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逃杀游戏:鲁迅之疑——“国民性”的检讨再检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7/04 22:28:48


 
1928年3月16日,鲁迅在上海景云里寓所

  “中国问题现在已变得远非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内部问题了,可以说,它已经是一个国际性的问题,而且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未来的20世纪,它将是一个比现在更为紧迫的问题。”

  1892年,美国传教士阿瑟·史密斯为他的《中国人的特性》在英美再版写这个绪论时,尽管已经预设了长远的100年,还是没料到预想的还不够远。100年后的又一个90年代里,像是返老还童,这本书至少有4个版本在中国出版,英文版至少在2002年又一次再版。新一轮对“中国问题”的检讨被重新启动,当然不是来自于这么一本很不严谨的随笔集。就像“五四”前后的国民性讨论由自省到反省,转而批判,继而“自蔑”,终是有一个现实处境和一种理想来打底的。

  于我而言,这种检讨从有所共鸣的那一刻,就伴随着几近自我否定的刺痛。百年更变,悠悠岁月,当年时贤们的理想与今日的理想有哪些区别?中国与世界的现实处境发生了哪些变化?在或者感受自我否定的刺痛或者沦为阿Q的纠结之间,是否有一条自我和解并与世界和解的道理?正是在这种纠结中读到的鲁迅,便有异于之前读到的教科书导读了。从鲁迅去世前的“一个也不宽恕”,回溯到他从文之初的《破恶声论》、《文化偏至论》,鲁迅的斗士形象方显示出另一种面貌,其间30年横眉冷对劣质的“国民性”,竟迂回错综地起自那样一种对自我和解的期望。


  1919年6月4日,军警在北京街头准备抓捕演讲的大学生
  
  多少事,从来急
  鲁迅的年代,那是一个世界格局重组的年代,与今日的世界竟有某种相似。鲁迅的年代,有科学派,有启蒙派,有国粹派,有革命派,有民族主义,有世界主义,有无政府主义,有蝴蝶鸳鸯,有费厄泼赖,众声争鸣,可是鲁迅为什么说,“故纵唱者万千,和者亿兆,亦绝不足破人界之荒凉”,他的理由是,“若其靡然合趣,万喙同鸣,鸣又不揆诸心”。

  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由此开始,这也是鲁迅不同于新文化运动同倡者胡适、陈独秀的出发点。胡适和陈独秀的新文化都指向某个制度设想,鲁迅在众声争鸣中却坚持回避具体的制度设想。

  “不揆诸心”是一个提示。陈独秀在开启新文化运动时解释说:吾人倘以为中国之法,孔子之道,足以组织吾之国家,支配吾之社会,使适于今日竞争世界之生存,那就不用变法维新,流血革命,免得劳神费力。陈独秀的这番讲解不只是针对保守力量的,他实是道出了在现代世界中的中国处境。对于中国,关于现代的观念是由竞争概念被启发的,从开办洋务、维新变法到革命思潮,都是在选择新的方式来组织被国际竞争冲散的中国社会,使之适应现代生活。因此相关的言论和设计都带有仓促的策略性质,所根据的理论和现实资源,必定带有过于强烈的外源性,此情势中,揆诸心,难。

  甲午战败后,严复编《天演论》引入社会达尔文主义,推崇优胜劣汰的新价值观,其心可鉴,其意也切,再也没理由从本民族的气质中去发现价值。作为《原强》动力和衡量种族优劣的“民力、民智、民德”几项指标中,“尚力思潮”一时骤起,梁启超、鲁迅都曾有文推荐斯巴达精神,其首举就是严复从进化论演绎出的“鼓民力”之说,在急于适应和满足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生存需求中,中国过去的观念以及相应的国民性格都成了民族生存的障碍。在严复的时论中,国民性改造的愿望就迅速清晰起来,虽然他还没有使用这个词语。

  梁启超的国民性改造方案大致是从“兴民权”开始,《西学书目表后序》中,梁启超梳理的因果线索是,“三代以后,君权日益尊,民权日益衰,为中国致弱之根原”。所以,“今日策中国者,必日兴民权”。要通过变法,抑君权,伸民权,使人人有自主之权,“何谓自主之权?各尽其所当为之事,各得其所应有之利,公莫大焉,如此则天下平矣。……权也者,兼事与利言之也”。无奈,变法未成。1900年,梁启超在给康有为的一封信中把“兴民权”的方案向后退了一步,他寻根摸脉的语气和结论都是开创性的:

  “中国数千年之腐败,其祸极于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隶性而来,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而自由云者。正使人自知其本性,而不受钳制于他人。今日非施此药,万不能愈此病。”

  开民智一说,在梁启超,是一项回炉再造旧话。戊戌之前,梁启超曾赴湖南,任时务学堂的总教习,随即启发了湖南学堂林立,这是他倡导的遍设学堂以“开民智”的实践,而广兴学会是以“开绅智”,“课吏馆”则是为了“开官智”。在重说开民智的同时,他又时而转回兴民权,“不与民权,民智乌可得开”。循着他的言论,我看到了那个因是果、果是因的踌躇,纠缠不解的困境。

  1902年梁启超开办《新民丛报》,从这个半月刊的刊名,大约可猜测梁启超还是把国民性改造视为“第一急务”了。“……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以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的主旨而写作的《新民说》,从《新民丛报》创刊号开始连载。与新民形象相呼应的,是对西方现代观念广泛的引介和诠释,在1902年10月《干涉与放任》中,马克思主义被介绍给中国读者,梁启超还做出了“社会主义必将磅礴于20世纪之世界”的预言。

  梁启超曾踌躇其中的那个因果困境,并没有因为他的新民说而化解。同是开办于日本华人中的刊物《浙江潮》,以今天的时间距离来看,其“输入文明”,“发其雄心”,“养其气魄”,“汹涌革命潮”的主旨,与梁启超并不对立。但在当时,发自《浙江潮》的反驳说,必须先有新政府,才会有新民。因此梁启超的新民说是“倒因为果”。新制与新民,究竟孰因孰果的异见,也出现在严复和孙中山之间。1905年时,革命思想已成思潮,思想先驱者严复却冷言相向,他说:“以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他比之梁启超,更少犹疑,认定只能从教育开始启发民智,之后才有望其他的改变。而孙中山在对中国国民性的检讨上,与严复、梁启超并无大别,而且他们一致将其原因都归之于千年专制所造成的积习。但严复以中国民智未开不适于共和的立场,被孙中山讥为“曲学之士”,孙中山质问的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书读至此,此情此景回响至1963年,毛泽东也有这一声高叹:“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辛亥革命后“曲学之士”那个“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的警告,应验在了时局的阴晴变换中。君权推翻,民权却没有如愿而兴,新民也没有如期而立。终于,胡适发誓20年不谈政治,这话是他在新文化运动早期说的:“民国6年,大家办《新青年》的时候,本有一个理想,就是20年不谈政治,20年离开政治,而从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设政治基础。”

  较之疾风骤雨式的政治革命,新文化运动看似是一种温和的国民意识的基础建设,从社会达尔文主义成为对中国屡次失败的解释形成共识后,对国民意识的建设,自然要伴随着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这种批判与最激进的观念之间,究竟有怎样的逻辑关联,是一个让人好奇的问题。比如为我们熟知的文字拉丁化方案,即使在今天也显得激进,尤其是对比时贤们所要融入的欧洲现代文明,使用各国自己的民族语言,英语、德语、意大利语、法语等,摆脱拉丁语的权威,本是包括在现代民族运动的题意之中的。对如此激进的方案,权且理解为一种改造国民性、融入新文化的决绝心志。

  在这种决绝中,这种否定性描述在《阿Q正传》得到了一个完整的群像。而赵秀才、假洋鬼子成了戴“银桃子”的革命党,这个结果呼应了严复推想的“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鲁迅只是给甲和乙起了名字,其质地无异。

  到左派力量聚集起来后,国民性的批判再一次卷入制度革命的疾风骤雨中,国民性与制度孰因孰果,又一次被重新调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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