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耶对空:文革中两起极富想象力的“反革命事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7/05 19:37:56

 

文革中两起极富想象力的“反革命事件”

 

毛牧青/文

 

故意对他人言论文字或艺术作品找茬,凭着自己欲加之罪的丰富想象力,借以权力之手罗织他人罪名,达到消灭异己的因言获罪野蛮“封口”,来维护独家统治的野蛮做法,往往会被称作“文字狱”。这在我国历史各个时代尤其是满清政府以来有着“光荣传统”。据记载仅庄廷鑨《明史》一案“所诛不下千余人”。从康熙康年间到乾隆乾年间,就有10多起较大的文字狱,被杀人数之多可想而知。这种专制下制造的文字狱现象,不但统治者有民间也不少,而且统治者更鼓励和奖励民间去揭发他人。文字狱的危害在于:它不但制造无数冤假错案甚至株连九族满门抄斩消灭无辜者的肉体,更严重的是以此禁锢言论自由,故意制造互不信任彼此揭发告密的人人自危恐怖气氛,让整个社会人性和思想发生畸变呈“万马齐喑”状态。

坦率说,历史上的这种“文字狱”和类似事件的闹剧,一直延续至今仍不见消停,“反右”和“文革”再度达到高潮。以胡乱罗列罪名、故意断章取义、歪曲事情原意,甚至欲加之罪无中生有诬陷臆造罪名,鼓励人们去“大胆揭发”、“上纲上线批判”“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和“现行反革命”。这种新文字狱所制造的冤假错案之多、株连几代被迫害被歧视人员之广、无辜被杀害被致伤残之众,远远超过历代制造的“文字狱”和死伤人数的总和。

我这里仅列举两个并不太为多人所知的两起类似的“文字狱”,虽无死人之悲剧却也是伤人闹剧,让大家欣赏一番当年一些国人是何等的“思想活跃”和“富有想象力”。

第一起闹剧,大约是发生在1967年左右我们青岛。问题围绕党报(当时是市革委机关报)《青岛日报》的报刊题头字上。

先说下历史背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报刊有崇尚名人尤其是毛泽东题字为荣的习气,比如那时党报党刊类大凡手书题头字以毛泽东亲笔为主,文化类报刊多以鲁迅选字为主、科技类报刊多以郭沫若为主等。但毛主席轻易不题字,因此除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到五十年代初期遗留的像《新华日报》、《人民日报》和《红旗》等亲笔题写的外,各地党报党刊大都采取从毛泽东诗词书信中选字组合起来当刊头。

而我省、我市60年代前的党报《大众日报》和《青岛日报》刊头字,皆出自当时的省委书记、“红军一支笔”并有着自己风格自成一家的舒同之手。但自60年代初舒同因“大跃进”和“自然灾害”时犯了“浮夸风”等严重错误,被免职降职调任陕西省委干书记处书记,他的题头字也随之如敝履被抛弃。改革开放后,舒同再度出山,还成了中国书协主席,他的“舒体”也价值万金,“青岛日报”经舒老同意并付稿酬恢复使用,自是后话了。

“青岛日报”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报社领导从毛泽东手书中选出四字组成较有美感的“青岛日报”毛体刊头。不是自吹,这个区别对我的鉴别并非难事。因我从小喜欢书法尤其是张旭、怀素的狂草,对毛主席汲取他们特色的书法自然也不外行;也从当年官方公开发表的主席诗词手书和造反派私下印刷并流传于民间的未发表手书影印件,我更证实那是选的毛主席手书字。

但我们在传统历次政治运动教育熏陶下,就能产生一批不学无术狗屁不懂、却也充满阶级觉悟高、对敌动向警惕、革命性强和对共产党毛主席特有感情的高人。

一天,有个同学拿着青岛日报,指着刊头字神秘兮兮对我说你能看出问题么?我说不能。他说青岛日报四个字是由一个反动口号组成。他的话吓了我一跳,忙问什么反动口号?他说是隐藏着“四一二反革命万岁”字样。我拿着报纸怎么端详也没发现问题。他把报纸接过去横竖左右指出这个“反动口号”的各自位置说:你看!“岛”下面的“山”是个大写“四”,这“日”就是阿拉伯数字的12的连写,繁体字的“報”字的右边是个“反”,左面的“幸”倒过来看就是个“革”字,繁体“島”字的上面是“命”,“青”字下面的“月”像不像个“万”?再倒过来这“岛”的头就是个连笔的“岁”了。

还别说,经他这么一解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不过我还是呵呵大笑说你别闹了,这是毛主席的字,你这是典型的牵强附会,怎么成了反革命口号?叫我说啊,谁最先发现的就是反革命,因为他先向反动方面想还想得这么复杂,典型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是反革命、是反对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呢。他说我不跟你犟,人家都说这是反革命口号,上面正在查哩。

果不其然,这股“青岛日报”字样是反革命口号风,成了当时一件民间流传的政治事件,揪出题字的“反革命”是当时革命群众的强烈呼声。最后无奈中还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始作俑者的青岛日报编辑部不得不出马,用选字的毛主席影印和文字解说来澄清误会,才使这起政治“乌龙”事件偃旗息鼓,倒把那些热衷传播四处招摇炫耀“很能”、很“忠于毛主席”人弄得情何以堪——哇靠!打鬼打到钟馗身上了、抓反革命抓到毛主席的头上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这还了得?!

这起真实的政治笑话用今天话说,那真是太有才乃神人也,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知道惹祸蔫了。我估计,当年这起“反革命口号事件”闹剧,要么是被“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弄得四处猜忌的神经病人所为;要么是无知无畏吃饱了撑的没屌事的自我多情;要么是当年一些“别有用心”的高手有意逆潮流而动的“恶搞”。

所谓“四一二反革命万岁”的“青岛日报”毛体选字

第二起闹剧,是文革刚开始不久围绕金敬迈的走红小说《欧阳海之歌》封面唐大禧的雕塑上。

文革前,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创作员金敬迈,根据刚发生不久的欧阳海的英雄事迹,仅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完成了30多万组长篇小数《欧阳海之歌》创作。1965年7月在上海文学期刊《收获》发表引起社会轰动。这部小说之所以能轰动原因有三:正值“全国学习解放军”和雷锋、王杰、欧阳海、焦裕禄等英模热潮正方兴未艾;“革命化”运动不久后的宣传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初潮到来;举国党员干部被号召学习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书。金敬迈切入时机紧跟这三种潮流并将三者融为一体塑造了“高大全”的欧阳海,以致连郭沫若先生都被感动亲笔题写书名、著名雕塑家唐大禧的欧阳海舍身拦惊马的雕像做小说封面。同年10月到1966年4月短短半年期间,该书单行本供不应求出版两次据传竟达两千余万册,我想至今我国还没有一部现代小说畅销书能打破它的发行记录。

有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意思的是这话用在金敬迈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金敬迈《欧阳海之歌》的思想性艺术性成就他的政治资本,随即文革开始便进入中央文革小组;可历经数月他却又被突然打倒。金敬迈被打倒原因固然很多,但与《欧阳海之歌》里大量引用随后被批判打倒的刘少奇《论共产党员修养》也有关系。

在我的记忆中,当年我买了最后版的《欧阳海之歌》,已文革开始少奇同志成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估计可能是库存没全部发行完上面允许修改发行的缘故。于是我那本《之歌》买到手发现内页不少被撕裂“切割”,粘贴了修改的新页码,也就是说:先前欧阳海学毛选学《修养》的记述,全部由金先生重新改写为学毛选批《修养》的记述。这种为政治斗争所采用的实用主义的拙劣阉割手法,当年就为我所不齿当然不敢公开说罢了。至于敬迈同志历经几起几落,文革后终获平反,也是后话了。

以上只是说金敬迈与《欧阳海之歌》的简单遭遇。其实在民间引起较大波动的是小说封面的雕像,被文革后疯传为“美女蛇附身英雄身上”的“反动封面”上。

我这里引用列举当时最有代表性、最有丰富想象力、也最有影响力有“权威性”的“革命派”所发出的《告全国万分火急书》,称“看!《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多么反动”,“阶级敌人无孔不入恶毒攻击,在封面上大做反动文章,诬蔑党和领袖,诬蔑英雄人物和优秀作品”。具体罪证充满幻觉、臆想和莫名其妙,让人哭笑不得却又奈何不得,任由其发飙却不能反驳更不能批判。

请看具体内容:1.整个图形是中国地图,但缺少台湾省;2.马屁股和马身上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法西斯狗头;3.欧阳海的头上有一把刺刀插向首都北京;4.欧阳海的右脚下踏着中国共产党党旗;5.在马的后右脚下踏着中国国旗;6.马的后面是一条毒蛇;7.马的(身体)中部是延安的宝塔;8.宝塔上是蒋介石的光头;9.在马屁股上是破烂不堪的天安门;10.马身上写着中国;11.在皮带扣上有蒋介石的狗头;12.有一个所谓的美女趴在欧阳海的身上。

随后这个《告书》又列举了最新“发现”:1.欧阳海是投降姿势,头和身不符;2.欧阳海的右大腿上(很明显)是只兔子;3.将书倒过来(看),在欧阳海的身上,有国民党军官的狗头;4.马屁股下有《毛主席在延安整风报告》的图;5.欧阳海的手不像只人手,像只怪物;6.欧阳海腿右侧有一条毒蛇;7.欧阳海的右脚中断,头部负伤;8.欧阳海腿右侧(又)有一条毒蛇;9.马的腹部有一个人头;10.封面红底、白底、黑底的颜色有严重问题;11.将书倒过来右角对地,马屁股和马身上是一个古人头。

《告书》最后“希望革命群众继续揭露其反动问题,并限新华书店在48小时内向买《欧阳海之歌》的群众发出通知,全部撕掉、销毁这张封面,限令出版社在五天内印发新的《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并发给买《欧阳海之歌》的群众,如果发生意外问题,完全由新华书店和出版社负责”。

怎么样?你看后有何感想?就是《欧阳海之歌》封面拿到今天,让你反复端详驰聘联想拼命拔高,也难产生这么丰富的政治联想。不知当那些国人是妖魔附魂了还是火眼金睛了。倘若世界有诺贝尔想象力奖的话,是不是该绝对拿奖?

请注意:这个《告书》的落款是各地一些企业和学校的“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应该是官方操纵的“保守派”或“保皇派”,还不是后来真正意义上被迫害被压制的“造反派”和“红卫兵”组织。

唐大禧先生的《欧阳海》雕塑创作于1964年,后被用于《欧阳海之歌》封面,应该说是“反动作品”的源头。奇怪的是,我并未听说文革期间有拿这个雕塑来批斗他的(大约我孤陋寡闻吧)。倘若他真没因此招祸,算是万幸。估计那些狗屁不懂的“革命群众”把账算到书籍装帧的设计者或出版社身上了吧,我不得而知。

所谓“美女趴在欧阳海的身上”的《欧阳海之歌》封面

今天我再回忆当年“革命群众”那些“高分析水准”的事实罪证时,仍憋不住内心的嘲笑和苦笑:因为无知无畏无意识成群氓,却仍自诩眼明心红一贯正确,却让我这个美术爱好者感到可笑;同时我们如今仍在不断制造着这类人群、一些人对此仍浑然不觉甚至津津乐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更感可悲。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以“想当然”的主观臆断去恣意给不同意见制造罪名上纲现象如今并未绝种。可见我们60多年的传统教育成果是何等的坚定和丰满。当我们面对这些荒唐可悲可恨的历史真实打出来,呈现在现今人们面前时,当我们共同欣赏这些“高素质”的轻喜剧时,是否该反省自己:你、我、他——我们每个人,现在是否仍有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操蛋影子里兴风作浪浑然不觉?

                                              2012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