想放,反而搂得更紧实,最後两具躯体已不再有距离。
  元初虹耳朵里轰轰然,怦怦怦、怦怦怦……不知是他的心跳还是她的,急促的跳动、大声的撞击,让他们的双耳再也感受不到其它的声音……他因长年的劳动练就了魁壮的体魄,但她也不是小鸟依人型的娇弱女子,她比一般女子高,甚至也比一些男人高,两人之间的身距并不远,显得如此契合。
  蓦地,她轻笑,笑声闷闷地从他颈侧传来。
  他问:「为什麽笑?」
  「想你以前甚至不到我肩膀呢。」
  他也笑了,看著她明亮的眼道:
  「我还没看过此你高的女子呢。」
  「在海外也没有吗?」她好奇地问。
  「我们去过不少国家,大多的人都长得黑,也较为瘦小,没见几个特别高壮的。」
  「你……下次何时出洋?」说到这个,不免又想到再次分别。这次他们能聚多久呢?
  年回轻摇了下她,沉吟了一会才道:
  「我不想再出海了。」
  「为什麽?」推开他些许好直视他。
  「这种旅程太长了,而且永远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海贼日益猖獗,我们并不能保证永远无恙。不谈海贼好了,光是一出洋就少不得半年一年的,我——不想再这样。」因为成了家、有了牵挂的人,远行便成了折腾,不再有冒险的趣致。
  不许她退开,又收紧双臂,让两人完美的嵌合。
  「别、别抱这麽紧啦!」她赧然地叫。
  「软软的,好舒服。」他著迷得不想放。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区别如此大。
  算了,由他吧!她不再挣扎,接续问著:「听说海外买回的货品都可卖到天价,你要放弃这种利益吗?」她记得他一心想赚很多财富的。
  「够了,我不需要更多。」巨大的财富当然吸引人,但他一直记得自已童年最大的梦想是赚得一家温饱,而非赚到全天下的财富。「以後,开个小商铺,买卖南北货,日子就可以过得温饱,这样就好了。」
  她笑著同意:
  「嗯,至少还有我牙婆生意做贴补,不怕的。」
  年回没有说明他的收入之多,根本无需妻子做差事来补贴,但瞧著她满心愿与他共患难的明亮瞳眸,一颗心感动得化了。
  「啊,不好!我得回侍郎府了。」她突地跳起来。
  他拉住她手:
  「我也还有些事。那,明日再於此相见可好?」
  她飞快的想了下自己得空的时间:
  「未时一刻(下午一点十五分)成吗?」那时夫人小姐们都午寐去了,不会传唤她。
  年回点头。「好的。也是在这儿等吧?」
  「嗯。」她挥手要走。
  不意又教他拉住身形。他从袖中掏出那两枚约指。「初、初虹。」第一次唤她的名,不大顺口。
  她脸又红了,低问:「啥?」
  「这枚、这枚约指……并不贵重,但是……我、你、那个……」他结结巴巴得说不全。
  她从他掌中拿起自己本欲购买的那枚,低下头道:「我瞧这约指挺适合你的,你戴戴看。」
  「我也是这麽想的。」他也说著。
  两人同时想到刚才因这两枚约指而能在异乡相遇,不免对这两枚乌沉木约指更加喜爱上几分。
  他将约指往她无名指上套去,发现有点松,脱出,转戴向中指,竟是密密地吻合。
  她也做著一样的动作,套上了。
  像是系上了月老的红线,完成了互许终生的仪式,她眼眶微湿,抬头想看他,却正好承接住他落下的吻——碍…好羞人哪……
  ································「这些年我们都定居在开平。主要是那边的官夫人们挺锺意我弟媳的绣工,连带的让我打下了好基矗如今横行在开平,也不怕恶人寻衅了。你知道,只要生意做得比人好些,总不免要遭忌的。这时若不找些有权势的人来依靠,早晚会再次发生类似马吉那样的事情。」
  「那是说,你已经是个首屈一指的牙婆喽?」
  元初虹与年迥一同坐在榕树下乘凉,两人中间还放著几样点心,都是各自在街上买来的。对他们而言,可不常掏钱买这种既贵又不实吃的甜食,太浪费了。往往会买都是为了让家人尝鲜,不会花在自己身上。
  当他们看到对方手上皆相同持著油纸包,都笑了出来。这可不就是典型的长子、长女性格吗!见到对方会为自己买吃食,心底涌满了感动。
  「首屈一指不敢说,但若有富家想找工的,我一定会是他们考虑委托的人选之一。」
  她得意的挺了挺肩,「因为从我手上介绍出去的人,十之八九都会令他们满意的。你晓得我怎麽做吗?我啊,把那些想找工的人集合在一方,将他们交给我的牙钱拿去请师傅来教授他们工作的技巧。农人嘛,虽然有力气、肯努力,但也顶多会耕田或做粗活而已。
  我让人教他们如何煮食、挑柴火、染布、捆货这些细活,再让他们至少学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以防日後被坑骗,然後教他们如何在大户人家里应对进退,不让人觉得我介绍进去的人皆粗鄙不文,也无须让总管们花力气指导,很快地上手。结果几年下来,在开平做出了好口碑。」
  年回微笑,觉得她神采飞扬的脸孔令他心怦怦直跳,怎麽也舍不得移开。
  「你一向是这样的。我也是承你恩泽的受惠者。」
  「啊?哪有?」她可不觉得。他完全是自己拚命努力,才有今天这种日子过的。
  他从点心里拈起一颗桂花凉糖,往她唇边送去。她一时没多想的吃进嘴里,才瞠目的想到这动作太过亲昵,不该有的……他又拿了一颗放进自己口中。
  「你有的。就从你塞了我一颗糖开始,我的人生因你而变得不同。」
  「我不明白。」她曾做过什麽伟大的事吗?明明那时她凶悍的逼他背书、识字,对他半点也不客气的。
  「十二岁以前,我的生命里充满饥饿,且是无止境的黑暗。天天期盼著第二日醒来时,老天爷会变出一桌馒头在桌上让我们吃个饱,但也明白那是属於穷人的、永远实现不了的美梦。我上头曾有一个姊姊,但她在五岁时病死在冬天的大雪夜里。棉被永远盖不暖,食物永远没得吃,能挨得住的小孩才活得过一次又一次的大雪肆虐。爹娘相继病倒,没钱找大夫,我把芜菁(大头菜)、薯蓣(地瓜)挖去市集卖,一文、两文的收,还换不到一小斗米,家人只能吃苦菜,除非饿极了,否则谁也吞不下那苦得令人作呕的野菜。那样的日子,我总以为将要遇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或许就是下一个冬天、严寒的雪夜。」
  她静静地听。来自同样的背景,她虽没他那般凄惨过,但能体会的。她也曾有过家中没半文钱的生活,但幸好她有个坚强开朗的母亲。
  年回笑了一笑,过去的艰苦彷如云烟,难以想像赚一文钱曾经是那麽困难的事。
  「如果我今天由别的人牙子转卖到富贾人家,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的。」
  「怎会不同?你的努力勤奋,永远能令你出人头地,不管遇到了谁。」
  「不同的。你忘了我当年原本想以三十两卖断一生吗?真要卖了,今生今世,我只能以奴才身分度过此生,再没能有其它奢想的。幸好那时我既瘦且小,没人肯要。」
  他这一提起,倒也令她想起来——
  「对了,後来你还想以一百两卖十年给赵府。如果当初真的卖了,你就是今年才能得回自由身呢。」
  「所以我得谢谢你。」他低声道。
  她不好意思的笑。
  「不必了,那是牙婆的职责嘛,让每一个出来工作的人适得其所,而不必遭人欺凌剥削。你是很好的例子呢,老让我拿来鼓励那些栖流所的孩子……」
  他面孔凑近她:
  「你觉得我……配得上你吗?」她好耀眼,如今小有成就的他,是否堪堪配得上她了?
  元初虹讶然看他:
  「你在说笑吧?是我配不上你才对啊,我都是个老女人了——」有时她心中会因此而感到自卑碍…他瞪眼,「老?你还比我小三个月呢。以前骗我叫你姐姐也就算了,现在你还想托大?!」她就是这一点可恶。
  「不是的,女孩子年过二十未婚,通常也只有想娶填房的男人不会嫌弃了,我现在二十二——」
  「就算二十二,也还是比我小!」他完全不了解她这是哪门子说法。「如果你说自己老,那我岂不更老?」
  元初虹又腰——
  「你怎麽还不明白?二十二岁的你有钱、有前途,正是男人最得意昂扬的年纪,可女人不同,过了十八岁未婚,就像元宵节过後的灯笼,没人买啦!贱价送人也——」
  「我要的,送我好了。」他摊开双手。
  「喂!贪小便宜也不是这样做的。」接得真顺口,可恶!
  他笑:「我是商人嘛,低价抢进,哄高价卖出,一向如此。」
  「你啊;」看起来仍是忠厚相,但嘴巴可俐落了。冷不防就给堵住了话,她叹口气。
  他伸手盖住她手背,轻道:
  「别再说那些无谓的事了。我没想过那些,只一心想著要同你一起过日子。」
  她低著头,问出心中搁置已久的疑惑——「为什麽是我?」
  他一怔,没能立即有答案。
  就是她了,还需要想出个为什麽吗?
  想著她、念著她、挂心著她,家人要他娶妻时,他因人选不是她而满心抗拒;赵大爷不断暗示女儿任他选为妻子时,亦是坚心不动,管她赛若天仙、美如西施。
  总觉得若不是她,他根本扬不起丁点娶妻的兴致。
  什麽为什麽?因为想与她过日子呀,还需其它的为什麽吗?这教他怎麽说个真切啊?
  元初虹因他的静默而想抽回手,但他不肯放,反而执起她手,指掌相扣。
  「你……了解爱情吗?那些在诗词中不断被歌颂的东西,」他问。
  换她怔住了。不久,呐呐地承认:
  「我不懂那东西。我们只是市井小民,不是……诗人或……有闲情的人。」
  他直视著她——
  「我也不懂。多年来我都全心於工作,没有闲情去思索感情,也不曾憧憬。我只是……一直想著你。以前谨记你的教导,学著做人、学会笼络人心……後来,也许是十六岁那年知道你与我同年之後,心境开始不同,我还是想著你……如果,人与人之间,终须与某一人共度一生,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芳心震动不已,为他朴实却真诚动人的话。
  「年回……」
  「你呢?为什麽愿意嫁我?你一直不愿嫁人的。」他问得急切。
  当他坦诚的言词安了她惶惑的心之後,也需要她坚定的保证来安他怦然的心。纵使早已订下终身,但心呢,心是否愿意交付?
  「我……一直不愿嫁,是因为碍…」她柔柔地呢喃:「早先,怕被羁绊了自由,後来,则是……」未语脸已红。
  「则是什麽?」他屏息等待。
  「那些人,都不是你……」
  「真的?」他狂喜,像赚到了全天下的钱财,忘情的跳起来,将她悬空抱起转圈圈。
  迭声问:「真的?真的?真的?你对我——」
  她连忙抱住他颈项防止倒栽下去,大叫:「年回,放我下来——」
  「不放!我不放!我要你说!」
  「说什麽嘛!」她又喘又惊又笑,不时槌他後背。
  「说你喜欢我,正如我喜欢你那麽多。早知道你是愿意的,四年前我就该求亲了—
  —」
  「放我下来,年回!听到没有?放我下来!你这样跑,成什麽样子,年——回——」
  会跌跤的呀,他才不管,抱著她猛跑,两人穿梭在幽静的林子中,沉浸在只属於他们的喜悦里,就算跌了个鼻青脸肿也不在意——「哎嗒—」
  果然。
  ······························告别了侍郎府
  的夫人小姐们,元初虹将马车驾到天台寺门口。此番回程,就只一个十五岁的阿福驾车,幸好他身手俐落,同行的还有两个要回开平探亲的妇人,一路上不致寂寞,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她决定与年迥一道走,所以仔细的对阿福交代:「这是家书,包袱里有十两银子,以及一此点心,你路上要记得吃,沿路上的驿站都相熟,不致坑你宿夜钱。一路上机警些、小心些,知道吗?」
  十五岁的少年有一张俊秀的面孔,自称阿福,是元初虹从栖流所带回来的。倒没想到将他养得长肉之後,会是个好看的孩子。一般普通人的样貌都不会太出色的,相形之下,这个阿福怎麽看也不像是市井小民人家,但却真的是一名小乞儿。
  阿福这三天来都像在与谁赌气似的,老不开口。一群丫鬟们拚命向他示好,他甩也不甩,连元初虹唤他,他也是闷闷的。不过由於她整副心思都在年迥身上,压根儿没注意到小男孩的脾气。
  他粗鲁的抢过包袱往身边的位置一丢,双眼直视前方,就待她开口说声再见,便要走了。
  元初虹看了下天色,近午时了,年回应该快过来接她了。思及此,唇边总有止不住的笑意。
  「好了,阿福,路上小心些,走吧。」
  少年终於气不过,咬牙道:
  「你就这样随便找男人嫁啦?找一个奴才——」
  元初虹伸出一手捏起他一边面颊,让他声音出不全。
  「我说过了,他不是奴才,只是在别人家里当差。」这小鬼,老是改不了冷嘲热讽的坏毛玻「你这孩子,什麽人也看不顺眼。」
  「那家伙配不上咿……」又一边的面颊被夹住,他俊秀的脸孔被两只手蹂躏,横向拉著皮肉。
  元初虹训道:
  「你哪,以前成天笑我老姑娘、没人要,还说要是我老了无依无靠,你会好心收留我,施舍我一口饭吃。现在有人要娶我啦,你该开心得去放鞭炮才是。别像个泼皮耍赖喔,只不过没陪你走回程而已,你生气啥儿?」
  好不容易从她双手里抢回自己发疼的脸,他双颊红扑扑地:「才不是因为那样!我气你乱找人嫁!」
  元初虹双手又腰:
  「我哪儿乱找人啦?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要是他现在回到西平县,只怕附近所有媒婆都会死抓著他不放哩。他多有成就啊!从来没有一个离家工作的男子可以像他那麽上进,而且顺利改善了家中困苦的生活。那要多努力才做得到你知道吗?他十二岁就赚到了七文钱——」
  「嗟!羞不羞!七文钱也敢现宝?」
  「是!七文钱并不多,但他委托我带回他家,给他弟妹买糖吃,从来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一文钱。」
  「他自虐嘛!」阿福不觉得那有什麽值得说的。
  好想揍他。元初虹握紧双拳控制自己。
  「他可以把所有钱财花用在家人身上而不眨眼。对自己吝啬,对家人慷慨,这种品行实属罕见,能与他共度一生,是我的福气。」
  「这样就好了吗?跟一个上进的勤劳男人过一辈子粗茶淡饭的生活?你可以更好的!」
  「什麽叫更好?」她双眼一眯。
  「嫁给一个文生,日後一旦他高中了,你就是官夫人,可以住在官邸,不必再去陪她们应酬、说笑,由她们支使著你跑腿。反过来,你可以养尊处优,支使别人,然後再也不必把自己晒成黑炭,老是千里奔波——」
  元初虹大大叹口气:
  「那不是好日子,真要那样过,我会疯掉。阿福,我喜欢四处走,喜欢目前的工作。
  虽然必须与夫人们应酬,可我不引以为苦。事实上我是怜悯她们的。是,她们生活闲适,吃好用好,但代价是永远出不了门,见不到外边的天地,更得死命的缠出一双三寸金莲,痛得没法走路……我的天!没有任何一种享受可诱使我去受那种苦。我的脚虽丑,但走得稳、跑得快。就如我要嫁年回,从不因为他有无财富,日後能不能提供我安适的生活。
  我嫁他,只因为我们适合,能当一辈子互相扶持的夫妻。」
  「反正我不同意,他根本不能给你幸福——」
  「你这小鬼——」忍不住扬起爪子就要再往他面皮扭去,但一只厚实的手打後方包住她小手——「我不敢说我给的会是她认为的幸福,但这会是我今生努力的目标。」年回不知来多久了,沉稳的嗓音平息了元初虹正旺的火气。
  「年回——」她轻叫。
  但没有她开口的机会,因为阿福吼声比谁都大。
  「你配不上她!以後我会考中进士、会名扬天下,你怎麽也比不上我能给的!」
  这是情敌对情敌的叫嚣。
  年回打量著俊秀的少年,并没有加以笑弄,心底只微讶著原来初虹不乏爱慕者呢。
  「或许日後我是比不上你。」
  「年回——」元初虹瞪眼,讨厌他自贬。
  他拍拍她,接著道:
  「我唯一胜你的是时间。你太小,也太晚,永远追不上我与她十年的情谊。」
  很明确的事实,教叫嚣的少年挫败地不语。
  元初虹终於明白原来阿福……对她有著……奇怪的感觉。不会吧?她大他那麽多耶!
  「这不是理由,不公平!」阿福气弱地道。
  元初虹走近他,吸口气道:
  「没有什麽不公平的。阿福,你日後若是高中进士,我会恭禧你,但我不想当官夫人。从没哪个夫人出门当牙婆的,但我想一直做牙婆这种工作,这工作没什麽被尊崇的地位,但事实上却可帮人,也可害人。我想当个好牙婆,也自知做不来官夫人,还是当个市井鄙妇最自在,也许你不能了解,但这才是我要的。」
  阿福不可思议地叫:
  「当平凡人?当牙婆?这是你要的?却不要荣华富贵?所以你宁愿与他过苦日子,也不考虑更好的?」
  她点头。
  「我不需要更高贵的身分,现下这样最理想。」
  她的说词终於气跑了阿福,就见他一张俊脸胀得飞红,驱动马车快步疾走,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望著尘烟叹气,这家伙不会气太久吧?
  而年回,低首看著她背影,眼眸深处暗暗思量,亦是不语。
  百转千折的心臆,逐渐笃定的浮出唯一答案,那个关於未来的种   第十章——(永远) 
  
  年回很忙,忙得不可开交。
  疾来倏往的,矫健的身形穿梭在赵氏总商号里。不时有人唤他、问他,这个那个的,教元初虹好生怀疑之前他是怎麽挪出时间出去与她相会的。
  「年爷,高家商号要求咱们给些折扣哩,他们刚才共买了五千两的货。」一名管事奔进帐房。
  年回手下的算盘没有停,打得劈哩啪啦响,在他前方的帐房小厮排队捧著一叠叠的银票与银两让他核算。
  「赵大爷还没来吗?」
  「是的,他忙著替尚书大人送货去,说您拿主意就好。」
  「告诉高家的人,再买三千两,送他们一盒南海珍珠,共五十颗,市值一千两。」
  「但……那不是不卖的吗?之前那麽多商号要竞价……」
  年回淡淡地笑:
  「去做就是,这也是大爷的意思。」
  「是。」
  这一个管事退开後,又来了好几个人。就见他脑袋、眼睛、嘴巴、手像是能各自分开发挥作用似的。元初虹好生钦服他从没停止过的手,与不出错的帐。
  终於他算完了一堆帐。在第二堆还没送进来之前,她立即递上一大杯茶。
  他含笑的一口喝完。
  「不好意思,这里闷,怕要让你觉得无趣。」
  「不会啊,就像在看市集嘛,只不过这边买卖的银两都千两、百两地吓人。」
  他将已清点完毕的银两、银票逐一收入一只厚重坚实的柜子中,仔细上锁,才算是做完了第一批工作。
  「聚集在这里的都是南北商号,买一车又一车的货要运回去贩售。这种海外的货,利益高,一千两买下的物品,往往可卖到三、四千两。」
  难怪外头那麽多人在抢购。她不解:
  「那,刚才为何送珍珠?用卖的更有利益不是?」
  年回低声在她耳边道:
  「有时一些令人垂涎的货放著不卖,更能哄抬其身价。若放出风声要送,便能激发他们拚命采购。回来京城这麽多天,这些上门采购的商号已从狂热退烧到理智谨慎,这样一来,货品则相对的抬不高价钱,他们掏钱的意愿也有限。」
  元初虹瞪大眼!
  「这样可行吗?要是我的话,才不会为了得到一颗珍珠而去买一大堆对我而言没用的东西——」
  「年爷、年爷!李家商号的五名管事吵著要见你,他们瞧见高家管事获赠珍珠,直说你不公平呢!快!快出来,」一名管事著急的拉人就跑。
  年回也不为难,回头对她眨了一下眼,出去了。
  她偷掀开帘子一角,看到外头年迥站在台子上状似无奈的宣称如果有人采买八千两的货,都可比照办理,获赠一盒名贵稀罕的珍珠。
  众人欢呼,卖场又陷入另一波热络。
  「那如果一万两呢?」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问。
  年回以那张老实的脸低头苦思,下边的人也静默以待,然後他吞吞吐吐道:「我……
  乱送出去珍贵的珍珠恐怕已惹得赵大爷不开心了,如果……如果再送出锡兰的锡器,那……」
  那名大老板欢呼:
  「大家听到了!年小哥作主要送锡器,都给我做个见证,珍珠与锡器,我钱老板是要定了——」
  「钱老板,年回可还没敢点头哪!」年回一张苦脸。
  大老板挥手——
  「我可不管,你放心,赵大爷那麽倚重你,不会责备你的,我们让他赚了那麽多钱,对不对呀,各位?」
  「对——」一阵欢呼。
  元初虹扬住嘴闷笑。原来做生意是这样的,也要偶尔唱唱戏呢,看他做生意真好玩。
  「元姑娘?」突然有人自她身後叫她,她一愣,连忙转身。明明帐房里已没有其他人了呀!四名伙计守在门口,那叫她的人是谁,怎麽出现的?
  她定眼一看,是名锦衣男子,身形略微福泰,看得出是富家子弟。
  「你是?」
  「在下赵学文。」他微一拱手。
  「见过三公子。」她很快的记起此人身分。
  「不必多礼。」只消一眼便已打量完这个令年迥矢志要娶的女子。很平凡、很高就,肌肤因长年日晒而没能保持女人向来引以为傲的白皙。这样的女子,有何特出之处,足以吸引年回的眷恋?真是百思不解。
  元初虹溜转了下四周,问出疑问:
  「我没注意到您进来,不知您何时——」
  他笑,指向一面书柜:
  「那儿有密门。」
  原来另有蹊径运送财物,她恍然明白。
  「年回在外边忙,要叫他吗?」
  三少伸手阻止:
  「让他忙,我找的是你。」
  「我?」素昧平生,有何好找的?啊?!还是他府里缺工?找她就对了!
  「坐。」三少在首位落坐,随意指一张椅子要她坐。
  她依言坐下,等他开口。
  「我父亲相当倚重年回。你应当看得出来,上万两的钱财放手让他打理而不担心,可见信任的程度。」
  她与有荣焉:
  「那也是因为年回诚恳踏实,所以赵大爷才会委以重任。」
  三少啜了口茶,接著道:
  「一个经商的人才,就该放手让他展翅,你同意吧,」
  她觉得有异,态度於小心:
  「是的。」他想说什麽?
  「听说你是个牙婆子?」
  「我是。」那又怎地?
  三少站起身,负手踱步,来来回回的走著。
  「商人分很多种,一个小街贩,每日行走市井,赚个十文五文糊口,结交的也是同等贩夫走卒;再有小商铺,几片瓦栖身,与寻常人家来往;再到大商号,买卖些贵重货品,出入各家大户,与富人交好;乃至我家这种京城规模,虽说洪武以来重农抑商,商人身分被贬为低贱,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庙堂里的尚书、侍郎,宫廷里的王爷、王妃,皆是赵府座上宾。考进士与经商,都是登天梯的方式,往往可以脱出低贱身分,跻身富贵。」他顿了顿,又道:「这牙婆呢,可不同。年迥直夸你是开平首屈一指的牙婆。再怎麽首屈一指,也都是替别人跑腿办事的。能力差的,无人来委托;能力好的,如你,南奔北走,替大户人家效命。牙婆是什麽社会地位你自个儿明白,再出色厉害,也是市井鄙妇的格局。」
  「市井鄙妇又如何?」她僵声问。
  三少摇头。
  「不如何。毕竟你也是努力过後才有这番光景。但你不该将年回困住,为了成就你牙婆的工作,他大好才能将要浪费了。」
  「胡说!我碍著他什麽了?」她直视他。
  「倘若年回有朝一日成了地方上的首富,他能有一个牙婆妻子吗?就算他能,但别人的非议呢?若那指指点点是针对嘲笑你,他忍心让你承受吗?他不忍的。所以牙婆的夫婿最好只是一般的贩夫走卒,对不?」
  她沉著声音:
  「你认耗我配不上他,妨碍他平步青云?」
  三少正色道:
  「年回是个体贴仔细的人,常常委屈自己来成就他人。我不晓得他未来能否平步青云,但目前来看,他指挥起这种大买卖的场面游刃有馀,如果用心栽培他,日後必有一番成就。不是在下托大,放眼天下,也只有京城我赵家是最能施展学习之地,家父多次提及要留他在身边帮忙,他婉拒,或说要把苏州的商号交给他管理,他亦不肯;问他未来想做什麽,他说要开间小商铺,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元姑娘,为什麽明明可以月收一百两的人,却宁愿开间小店,每日在一两、十文里钻营?」
  元初虹退了一步,连吸几回气,才发得出声音:「你……想要我离开他?」
  「事业与你,他选了你。那,请问这位开平城第一牙婆元姑娘,事业与他,你牺牲那样?」
  她答不出来。
  三少轻哼了声,往外走时仍丢下一句:
  「鱼与熊掌兼得,随他去牺牲。」
  ·····························年回忙完後,已是掌灯时分,在铺子里随意用完饭,两人安步当车往西街而去。他将元初虹安置在赵家提供给他暂住的一处小宅院。赵家派来一名仆妇打理内外,住得很是舒适。
  天色未墨透,仍有依稀的微光,年回觑著沉默的她,终於问道:「什麽事不高兴了?
  是否因为我冷落你?那真是对不住,我不该——」
  「不是的。」她强扯出一抹笑,但却笑得失败。
  「那是怎麽了?」他不喜欢看到她这麽没精神的模样,她应该是活力充沛、灵动逗人的。
  她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轻问:
  「你希望未来过怎样的生活呢?」
  「嘎?」
  「我是说,富裕而受人景仰,抑或平淡一生。」
  年回摇头笑著!
  「日子过得去就成啦!」想到他这次买回来的货已卖出一大笔钱,他已觉心满意足。
  生活最怕的就是下一顿没著落,至少现在他不必怕了。
  她小心说著:
  「今日,我看你活络於大场子中,很是意兴风发,你不希望以後依然过这种日子吗?
  进而去追求更好的?」
  他笑著搔搔头。
  「生意人嘛,热络场子是必要的。但那是工作,不是过生活。小时候我们看东大街的富宅,好不欣羡,恨不得能住上一天,此生已足。但初虹,我们毕竟是穷人家出身,纵使华屋美服加身,也还是土样。老实说,每次陪大爷去赴宴,总不自在得紧。也许一时会被笙歌舞影的华丽炫花了眼,但我还是知道那与我是格格不入的。」
  她一颗揪紧的心渐渐松开了。
  「不想赚更多钱了吗?」
  「当然想,但如果可以不花大钱应酬,能够不必攀结权贵就大把赚钱,我愿意。但天下哪有这麽好的事?虽然说只要做了商人总不免要陪人应酬交际、建立情谊,但我宁愿单纯些,别太复杂。」
  她横他一眼,笑啐道:
  「还是守财奴一个,死性不改。」
  他同意:
  「小时候穷怕了,到现在还是秉持著不轻易花钱买闲物的习惯。不过我对那些帮忙我的人就舍得花钱了。」
  「所以他们才会心悦诚服的叫你‘年爷’‘年小哥’啊!」她笑了,脚步变得轻快,稍早沉凝在她周身的沉重全消弭殆荆小跑步将一切抛之脑後。
  他大步追上她,微赧著叫:
  「别笑弄我了。瞧瞧你自己,还不是被小孩儿称作大姑,甚至招惹小男孩倾慕,哪个牙婆做成你这样的?」
  她扮个鬼脸。
  「嗒—有人拈酸食醋喽。」
  「那又如何?我是你未来夫婿。」他理直气壮。
  她直笑,跑不动了,缓步走著。他与她比肩而行。
  路上行人稀了,夜色沉沉包拢住周遭,唯有家家户户点亮的灯光透出些微光亮。
  他悄悄伸出手,手指试探的抵触她的。她抖了下,但没避开。然後他轻轻勾住她手指,一指、两指……最後侵占全部,牢牢握得密合。
  热意由掌心向两具身躯传递,深秋的凉意拂面不觉寒,牵著手,像要走上一生一世不肯放。
  他低哑地问:
  「我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你适合笑。」
  「我希望你成为你希望的那种人,不因任何人而放弃。」她的声音亦相同的喑哑。
  「我已经是了。」
  「是吗?」
  「识字、有钱,甚至出海见识过。当我只能是一名小杂役时,就是这麽希望。」
  「那现在呢?有钱、识字、出洋之後,你希望什麽?」她又问,放眼望去,居住的宅院已到。
  「我希望——」他站定在大门口,看著她:「能与你共度一生,过著最自在的日子。」
  「年回——」她颤著声,汹涌的感动快要溺毙了她,「只想要这样吗?辜负赵大爷对你的期许也无所谓?」
  他点头。
  「记得你对阿福说过的话吗?你并不想过官夫人的生活,甚至觉得痛苦。而那,可是天下所有女子认定的富贵好命。同样的,别人以为生意人就该成为像赵大爷那样的天下富贾,才叫成功。可我不。这辈子,因为贫穷,不得不长年在外工作卖命,太足够了,我不想再把剩下的生命浪费在累积更多财富上。赵大爷一年至少有十个月在外经商,如今是京城首富,但辛苦的奔波使得他身体劳累出一些病痛。我不想要这样的,钱够用就好不是吗?」
  「没志气。」她轻哼。
  他一楞,「初、初虹?」
  她用力抱住他,大叫:
  「但我喜欢,太喜欢了!我多麽高兴你是我的汉子。年回,你是个最棒的男人!」
  他傻呼呼地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好事让她对他这般热情以待。不过,那不重要。温香软玉在怀,想那些做啥?用力反抱住她,偷吃香软嫩豆腐。
  嗯……好吃!
  ······························赵府十二小姐想找名善女红的丫鬟,吩咐轿夫前去将元初虹接进府来听候指示。
  天天进出赵家商号,多少也听到一些耳语,所以元初虹知道这位美若天仙的十二小姐差点成了年迥的媳妇儿,如果他没有拒绝的话。那麽今天的拜见,就显得刻意且别有目的了。
  幸而元初虹并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也不是没见过世固的小家碧玉,这点阵仗还吓不了她。
  一名丫鬟领她走过长长长的回廊,几经转折,终於在一处桂花飘香的幽处停祝丫鬟在拱门前报道:「这是元姑娘,十二小姐的客人。」
  里头的丫鬟点头,细声道:
  「请随我来。」
  又被带了长长的一段路,小桥、流水、假山、奇石,最後在一座精巧的亭子前止住步伐。
  「你等著,我去请小姐。」
  「有劳。」她点头,随遇而安的放眼打量这美不胜收的景色。只是一个小姐的住处,就有她家四倍大哩!所谓的有钱人,其有钱的程度简直是她无法想像的。有些人瞧著眼前这些会心生欣羡,恨不得为其所拥有;但有些没志气的人置身其中,只觉头皮发麻,格格不入,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坏了价值数十两的摆饰器具——如她就是。当然,年迥也一样。
  远远的,几名清秀丫鬟簇拥著一名白衣丽人走过来。元初虹从没看过这麽美丽的人,一时看直了眼。她常出入大户人家拜见夫人、小姐,虽说富贵人家多丽人,但这位太美了,活脱脱是人家所形容的仙女啊!
  「你就是元姑娘?」仙女的声音若天籁。
  「是,我是元初虹。见过十二小姐。」她轻轻一福。
  「坐下吧。」十二小姐指示著。
  「多谢。」
  丫鬟奉上甘美的茶水之後,齐退到亭子外。
  十二小姐纤手拂向石桌上的古筝,流泻出一串悦耳的丝竹声。
  「我想,你是知道我找你来,主要是为了瞧瞧你的吧?」
  元初虹点头:
  「心底是有个数儿。」
  「我与你相比,如何?」
  「自然是初虹远远不及十二小姐。」这是实话。
  十二小姐眸光落向远方,仍是轻淡的柔音:「能够走路跑步而不跌倒、疼痛,很好吧?」
  「这是一双大丑脚唯一的好处。不过男人都不中意大脚婆的。」她低头看自己的脚丫子,再偷觑向十二小姐尖笋般细小的绣花鞋。
  「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丑。」十二小姐轻叹:「但我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元初虹心口一揪,舍不得看美人愁眉。
  「但……小姐是绝世美人,能享有荣华富贵,一双脚不方便行走亦是无妨的。」
  十二小姐看向她——
  「像个残障,你肯吗?拿无尽的钱财来换?」
  才不肯呢!元初虹打哈哈:
  「我是下等人,没这个命,做人就要认命嘛!」
  「认命?倘若我要年回娶我,你肯认命吗?」
  她惊跳起来,直觉道:
  「我不!他是我的!」
  十二小姐微笑著,漾出倾城容姿。
  「你说,远远不及我,你说,我是绝世美人,那麽,如果年回能娶到更好的人,为何你不肯退让?」
  元初虹坚定道:
  「因为我爱他,决定与他共度一生,而他也是相同的想法。两心互许贵在情真,而非外在条件!」
  「所以……」十二小姐低喃:「外在条件好又如何?换不到一颗真心,也失去选择的权利。」
  「十二小姐」她走近美人,疑惑地问:「你锺意年回吗?」她不喜欢心底酸酸的滋味。
  「对於不了解的男子,如河去中意?我只看过他的画像而已。」十二小姐又抚起琴来,声声是寂寞。
  「那,我不明白……」
  「他拒绝我;而你拒绝我三哥的劝退之词。我羡慕你们有说‘不’的权利与勇气。」
  元初虹不知该如何安慰美人的低落情绪,忙道:「因为我们是平凡人嘛,所以做事都随随便便的,也不太理会利益纠葛,因为本来就没什麽利益好纠葛的。不像你,又美又娇贵、出身不凡,以致於长辈会百般思量,怕你嫁坏了,嫁给不成材的、不上进的、会令你受苦的,总想替你安排周全。可我们不同,嫁好嫁坏,就只是这样了,没差的,以後还是要工作才能温饱嘛。」
  十二小姐又笑了。元初虹总觉得那笑里有无尽的愁。性灵高的人不易快乐,想得多却动不了的人千般愁思挥不去,绵绵密密缠成丝,容易自苦。
  「十二小姐?」
  「再三日就要回开平了是吧?」
  「是的。」
  「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吗?」
  元初虹惶恐不已:「我有何值得羡慕的?」
  「自由来去,不被拘束;自己挑丈夫,交付真心爱恋。身体的自由与心的自由,你全有了,如何不教全天下女子羡慕?尤其是——我这种被折了翼的金丝雀,看了最为嫉妒。」声幽幽,句句是叹。湮没在富贵里,无人在意……
  ································甫走出赵府大门,就见到年回迅速迎了上来;由满头大汗与焦急的脸色可看出他在外面徘徊很久了。
  就见他迭声问:
  「商铺的伙计告诉我十二小姐找你,是真的吗?怎麽会进去那麽久?她要做什麽?
  会没有说什麽——」
  她伸出一指点住他唇。
  「不就是找丫鬟吗,还会有什麽?」
  他紧瞅著她含笑的面容,企图寻出一丝丝不愉快的神情。担心地问:「她没为难你吧?」
  她轻拉他衣袖走在青石板路上,华丽的赵府在他们背後,一步步拉这,区隔出富裕与平凡的两端。
  「你见过十二小姐吗?」她不理会他的问题,迳自问著。
  年回赶忙摇头。
  「没的,我连画像也不肯看。既然无心,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轻叹,代他婉惜不已。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了。年回,你根本不知道你错过了什麽,仙女呐!」
  「只要没错过你就好了。」他笑,终於相信赵家人并无为难她,这才放下了一颗心。
  「呆子。」她笑骂了声。
  他无所谓,握住她小手,轻道:
  「我喜欢与你相处的自在,胜过去面对一位仙女。在仙女面前,手足没个放处,多难受。」
  她又叹口气:
  「年回,她说羡慕我呢。真奇怪!」
  「你觉得你不值得别人羡慕吗?」曾经,他多麽羡慕她的聪明灵活,总是偷学她自信的表情并受益匪浅,恨不得有日能同她一般出色,脱出畏怯自卑的阴影。
  元初虹想了下,道: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别人欣羡,但我现在过的正是我期望过的生活,这点倒不是人人做得到的。我想当牙婆,我喜欢四处走,我……嫁你,全是衷心所愿,今生再无缺憾,别无他求啦!」原来她是这麽幸福。真好!
  他点头:
  「农人求丰年,商人求厚利,做官的想高升,顺达所愿才是快乐。而,喜爱出游的人却被拘束,习武的人却被逼学文,纵使成就斐然,也是痛苦。你——应明白的。」
  「嗯。」她明白他的暗喻。
  「回去了吧,沿路上得采买一些礼品好送你家人。」
  「不去商铺了?」
  「忙得差不多了,其它的交给伙计去善後便成。我们明日提早走,省得赵大爷派人塞钱过来。」
  她不解:「为何塞钱?」
  「说是感谢我这些日子来的辛苦。但怕要欠更多人情债,别收为上。最好的方法就是快点走人,不然赵家少爷们轮番过来,没能脱身的。」
  她笑他:
  「唷!真风光哪,年爷。」
  果然他又脸红了。
  「初虹,别笑我。」
  谈笑间,两人已来到市集。
  不过,还没能仔细挑礼物呢,就见前方一阵骚动,间或有著叮叮叮的钤声,听来好耳熟哇……他们看将过去——「阿南,你说年回在南商铺的,怎麽不见人哪?!元再虹驾著马,不时扬声急问著。
  他身边坐著在赵府当差的阿南,也是他们的同乡,他疑惑道:「我刚才出去给王老板送货时,明明还见年小哥在铺里点货哩,怎知一回来他就不见了,不然我带你去他住的地方等他好了——」
  「不行哪!事关重大,我要马上见到他才行!」
  「再怎麽急,也得找到人才成嘛,你这样瞎找是不行的,还不如——」
  「啊,年回!年回!」元再虹在马车上站起身,大力挥手。找到人了,太好啦!
  年回牵著元初虹走过去,才开口要问——「瞧你急的,啥事——」
  元再虹打断他:
  「我上个月接到你打苏州捎来的信,就大叫不好,立即快马来京城要找你。我要告诉你,我姊姊也在京城哩,你订下了十一月之约,可我姊姊正在京城盘桓,不知何时回开平。我娘担心你们又会彼此错过,急得不得了,要我快来,但今早我马不停蹄的前去侍郎府找人,却要命的发现姊姊在九日前就离开京城啦!你们更是苦命鸳鸯,老天捉弄……」
  有人轻点他肩膀,他不耐的挥去。
  「不过,孟子有交代:天要降大任给有情人,都会整治他们个半死不活,所以你千万别放弃……」
  有人再以手指点点他。
  「别吵啦!我忙著!」
  啪啦!後脑勺被敲了一掌。
  「谁啦——咦?!姊——」元再虹大吼。
  由於见到久寻不获的姊姊太过欣喜,他叫道:「姊,我告诉你,年回提早回来了,这是他写的信,你与他这次绝不会错过了,他人正在京城哩!」
  元初虹与年回同样瞠目,就连一边的阿南也哑口无言,不晓得他竟是为此而来。
  「再虹,」元初虹平平地提醒:「你没看到我与年回正站在一块儿吗?」
  「嘎?几时的事?!」对喔,他们两人正站在一起。
  傻瓜!她翻白眼。
  「早说嘛!那我千辛万苦赶来是为什麽!」元再虹大受打击。几乎脱去半条命却只是做白工,闷呀!
  年回与元初虹互看了一眼,心有灵犀的同声道:「载我们回家喽!」
  *全书完*   私藏版 
  话说,元家姊弟来到刘家港,看到上百艘船的架势,当下傻眼。拜托!光是朝廷的船就有六十来艘,每一艘据说可载运五百人,放眼放去,船船相连到天边,想找年回,犹如沧海中找一粟,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疲累的元初虹对弟弟道:
  「哇咧!人那麽多,怎麽找?」
  元再虹伤脑筋的搔搔头。
  「啊!不然我们回家好了。」
  於是,姊弟俩手牵手,快快乐乐的回家去。
  ·································「姊,
  我们怎麽还是在港口?」元再虹揉著屁股,苦瓜睑地问。
  元初虹按著後脑勺,不甚清楚地回道:
  「不知道耶,我们刚刚不是说要回家吗?但是想跨出港口的场景,却跨不出去。而且好像被打了一下耶。」
  「对啊,我好像也被什麽人踹了一脚。」
  两人似乎察觉到两道毒蛇似的视线正在瞪他们,当下他们非常识时务地道:「既然还是在港口,那我们就去找年回吧!」
  「对对!找年回去,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即将启航,上船啦!闲杂人士退出黄绳外,不许越过——」远处报时的官差们齐喊。
  人潮嗡嗡然,又是一阵大骚动,送行的人呼天喊地,货物肖未清点好的商家尖声催促,每艘船上的大鼓咚咚击出催声,要同行者快快船。
  元再虹找著了赵家商船,狂喜大叫:
  「姊!快看,找到了!那是李冬——在赵家当差的李冬,我们找到了!快过去!」
  元初虹没能动弹,她的目光定在某一处,再也动不了,只能怔愕地呆祝「姊?姊?
  怎麽了?我们快过去啊!」元再虹跳脚,却扯不动她,不知她怎麽了。顺著她的眼光看过去,啊,他大吼:「是哪个没公德心的烂人?居然随地乱吐口香糖渣,还吐那麽一大块!」
  元初虹瞪著无法动弹的双脚,气急败坏的大叫:「快帮我一把啊!鞋底全黏住了,根本拔不起来!昀,气死人了,这双新鞋才穿第一次耶!」
  我拔我拔,我拔拔拔——
  无奈地上那坨口香糖执意的黏性坚强,就是不肯放过她那双美美的新鞋,在拔起一脚後,元再虹根本没力气再去拔第二只,喘得趴在地上。
  元初虹只好忍住心痛,由著另一只黏在口香糖上回,赤著一脚继续寻找年迥的旅程——「仙度瑞拉?噢!你是我的仙度瑞拉吗?」
  这时,一名奇装异服、全身金光闪闪的阿豆仔突兀的跳进了清一色黑发黄肤的场景,引起一阵指指点点。
  元初虹眼花撩乱的好不容易适应了刺眼的光线,却又被异国男子手上捧著的玻璃鞋给薰厥了过去——「你你你!变态啊?没事捧著一只鞋子到处薰人,当心我告到环保局!」元再虹扶住姊姊,立即代为出头。
  「她,只穿一只鞋,可能是我要找的仙度瑞拉,我要给她穿穿看!」阿豆仔抓起元初虹的脚踝就要把玻璃鞋套上去——元再虹一拳打飞阿豆仔:「找死啊!中国女人的脚是你随随便便可以碰的吗?不用试穿也知道不会合!」拜托!那只鞋比脸盆还大。
  被扁得七孔流血的阿豆仔一手捧著心爱的玻璃鞋垂泪,一手颤抖的指向他们,道:
  「至少……至少给我相信她不是仙度瑞拉的理由……」
  这时已醒转的元初虹火大的以大脚丫烙印上阿豆仔的脸:「Size印在你脸上了,你自己核对!找死呀!没看到本姑娘在忙吗?还敢拿一只臭鞋来暗算我!」
  解决掉碍事人物,元初虹拍拍身上的灰尘,很大姐大的拿根牙签咬在唇边:「走了,找年回去!」很摇摆的走人也。
  ································她看到年回了,只能紧紧盯著他。他更黑更壮了,似乎也更高了,但不变的是他那张敦厚的脸与微蠢的笑容……她叫不出声,但元再虹可不,就见他老兄从後面掏出一只扩音器,吼出足以轰破每一个人耳膜的噪音「酒干啊通卖唔——」
  元初虹双目一瞪,抢过弟弟手上的扩音器,将他扁得奄奄一息。接著才如泣如诉地扬声叫:「芋仔冰、草湖芋仔冰,搁有芋稞、菜头稞、芋稞巧、土窑鸡。土窑难搁来喽,要吃耶郎紧来买——」
  很快的,元家姊弟赚了一票,荷包满满的回家去。
  ·································四只熊
  猫眼悲凉相对,姊弟俩恐惧的抱著发抖。
  「呜……我们遇到暴徒逞凶,好可怜喔……」
  「那个叫做作者的人怎麽那麽坏?她以为她是谁啊?真可恶……」
  「还……还抢走我们赚到的钱,说是赔偿她的抓狂损失,土匪!」元再虹悲愤地控诉。
  「对嘛对嘛,自己乱写还怪我们不敬业。她每次都嘛这样,故事写得正正经经,自己都会在脑中幻想出一些离谱的版本,还敢怪我们乱演!」
  「谁教我们是苦命的弱势族群,唉……」
  再揉了揉痛处,哀怨且认命道:
  「好了,上工吧。」
  「钱歹赚呀……」
  「又不能说不干就不干,现在失业率那麽高……」
  「呜……」给我记祝
  ····························「年——回——」元再虹大吼出声。
  数十尺之距,人墙隔成障碍,吼声被吵杂消去些许,传到年回那边已模模糊糊地不真切。
  年回抬头四望。谁在叫他?
  「这里!」元再虹拉著姊姊往前冲,在一群「哎喙、「谁撞我」、「谁偷摸我」、「有色郎」的尖呼中泅游过人海,杀出一条血路,恍然回首一看,竟是尸横遍野、死伤无数、不忍卒睹。姊弟俩为这惨况掬一把同情的眼泪,念一声阿弥陀佛後,才面对年回。
  「你!」年回手上的糖全掉了,惊得身边的小孩全趴在地上捡,但他毫无所觉,呆呆问道:「耶?她咧?」
  元再虹无奈的手指往下一比:
  「在那儿。」
  就见元初虹正与一群小乞儿奋战,比谁捡的糖最多,不时还恶口喝斥:「死小孩,没看牙齿都快掉光了还想吃糖!喂!那颗是我的,没看到上面有我的脚印吗?」
  年回伸手紧抓住她双臂,很紧很紧,像要确认是幻还真……「你……」她塞了满嘴的糖,颊鼓得像猪头,要确认是否为她,著实困难。
  「……呃……」噎到了!噎到了!救人哦——她的心在急吼,但嘴巴像糊了胶,半个字也挤不出。
  两两相望,眼中涌著千言万语,就见她出气多,入气少,就要含恨归九泉,这时—
  —「啡啡啡——」一只骑著王子的白马神勇奔来。
  「啡啡啡——(白雪公主在哪里?)」
  啊!是那个专治噎死之疑难杂症的白马王子吗?元初虹机警的抓住那唯一的生机,用力确认——没错,白马在上、王子在下,正是白马王子是也,听说任何吃东西吃到噎死的,找他准没错。
  她将双唇嘟成章鱼状,心中大呼——Come oN BABY。
  「啡、啡啡(不!你不是白的!你不是白雪公主,我对黑雪公主没兴趣)」又是一阵马叫。
  拽得咧!救人如救火他知不知道啊?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没看到她快要死了吗?
  臭白马!
  年回看不过去,自告奋勇道:
  「我来也是可以的。」
  为什麽可以?她以眼神问。
  「因为我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被作者加持了神奇的力量。」
  有道理!oK,让他来也成。章鱼嘴立即转向,同时记恨的踹飞那只白马与那个王子。
  「上船喽——」鼓声打得震天响,是最後一次的催促,再不容人拖磨。
  没有时间了,两双眼同时闪过焦虑。
  快啊!还磨菇些什麽!她以眼神表示出著急。
  「我……我……」他结结巴巴。
  什麽啦?有话直说成不成?
  「啊你上次打牌欠我的钱要不要先还来?」
  啥?趁火打劫啊?太过份啦!
  夥同弟弟,元初虹将他扁成猪头。
  结局是——有情人终成怨偶,全是打牌惹的祸。
  ·····························三名主角含泪跪在墙角,头顶撑著水盆,膝下顶著算盘,各自咬著毛笔在墙上写——我不会再乱演了—
  —一千遍。呜……做主角还要被凌虐,呜……
  ·······························那边,船已逐只启动,先出港口的是军船。赵家商船上的人都在叫著年迥,只剩他们还没收起甲板。
  年回心急的看过去,很怕牌搭子不找他凑一桌。再回头面对她,不知如何启口——
  「你、你想说什麽?」她屏息等待。
  「等我!好吗?」他急切道:「也许我不一定赢得了钱回来,但请等我两年,如果我没输光,再回来跟你打,你知道,两个人是凑不了一桌的——」
  元初虹推著他走,也不为难:
  「好!我等你,两年後我在开平等你。」
  他瞪大眼,不相信一切那麽容易,狂喜的他忘情的搂住她腰:「真的?真的等我?
  你愿意?」
  「我愿意。」他的大胆让她双颊红透。
  「啊!我的老天,你你……」
  「喂!年回,你要订约,总要给个信物吧?」元再虹提醒著,生怕日後成了没能兑现的芭乐票。
  「好、好的,我——」他不舍的放开她,然後在自己身上掏掏找找,却是什麽也没有。他把钱都拿去赌光了,以致身上就只一套衣服,再无其它。
  她也是,口袋空,值钱的东西没半件。
  好尴尬的相望,觉得伤感,不禁抱头痛哭。
  赌博真是害人的东西啊,他们什麽也没有了……「不会吧?你们拿不出半件东西吗?」元再虹很想昏倒,那他刚才欠下的赌债怎麽办?
  军船已全数出港,接下来是商船,几个赵家下人跑过来叫:「年小哥,快上船,三缺一啦!再不去就不等你了哦。」
  元初虹伸手推他:
  「走吧,两年很快的。」
  「但是,信物……」
  她突地捧住他脸,用力捏挤——
  一下子,年回的双颊浮出两枚山植饼。
  「我捏出两块红肿,就是信物,其它并不重要。」
  他终於定下了惶然的心,在她坚定的目光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具暴力的了,不是吗?
  火气啵啵冒,凶光闪闪——咚咚咚咚——鼓声在急催。
  甫相逢的人就要分别。
  年回伸出双手扑过去——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掐死你,当作信物。」
  两人缠斗成一气,你踹一脚,我揍一拳,打得不可开交。
  他一记夺命剪刀手
  「这才是信物,我们的!」他满脸青紫的叫。
  她回一记灵蛇吐信——
  「这才是信物,我们的!」她双耳轰轰然。
  滚来滚去、滚来又滚去,愈滚是愈远——元再虹毅然上船,船帆立即扬起、启动。
  他一上船就疾奔到牌桌旁,拚老命打起方城之战。
  为这作者的十八相送私藏版划下至少不血腥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