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m activemq:永别了,古利萨雷!(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7/04 22:54:00
 
十        夜。深夜。老人老马。在峡谷口上,燃烧着一堆篝火。风吹着,火焰忽起忽落……
    溜蹄马感到身下的泥地又冷又硬,它的一侧已经冻僵了。后脑勺紧很象块铁疙瘩,
头有气无力地忽上忽下颤动着。那情景,如同它的两条前腿被钉上脚钦,只能一蹦一跳
那样,如同它无法挣脱脚镣,无法尽情飞跑那样。它多么渴望能撒开四蹄自由自在地纵
情驰骋,让马蹄跑得发烫;多么渴望在大地上空飞翔,好痛痛快快地尽情呼吸;多么渴
望立即飞到牧场,好大声嘶叫,呼唤着马群,让母马、儿马都跟它一起在辽阔的长满艾
蒿的草原上飞跑。但是铁链子紧紧地束缚着它。它孤零零的,拖着叮当作响的链子,象
个逃犯,一步一蹦,一步一跳地走着。四野里空荡荡、黑沉沉、冷清清的。阵阵夜风刮
得月儿闪烁。当溜蹄马蹦跳着,抬起头,随后象块巨石那样倒在地上,垂下脑袋时,月
亮仿佛在它的眼前升起了。
    忽明忽暗,忽明忽暗……眼睛都看累了。
    铁链叮当作响,腿上鲜血淋淋。一蹦,一跳,又一蹦,一跳。四野里黑沉沉、空荡
荡的。带着这到脚镣走了多久呵!带着这副脚锻,寸步难行呵!
    在峡谷口上,燃烧着一堆篝火。溜蹄马感到身下的泥地又冷又硬,它的一侧已经冻
僵了……
   
 
           
永别了,古利萨雷!十一        两星期后,又该转移到新的放牧地点,又该进山了。待上整个夏天,整个秋天和冬
天,直到来年开春。搬一次家可真费劲呀!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破破烂烂的东西。难
怪吉尔吉斯人有句老话:要是你觉得穷,你就不妨搬搬家。
    该着手准备搬迁了,有多少杂七杂八的事该做——得去磨坊,上市场,找鞋匠,去
寄宿学校看看儿子……塔纳巴伊成天象失魂落魄似的,那些天,在他老婆眼里成了个怪
人。一大清早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急急匆匆跑去放马去了。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脸
色阳汉,神情激动。时时刻刻象在等着什么意外,总是那样提心吊胆的。
    “你怎么啦?”扎伊达尔探问道。
    他总是默不作声,只有一次说了,
    “前几天我做了个噩梦。”
    “你这是跟我打马虎眼吧?”
    “不,是真的。老是摆脱不开。”
    “活到这一天了!难道不是你,在村里带头不信鬼神的?难道不是你,遭到了那些
老太婆的咒骂的?塔纳巴伊,你这是老啦。你呀,成天围着马群转,眼下要搬迁了,你
却满不在乎。难道我一个人能照应两个孩子?你最好去看看乔罗。正正派派的人在搬迁
前总得探望探望病人的。”
    “来得及,”塔纳巴伊挥挥手说,“以后再说。”
    “以后什么时候?你是怕困苦还是怎么的?咱们明天一起回去,把孩子们也带上。
我也该回去一趟才是。”
    第二天,他们请邻居的一个小伙子照看着马群,全家骑上马动身了。扎伊达尔带着
小女儿,塔纳巴伊带着大女儿,让她们坐在马鞍前面,回村去了。
    他们在村子的街上走着,同遇见的熟人一一打着招呼。在打铁铺附近,塔纳巴伊突
然勒住了马。
    “你等等,”他对妻子说。他下了马,把大女儿抱到妻子身后的马背上。
    “你怎么啦?上哪儿去?”
    “我马上就来,扎伊达尔。你先走吧。告诉乔罗,说我马上就来。办事处中午关门,
有件急事得办。另外,得去趟打铁铺。弄点马掌和钉子,到搬迁时用。”
    “两个人不一起去,怕不太好。”
    “不要紧,没什么的。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
    塔纳巴伊既没有上办事处,也没有去打铁铺。他直奔马厩而去。
    他急急冲冲的,也没叫唤谁,径直走进了马棚。马棚里半明半暗的,他的眼睛好一
阵才慢慢习惯。他直感到嘴里发干。马棚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马都出去了。
塔纳巴伊朝四围察看一下,如释重负似地嘘了口气。他从边门走进院子,想看看马倌。
可结果,他看到了这些天来一直担惊受怕的事。
    “我早知会这样,这些混蛋!”他捏紧拳头,小声骂道。
    古利萨雷站在凉棚下,尾巴上缠着绷带,脖子上系着绳子。在两条撇得很开的后腿
中间,夹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水罐那么大小的鼓包。溜蹄马一动不动地站着,没精打采
地把头埋在饲料槽里。塔纳巴伊咬着嘴唇,气得直哼哼,本想走到溜蹄马跟前,但实在
没有这个勇气。他心里难受极了。瞧着这空荡荡的马棚,空荡荡的院子,瞧着那孤零零
的骟马古利萨雷,他揪心似地难受。他转过身来,一句话没说,慢慢地走开了。事情已
无法挽回了。
    晚上,当他们才回到家里,塔纳巴伊伤心地对妻子说:
    “我的梦应验了。”
    “怎么啦?”
    “刚才作客时不便说。古利萨雷往后不会再跑回来了。你知道他们干什么啦?把马
骟了,这些混蛋!”
    “我知道了。所以才拖着你回村一趟。你怕听这个消息,是吧?有什么好怕的?你
又不是小孩子!骟马,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自古以来就这样,往后,还
是那样。这事谁都明白。”
    对此,塔纳巴伊无言以对。只是说:
    “不,反正我觉得,我们这个新来的主席不是好人。我心里明白。”
    “哟,你算了吧,塔纳巴伊,”扎伊达尔说,“把你的溜蹄马给骟了,一下子连主
席也变成坏人了。干什么这样呢?他是新来的人。事情一大摊,困难不老少。乔罗都说
了,现在上头正在研究农庄的情况,会给点支援的。说正在制订一些计划。你呀,看问
题总不合时宜,咱们在山沟沟里呆着,能知道多少呀……”
    吃完晚饭,塔纳巴伊又去放马去了,在那里一直呆到深夜。他骂自己,他强使自己
把那些事都忘掉。但是,白天马棚里所见的情景怎么也赶不开会。他绕着马群,在草原
上兜着圈子,一边思量开了:“兴许,真的不能这样看人?当然,这样不好。想必是我
老了,放了整整一年的牲口,什么情况都闹不清了。可是,这样的苦日子,要熬到哪年
哪月呢?……你要听听他们说的,好象一切都满不错的。得了,就算我错了吧。谢天谢
地,我错了倒好说些。可兴许,别人也都这么想呢……”
    塔纳巴伊在草原上来回兜着圈子,他,满腹疑团,苦苦思索,但又找不到答案。他
不禁回想起刚刚建立集体农庄时的情况。那阵子人人都满怀希望,他们也一再向大家保
证,以后要过上幸福的日子。接着,就是为这些理想拚死斗争。把旧事物彻底埋葬,把
一切都翻个个儿。结果怎样呢?——开头,日子过的真不赖。要不是后来这场该死的战
争,还会过得更好些。可现在呢?战争过去了多少年了,农庄的家业就象座破毡包,成
天修修补补。今天这儿打了块补丁,明天那儿又露出了个窟窿。什么道理呢?为什么农
庄不象从前那样,是自己家的,倒象是别人家的呢?那阵子会上作出的决定就是法律。
人人都清楚,这个法律是自己订的,所以非得照办不可。可现在的会议——尽扯些空话。
谁也不管你的事。管理农庄的,好象不是在员群众,而是某个外来人。仿佛只有外来人
才更高明,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干更好,怎样才能把经济搞上去。农庄经营,今天这
个样,明天那个样,来回折腾,不见半点成效。碰上什么人,都叫人提心吊胆的——随
时随地会给你提几个问题:喂,你可是党内的人,农庄成立时嗓门扯得比谁都高,你现
在倒给我们解释解释,这是怎么搞的?怎么回答他们呢?哪怕上头召开个会,讲点情况
也好。哪怕问一问,谁有什么想法,什么担忧也好。可不是这样。区里来的特派员好象
眼光前的也不一样。从前,特派员深入群众,平易近人。可现在,一来就钻进办事处,
冲着农庄主席直嚷嚷。至于村苏维埃,从来就不理不睬。在支部会上发起言来,颠来倒
去就是国际形势,至于农庄情况,好象就无关紧要了。好好干活,完成计划,这就完了……
    塔纳巴伊还记得,不久前来了那么一位特派员,滔滔不绝地谈什么学习语言的新方
法。当塔纳巴伊想跟他谈谈农庄情况时,那人翻了个白眼,说什么,你这个人思想有问
题。不予置理。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的呢?
    “等乔罗病好起床了,”塔纳巴伊决定,“我们得好好谈谈心。要是我搞糊涂了,
就让他说明白了。可要是没错呢?……那会怎么样?不,不,这不可能。当然是我错了。
我算什么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马倌。而上头——都是些大人物,他们高明……”
    塔纳巴伊回到毡包,久久不能入睡。他绞尽脑汁,思索着;问题何在?可依旧找不
出答案来。
    搬迁的事缠住了身,结果也没来得及跟乔罗谈谈这些心事。
    牲口又要进山了,在那里要度过整个夏天,整个秋天和冬天,直到来年开春。河边,
河滩地上又走过一群群的马、牛、羊、骆驼和马驮着什物。四野里人声嘈杂。女人的头
巾和衣裙五光十色,姑娘们唱着离别的歌。
    塔纳巴伊赶着马群,经过一片很大的牧场,然后上了村边的小山包。在村子尽头,
依旧是那所房子,那个院子——那地方,他曾经骑着他的溜蹄马去过多次。心头一阵痛
楚。如今对他来说,既失去了那个女人,也失去了溜蹄马古利萨雷。一切都成了往事。
那时光,如同春天飞过的一群灰雁,但听得空中一阵啼叫,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骆驼妈妈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你在哪儿,黑眼
睛的小宝贝?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
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永别了,古利萨雷!十二        那年秋天,塔纳巴伊·巴卡索夫的命运突然发生了变化。
    他过了山隘,来到山前地带的秋季牧场,准备过几天再把马群赶进山里过冬。
    正在这时候,农庄来了个人。
    “乔罗派我来的,”那人对塔纳巴伊说,“叫你明天回村,然后再去区里开会。”
    第二天,塔纳巴伊来到农庄办事处。乔罗早在他那间党支部的小屋里了。看上去,
他的气色比春天时好得多。不过,他发育的嘴唇和消瘦的身子表明他的病始终没有好。
他精神勃勃,忙得不可开交,身边围着不少人。塔纳巴伊为他的朋友感到高兴。看来,
又挺过来了,又能重新工作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乔罗瞅了一眼塔纳巴伊,摸了摸陷下去的粗糙的面颊,笑眯眯
地说:
    “塔纳巴伊,你可不见老,还是老样子。咱们多久没见面啦?——打春天起吧?马
奶酒加上山里的空气,这可是灵丹妙药!……我可是老了不少,也是上了岁数了……”
乔罗沉吟片刻,谈起正事来,“是这么回事,塔纳巴伊。我知道,你准会说:这是得寸
进尺。好比无赖,你给他一匙汤,他就会一而再,再而三要个没完没了。又得找你来啦。
明天咱们一起去开畜牧业会议。畜牧业现在很糟糕,特别是养羊,又特别是咱们的农庄。
一塌糊涂,简直没救。区委号召:把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派到落后的地方去——派去放
羊去。你帮帮忙!以前让你去放马,你帮了忙,谢谢你啦。这回,你还得帮帮忙。要你
接一群母羊,当羊倌去。”
    “你的主意,可变得快呀!乔罗。”塔纳巴伊说完不作声了,心想:“放马,我已
习惯了。放羊,可有点乏味!再说,谁知道这一摊子事会怎么样呢?”
    “塔纳巴伊,这事也由不得你啦,”乔罗又说,“没有办法,这是党派的任务。别
有气,往后,你再跟我算帐,不过,得象老朋友那样讲点交情。有什么事,我来负责……”
    “那还用说,总有一天我要好好跟你算算帐的。你甭高兴!”塔纳巴伊笑起来。他
没有想到,过后不久,他真的记恨乔罗了……“至于放羊的事,还得考虑考虑,跟老婆
商量商量……”
    “好吧,你考虑考虑吧。不过,明天一早,你得拿个主意。明天的大会得发个言。
至于扎伊达尔,你可以过后再跟她商量,把情况给她讲清楚。我呢,有机会亲自找她一
趟,跟她聊聊。她是个聪明人,会明白事理的。你呀,要离了她,脑袋早不知丢哪儿了
呢!”乔罗开了个玩笑,“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孩子们都好吗?”
    于是两人就聊起家常来,谈到了病痛以及这样那样的事情。塔纳巴伊一心想同乔罗
作一次长谈。可后来,从山里叫回来的几个放牲口的人进来了。乔罗看了一下表,急着
要走。
    “这样吧,把你的马牵到马棚去。已经决定了,明天一早大家坐卡车去。你知道,
我们分到了一辆汽车。再过些日子,还能弄一辆。日子好过了!我马上就得走,让七点
准时赶到区委。主席已经在那里了。我想骑上溜蹄马,黄昏前一定能赶到。这马,一点
也不比汽车跑得慢。”
    “怎么,难道古利萨雷归你骑了?”塔纳巴伊吃惊地问,“这么说,主席真给你面
子啦……”
    “怎么说呢!面子不面子说不上,不过他倒是把马给了我了。你知道,倒霉透了,”
乔罗两手一摊,乐呵呵地说,“不知为什么,古利萨雷恨透了这个主席。简直叫人莫名
其妙。发着野性,就是不让挨近身边。这么试,那么试,都没用!打死也不行。等我去
骑,——马就走得好好的。你把它调练得真行!你知道;有时候心脏病犯了,心疼得厉
害,可一骑上溜蹄马,等它跑起来,疼痛一下子就过去了。单为这件事,我这一辈子也
得当支部书记:它会给我治病哩!”乔罗笑了。
    塔纳巴伊可笑不起来。
    “我也是不喜欢他,”他嘟哝了一句。
    “谁?”乔罗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问道。
    “主席呗。”
    乔罗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到底什么地方叫你不喜欢呢?”
    “不清楚。我总觉得,他这个人没有能耐,不仅如此,还心狠手辣。”
    “你知道,你这个人难得叫你称心如意。这一辈子你老是责备我,说我心肠太软。
而这位,看来你也不喜欢……不过,我也不太了解。我这是刚出来工作,日子不长,暂
时还看不准。”
    两人都不作声了。塔纳巴伊本想原原本本跟乔罗说说给古利萨雷钉脚镣的事,说说
骟马的事,可又觉得,谈这些事此刻既不得体,再说也没有多少说服力。为了打破这种
沉默,塔纳巴伊便谈起刚才提及的、叫他高兴的好消息来;
    “给了一辆卡车,这太好了。这么说,眼下各个农庄都通汽车了。应该,应该。早
就应该如此了。你一定记得战前咱们分到第一辆吨半卡车的情景。还开了一次群众大会
哩。怎么着,农庄有了自己的卡车啦!你站在车上还讲话了:‘瞧,同志们,这是社会
主义的成果!’可后来,卡车开上了前线……”
    是的,有过这样的岁月……美妙的岁月,恰似那初升的太阳。何止卡车呢!有一回,
从丘伊斯克运河工地回来时,有人还买回了几台留声机——也是破天荒头一回。这下,
整个村子听新歌听人了迷!那时候正值夏末季节。一到晚上,人们都拥到有留声机的人
家。有时,索性把留声机搬到大街上,大家听呀听的。老是放着那张《系着红头巾的女
突击手》的唱片。“哎,系着红头巾的女突击手,你最好给我沏壶香茶!……”对大家
来说,这也是社会主义的成果……
    “你记得吗,乔罗,开完大会,大伙儿拥上了卡车,——把车挤得满满当当!”塔
纳巴伊眉飞色舞地回想起来,“我举着一面红旗,站在驾驶室旁,简直象过节一样高兴。
车子兜着风,一直开到火车站,从那里沿着铁路又开到了下一站——都开到哈萨克斯坦
了。在公园里还喝了啤酒。来去的路上歌声不断。——那时的骑手活下来的很少了,差
不多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是啊……到了夜里,你听啊:我都没有放下手里的红旗。其实,
夜里谁又能看得见红旗呢!可我一直没有放下……那是——我的旗子!我一个劲地唱呀
唱呀,嗓子都唱哑了,我记得……乔罗,你说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唱歌了呢?”
    “老啦,塔纳巴伊,现在有点不合时宜了……”
    “我不是指这个,——过去我们已经唱够了。可年轻人呢!有一回,我到儿子的寄
宿学校去了。他在那里学得怎么样啦?那么小就知道讨好领导了!他说,爹爹,你最好
常常给校长招点马一奶酒来。这是干什么?学习倒还凑合……我想听听他们咱什么歌。
小时候,我曾在亚历山大罗夫卡的叶夫列莫夫家当过雇工,有一回过复活节,他把我带
到教堂去了。依瞧,现在的孩子们站在台上,个个笔挺,把手贴在裤缝上,面孔铁板,
唱起歌来,跟旧时俄罗斯教堂里唱的一样。老是那个调调……我可不喜欢。一般说来,
如今有许多事情都把我槁糊涂了,咱们得好好谈谈……,我落在生活后头了,不是什么
事都清楚的。”
    “好吧,塔纳巴伊,下回再找个时间好好聊聊。”乔罗收起公文,放进军用挎包里,
“只是你也别过分忧虑了。就说我吧,我就相信,而且坚决相信:不论眼下有多大困难,
总有一天我们会兴旺起来的。会过上我们理想的好日子的……”他边走边说,走到门槛
眼前,又转过身,记起一件事来,“你听着,塔纳巴伊,有一回我路过你的家,院子都
荒了。你也不好好照着照看。你一年到头在山里,家里没人管。战争年代你不在家,扎
伊达尔一个人倒还收拾得利利落落,比现在强。你最好看看去。需要些什么,说一声,
开春我们来帮你整治整治。我们家的萨曼苏尔暑假回来,看了都耐不住了。拿起镰刀说,
我夫塔纳克家把院里的杂草到一割。回来说,墙上的灰派全掉了,玻璃都破了,屋里的
麻雀飞来飞去,跟谷仓里一样多。”
    “提起房子,你倒是说对了,代我谢谢萨曼苏尔。他在那里学得怎么样?”
    “已经上二年级了。照我看,学得不错。你刚才谈起年轻人来,我瞧我那儿子,觉
得现在的青年好象不赖。听他讲的那些事情,他们学院的小伙子们都挺能干的。当然啦,
还得看将来。眼下年轻人有了文化,会考虑自己的前程的……”
    乔罗到马棚去了,而塔纳巴伊跨上马,看自家的房子去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虽说夏天乔罗的儿子割过草,可杂草又长高了。草枯了,落满了尘土,踩上去咯吱咯吱
响。房子无人照看,真有点问心有愧。别的放牲口的人,家里都留有亲戚,要不,就请
人照看。塔纳巴伊有两个亲姐姐,但都不在本村,跟哥哥库鲁巴伊又不和。至于扎伊达
尔,连一个近亲也没有。这么一来,院子自然就荒芜了。看来,往后还是在外头放牲口,
只是不放马,放羊罢了。这事虽说塔纳巴伊还拿不定主意,不过他心里明白:乔罗迟早
会说服他,他也无法拒绝,象往常一样,最后还得同意。
    一清早,大家坐上汽车,出了村子。车子直奔区中心。崭新的三吨“嘎斯”车,大
家都挺中意。“瞧,有多威风,咱们都成了沙皇了!”牧民们开着玩笑说。塔纳巴伊也
高兴起来了,因为打战争结束以来,他已经好久好久没乘过汽车了。战时他倒有机会坐
着美国制的“斯蒂贝克”卡车,沿着斯洛伐克和奥地利的公路,走过许许多多地方。那
种卡车的功率很大,都是六个轮子的。“要是我们也有这样的车就好了,”那时塔纳巴
伊想,“特别是从山里运粮食出来,有了这样的卡车,保险哪里也陷不住了。”他相信,
等战争结束,我们也会有这种卡车的。只要胜利了,什么东西都会有的!……
    在敞篷车上,迎着风说话可挺费劲。大部分时间,大家默不作声,直到塔纳巴伊对
年轻人发话道:
    “唱起歌来,小伙子们!瞧着我们几个老头,有什么意思门目吧,我们听着。”
    年轻人便唱起来。开头唱的不齐,后来就协调了。大家高高兴兴的。“这就好了,”
塔纳巴伊想,“这样要好得多。最主要的是,总算把我们召到一起了。可能会作点什么
指示,谈谈整顿农庄的事。领导嘛,总比我们看得清楚些。我们就看到自己鼻子下的那
些事,不会再多了。上头出点好主意,再一瞧,呀,我们这儿都用新的办法干起来啦!……”
    区中心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卡车和大丰,加上许许多多的马匹,把俱乐部旁边的
广场挤得水泄不通。烤羊肉的,卖茶水的,哪儿哪儿都是。热气腾腾的,烟熏火燎的,
招徐顾客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乔罗已经在等着了。
    “快下车,咱们走吧。找个座位,马上就开会了。哎,塔纳巴伊,你这是上哪儿去?”
    “我马上就来,”塔纳巴伊急急地说,一边挤进一堆马匹中间。他早在车上就看到
他的古利萨雷了,现在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它。打开春起,他就没见过它了。
    溜蹄马备着马鞍,夹杂在好些马的中间。它那一身油光滑亮的金灿灿的皮毛,那圆
溜溜的结实的臀部,那对黑眼睛,凸鼻子和瘦削的头,都与众不同,十分显眼。
    “你好哇,古利萨雷,你好哇!”塔纳巴伊一边挤过去,一边嘟哝着,“喂,你怎
么样啊?”
    溜蹄马斜着眼睛瞧了一下,认出了原先的主人,它倒换着筛子,打了个响鼻。
    “你呀,古利萨雷,看上去还不错。瞧,胸口还怦怦跳。是不是常跑长路?那阵子,
你遭罪了吧?我知道……算了吧,总算遇上了个好主人。你要听话,什么事就好办了。”
塔纳巴伊一边唠叨着,一边摸着搭在鞍子上的口袋。马褡子里还剩有不少燕麦,看来,
乔罗是不会让它在这里挨饿的。“得了,你呆在这里吧,我该走了。”
    在俱乐部门口的墙上,挂着一长条鲜红的横幅,上面写着:“共产党员们,前进!”
“共青团是苏联青年的先锋队!”
    人们蜂拥而入,然后进了休息室和观众大厅。在大门口,乔罗和农庄主席阿尔丹诺
夫迎上了塔纳巴伊。
    “塔纳巴伊,咱们到一边谈谈。”阿尔丹诺夫发活了,“我们已经给你签到了,这
是你的笔记本。你得发个言。你是党员,又是我们农庄最出色的马倌。”
    “那我该讲些什么呢?”
    “你就说,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决定到落后的地方去工作,当个羊倌,放一群
母羊。”
    “就这些?”
    “哪能就这些2你再谈谈你的指标。你可以说,我向党向人民保证,每一百只母羊接
下一百一十只羊羔,并且保证只只成活。另外,保证每只母羊剪下三公斤羊毛。”
    “要是我连羊群的影儿都没见着,这些话,我怎能说出口呢?”
    “行了,你考虑一下,羊群会给你的,”乔罗打着圆场说,“你看中的羊,你部挑
了。别着急。另外,你还可以说,准备收两个共青团员当徒弟。”
    “谁?”
    人们推来搡去的。乔罗看了看名单。
    “鲍洛特被可夫·艾希姆和扎雷科夫·别克塔伊。”
    “我可没跟他们谈过,谁知道他们乐意不乐意?”
    “你又来你这一套!”主席火了,“你是个怪人!难道非得你跟他们谈不成?谁谈
不一样?我们把这两个人指派给你,他们还能上哪儿去!这事早就定了。”
    “噢,既然早定了,那还找我谈干什么?”塔纳巴伊拔腿要走。
    “等等,”乔罗止住了他,“你都记住啦?”
    “记住了,记住了.”塔纳巴伊一边走,一边气冲冲地嘟哝着。
   
 
           
永别了,古利萨雷!十三        大会到傍晚才结束。区中心冷清下来了。人们各奔东西:有的赶回山里,有的回收
场,有的回农场,有的回村子。
    塔纳巴伊跟一些人上了卡车。车子上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的慢坡,然后在高原上疾驰。
天已经黑了。晚风习习,颇有凉意。已经是秋天了。塔纳巴伊挤在卡车的一个角落,翻
起领子,缩成一团。他思量开了。会,这就算开过了。他本人没有说出半点名堂来,只
是听了别人的许多发言。看来,要让一切走上轨道,还得付出艰巨的劳动。还是那位戴
眼镜的州委书记说得对:“谁也没有为我们铺好康庄大道;路,得靠咱们自己来开。”
你想想,打三十年代一开始,一直就是这样:忽上忽下,忽高忽低……显然,农庄的经
营,颇不简单。瞧,自己都满头花白了,青春年华都耗尽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
事情没有干过,蠢话也说了不少,总盼着事情将会好转,可实际上,农庄困难重重,负
担累累,数不胜数……
    那有什么,工作就是工作。书记说得好:生活,任何时候也不会自个儿朝前跑的,
——就象战后许多人想的那样。生活,永远得由人用肩膀顶着它朝前推,只要你一息尚
存……只是每当生活的车轮旋转,它的棱棱角角就会把你的双肩磨出老茧。老茧又算得
了什么!当你意识到。你在劳动,别人在劳动,而由于这些劳动,生活会变得幸福美满
——此时此刻,你就会感到心满意足!……他该如何对待放羊这件事呢?扎伊达尔会怎
么说?连商店都没来得及去一趟,哪怕给孩子们买几块糖也好,答应过多少回了。说得
倒轻巧:每一百只母羊接下一百一十只羊羔,每只母羊剪下三公斤羊毛。每只羊羔生下
来还不算,还得只只成活。可是雨呀,风呀,冰冻呀,小羊羔子能顶得住吗?羊毛又怎
么样?你不妨弄根羊毛来:细细儿的,肉眼都看不见,吹口气,就没了。三公斤,上哪
儿弄去?唉,三公斤敢情是好!我看呀,有些人可能一辈子瞅都没瞅见过,这些东西是
怎么来的……
    是的,他让乔罗搞糊涂了……乔罗说:“发言简短点,只谈自己的保证,别的,我
劝你什么也不讲。”塔纳巴伊听从了。他走上讲台,感到有点胆怯,结果,积在心里的
那些话一句也没说。他把几点保证小声地含糊地说了一遍,就下台了。想起来都感到难
以为情。可乔发很满意。他干什么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了呢?是因为有病,还是因为他现
在不是农庄的第一把手了呢?为什么他非得事先给塔纳巴伊打招呼呢?不,在他身上起
了一些变化。可能由于这个缘故,他这个当了一辈子主席的人把农庄也拖垮了,也因此
挨了一辈子上级领导的骂。好象学会随机应变了。
    “先别忙,老兄,有朝一比我得面对面跟你算算帐的……”塔纳巴伊一边思忖着,
一边把老羊皮袄捂得更严实些。真冷!还刮着风。离家还远着哩。家里会有什么事等着
他呢?……
    乔罗跨上溜蹄马,他没有等同路的人,就独自动身了。胸口有点疼,他想赶紧回家。
他扬鞭跃马,那马,因为歇了一整天,此刻正撒开四蹄,迈着溜蹄马的步式,稳稳地跑
将起来。它象开足马力的汽车,在黄昏的大路上,飞驰而过。在它从前的那些习性中,
现在只留下一种飞跑的激情。其他的,早在它身上死去了。人们禁绝它的一切欲念,正
是为了让它只识得马鞍和道路。飞跑,才是古利萨雷的生命。它全心全意地跑着,不知
疲惫地跑着,仿佛在急急地追赶着被人们剥夺了的那个东西。它飞跑着,可又永远也追
赶不上。
    乔罗迎风疾驰。他感到轻快些了,胸口也不疼了。对大会,总的来说,他感到满意,
尤其喜欢州委书记的讲话。这个州委书记,他早就听说过了,这回才头一次见着。不过,
乔罗还是感到不大痛快。心里挺别扭的。要知道,他一片好心,完全是为塔纳巴伊着想。
这类大会小会,他开过无数次了,简直是此中老手了。他知道,什么场合该讲些什么,
不该讲些什么。他也学乖了。可塔纳巴伊,尽管听了他的劝告,却不想了解此中奥妙。
开完会,理都没理他,坐上卡车,扭过脸去,生气了。嗨,塔纳巴伊,塔纳巴伊!你这
个缺心眼的呆子,你怎么没有接受点生活的教训呢!你是啥也不懂,一窍不通!年轻时
那个样,现在还是那个样。你恨不得挥起胳膊,把什么都砸个稀里哗啦。现在不是那种
时候啦。现在最最要紧的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要说些合乎潮流的话,说得跟大家一个
样:既不冒尖,也不结巴,要四平八稳,背得滚瓜烂熟。这么一来,事情就稳妥了。要
让你,塔纳巴伊,由着性子乱来,就非得砸锅不行,到头来,还得自己收拾。“你是怎
么教育你的党员的?还有什么纪律?你为什么放任不管?”
    嗨,塔纳巴伊,塔纳巴伊!……
   
 
           
永别了,古利萨雷!十四        还是那个夜晚,老人老马滞留在路上。在峡谷口上,燃烧着一堆篝火。塔纳巴伊站
起身来,已经不知多少次给奄奄一息的古利萨雷捂好盖在身上的皮袄,随后又在它的头
跟前坐下。他把整个的一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啊!岁月,岁月!岁月,如同飞跑的溜
蹄马,转眼之间就无影无踪了……后来,当他接过羊群,当上羊倌时,那一年的暮秋和
早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山区的十月,秋高气爽,一片金灿灿。只是开头两天,下了点雨,升起了雾,有几
分凉意了。可后来,一夜之间,雾消云散,天气放晴了。一清早,塔纳巴伊走出毡房,
差点跟跄而退:那白雪皑皑的山巅仿佛一步而下,跨到他眼前了。山上下了好大的雪!
绵绵群山在苍穹之下,显得洁白无暇,浓淡有致,宛如神灵的杰作。而在雪峰之后,是
悠悠的蓝天。在它无边无垠的深处,在它遥远遥远的尽头,现出清澈透亮的茫茫太空。
那强烈的光线,那清新的空气,使塔纳巴伊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感到万般愁苦。他
又一次想起了她,想起了昔日骑着溜蹄马去找过的那个女人。要是古利萨雷近在身旁,
他准会飞身跃马,纵情欢呼,直奔她而去,就象眼下这片白雪……
    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一种理想……那又怎样呢,半辈子都在理想中过来了。可能,
正因为有了理想,生活才变得这样甜蜜;可能,正因为有了理想,生活才显得如此宝贵,
因为,并不是任何理想都能如愿以偿。他望着群山,望着蓝天。心想未必人人都一样地
幸福。人各有命。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欢乐,自己的悲伤,就象一座山在同一时间内,
有阳光,也有阴影一样。正因为如此,生活才显得充实……“她,也许早已不再等待了。
兴许,看到山头的白雪,还会有所思念吧……”
    人,一天天变老;可心灵,并不想屈服。锌然间,它会振奋起来,要大声疾呼!
    塔纳巴伊备了马,打开羊栏,冲着毡包喊道。
    “扎伊达尔,我放羊去了。我回来之前,你先一个人张罗着。”
    几百头绵羊踏着碎步,争先恐后地往山坡上爬去。无数的羊背、羊头,如潮水一般,
滚滚向前。近处,还有几个羊倌也在放牧。山坡上,洼地里,峡谷间——漫山遍野,撒
满了羊群。它们在寻找大自然慷慨的恩赐——草。灰白相间的羊群,东一堆西一堆地在
暮秋黄色的、褐色的杂草丛中悠然徘徊。
    暂时一切都很顺利。拨给塔纳巴伊的羊群很不错:都是些怀着第二三胎的母羊。五
百多只绵羊,就是五百多桩操心事。等产完羔,就得增加一倍多。但是,离接羔的繁忙
季节暂时还远呢。
    放羊比起放马来,当然安生些,可塔纳巴伊还是不能马上习惯过来。放马,才带劲
呐!不过,据说养马已经毫无意义。现在有各式各样的汽车,因此,养马就无利可图了。
眼下当务之急,是发展养羊业:既有羊毛,又有羊肉,还能制熟羊皮。这种冷冰冰的精
打细算,常常叫塔纳巴伊感到窝火,虽说他心里也明白,这种说法是确有道理的。
    一群好马,配上一匹管事的头马,有时可以放任不管,甚至可以离开半天,或者更
久些,忙别的事去。放羊的时候,就脱不开身了。白天,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夜里,还
得看守。一群羊除羊倌外,本应配几名帮手,可是没有给他派人来。结果是:事情一大
堆,忙得团团转,没人换班,无法休息。扎伊达尔算是看夜人。白天,她拖着两个女儿
有时替他放一阵羊,晚上背起枪,在羊栏外巡逻。后半夜,还得由塔纳巴伊来看守。而
伊勃拉伊姆——他现在升了官,当上了农庄主管畜牧业的头头了——什么事他都是常有
理的。
    “嗨,我上哪儿去给你弄帮手呀,塔纳克?”他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您
是通情达理的人。年轻人都在学习。而那些没上学的,连听都不愿听放羊的事。都进了
城,上了铁路,有几个甚至跑到什么地方下了矿井。怎么办?我是束手无策。您总共才
一群羊,您还唉声叹气。可我呢?有关牲口的事全压在我的脖子上。总有一天,我得吃
官司去。我悔不该,悔不该接下这份差使。您倒试试跟您那个帮手别克塔伊这号人打打
交道看。他说了:你得保证我有收音机,有电影,有报纸,有新毡包,另外,保证每个
礼拜流动商店来我这儿一趟;要是不答应,——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管不着。您倒
是最好找他谈谈,塔纳克!……”
    伊勃拉伊姆倒是没有夸说。爬那么高,他此刻也不怎么得意了。至于别克塔伊,讲
的也是实情。塔纳巴伊有时抽空去看看他手下的两个共青团员。艾希姆·鲍格特彼可夫
这小伙子挺随和,虽说不怎么麻利。而别克塔伊,长得少年英俊,人也挺能干,就是他
那对乌黑的、斜视的眼睛里总露出一段恶意。见着塔纳巴伊,他总是阴阳怪气的:
    “你呀,塔纳克,就甭穷折腾了。你最好在家里逗逗孩子。你不来,我这儿的钦差
大臣就满天飞了。”
    “你怎么啦,我来了,反倒坏事了不成?”
    “坏事倒不坏事。不过,象你这号人,我就是不喜欢。你这是自讨苦吃。就会减:
乌拉!乌拉!人过的日子你不过,也不让我们安生。”
    “你呀,小伙子,可不怎么的,”塔纳巴伊压着火气,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话
来,“你别对我指手划脚的。这事你管不着。自讨苦吃的是我们,不是你。我们心甘情
愿,并不后悔。是为了你们,才自讨苦吃。倘若没有人自讨苦吃,我倒要瞧瞧,这会儿
你又该怎么叨叨。什么地方有报纸有电影,你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会忘了。依我看,
你的名字就是两个字:奴才!……”
    塔纳巴伊不喜欢这个别克塔伊,虽说内心还是看重他的心直口快。这人没有一点儿
骨气。看到年轻人不走正道,塔纳巴伊感到痛心……后来,他们还是分道扬镳了。有一
回,他们在城里不期相遇,塔纳巴伊已无话可说,当然,也不愿听他那一套胡言乱语。
    那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冬天,跨上它桀骛不驯的白毛骆驼飞驰而到,来折磨牧民们,惩罚他们的健忘。
    十月里,秋高气爽,一片金灿灿。进了十一月,转瞬间,冬天蓦然而至。
    傍晚,塔纳巴伊把羊群赶进羊栏。一切似乎跟往常一样。可是到了半夜,妻子把他
叫醒了:
    “快起来,塔纳巴伊!冻死我了,下雪啦。”
    她的手冰凉,浑身上下有股湿乎乎的雪的味道。连枪也是湿滚滚的,冷冰冰的。
    四野里是一片微微发白的夜色。雪下得很密。母羊在羊栏里急躁不安,不习惯地晃
着脑袋,不断地干咳着,抖落着身上的雪。可是雪却下个不停。“你们先别忙,咱们还
不到时候哩,”塔纳巴伊掖紧羊皮袄的衣襟,心里想道,“太早了,冬天,你来得太早
了。这会怎么样?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说不定,到末了你会让点步吧?最好在接羔的
节骨眼上,你高远点——这就是我们牧人的全部希望了。眼下,你爱怎么治,就怎么治
吧。你有这个权力,当然,也不必征求分人的意见……”。
    冬天刚一来临,便悄悄地,悄悄地在黑暗中奔忙操劳。她要让所有的人清早一起来
就大吃一惊,然后奔来跑去,忙个不迭。
    群山暂时还是黑越越的一片,只是到了夜里才渐渐冷却下来。它们对冬天满不在乎。
只有那些牧人赶着牲口,在急急忙忙地转移。而绵绵群山,却一如往常,傲然挺立。
    那个令人难忘的冬天就这样开始了。它有什么意图,暂时还无人知晓。
    雪没化,几天之后,又下了一场。这样,一连几场大雪就把牧羊人从秋季牧场上撵
走了。一群群的羊四散开去,躲进了深谷,躲进了背风和雪少的地方。牧羊人历来的那
套本事又用上了:在别人挥手而过,认为除了雪之外别无他物的地方,居然给羊群找到
了牧草,所以说,他们才是牧羊人呢!……有时候,难得来个头头脑脑的,东瞧瞧,西
望望,问这问那,许诺了一大堆,说完赶紧捆下山回去了。只有牧羊人独自留下,面对
面踉冬天较量。
    塔纳巴伊想无论如何抽空回村一趟,了解一下有关接羔的事——是不是一切都准备
妥当了,是不是饲料都储存够了。可哪儿行呢!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扎伊达尔有一
回去寄宿学校看了看儿子,也没敢多耽搁,因为她知道,她不在家事情就不好办。塔纳
巴伊只好带着两个女儿一起放羊。把小闺女放在身前的马鞍上,给她裹上老羊皮袄,她
暖暖和和的,舒舒服服的。可老大呢,因为坐在父亲的后面,都快冻僵了。就连炉灶里
的火也跟往常不一样,老是烧不旺。
    等第二天母亲一回家,哎哟,那可热闹啦!孩子们扑到妈妈怀里,搂着她的脖子,
怎么拉也拉不开。哎,不,父亲,当然罗,终究是父亲;要离了母亲,这个做父亲的也
就不成其为父亲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的脾气喜怒无常:忽儿咄咄逼人,忽儿稍稍收敛。有两回起
了大风雪,后来风停了,雪化了。这种天气把塔纳巴伊搅得心神不宁。要是接羔时碰上
暖和的天气,那就太好了。如若不然,那可怎么办呢?
    这当儿,母羊的肚子越来越沉了。有些母羊估计要下双羔,或者羊羔特别大,这时
候肚子都垂下来了。大肚子母羊步履艰难地,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母羊显然都消瘦了,
脊椎骨一个个凸了出来。这有什么稀奇的呢!——胎儿是在娘肚子里长大的,是吸取了
母亲的膏血骨髓才发育的,所以,此刻每一根小草都得从雪地里刨出来。依牧羊人的心
愿,当然最好能运点饲料进山来,最好能早晚给母羊喂点饲料。可农庄的粮仓简直是一
扫而空。除了种子和一些喂耕马的燕麦外,几乎一无所有。
    每天早上,当塔纳巴伊把羊群赶出羊栏时,他总要摸摸母羊的肚子和奶子,留心家
看一番。每回心里都估摸着:要是一切顺利,那么,羊羔子的指标还能完成。至于羊毛,
看来,根本没门。入冬以来,羊毛长得很糟糕,有些母羊甚至开始掉毛,毛反而少了。
还是那句话:要能喂点饲料就好了。塔纳巴伊睑色阴沉,一肚子火,可又一筹莫展,只
能狠狠地把自己臭骂一顿,不该听了乔罗的话。吹得天花乱坠,还在讲台上大声疾呼,
说什么,我,如何如何有能耐,我,向党向祖国保证。没说这些大话就好了!再说,喊
什么党,祖国,有什么用!这原本是普普通通的生产任务。可是偏不……假定就如此吧。
干什么我们每走一步,不管该与不该,尽放那些空炮呢?……
    那又怎样呢,自己也有一份错。没有多动动脑筋,跟别人的指挥棒转了。他们倒无
所谓,大轰大嗡一番,就没事了。只觉得乔罗太可怜了,他怎么也不遂心。三天两头病。
一辈子忙忙碌碌,苦口婆心,劝告呀,安慰呀,结果有什么用?慢慢地,也变得谨小慎
微了,字斟句酌了。既然有病,不如退休算了……
    冬天不慌不忙,照常行进,时而给牧羊人带来希望,时而叫他们胆战心惊。塔纳巴
伊的羊群里,有两只母羊极度衰弱,终于倒毙了。他手下的两个年轻人那里,也都死了
几只羊。这本是难免的:一个冬天损失十几只羊,这是常事。关键时刻还在后头,在开
春的时候。
    天气忽然回暖了些。母羊的奶子一下鼓起来了。你瞧瞧,瘦瘦的身子,拖着个大肚
子,奶头都变得绯红绯红的了,奶子不是每天,而是每时每刻都在胀大。那是什么原因
呢?真不知从哪儿来的这股劲头!听说,不知谁的羊群里已经生下几只小羊羔了。看来,
这是交配时疏忽了的缘故。不过,这已是开头的信号了。再过一两个礼拜,象瓜熟蒂落
那样,羊羔子就要纷纷落生了。可得要接好羔。牧羊人紧张的接羔季节快要开始啦!接
下每一只羊羔时,羊馆的手就会发抖,会埋怨自己不该接过羊鞭。可是,一旦把羊羔子
护理好了,小羊羔能直起腿来,翘起尾巴,不怕冬天了——到了那个时光,牧羊人的心,
可要乐开花了。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免得日后无脸见人……
    农庄派了一些多半是上了年纪的、没有子女的、能离得开村的妇女来帮忙接羔。给
塔纳巴伊也派来了两名帮手。她们随身带来了帐篷、铺盖和零用东西。变得热闹些了。
帮手至少得来七八人才行。伊到拉伊姆担保,一旦羊群转移到接羔点——一片叫“五棵
树”的峡谷,帮手一定配齐了。而目前,他说,两个帮手就足够了。
    羊群慢慢移动了,下山了,朝山前地带的接羔点赶去。塔纳巴伊让艾希姆·鲍洛特
彼可夫帮着两个妇女先到那里安顿下来,他随后赶着羊群前去。一清早,他就打发他们
赶着驮载的牲口上了路,自己把羊群拢到一起,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好
让母羊伤产时不会太感费劲。——后来,他为了指导两个年轻人,这条去五棵树的路他
又走过两趟。
    母羊慢慢地移动着,——也没有必要忙着赶它们。连狗都感到闷得慌,东跑跑,西
闻闻,象在寻找什么似的。
    太阳快落山了,但天气还是暖洋洋的。羊群越是往下,就越感到暖和。在向阳的山
坡,嫩绿的小草已经破土而出了。
    半路上有点小小的耽搁:第一只母羊产羔了。本来是不该发生这种事的。塔纳巴伊
快快不乐地给新生的小羊羔吹着耳朵和鼻孔。接羔的日期最早也得过一个礼拜。可现在
——唉,你接着吧!
    说不定路上还会生吧?他仔细察看别的母羊。不,似乎不象。他安下心来,后来甚
至快活起来了:两个闺女一定会喜欢他这只小羊羔的。新生儿总是招人喜爱的。这羊羔
子真可爱!浑身雪白,就是一双眉毛和四只蹄子是黑黑的。他的羊群里有几只粗毛羊,
刚才生小羊的正是其中之一。粗毛羊生下的羊羔,总是结结实实的,长一身细细的、密
密的绒毛,不象细毛羊生的羊羔,生下来就光不溜秋的一丝不挂。“得了,既然你急得
不行,那就瞧瞧这人世间吧!”塔纳巴伊高兴得自言自语起来,“给我们牧羊人带来幸
福吧!让生下的羊羔子都跟你一样结结实实的,让落地的羊羔子密密麻麻,都无处下脚,
让你们的咩咩声把我的耳朵震聋,让所有的羊羔子只只成活!”他把羊羔子举到头顶,
“瞧呀,绵羊的保护神!这是今年头一只羊羔子,你保佑我们吧!”
    周围群山肃立,默默无语。
    塔纳巴伊把小羊羔揣进怀里,赶着羊群又上路了。羊妈妈在身后紧紧跟着,不安地
华华叫着。
    “走吧,走吧!”塔纳巴伊对那只母羊说,“羊羔子在我这儿,丢不了的!”
    小羊羔在皮袄里焐干了,暖和了。
    当塔纳巴伊把羊群起到接羔点时,已经是黄昏了。
    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毡包里冒出缕缕炊烟。两个妇女在帐篷旁边忙来忙去。看来,
搬迁的事总算对付过去了。没有见着艾希姆。对了,他把驮载用的骆驼牵走了,准备明
天转移到另一上去。一切都按计划行事,没有差惜。
    坦塔纳巴伊后来看到的情景,有如晴天霹雳,把他惊倒了。他并无过高的要求,可
瞧那接羔用的羊圈——顶棚上的芦苇都糟烂了,散落了,四围墙上尽是窟窿,既没有窗,
也没有门,风在里面横冲直撞,——不,这种情况,他可没有料到。四周的雪差不多化
尽了,可羊圈里,却到处是一堆堆的积雪。
    羊栏原先是用石头砌的,现在也成了一片废墟。塔纳巴伊心灰意冷,连女儿怎么欣
赏羊羔也无心看了。他把羊羔住她们手里一塞,便出去察看周围的情况了。不论闯到哪
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这景况,简直是世上少有。可能,打战争以来,这里就无人
照看了。每年,羊相们凑合着接完羔就离开了,把什么东西都扔下,任凭风吹雨打。在
草棚的栏板上凑凄惨惨地躺着一抱烂糟糟的干草,兄难散乱的麦秸。在一个角落里,扔
着两个口袋,里面有点大麦面,另外,还有一匣子盐。所有这些,就是为一群母羊和小
羊准备的全部饲料和铺垫物了。还是在那个角落,扔着几盏马灯,玻璃罩已经碎了,还
有一只盛煤油的锈铁桶,两把铁锹和几把断了把的草杆。呵!真想浇上煤油,把这堆破
烂烧它妈的精光,然后扬长而去,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塔纳巴伊来回走着,在去年留下的冻得硬梆梆的粪块和雪堆中间磕磕碰碰地走着。
不知说什么才好。已经无话可说。只是象发了疯似的一个劲儿地嘟囔着:“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后来他冲出羊圈,急急地跑去备马。两只手颤悠悠地上着马鞍。此刻,他要飞马回
村,他要把人们一个个从睡梦中叫醒,他要大闹特闹一番。他要揪住这个伊勃拉伊姆的
领子,揪住这个农庄主席阿尔丹诺维奇的领子,揪住乔罗的领子:让他们知道他的厉害!
既然他们能这样对待他,他们就甭想有好结果!行,要完蛋大家都完蛋了……
    “喂,你站住!”扎伊达尔赶上来,拉住了缰绳,“你上哪儿去?不行!你下来,
听我说!”
    哪行呢!你倒试试能拦住塔纳巴伊。
    “你放开!你放开!”他大声吼叫着,一边夺过缰绳,抽打着马匹,冲到妻子跟前,
“我说,你放开!我要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
    “我不放!你要跟人拼了吗?——先跟我拼了吧!”
    这当儿;两个女人跑上来帮着扎伊达尔,两个女儿也跑过来,大哭小喊的。
    “爹爹!爹爹!你别去!”
    塔纳巴伊稍稍冷静了一点,但还是一个劲儿地想冲开去。
    “别扯着我!难道你没瞅见这儿乱七八糟的情景?难道你不知道母羊马上就要下羔
了?赶明儿把那些羊往哪儿放?顶棚在哪儿?饲料在哪儿?一只只羊都得死光!谁来负
责?你给我放开!”
    “你等等,你等等!好吧,就算你回村了,好吧,就算你大吵大闹了一场,这又有
什么用呢?要是直到如今他们啥也没有准备,这就是说,他们无能为力了。要是农庄有
点什么办法,不早就盖了新羊圈了吗!”
    “顶棚倒是可以翻修一下,可门呢?窗呢?到处都塌方了。羊圈里尽是雪,羊粪十
来年也出不完!你倒瞧瞧,这么点烂糟糟的干草能喂几只羊?难道这种干革能艰小羊吗?
铺垫用的草上哪儿弄去?让羊羔子在烂泥地里死光,是不是?你的意思是这样吧?你给
我走开!”
    “算了,塔纳巴伊,你清醒清醒吧!你怎么啦,比谁都有能耐,是不是?别人什么
样,咱们也差不离。你还算个男子汉呢!”妻子数落起他来,“你最好动动脑筋,该做
些什么,趁现在为时还不晚。至于他们,你就别理算了!既然该咱们负责,咱们就干起
来。你瞧,那边去谷地的路上,我发现了一大片野蔷薇,长得密密麻麻,还有刺。说真
的,我们可以砍下来,盖到顶棚上去,上头再压上一层羊粪。至于铺垫的东西,咱们可
以多割点骆驼草。想点办法,好歹熬过这段苦日子。只要天气帮忙就行了……”
    这时,两个妇女也在一旁劝说。塔纳巴伊跳下马来,冲着几个女人啐了一口,就进
包去了。他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仿佛大病初愈似的。
    包里静悄悄的。大家都不作声,都怕开口。扎伊达尔从烧着的干粪块上取下条炊,
放了不少茶叶,把茶煮得浓浓的。又端来了一罐水,让丈夫洗了手。铺了一条干干净净
的桌布,摆上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糖果,一个盘子里还放着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奶酪。
还请了那两个女人来喝茶。南哟!这些娘儿们真有能耐里端着茶碗,品着茶,絮絮叨叨,
盼着家常,象在人家作客似的。塔纳巴伊一句话役说,喝完茶,走了出来。他到羊栏眼
前,把倒塌的石头一块块垒起来。事情一大堆。得忙着干起来,好让羊群有地方过夜。
接着,几个妇女也都出来了,抱的抱,垒的垒,都干起活来。连两个小姑娘也使着劲儿
给大人递石头。
    “回家去!”父亲对她们说。
    他感到十分惭愧。他垂下目光,只顾搬石头。乔罗说的对:要离了扎伊达尔,这个
天不怕他不怕的塔纳巴伊早不知把脑袋丢到哪儿了呢!……
   
 
           
永别了,古利萨雷!十五        第二天,塔纳巴伊帮着他手下的两个羊倌转移到了一个新的放牧地点。随后,整整
一个礼拜他忙得不可开交。他都记不清什么时候曾这样拼命干活的了。只记得在前线,
为了抢修工事,常常几天几夜连轴转。但那时是整个师、团、军一起行动的,可是现在,
——只有自己、老婆和一个帮手。另一个帮手还在附近放牧一大群羊。
    最棘手的活算是清羊圈和砍灌木丛了。野蔷薇长得密密麻麻,到处是刺。塔纳巴伊
的靴于给刷破了,军大衣给撕烂了。砍下的野蔷薇因为尽是刺,马不能驮,人不能背,
只能用绳子捆上,拖走。塔纳巴伊骂起街来了:鬼地方,叫什么“五棵树”!连五个小
树桩也找不见。他们使劲弯下腰,汗流使背,拖着这该死的野蔷薇,清出一条通羊圈的
道来。塔纳巴伊真心疼那几个妇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连干活也不踏实:时间太紧啦。
得不时地瞅瞅天,——天气会怎么样?要是来场大雪,那么这一切都白费劲了,还得不
时让女儿去羊群那里打听着:母羊是不是开始下羔了。
    清羊圈就更糟糕了。羊粪之多,半年也出不完。要是羊圈不漏,羊粪干干的,实实
的,那活干起来也痛快:起出的粪层都是厚厚实实一大块一大块的,把它们整整齐齐地
烘起来,晒干。烧着的干粪块散发出一股热气,又惬意,又洁净。到了寒冷的冬天,牧
民们就靠这些眼金子一样宝贵的干粪块来烤火取暖。但要是羊粪给雨水泡了,给雪理了,
象现在这样,那就没有比这个活更叫人难堪的了。简直是累死人的活!而时间又不等人。
到了晚上,他们点起几盏冒烟的马灯,继续用粪筐背着这些冰冷的、粘乎乎的、沉得象
铅块似的脏东西。这么干,已经是第二个昼夜了。
    在后院,已经堆起了好大一堆羊粪,但羊圈里却象是原封未动似的。他们忙碌着,
哪怕能给快出生的羊羔子清出一个角落也好!其实,请个角落也无济于事,因为即便整
个这个大羊圈也盛不下所有的母羊和小羊。要知道,每天能产下二三十头小羊呢。“怎
么办?”——塔纳巴伊不断地琢磨着这个问题,一边忙着起类背粪,跑出跑进,没完没
了。这样一直干到半夜,又干到天亮。他感到直恶心,两只手都麻木了。马灯不时被风
吹灭。好在两个帮手都没有一句怨言,跟塔纳巴伊和扎伊达尔一样,只是埋头干活。
    第一个昼夜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他们背着粪,堵着墙上和
顶棚上的窟窿。一天夜里,当塔纳巴伊背着粪筐正走出羊圈时,忽然听到羊栏里“哮”
的一声羊羔叫,接着一只母羊也应声哗哗地叫起来,还踏着蹄子。“开始啦!”塔纳巴
伊的心都发紧了。
    “你听见了没有?”塔纳巴伊转身问他的老婆。
    他们立刻撂下粪筐,抓起马灯,向羊栏跑去。
    马灯投下昏暗的灯光,在羊群上搜索着。羊羔子在哪儿呢?呵,那里,在角落里!
母羊已经把这个小小的、浑身颤抖的新生儿舔得干干净净的了。扎伊达尔忙抱起小羊羔,
用衣襟给捂好。真好,总算及时赶来了,要不,小羊羔准会在羊栏里冻死的。原来,旁
边还有一只母羊也生了。这回还是个双胞胎呢。塔纳巴伊赶紧撩起衣服下摆,把这两只
小东西裹在里面。还有五六只母羊躺在地上,抽搐着,华晖地发出嘶哑的叫声。这就是
说,开始啦!到早上,这几只母羊也快要生了。塔纳巴伊把那两个妇女叫来,让她们把
产过羔的母羊赶到羊圈里那个好歹收拾过的角落里。
    塔纳巴伊在墙根下铺上一些干草,把开了奶的小羊羔放在草上,找了个麻袋片给盖
上。真冷。他把母羊也弄到这儿来了。塔纳巴伊咬着嘴唇,寻思起来。其实,想又有什
么用呢?只能盼望着,但愿这一切会平安无事地过去。有多少事要干,有多少事要操心
哪!……要是有足够的干草也好,可就是没有。伊勃拉伊姆对此总有正当的理由。他会
说:进山连个路都没有,还运什么干草,你倒来试试看!
    唉!一切听其自然吧!塔纳巴伊出去拿来一铁罐稀释的墨水。在一只羊羔背上写上
“2”,给双胞胎都写上“3”,然后给母羊也编上同样的号。要不然,赶明儿几百只小
羊乱挤乱钻,看你怎么辨认。不远啦,牧羊人接羔的紧张时刻就要开始啦!
    这时刻来得急剧,无情。犹如在前没阵地,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敌人捎回去,
而敌人的坦克却在前进,前进。而你,站在战壕里不能后退,因为已经无路可退。两军
对峙,二者必尽其一:要么奇迹般地活下来,要么就死去。
    清晨,在羊群放牧之前,塔纳巴伊独自站在一个小山头上默默地举目了望,仿佛在
估摸自己的阵地。他的防线摇摇欲坠,不堪一击。但他必须坚守。他无路可退。在两面
陡坡中间,是一片不大的、弯弯曲曲的峡谷,一条浅浅的山涧流经其间。陡坡上面是一
片连绵起伏的山岗,其后更高处是雪封的山峦。在白皑皑的山坡之上,光秃秃的悬崖峭
壁显出黑魈魈的一片。而在那山梁之上,冰凌封冻,严冬肃立。寒流说下就下。冰雪稍
一抖动,就会泻下浓云寒雾,把这小小的峡谷吞没,叫你无处可找。
    天空灰蒙蒙的,黑沉沉的。山脚下刮起阵阵阴风,四野里一片荒凉。尽是山,重重
叠叠的山。塔纳巴伊惶惶不安起来,心都惊了半截。而在摇摇晃晃的羊圈里,羊羔子却
阵阵地叫开了。刚才从羊群里又截下了十几只临产的母羊,留下来准备接羔。
    羊群慢腾腾地散开,去寻找少得可怜的牧草。现在,在放牧的地方,也得要人仔细
照看。通常母羊临产前没有什么征兆。不一会儿,不知钻到哪丛灌木后面,一下就生下
来了。要是照看不到,羊羔子在潮湿的地上着了凉,那就活不成了。
    塔纳巴伊在这小山包上杜立良久。最后,他一挥手,朝羊圈大步走去。那儿的活儿
成堆,得抓紧时间再多干一些。
    后来,伊勃拉伊姆来了,运来了一点面粉,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居然说,怎么,难道
我得给你们运几座宫殿来不成?农庄的羊圈过去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要好的,没
有。到共产主义——还远着哩!
    塔纳巴伊强忍着,才没有扑过去揍他几拳。
    “你开什么玩笑?我讲的是正经事,考虑的是正经事。我得负责。”
    “照你看,那我就什么也不考虑啦?你负责的不过是一群羊,可我呢,什么事都得
负责:对你,对所有的学信,对整个畜牧业负责!你以为,我就松决啦?”突然,出乎
塔纳巴伊的意料,这个老滑头竟掩面大哭起来,一边眨巴着眼泪,嘟嘟哝哝地说:“早
晚我得吃官司!吃官司!哪儿也弄不来东西。连临时来帮个忙的,也找不着,谁都不肯
来。你们打死我吧!把我撕成碎片吧!我无能为力了。你们别指望我什么。傻,悔不该,
我悔不该接下这个鬼差使!……”
    说完这些,他就溜了,撂下塔纳巴伊这个老实人纳问了好半天。往后,在山里就再
也没有见着这个伊勃拉伊姆了。
    第一批一百多头羊羔已经接下来了,而峡谷上方艾希姆和别克塔伊放的两群羊却还
没有消息。但塔纳巴伊已经感到。灾祸即将临头。不算那个放羊的老大娘,他们这里一
共才三个大人,加上六岁的大女儿,忙得够呛:接下羔来,得擦净身子,让母羊喂奶,
找东西给捂上防寒,还要出粪,还要找枯树枝垫羊圈。已经可以听到羊羔嗷嗷待哺的叫
声:小羊羔吃不饱,因为母羊已经虚弱不堪,役有奶水可喂了。唉、往后还会有什么糟
糕的事情呢?
    接羔的日日夜夜把羊值们忙得晕头转向,羊羔一个个落地,--简直连喘口气,直直
腰的时间都没有。
    而昨天的天气太吓人了!突然间,寒风凛冽,乌云密布,大颗大颗粗硬的雪粒纷纷
而下。一切都沉没在阴霾之中,周围一片天昏地暗……
    但不久,乌云散了,天又转暖了。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潮润的春天的气息。“老天爷
保佑,说不定春天真要来了。但愿天气能稳住,可千万别忽冷忽热的,——那可再糟糕
不过了!”塔纳巴伊一边想着,一边用干草杈机着水淋淋的母羊胎盘送出圈外。
    春天果然来了,——但她完全不象塔纳巴伊盼望的那样。夜里,她突然光临,又是
雨,又是雾,又是雪。把这些湿淋淋的、冷冰冰的东西一股脑儿倾泻在羊圈上,毡房上,
羊栏里以及四周所有的地方。她让冻结的泥地上鼓胀起一道道水流,一片片水洼。她钻
进烂糟糟的顶棚,冲坏了围墙,淹进羊圈,叫圈里的牲口冻得浑身打颤。她强使羊群惊
慌而起。小羊羔在水里挤成一团。母羊大声号叫,站着就生下小羊。就这样,春天用彻
骨的冷水给刚一落地的新生儿来了一次洗礼。
    人们穿着雨衣,提着马灯,忙作一团。塔纳巴伊跑来跑去。他的两只靴子,象一对
被人追赶的小兽,在水洼里,在粪水中来回奔跑。他的雨衣下摆,象鸟儿受伤的翅膀,
啪啪作响。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忽而对自己,忽而对旁人大声叫着:
    “快!拿根铁棍来!铁锹!把羊粪往这儿倒!把水堵住!”
    得把灌进羊圈的水引开去。塔纳巴伊不断地挖着冻土,开着排水沟。
    “用灯照着!往这边照!你瞅什么!”
    傍晚时升起了大雾。雨雪交加,纷纷而下。这一切都难以阻挡。
    塔纳巴伊跑回毡包,点着了灯。这里一样也到处漏雨。但比起羊圈来,要好得多。
孩子们睡了,身上的被子淋湿了。塔纳巴伊把孩子连被子一起抱着,挪到毡包的一角,
尽可能多腾出些地方来。他找来一大块毡,蒙在被子上防雨。随后跑出毡包,对着羊圈
里的几个妇女大声喊道:
    “把羊羔子抱到包里来!”同时自己也往那里跑去。
    但是一个小小的毡包又能盛下多少只羊呢?几十只吧,不能再多了。那其余的羊往
哪儿放呢?唉工能救多少就算多少吧……
    天已经亮了。但大雨倾盆,没完没了。稍稍停了片刻,过后,又是一会儿雨,一会
儿雪,一会儿雨,一会儿雪……
    包里的小羊羔挤得满满的,尖声叫着,一刻也不停。又臊又臭。房里的东西早已归
成一堆,用块雨有盖着。夫妇二人报到帐篷里去住了。孩子们冻得直哭。
    牧民的倒霉日子到来了。塔纳巴伊诅咒自己的命运。真想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痛骂
一顿。他不吃不睡,在这些从头到脚湿淋淋的母羊中间,在这些快要冻僵的小羊中间奔
来跑去,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而死神正斜着眼睛窥视着这憋闷的羊圈里的牲口。死
神轻而易举便可光顾这里:穿过薄薄的顶棚,穿过没玻璃的窗子,穿过空荡荡的门洞,
——爱往哪儿闯,就往哪儿闯。死神突然光临,紧盯着这些小羊羔和奄奄一息的母羊。
羊倌不时拽着几只发育的死羊羔,把它们扔到羊圈外面。
    而在外面,在羊栏里,大肚子母羊在雨雪下站着。羊群挨着烧,冻得浑身发抖,上
牙磕着下牙,格格作响。羊毛湿淋淋的;一绺一绺搭拉着……
    羊群已经不想动窝了。本来嘛,在下着雨雪的大冷天出去放牧又能怎么样呢?放羊
的老大娘头上蒙着块麻袋片,赶着羊群。但羊都往后跑,仿佛羊栏才是它们的天堂似的。
大娘都急哭了,把羊群拢到一起,再往外赶,而羊却还是一个劲儿往回跑。塔纳巴伊怒
不可遏地跑了出来。真想用棍子抽这些蠢货!但不行,这些都是大肚子母羊啊。未了,
他只好把人都叫来了,几个人一起,才好不容易把羊群赶出去放收了。
    自从这场灾难开始以来,塔纳巴伊已经不再计算时间,不再计算在他眼前死去的仔
畜。双胞胎越来越多,有时还一胎三羔。可所有这些财富都完蛋了,一切辛苦操劳都白
搭了。羊羔子刚刚来到人间,当天就在泥泞和粪水中冻死了。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小羊
羔都咳着,嘶哑地叫着。羊羔子瞎跑乱窜,弄得浑身上下都是稀泥粪汤。失去了小羊的
母羊大声哀叫着,来回跑着,乱闯着,踩着那些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的临产的母羊。这一
切是那么异乎寻常,那么惨不忍睹!呵!塔纳巴伊多么巴望母羊能慢一点生呀!真想冲
着这群愚蠢的母羊吼道:“停一停!别生了!停一停,……”
    但这些母羊象事先约好了似的,接二连三,接二连三,接二连三地生个没完没了……
    于是,塔纳巴伊的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气得他两眼发黑,闪着仇恨的凶光。
他恨这里发生的一切:恨这个糟糕透顶的羊圈,恨这些母羊,恨他自己,恨他过的这种
日子,恨那些把他搞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种种原由。
    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茫然起来了。这些想法简直把他弄糊涂了。于是他竭力想把
它们排遣开去,但这些念头却并不退让,反而变得刻骨铭心;“这都是为了什么?谁让
这么干的?既然不能保护羊群,干吗要繁殖它们?这都是谁的过错?谁?回答呀!究竟
是谁?——是你,还有和你一样的那些牛皮大王、说什么,我们保证要赶上去,要提高
生产,要超额完成任务。说得真漂亮!好吧,现在把你那些死羊羔都提起来吧,拿出来
吧。把那只在水洼里倒毙的母羊拖走吧。让大伙儿瞧瞧,你是什么样的英雄!……”
    特别到了夜里,当噗哧噗哧地走在没漆的泥泞和粪水里的时候,塔纳巴伊一想到自
己的委屈和痛苦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唉!这些接羔的不眠之夜!脚下是一潭潭发酵冒
泡的牲口。粪,头上还滴答滴答掉着黄泥汤。风扫过羊圈就象扫过旷野一般,不时把马
灯吹灭。这时,塔纳巴伊便只得摸索着,磕磕碰碰地走。他怕压着新生的羊羔,便手脚
并用地爬着。他找到了灯,点上了,借着灯光,他看到自己一双黑黑的、沾满了羊粪和
血污的浮肿的手。
    他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不知道头发已经斑白,一下子苍老了好多。不知道
现在人家管他叫老汉了。他没有心思顾上这些,也顾不了自己,连吃饭洗脸都没有工夫。
他不给自己,也不给旁人片刻的安宁。现在塔纳巴伊料到事情会彻底完蛋,便叫那个年
轻妇女骑上马,对她说:
    “快跑,去找乔罗。对他说,让他立刻来一趟。他要是不来,你就传我的话;往后
就甭想跟我照面!”
    傍晚时分,那妇女回来了。她翻身下马,脸色发青,浑身湿透,说:“他病了,塔
纳克。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说,过一二天哪怕没气了,也要赶来一趟。”
    “但愿他病得还剩口气!”塔纳巴伊骂道。
    扎伊达尔本想阻止他,但又不敢。哪能这么说话呢!
    到了第三天,天才放晴。乌云好不容易散了,浓雾笼罩群山。风也停了。但是已经
晚了。待产的母羊经过这些天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叫人看了都难受。你瞧,细细儿的腿
上支着瘦骨群群的身子,还凸着一个大肚子。这哪象喂奶的母羊呵!再说那些已经生了
的母羊和活着的小羊羔又有多少能熬到夏天,吃上青草,恢复元气呢?迟早会病死的。
即便不死,也不好了:既长不了毛,也长不了膘。
    天刚放晴,又来了一场新的灾难:地又冻土了,到处结了冰。晌午时才暖和了些。
塔纳巴伊高兴起来;兴许,还有得救的希望。于是铁锹、草杈、粪筐又都用上了。得往
羊圈里开个通道,哪怕窄窄的一小条也好,否则简直无法插脚。但这个活也无法多干一
会儿。还得喂那些没了娘的羊羔,把它们抱到死了小羊的母羊眼前。那些母羊不肯喂。
小羊羔到处乱窜,要奶吃。那凉丝丝的小嘴逮着人的手指头便吸吮起来。把它们轰开了,
一会儿又来舔你肮脏的衣服下摆。想吃奶呵!羊羔子哀哀叫着,成群地跟在你后面跑着。
    真想痛哭一场,真想能长出三头六臂!对这几个妇女和一个小姑娘还能要求些什么
呢?能顶下活来,就不错了。一连好几天了,她们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干过。塔纳巴伊一
声不吭,只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那个放羊的老大娘想帮帮塔纳巴伊的忙,中午时
就把羊群赶回羊栏了。塔纳巴伊跑出来看看,怎么回事。一看,急得他全身一阵火辣辣
的:那些丰在互相撕食着身上的毛。这就是说,饥饿正威胁着羊群。他奔过来,冲到那
女人跟前,吼道:
    “你怎么啦?老东西!你没瞅见吗?怎么不吭声?快给我滚!赶羊去!别叫羊停下
来!别叫羊撕毛吃!把羊表走,一会儿也不准停下来,要不我要你的命!”
    此外,还有更伤脑筋的事:那只母羊开始拒绝给它双生的小羊喂奶。母羊用角批,
用蹄子踢,不让小羊挨近身边。而小羊乱钻着,摔倒了,哀哀叫着。这种情况表明,动
物自卫这一无情法则在起作用:母羊本能地拒绝喂奶以争取自己活下来,因为母羊的体
力消耗殆尽,确实已无力哺乳仔畜。这种情况如同传染病一般。只要有一只母羊开了头,
其余的羊就跟着干。塔纳巴伊着了慌。他和女儿一起把这只饿得发了野性的母羊和小羊
赶到外面,赶到羊栏眼前,开始强迫母羊喂奶。起先塔纳巴伊捉住母羊,让女儿抱着羊
羔。但母羊乱转乱踢,挣扎着。小姑娘毫无办法。
    “爹爹,羊羔子吃不着。”
    “能吃着。就你是笨蛋!”
    “不行,你瞧,羊羔子摔倒了。”小姑娘差点哭了。
    “喏,你来捉住母羊,我来喂!”
    但是小小的年纪能有多少气力呢!塔纳巴伊刚把小羊接过手来塞到母羊身下,小羊
刚要吸奶,而母羊一下子挣脱开了,把小姑娘摔倒在地上,跑了。塔纳巴伊忍无可忍,
“啪”一声,给了女儿一个耳光。他从未打过孩子,可这回失手了。小姑娘抽抽搭搭地
哭起来。父亲走开了,狠狠地哼了一口,走开了。
    塔纳巴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真不知如何对女儿赔个不是,而小姑娘却自己跑来
了,说:
    “爹爹,母羊喂羊羔子了。我跟妈妈一起让小羊吃上奶了。现在母羊不轰小羊了。”
    “那可太好了,好闺女,你真行!”
    一下子,心里轻快些了。也未必那么糟糕。也许剩下的羊群还能保住。瞧,天气已
经好转了。也许真正的春天突然到来,牧民的倒霉日子就要过去了。塔纳巴伊重又拼命
干起活来。“干,干,干,——只有干,才能有救。
    一天,计工员骑马来了。总算来了个人。小伙子问这问那没个完。塔纳巴伊本想让
他见鬼去,但结果还是问开了:
    “这之前,你上哪儿去啦?”
    “上哪儿?到各处羊群转呗!就我一个人,顾不过来啊。”
    “别人那里怎么样?”
    “好不了多少。这三天倒了大批的羊。”
    “羊倌们都怎么说?”
    “说什么,都骂娘。有几个都懒得开腔。别克塔伊这小子把我轰走了,不让进院。
他恶煞神似的,你就甭想近他的身。”
    “是呀,我也不得空闲去他那儿瞧瞧。噢,等脱开身了,一定去一趟。那你呢,干
什么来啦?”
    “我?统计来啦。”
    “能给我们点什么支援呢?”
    “有。说乔罗要来。车队已经出发了。运来了干草和麦秸。把喂马的草料都给运来
了。乔罗说,要死,不如让马死了。不过,听说车子在什么地方陷住了。瞧,什么鬼路!”
    “路怎么啦?早先想什么去啦?我们这里呀,一辈子都是那个样。现在才来大车,
帮得了多少忙?哼,我还得跟他们算帐呢!”塔纳巴伊威胁着说,“别问了。自个儿瞧
去吧,数个数,记下就完了。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他突然不说下去了,去羊圈接羔
了。今天又有十五六只母羊下了羊羔。
    塔纳巴伊来回走动着,接着羊羔。一看,计工员塞给他一张纸,说:
    “这是死了多少头羊的记录,你签个字吧。”
    塔纳巴伊连瞅都没瞅一眼就签了字。末了,使劲一划,这铅笔芯都断了。
    “再见,塔纳克。说不定要给谁捎个话吧?清吩咐吧。”
    “我没活可说,”不过,后来还是叫住小伙子,说,“你到别克塔伊那里去一趟。
告诉他,明天上午我无论如何抽空找他去。”
    塔纳巴伊算是白操这份心了。别克塔伊比他抢先了一步。别克塔伊自个儿来了,而
且竟是如此……
    当天晚上,又刮起风,下起雪来。雪虽不大,但到早上,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羊栏里的羊群整宿站着,身上也是一层薄薄的雪。羊群现在无法躺下,都挤成一堆,一
动不动地呆呆站着。饲料不足,为时太久了;春天跟冬天的搏斗,也拖得太长了。
    羊圈里冷飕飕的。雪花穿过顶棚上的窟窿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徐徐下落,掉在快
要冻僵的母羊和小羊身上。塔纳巴伊一直在羊群里奔忙,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如同激战
后战场上的收尸队那样。他已经习惯了这些难湛的思想,愤慨变成了无言的狂怒。这种
狂想,硬噎在胸,无法平息。他来回走着,靴子在粪水里啪嗒作响。他干着活,在这更
深夜静的时刻,不时回想起已往的岁月……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羊倌,跟他哥哥库鲁巴伊一起在一个亲戚家放羊。一年过去了,
挣得的几个工钱只够付饭钱。主人把他们骗了,理都不理他们。就这样,哥儿俩蹬着烂
毡靴,挎着小背包,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东家。临走时,塔纳巴伊威胁着对东家说:“这
一辈子我可记着你!”而库鲁巴伊明白,东家不吃这一套威胁。最好是自己也成为东家,
添上牲口,置下田产。“我要当上东家,决不欺负帮工。”那时候,库鲁巴伊常常这么
说。那一年,哥儿俩就分手了。库鲁巴伊找了另一家牧主,而塔纳巴伊上了亚历山大罗
夫卡,给一个俄罗斯移民叶夫列莫夫当雇工。这个东家不算很富;只有一对健牛,两匹
马,还有些耕地。主要种庄稼。常常把小麦运到小镇阿乌利埃一阿塔的磨坊去碾压。东
家本人也一样从清早干到天黑。塔纳巴伊在他家主要是照料牲口。叶列莫夫为人严厉,
但不能说不公道,讲好的工资照付不误。那时的吉尔吉斯贫苦人常常受亲朋邻里的盘剥,
所以宁愿给俄罗斯人当雇工。塔纳巴伊学会了说俄语,常常到小镇阿马利埃一阿塔夫拉
脚,见过一些世面。后来赶上了革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塔纳巴伊的好日子到来
了。
    塔纳巴伊回到了自己的小山村。新的生活开始了。那么令人神往,那么奔腾欢畅,
简直叫人晕头转向。一下子,土地、自由、权利,什么都有啦!塔纳巴伊被选进了贫委
会。在那些年月里,跟乔罗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乔罗能读能写,那时候教青年学字
母,教他们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拼读。塔纳巴伊真需要文化:无论如何,是个贫委会委
员呀!后来他跟乔罗一起,入了团,又入了党。一切进行得顺顺当当,穷哥儿们扬眉吐
气了。等集体化一开始,塔纳巴伊真是一个心眼扑在这桩大事上了。是呀,不是他,又
是谁能为农民的新生活而奋斗,为把土地、牲口、劳动、理想这一切都变成公共的财富
而拼命呢!打倒富农!严峻的急风暴雨的时刻到来了。白天,他马不停蹄;夜里,他大
会小会不断。富农的名单定出来了。牧主、阿匐和其他各式各样的财主,象地里的杂草
一样,统统提出来了。是呀,地里要长新苗,就得清除杂草。没收富农财产的名单里也
有库鲁巴伊。那阵子,当塔纳巴伊热心奔波、开会熬夜的时候,他的哥哥跟一个寡妇成
了亲,家业兴旺起来。他家有不少牲口:一群绵羊,一头母牛,两匹马,一匹下奶的母
马和一匹小马驹子,还有犁耙等不少农具。收割季节还雇上几个短工。不能说他是个财
主,但也不是穷户。他活儿干得扎扎实实,日子过得富富裕裕。
    在村苏维埃的会议上,当讨论到库鲁巴伊时,乔罗说:
    “同志们,咱们考虑一下:是没收他的财产,还是不没收?象库鲁巴伊这样一些人,
对集体农庄还是有用的。要知道,他本人也是穷苦人出身,也没有搞过什么敌对的宣传。”
    大家各说各的。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最后轮到塔纳巴伊表态了。他无精打采地坐
在那里,象只老鸦。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还是兄弟呀。现在得向自己的哥哥发难
了。平时哥儿俩和睦相处,虽说不常见面,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要是说;不动地算了,
那别人会怎么样呢?——谁没有个亲朋好友的。要是说:你们看着办,——那难会想,
好,自己乘机溜了。大家等着,看他怎么说。在众日睽睽之下,他的心使越发变得冷酷
无情起来。
    “你啊,乔罗,老是这样!”他抬高嗓门,大声说道,“报上老说那些书呆子——
那些知识分子。你可也是个知识分子!你老是犹豫不定,胆小怕事,总怕出错。有什么
好犹豫的?既然名单里有,这就是说,是富农呗!别讲情面!为了苏维埃政权,哪怕是
我的亲生老子,我也不怜借。他是我的哥哥,这点你们不必为难。不用你们去,我亲自
去没收他的财产!”
    第二天,库鲁巴伊先来找他了、塔纳巴伊对他冷冰冰的,连手也不伸。
    “凭什么把我划成富农?难道咱们俩不是一块儿当雇工的?难道咱们俩不是一起给
财主赶出家门的?”
    “扯这些现在没用。你自己就是个财主了。”
    “我算什么财主?都是靠劳动挣来的。你们把东西都拿走,我也不心疼。只是干什
么把我往富农里撵?塔纳巴伊,你得敬畏真主!”
    “不管怎么说,你是敌对阶级。所以我们就得把你除掉,才好建设集体农庄。你挡
着我们的路,我们就得把你从路上甩开……”
    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已经二十年了,他们两人至今从未说过一句话。当库
鲁巴伊被遣送到西伯利亚时,村子里议论纷纷,呵,有多少流言蜚语!
    说什么闲话的都有。有人甚至说,当库鲁巴伊在两名骑警押送下离开村子时,他耷
拉着脑袋,目不旁树,跟谁也没有搭理。可是一出村子,当穿过一片麦地时,他却猛扑
在一片青苗上——那是集体农庄的第一块冬麦地。说他连根拔起一把把青苗,又踩又揉,
活象一头掉进陷讲的困兽。据说,骑警好不容易才制服了他,然后押着他走了。都说库
鲁巴伊离去时一路上痛哭流涕,不断地咒骂着塔纳巴伊。
    塔纳巴伊对此并不怎么相信。“敌人造的谣,想这么来把我搞臭。哪有的事,难道
我就屈服不成了?”他这样自我安慰说。
    开镰前,有一次塔纳巴伊夫地里各处看看。呵,真是赏心悦目!这一年的庄稼长得
好极了,麦穗沉甸甸的,真招人喜爱。正巧他碰上那块麦地,——就是库鲁巴伊离村时
绝望地挣扎、发疯地糟蹋青苗的那片麦地。四周的麦子象堵矮墙,而这片地,却象公牛
在这里干过架似的,全都给踩了,毁了。他也干裂了,到处长满了滨藜。塔纳巴伊看到
这一切,便勒住了马。
    “嘿!你这个恶棍!”他小声愤愤骂道,“居然祸害集体农庄的庄稼,这么说,你
就是富农。不是富农是什么!……”
    塔纳巴伊骑在马上,停留多时。他默默无语,脸色阴沉沉的,一双眼睛流露出痛苦
的神情。后来,他猛地勒转马头,头也不回,径自离去了。在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
他总是绕道而行,避开这块倒霉的地方,直到收割完庄稼,那片地经过牲口的践踏,和
周围的地变得一样时为止。
    那个时候,很少有人为塔纳巴伊辩护。多数人只是指责他:“真主保佑,可千万不
要有个这样的兄弟。哪怕孤单一人,也强些。”也有人当面不客气地刺他。是啊,说句
实在话,那时人们跟]地疏远了。虽说不是公开反对,但表决贫委会候选人时,很多人
不投他的票。就这样慢慢地他退出了积极分子的圈子。坦塔纳巴伊总是为自己辩解,认
为那时富农杀人放火,破坏集体农田,而最重要的是,农庄已经巩固起来了,经营一年
比一年出色。一种崭新的生活开始了。不,在开初的那个阶段,有些做法是难免的。
    塔纳巴伊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想起了全部细枝末节。仿佛他的整个生命都留在集体
农庄欣欣向荣的那个美妙异常的年代了。他还记起那时流行的一首歌子《系着红头巾的
女突击手》,记起农庄的第一辆吨半卡车,记起那时他举着红旗站在驾驶室旁一夜奔驰
的情景。
    此刻塔纳巴伊在羊圈里来回奔忙,干着自己的苦差使,脑子里纠缠着痛苦的思虑。
怎么会搞到今天这种一团糟的地步的呢?也许,过去错了,不该走那条路?不,这不可
能,绝对不可能!路还是对的。那又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迷失了方向,犯错误了?那
从什么时候起,又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的呢?瞧现在的竞赛!指标一上报就算完了,至
于怎么干,情况怎么样,那就谁也不管了。从前还有个红榜——表扬栏,黑榜——批评
栏。每天吵吵嚷嚷,争论不休:谁上红榜,准进黑榜,——那时人们可重视呐。可这阵
子都说那种做法过时了,没用了。换了什么呢?尽是说大话,放空炮。实际上,啥也不
落实。怎么能这么干呢?这一切又都是谁的过错呢?
    塔纳巴伊不断地思索着这些毫无头绪的问题,慢慢地都感到厌烦了。一种漠不关心,
近乎麻木不仁的感觉控制了他。活多得应接不暇。头也疼起来了。真想能睡上一觉。他
看到,那个年轻妇女靠着墙,两只红肿的眼睛困得都睁不开了。她竭力挣扎着,不让睡
着,可身子却慢慢地往下沉,最后坐到地上,头耷拉在膝盖上,睡着了。塔纳巴伊没有
把她叫醒。自己也靠着墙,身子也慢慢往下沉。他控制不住自己,只感到肩上重重的压
力,使他歪歪斜斜地往下倒去……
    摹地,什么地方轰隆一阵响,随着一声撕裂人心的尖叫,塔纳巴伊惊醒了。吃惊的
母羊急急住一边倒退,踩着他的脚。塔纳巴伊猛跳起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天已经
破晓了。
    “塔纳巴伊,塔纳巴伊,快来帮帮忙!”他的老婆在叫他。
    两个妇女赶忙向她那里跑去,塔纳巴伊跟在她们后面。一看——扎伊达尔给压在一
根塌下的梁木下面了。梁木的一端从雨水冲塌的墙头上掉了下来,房梁经不住屋顶的重
压,麦地一声倒塌了。这一下,瞌睡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扎伊达尔!”塔纳巴伊大叫一声,急忙用肩膀支起梁木,使劲朝上一顶。
    扎伊达尔爬出来了,疼得直哼哼。两个女人哭天骂地地到处给她按摩。塔纳巴伊推
开她们,慌里慌张地把发抖的手伸进妻子的绒衣下面抚磨着,问道:
    “你怎么啦?啊?”
    “哎哟,腰,我的腰!”
    “砸伤了没有?快!”他即刻脱下外衣,结扎伊达尔裹上,几个人一起把她抬出羊
圈。
    进了帐篷,仔细查看了身体。外表看,好象没什么,可内伤很厉害,连动一下都不
行。
    扎伊达尔哭诉着:
    “现在可怎么办呢?碰上这种时刻,而我——,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呵,我的天!”塔纳巴伊暗自思量,“算是万幸,她还活着。而她却……滚他妈
的这鬼差使!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我可怜的人……”
    他用手抚摩着她的头。
    “你说些什么呀,扎伊达尔!放心吧!只要你能起床就行了,其他的都是小事,我
们对付得了……”
    直到此刻,他们才镇静下来,于是争先恐后地劝她,安慰她。扎伊达尔听着,好象
觉得疼痛也减轻了。她噙着泪花,笑了。
    “算了吧,这事既然发生了,你们也就别理三怨四了。我不会躺很久的。出不了两
三天,我就下床。不信,你们瞧吧,……”
    两个女人为她铺好了被褥,生了盆火。塔纳巴伊又返回羊圈,老感到心有余悸似的。
    天已经大亮了。四野里一片新下的雪。在羊圈里,塔纳巴伊找到了一只被梁木压死
的母羊——这只羊刚才他们没有发现。羊羔子的小嘴还一个劲儿地在死羊的奶头上乱嘬。
塔纳巴伊既感到后怕,又感到庆幸:他的妻子总算活着。他抱起孤单单的羊羔,给它找
了另一只母羊。随后,他找了根柱子支起大梁,拉了根木头顶住墙。一边干着,一边想
着得赶紧去看看妻子怎么样。
    他走到外面,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群羊在雪地上艰难地慢慢移动。有个外来的羊倌
正把羊群朝他这里赶来。哪儿来的羊群?为什么往这里赶?两群羊会混在一起的,难道
能这么干吗?塔纳巴伊赶紧去警告这个来路不明的羊倌,告诉他,他已经把羊群赶到别
人的地界来了。
    走近一看,赶羊的原来是别克塔伊。
    “哎,别克塔伊,你怎么啦?”
    对方并不搭腔。他默默地把羊群赶过来,用羊鞭子抽打着羊背、“他怎么能抽大肚
子母羊呢!”塔纳巴伊愤愤地想。
    “你从哪儿来?上哪儿去?你好啊!”
    “从来的地方来。上哪儿去,你自个儿明白。”别克塔伊朝他走来,腰间紧紧束着
一根绳子,两只手套掖在胸前的坎肩里面。
    他把羊鞭操在背后,在离塔纳巴伊几步迈的地方站住了。但是没有打招呼。他恶狠
狠地呻了一口,又恶狠狠地跺着地上的雪。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张脸黑黑的,长满了胡
子,那胡子仿佛是人为地贴在这张年轻漂亮的脸上似的。他皱着眉头,两只滴溜溜转的
眼睛仇视地、挑衅地瞪着塔纳巴伊。他又响了一口,微微颤抖的手抓着鞭子,朝羊群一
挥。
    “把羊收下。点数不点数,由你。一共三百八十五头。”
    “怎么啦?”
    “我走了。”
    “什么叫‘我走了’,上哪儿去?”
    “上哪儿不行。”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相干:你是我的师傅。”
    “什么?你等等,等等,你上哪儿去?你打算上哪儿去?”直到此刻,塔纳巴伊才
明白,他带的这个羊枪打的是什么主意。突然,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他感到窒息,燥热。
“怎么能这样!”他不知所措地小声嘟哝着。
    “就这样!我受够了!腻味了!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你想想,你说些什么话?你的羊群眼下就要接羔了,怎么能这样干呢?”
    “能。既然别人能这样对待我们,那我们也能这么干。再见了!”别克塔伊把羊鞭
在头顶上甩了一圈,趁势一扔,便走了。
    塔纳巴伊呆若木鸡,楞住了。已经无话可说。而对方却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好好想想,别克塔伊!”塔纳巴伊跑着追他,“不能这样干。你自己想想,你
这是干什么呀?你听着!”
    “别老缠着!”别克塔伊猛地转过身来,“你自己想想吧!而我,我想活!想跟别
人一样过日子!我哪点也不比别人差。我也能在城里找个工作,挣份工资。干什么我非
得在这儿跟羊群一块儿等死?没有饲料,没有羊圈,头顶上连块毡布也没有!你得了吧,
你自个儿去撞得粉身碎骨,在粪水里淹死吧!你倒瞧瞧你自己,还有个人样吗?不用多
久,你就得在这地蹬腿了。而你还嫌不够,喊什么号召,还想把别人跟你捆在一起。别
妄想了!我可受够啦!”说完,他迈着大步走了,用力踩着那洁白的未经触动的雪地,
在他身后立刻现出了一行发黑的、渗出水来的脚印……
    “别克塔伊,你听我说!”塔纳巴伊追上他,“我把情况都给你讲明白。”
    “跟别人讲去吧,找傻子讲去吧!”
    “站住,别克塔伊!我们再谈谈。”
    那人扬长而去,什么也不想听。
    “你小心吃官司!”
    “吃官司比这儿强!”别克塔伊反唇相讥,再也没有转过身来。
    “你是逃兵!”
    那人大步而去。
    “这号人在前线就得枪毙!”
    那人大步而去。
    “我说,你站住!”塔纳巴伊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那人甩开手,继续朝前走去。
    “我不让你走,你没有这个权利!”塔纳巴伊扭住他的肩膀。但是忽然间塔纳巴伊
感到积雪的群山在眼前摇晃,在一阵烟雾中变得模糊起来:别克塔伊出其不意地猛击他
的下腭,使他摔倒在地。
    当塔纳巴伊抬起他晕眩的头时,别克塔伊已经消失在小山包后面了。
    在他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孤零零的发黑的脚印。
    “完了,这小伙子完了。”塔纳巴伊呻吟着,两手撑着地爬起来。他站在那里,两
手满是泥和雪。
    他定了定神,把别克塔伊的羊群拢到一起,然后垂头丧气地往回赶去。
   
 
           
永别了,古利萨雷!十六        两名骑着出了村子,策马向山里驰去。一人骑大黄马,一人骑枣红马。两匹马的尾
部都用绳子紧紧缠住——看来,要赶的路远着哩。马蹄过处,泥呀雪呀,碑僻啪啪四下
飞溅。
    古利萨雷紧绷缰绳,健步向前飞驰。主人在家养病的日子里,溜蹄马养精蓄锐,都
歇得腻烦了。可是这会儿,骑在它背上的,却不是它的主人,而是一个陌生人。此人穿
一件皮革大衣,外面还扳着一件敞开的胶皮雨衣。从他衣服上,散发着一般油漆和胶皮
的气味。乔罗骑在另一匹马上,正并辔同行。每当区里来人的时候,乔罗总是让出他的
溜蹄马——这已成了惯例。其实,对古利萨雷来说,谁骑都一样,自从它离开了马群,
离开了原来的主人,已经有许许多多人骑过它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的人心地善良,
有的人心毒手狠;有的人会骑,有的人不会骑。也碰到过一些蛮干的家伙。哦,他们骑
起马来,可糟糕透了!狠命地抽着马,忽然间猛勒缰绳,让马扬起前蹄,直立起来,然
后又抽着马,又死死地勒紧缰绳。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只不过是以此
显示一下,他骑的是溜蹄马罢了。对这一切,古利萨雷已经习以为常了。它只希望不要
老圈在马棚里,呆着发问就是了。在它身上,同从前一样,只留下一种飞跑的激情。至
于谁骑在它背上,对它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可是,对骑者来说,让他骑什么马,却不
能无动于衷。如果让他骑浅黄色的溜蹄马,这意味着对他的尊敬和畏惧。这是因为古利
萨雷既剽悍,又英俊,骑上它,有一种安适可靠之感。
    这一回骑在溜蹄马上的,是区里派到农庄的特派员——区监察委员谢基兹巴耶夫。
农庄支部书记此刻陪同他,当然,这也是一种敬意。支书一声不响,说不定,还有点提
心吊胆吧?因为绵羊的接羔工作情况不妙,简直糟糕透顶!也好,让他默不作声吧,让
他有所惧怕吧。免得扯些废话来纠缠不清。下级对上级就得有所畏惧。否则,成何体统!
也有一些上级,对自己的下属随随便便,结果总是在下级那里碰钉子,——好比旧衣服
上的尘土,轻轻一摔,就给抖落掉了。权力——这可是件大事,责任不轻,不是任何人
都能担当得起的。
    谢基兹巴耶夫一路上这样思量开了,他的身子随着溜蹄马有节奏的步伐,在马鞍上
一额一颠地晃悠着。很难说,此刻他心情不佳,虽说他多次来牧区检查工作,心里明白,
很少会遇到令人高兴的事。冬天跟春天混战一场,各不相让,在这场厮杀中,最最遭殃
的是羊群,羊羔于大批死去,瘦弱不堪的母羊大批倒毙,一点办法也没有。年年如此,
人人清楚。不过,既然派他当特派员,那么说,他就得找个什么人来承担责任。另外,
在他灵魂深处的阴暗角落里,他更清楚,如今全区死了大批仔畜,对他来说,甚至有利
可图。因为,归根到底,不是他,一个监察员,区党委的一名普通委员,能对畜牧业的
情况负责的。第一书记,才该承担责任!这个书记是新调来的,到区里的时间不长,这
回叫他自作自受去吧。而他,谢基兹巴耶夫,将拭目以待。让上头也好好考虑考虑,派
一个外来的书记是否失策。对此谢基兹巴耶夫一肚子怨气。他都当了八辈子的监察委员
了,而且好象不止一次表明自已颇有才干。这次居然不予提拔,这事,他怎么也想不通。
嘿,算了吧!他有自己的一伙朋友,一旦时机到来,会支持他的。是时候了,他也该提
升提升,做做党的工作了,监察委员的交椅已经坐腻了……噢,溜蹄马太棒了!简直象
艘快艇,跑得又快又稳。什么泥呀,雪呀,它都若无其事。瞧,支书的马已经浑身湿透
了,而溜蹄马,才刚刚有点汗津津……
    乔罗也是心事重重。看上去,他满脸病容:瘦削的睑,蜡黄黄的,两个眼窝深深地
陷了下去。多少年来,他一直犯着心脏病。岁数越大,情况越糟。他心情沉重。是的,
塔纳巴伊是对的。农庄主席就会咋咋呼呼,结果一事无成。大部分时间在区里呆着,老
在那里折腾着什么事情。本应该把问题摆到党员会上议一议,可是区里老让等一等。等
什么呢?据说,好象阿尔丹诺夫本人也想离职。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走了更好。他,
乔罗,也该退职了。他能顶什么用呢?成年病病歪歪的。萨曼苏尔放假回来,也总劝他
别干了。不干倒是可以的,可是良心呢?萨曼苏尔这小伙子不赖,现在许多事情上,都
比他父亲精明。谈起农业上的事,说得头头是道的。他们学的都是先进的科学。说不定,
将来的农业,真会象他们的教授讲的那样出色。不过要等到那一天,恐怕早去见真主了。
他怎么也摆脱不开自己的苦恼。是呀,自己是瞒不了自己的,自己是骗不了自己的。再
说,别人会怎么议论呢?许下了无数的诺言,鼓起了多少人的希望,结果让农庄背上了
偿不完的债务,而此刻——自己倒去享清福去了!眼下,他忧心忡忡,将来,他也不得
安宁,不如坚持到底算了。会来人帮忙的,总不能老这样下去。但愿快点来人,而且派
个管事的,可不要象这位那样。这位还扬言,说什么对这种混乱局面,要追究法律责任。
行啊,追究就追究吧!不过,事情靠惩处是弄不好的。瞧他骑在马上那副愁眉苦脸的样
子,仿佛山里尽是些捣乱分子,唯独他才是为农庄奋战的英雄似的……其实,农庄的一
切,他都嗤之以鼻,此刻不过装模作样罢了。不过,谁倒是敢哼一声呀。
   
 
           
永别了,古利萨雷!十七        崇山峻岭笼罩在一片灰沉沉的云雾之中。被太阳遗弃的群山,象一个个满腹委屈的
巨人,阴森森地耸立在云端。春天很不景气。到处湿漉漉的,雾蒙蒙的。
    塔纳巴伊在他的羊圈里忙来忙去,受尽折磨。圈里又冷,又闷。一下子往往有好几
只母羊同时产羔,而羊羔子却无处可放。哪怕扯破喉咙,呼天喊地,也无济于事。人的
喊叫声,羊的咩咩声。拥来挤去,乱成一团。羊羔子嗷嗷待哺,都要吃,要喝,一批批
死去。再说妻子伤了腰还躺在床上。她急着要起床,可连腰都直不起来。唉!只能听天
由命了。已经山穷水尽,毫无办法了。
    脑子里老是甩不开这个别克塔伊。对他的束手无策把塔纳巴伊气得鼓鼓的。倒不是
因为别克塔伊跑了,——进城也是他的一条道;也不是因为他撇下了羊群,象布谷鸟那
样,一把自己的蛋下到别的鸟窝里就不管了,——迟早会派人来接他的羊群的。他生气,
是因为他竟无言以对,没能叫这个别克塔伊也识点羞耻,别那么逍遥自在的。混小子!
拖鼻涕的娃娃!而他,塔纳巴伊,一辈子为农庄操劳的老共产党员,居然找不出话来理
直气壮地回答他。这个不成材的东西,居然把羊鞭子一甩,跑了!难道塔纳巴伊想到过
会发生这种事的吗?难道他想到过竟有人这样来嘲笑他的信守不渝的事业的吗?
    “算了!”他几次打断自己的思路,但是过不多久,重又想起那些事来。
    瞧,又有一只母羊产羔了,又是一胎双羔,两只羊羔子真叫喜人!只是把它们往哪
儿放呢?母羊的乳房是瘪的,羊奶又从何而来呢?这就是说,这两只羊羔也要饿死的!
唉,真是糟糕,糟糕!而那边,好几只羊羔已经躺在地上冻僵了。塔纳巴伊收拾起死羊,
正准备出去扔掉,这时小女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爹爹,有两个当官的上我们这儿来了。”
    “来就来吧,”塔纳巴伊嘟哝着,“你回去,照应你妈妈去!”
    塔纳巴伊走出羊圈,看到有两个人正策马前来。“啊!古利萨雷!”他高兴起来了,
又触动了他那根往事的心弦。“多久没见面啦!瞧,跑得跟从前一样快!”有一个是乔
罗。而另外那个穿着皮大衣、骑着溜蹄马的人,他却不认识。准是区里来的什么人。
    “嘿,总算驾到了!”他想着,不免幸灾乐祸起来。这下可以发发牢骚诉诉苦了。
可是不,他根本不想哼哼!让他们扪心自问去吧,让他们难以为情去吧!难道能这么干
的吗!把别人扔下,死活不管,此刻倒有脸见人……
    塔纳巴伊并没有恭候迎驾,他走到羊圈旁边,把死羊扔成一堆,不慌不忙地又走了
回来。
    那二位已经进了院子。马大口喘着气。乔罗现出一副可怜巴巴、问心有愧的神色。
他明白,他得为他的朋友承担责任。而骑在溜蹄马上的那位,已经怒不可遏,凶相毕露,
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下子就大发雷霆了。
    “成何体统!到处一塌糊涂!瞧,搞的什么名堂!”他气冲冲地对乔罗嚷道。之后,
转过身来,冲着塔纳巴伊:“你这是怎么啦?同志!”他的头朝塔纳巴伊刚才仍死羊的
地方一指,“一个羊倌,还是共产党员,就眼睁睁地看着羊羔大批死去?”
    “这些羊,大概不知道我是共产党员。”塔纳巴伊挖苦道。刹那间,他的心都碎了,
一下子感到那么空虚、冷漠、痛苦。
    “你说什么?”谢基兹巴耶夫刷的一下脸红了,不作声了,“社会主义竞赛你参加
了吗?义务你承担了吗?”他终于如获至宝,找到话了,一边威胁地拉扯着溜蹄马的头。
    “承担了。”
    “那是怎么说的?”
    “不记得了。”
    “所以啊,你的羊羔才死得个精光!”谢基兹巴耶夫用鞭把又朝刚才那个方向指了
指,他蹬着马镫,抬了抬身,因为有机会可以教训教训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羊倌而颇为
自得。但是他先冲着乔罗训斥开了:“您瞧什么呀?这些人连自己的任务都记不得。完
不成计划,毁了牲口!您在这里是干什么的呀?您是怎么教育您的党员的?他这个党员
怎么样?哎,我这是问您呢!”
    乔罗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只是来回捻着手里的马缰绳。
    “就这个样!”塔纳巴伊镇静地代他回答。
    “哎哟,还那个样!我看,你——是破坏分子!你破坏集体农庄的财产!你是人民
的敌人!你该上班房里蹲着,而不该留在党里!你这是对社会主义竞赛的嘲弄!”
    “啊嗬,我该上班房里蹲着,班房里蹲着!”塔纳巴伊照样平静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的嘴唇直打哆嗦,由于屈辱,由于伤心,由于忍无可忍,他心如刀绞,不禁爆发出一
阵狂笑。“好极了!”他竭力咬住打颤的嘴唇,冷眼瞪着谢基兹巴耶夫,“你还有什么
要说的?”
    “你干什么这样说话呢,塔纳巴伊?”乔罗忙出来圆场,“干什么呢?把情况摆清
楚就是了。”
    “噢,原来这样!这么说,也得把情况跟你摆清楚不成?乔罗,你这是干什么来的?”
塔纳巴伊大声嚷道,“我问你,你干什么来的?是来告诉我,我的羊羔子死光了?这个,
我自己清楚!是来告诉我,我该蹲班房去?这个,我也清楚!是来告诉我,我是个大傻
瓜,这一辈子为集体农庄搞得焦头烂额?这个,我更清楚!……”
    “塔纳巴伊,塔纳巴伊,你冷静点!”脸色煞白的乔罗忙从马上跳下来。
    “滚蛋!”塔纳巴伊一把把他推开,“什么任务,去他妈的!什么鬼日子,去他妈
的!你给我滚!我该蹲班房去!你干什么领来了这个穿皮大衣的新牧主?让他来侮辱我
吗?让他来送我去蹲班房吗?好吧,来吧,混蛋,把我送班房去吧!”塔纳巴伊东奔西
窜,想抓个什么东西,顺手操起墙根下的一把干草杈子,便朝谢基兹巴耶夫猛扑过去,
“滚你妈的蛋,混帐东西!你给我滚!”他已经茫无头绪了,只顾得挥舞着手里的草杈。
    慌了神的谢基兹巴耶夫不知所措地拽着溜蹄马,忽儿往这达拉,忽儿往那边扯。草
杈不断地朝傻了眼的古利萨雷头上打去。有时铁杈子落在地上,哐当作响,有时劈头盖
脸地打在马头上。塔纳巴伊怒不可遏。他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古利萨雷的头老是那么哆
哆嗦嗦地晃来晃去,为什么它的血红的嘴老是撕扯着马嚼子,为什么它圆瞪瞪的眼睛那
么慌乱,那么吓人地在他眼前闪动。
    “你躲开,古利萨雷!让我逮住这个穿皮大衣的大牧主!”塔纳巴伊大声吼叫着,
杈子一下接一下打在这毫无过错的溜蹄马头上。
    那个年轻妇女赶来了,死死拽住塔纳巴伊的两只胳膊,想夺下杈子。但是他猛一推,
把她摔倒在地上。这当儿,乔罗已经跳上了马。
    “往回跑!快跑!会出人命的!”乔罗奔到谢基兹巴耶夫眼前,用身子为他挡着塔
纳巴伊。
    塔纳巴伊挥着草杈,朝他赶来。这时,两个骑者加鞭催马,冲出了院子。狗汪汪叫
着,追赶着马匹,咬着马蹬子,扯着马尾巴。
    而塔纳巴伊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着,一边跑一边检起土块,不断朝他们使劲扔去,
嘴里不停地吼叫着:
    “我该蹲班房去,蹲班房去!滚蛋!你们都给我滚蛋!噢,我该蹲班房去!蹲班房
去!”
    随后他回来了,嘴里还是一个劲儿地嘟哝着,气喘吁吁地叨叨着:“我该蹲班房去!
蹲班房去!”那只狗,因为拿出了看家的本领,此刻神气活现地在他身旁跑着。它在等
着主人的赞赏,可是主人根本没有理它。迎面,脸色刷白、惊恐万分的扎伊达尔拄着拐
棍一瘸一拐地走来了。
    “你闯了什么祸啦?你闯了什么祸啦?”
    “我悔不该。”
    “什么悔不该?当然悔不该呀!”
    “我悔不该打了溜蹄马。”
    “啊!你疯啦?你知道不知道,你闯下了什么祸啦?”
    “知道。我是破坏分子,我是人民的敌人。”他上气不接一下气地说着。之后,他
不作声了,双手捂着脸,弯下身子,放声恸哭起来。
    “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妻子央求着,一边说,一边眼泪也扑籁籁地往下掉。
而塔纳巴伊,摇晃着身子,抽抽噎噎,止不住地哭呀哭呀,扎伊达尔还从来没有见他这
样伤心过……
   
 
           
永别了,古利萨雷!十八        在这桩非常事件之后的第三天,区党委召开了一次会议。
    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坐在接待室里,等候召他进办公室。此刻,里面正在讨论他的
问题。这些天来,他反反复复考虑了很久,但还是无法确定,他是否有罪。他知道,他
犯了严重的过失:扬手想打政府的代表。但是如果问题仅仅如此,那么事情就会简单得
多。对自己的轻举妄动,他准备接受任何处分。其实,那阵子,他不过是一时怒火烧心,
忍无可忍,发泄了一通对农庄的担心,咒骂了一顿自己那些操心和忧虑的事罢了。现在
谁还信任他呢?谁还能理解他呢?“说不定,有人会谅解的吧?”他重又燃起了希望。
“我要把前前后后的情况好好说说——说说今年这个冬天,说说羊圈和毡房,说说少得
可怜的饲料,说说那些不眠之夜,再说说别克塔伊……让大家了解情况。难道能这么干
吗?”于是,对已经发生的事,他不再懊恼了。“就让他们处分我吧,”他寻思,“这
么一来,也许别人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也许,这事之后,会来瞧瞧我们这些羊倌,瞅瞅
我们过的日子,了解了解我们的苦处。”但转瞬之间,当他回想起全部经过,他的心不
禁重又变得冷酷无情起来。他的两只手在膝盖中间捏紧拳头。他固执地一再重复着:
“不,我没有罪,没有罪!”而后,重又陷入疑虑……
    就在这个接待室里,不知什么原因,伊勃拉伊姆也坐在这里。“这位干什么来啦?
象只白兀鹫,飞来吃死尸了吧?”塔纳巴伊生气地转过身去。而那位,一言不发,长吁
短叹的,不时打量着羊位耷拉着的脑袋。
    “他们磨蹭些什么呢?”塔纳巴伊如坐针毡,心里暗想,“有什么好考虑的,整就
整吧!”门后办公室里,好象全到齐了。最后一个过去的,是几分钟前赶来的乔罗。塔
纳巴伊根据粘在皮靴统上的马毛——溜蹄马的浅黄色的毛,就知道是他。“看来,拼命
赶路,古利萨雷汗透了。”他想着,但依然没有抬起头来。于是,那双带着马汗、马毛
的靴子,在塔纳巴伊的身旁犹豫不决地原地踏了几步,接着便消失在门后了。
    过了好久,女秘书才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说:
    “请您进去,巴卡索夫同志。”
    塔纳巴伊哆咦了一下,站起身来,心怦怦直跳,耳际阵阵轰鸣,他偶然若失地走进
办公室。眼前一片模糊。他几乎看不清里面坐着的那些人的脸。
    “请坐,”区委第一书记卡什卡塔耶夭指着长桌末端的一把椅子,对塔纳巴伊说。
    塔纳巴伊坐下来,把一双笨重的手摘在膝头,等着眼前的昏暗过去。随后,他瞧了
一眼桌子两旁的人。在第一书记的右侧,坐着谢基兹巴耶夫,一副傲慢的架势。塔纳巴
伊出于对此人的反感,精神为之一振,眼前的一片模糊立即消失了。桌子后面,一张张
脸轮廓分明,清清楚楚。其中最黑的,近乎暗红色的,是谢基兹巴耶夫的脸,而最最苍
白、没有一丝血色的,是乔罗的脸。他也坐在桌子末端,紧挨着塔纳巴伊。他的一双瘦
骨嶙嶙的手在绿绒桌布上神经质地颤抖着。农庄主席阿尔丹诺夫坐在乔罗的正对面,大
声地擤着鼻子,皱着眉头,不时左顾右盼。他并不掩饰地对眼下这件事的态度。其他一
些人,看来在观望,等待。终于,第一书记放下卷夹里的材料。
    “现在讨论一下有关共产党员巴卡索夫的问题。”他声色俱厉地说。
    “是呀,这种人居然也配称共产党员!”不知是难冷笑一声,挖苦道。
    “好狠呀!”塔纳巴伊暗自思量,“甭想他们会讲情风干什么我要乞求他们的宽恕
呢?难道我犯了罪不成?”
    当然,他并不了解,在解决他的问题上,正碰上两股勾心斗角的力量,双方都按照
各自的意图来利用这一不幸的事件。其中一方,以谢基兹巴耶夫为首。他们想以此来试
探一下,看看新书记到底有多大的抗衡力,看看能否在第一个口合中就加以左右。另一
方,以卡什卡塔耶夫本人为首。他早已觉察到,谢基兹巴耶夫正眼睁睁地盯着他的职位。
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把事情处理得既不失自己的威信,又不同这伙危险分子搞坏关系。
    区委书记开始读谢基兹巴耶夫的报告。报告详细列举了白石集体农庄牧民塔纳巴伊
·巴卡索夫构成犯罪的全部育行。其中没有一条是塔纳巴伊能够否认的。另外,报告的
语调,指控他的措词,都使他感到绝望。他出了一身冷汗,感到在这张骇人听闻的状子
面前彻底地无能为力。谢基兹巴耶夫的控告比他本人更为可怕。操起草杈来捅它几下是
不行的。于是,塔纳巴伊原先打算表白一番的希望,顷刻之间破灭了,连他自己也觉得
毫无意义;那些话不过是一个羊倌对他那些司空见惯的苦处发出的可怜的怨诉罢了。他
怎么发傻了呢?在这张可怕的状子面前,他的辩白有何价值呢?他这是想跟谁较量呢?
    “巴卡索夫同志,区委委员谢基兹巴耶夫报告里所列举的情况,您承认属实吗?”
卡什卡塔耶夫读完报告问。
    “是的,”塔纳巴伊门声答道。
    大家默不作声。仿佛所有的人都被这个报告怔住了。阿尔丹诺夫洋洋得意地用挑衅
的目光打量着在座的人们,仿佛说:瞧,这事够热闹的了吧!
    “各位委员同志,请允许我就问题的实质,作一些说明。”谢基兹巴耶夫断然说,
“我想一开头就奉劝某些同志,不要把共产党员巴卡索夫的所作所为,简单地看作是流
氓行为。如果仅是这样,那么,请相信,我就不会向区委提出我的报告了,——因为对
付流氓分子,我们另有一会处置的办法。另外,当然啦,问题不在于我本人受到多大的
侮辱。我代表的是区党委,在当时的场合下,也可以这么说,我代表的是整个党,因此,
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来嘲弄党的威信。而最最主要的是,整个事件说明了,我们对党员、
对党外群众的政治教育工作十分薄弱,说明了区党委的思想工作存在着严重的缺点。对
巴卡索夫这样一类共产党员的思想方式,我们大家都是负有责任的。另外,我们还必须
弄清楚,象他这样的党员,是否绝无仅有,还是他有他的一帮同伙?他说的穿皮大衣的
新牧主,这算什么话?——先不谈这皮大衣。不过,照巴卡索夫看来,我这个苏维埃人,
党的特派员,是新牧主,是老爷,是人民的别子手!原来如此!你们懂得这话的意思,
懂得这话的弦外之音吗?我认为,无须解释……现在,再谈谈事情的另一面。由于白石
农庄的畜牧业搞得一塌糊涂,我心情沉重。所以,我在回答巴卡索夫的那些岂有此理的
话时,说他忘了自己参加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保证,把他叫做破坏分子,人民的敌人,
也说过他不该留在党内,而应该去蹲班房。我承认,这是侮辱了他,本来也打算向他道
歉。不过,现在我倒确信:情况正是如此。我不想收回我的话。相反,我可以断言:巴
卡索夫就是一个具有敌对情绪的危险分子……”
    呵!什么样的感受塔纳巴伊没有体验过呢,战争从头到尾经历过来了,但做梦也没
有想到过,他的心,竟能象此刻那样痛苦地呼号。伴随着耳际不息的轰鸣,他的心忽儿
跌落下去,忽而猛蹿上来,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是枪口却冲着它猛烈射击。“我的
天,”他的脑子嗡地一声象炸了,“过去的一切都算白搭了?我的生活,我的工作还有
什么意义呢?落到了如此地步——都成了人民的敌人了!而我,却时时刻刻为那个羊圈,
为那些光不溜秋的小羊羔,为那个不务正业的别克塔伊操心受苦。这一切有谁希罕呢!……”
    “本人再一次提请各位注意我报告里的几点结论,”谢基兹巴耶夫斩钉截铁地接下
去说,“巴卡索夭仇视我们的制度,仇视集体农庄,仇视社会主义竞赛,他唾弃所有这
一切,他仇视我们整个的生活。这些话,他都是当着农庄书记萨雅可夭的面公开说出的。
他的行动已经构成刑事犯罪——对履行公职的政府代表行凶未遂。我希望诸位正确理解
我的意思,我请求区委同意追究巴卡索夫的法律责任,要求会后立即将他拘留,他的犯
罪要素完全符合刑法第五十八款。至于巴卡索夫留在党内的问题,我认为,那根本无从
谈起!……”
    谢基兹巴耶夫心里明白,他的这些要价未免高了些,但他指望,如果区委认为没有
必要追究巴卡索夫的法律责任,那么,至少开除他出党一事,总是有保证的了。这一要
求,卡什卡塔耶夫是不能不予以支持的。这样一来,他,谢基兹巴耶夫的阵脚就稳住了。
    “巴卡索夫同志,关于您的过错,您有什么要说的?”卡什卡塔耶夫问道,他已经
气忿起来了。
    “没什么。不都说了吗,”塔纳巴伊回答说,“看来,我一直就是破坏分子,是人
民的敌人。既然如此,何必还来问我的想法呢?你们自己裁决吧,你们高明……”
    “您认为自己是个正直的共产党员吗?”
    “这一点,现在无法证明。”
    “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不。”
    “您怎么啦,认为自己比谁都聪明吗?”
    “不,正相反,比谁都傻。”
    “请允许我说几句,”一个胸前戴着共青团团徽的年轻小伙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说。
在座中,他年纪最轻,挺文弱,窄窄的睑,看上去多少象个孩子。
    直到此刻,塔纳巴伊才注意到优“你开炮吧!小伙子,别讲情面!”他心里嘀咕,
“想当年我也是那个样,铁面无私……”
    象霹雳的闪光照亮了远空的乌云,他看到了路旁库鲁巴伊糟蹋青苗的那块麦地。那
情景,刹那间清清楚楚呈现在他的想象之中,使他看得十分真切。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心里发出一声暗哑的哀号。
    卡什卡塔耶夫的声音使他清醒过来:
    “说吧,克利姆彼可夫……”
    “我不赞成巴卡索夫同志的行为。我认为,他应当受到党内适当的处分。但是,我
也不同意树基兹巴耶夫同志的意见。”克利姆彼可夫一再压抑着激动得颤抖的声音,
“不仅如此,我还认为,谢基兹巴耶夫本人的问题也应当讨论……”
    “真新鲜!”有人打断他的话,“是不是在你们共青团里兴这号规矩的?”
    “规矩哪儿都一样,”克利姆彼可夫涨红了脸,显得更加激动。他不禁讷讷起来,
斟酌着用词,克制住自己的拘谨。突然间,象豁出去了,尖刻地、愤愤地说开了:“你
有什么权利侮辱一个集体农庄的庄员,一个牧民,一名共产党员?您试试把我叫做人民
的敌人!……您刚才解释说,由于农庄的畜牧业搞得一塌糊涂因而心情沉重,那么,您
认为,一个羊倌的心情反比您更轻松?您到他那里,关心他的生活,关心他的工作了吗?
你问问他的羊羔子为什么大批死去了吗?——没有。根据您这份报告,您还没下马就把
他训斥了一通。谁不清楚,农庄的接羔工作有多糟糕!我常常下去,在我的那些放牲口
的共青团员面前,我感到十分惭愧,感到很不自在:我们对他们要求这个,要求那个,
可实际的帮助却少得可怜。请您去瞧瞧,农庄的羊圈怎么样,饲料又有多少?我本人就
是牧民的儿子。我知道眼瞅着羊羔于大批死去是什么滋味。学院里教的是一码事,可实
际上,到处是老一套。瞧着这一切,心疼呵,……”
    “克利姆彼可夫同志,”谢基兹巴耶夫打断了他的话,“请不必唤起我们的怜悯心。
感情——这是个模棱两可的概念。需要的是事实,事实,而不是感情用事!”
    “对不起!不过,我们现在不是在审讯刑事犯,而是讨论一个党内同志的问题。”
克利姆彼可夫继续说下去,“此刻要决定一个共产党员的命运。因此,让我们好好考虑
一下,是什么原因导致巴卡索夫采取这种行动。他的行为当然是应当受到谴责的,但是
为什么象巴卡索夫那样一名农在最出色的羊值竟落到如此地步呢?这种事又是怎样产生
的呢?”
    “请坐下,”卡什卡塔耶夫不满地说,“您让我们离开了问题的实质,克利姆彼可
夫同志。在座各位,照我看来,完全清楚共产党员巴卡索夫犯了极其严重的过失。这成
何体统?哪儿见过这样的事?我们绝不允许任何人操起铁杈子就来捅我们的特派员,我
们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我们工作人员的威信!您最好还是考虑考虑,克利姆彼可夫同志,
怎么把您那一摊子共青团的事情搞好,而不要在这里无的放矢地嚷嚷什么良心,什么感
情。感情是感情,事情是事情。巴卡索夫敢于这么胡作非为,这倒确实该引起我们的警
惕。当然啦,他不应该留在党内。萨雅可夭同志,”他转向乔罗问道,“您作为农庄的
支部书记,可对事件的全部经过,您能作证吗?”
    “是的,是这样。”脸色煞白的乔罗慢腾腾地站起来,“不过,我想说明一下……”
    “说明什么?”
    “首先,我想请求,有关巴卡索夫的问题,最好由我们农庄党支部来讨论。”
    “这不必了。把区委的决议通知一下支部党员就行了。还有呢?”
    “我想解释一下……”
    “还解释什么,萨雅可夫同志?巴卡索夫的反党行为都明摆着,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至于您,也应当承担责任。由于您在教育党员工作上的失职,我们也要给您一个处分。
为什么您要劝阻谢基兹巴耶夫同志,叫他不要把问题提到区委来?想隐瞒吗?岂有此理!
坐下!”
    争论开始了。国营拖拉机站站长和区报主编支持克利姆彼可夫的意见。有一阵子,
他们为塔纳巴伊所作的辩护甚至相当成功。但是塔纳巴伊本人由于心灰意冷,精神恍惚,
已经谁的话也听不见了。他不断地们心自问:“我的那些辛苦操劳算自指了?看来这里
谁也不关心我们山里的羊群和马群。我真是个大傻瓜!为了集体农庄,为了这些母羊和
羊羔子,我苦了一辈子。而现在,这些都一笔勾销了。如今我是个危险分子。哼!见你
们的鬼去吧!你们爱怎么治,就怎么治吧!——如果这样一来,情况有所好转,我也没
有怨言。你们掐着脖子把我撵出去吧!我现在什么都完了,你们训斥吧,不必客气……”
    农庄主席阿尔丹诺夫发言了。瞧他那到神情和架势,塔纳巴伊知道他在骂人,但是
骂谁,他不清楚。他只听见“脚镣”、“溜蹄马古利萨雷”这几个字眼。
    “……你们不会想到吧?”阿尔丹诺夫愤愤地说,“仅仅因为我们出于无奈,给溜
蹄马戴上了脚镣,他就公开威胁要砸碎我的脑壳。卡什卡塔耶夫同志,各位区委委员同
志,我,作为农庄主席,请求让我们甩掉这个巴卡索夫。确实,他该蹲班房去。他仇恨
所有的领导同志。卡什卡塔耶夫同志,门外有几个旁证,他们能证明巴卡索夫对我的恫
吓。是否可以请他们进来?”
    “不用了,没有必要。”卡什卡塔耶夫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就够了。请坐下。”
    接着进行表决。
    “有人提议:开除巴卡索夫同志出党。谁赞成?”
    “等一等,卡什卡塔耶夫同志,”克利姆彼可夭霍地站起来,“各位委员同志,我
们这样做是不是会犯极大的错误?我提一个建议:给巴卡索夫以严重警告,并且记入他
的档案。同时,鉴于谢基兹巴耶夫侮辱了共产党员巴卡索夫的人格,鉴于他作为区特派
员的令人不能容忍的工作方法,建议给区委委员谢基兹巴耶夫以警告处分。”
    “蛊惑人心!”谢基兹巴耶夫大声叫道。
    “请安静,同志们!”卡什卡塔耶夫说,“你们这是在开区委会,不是在家里瞎嚷
嚷,请各位遵守纪律。”现在,一切得由他这个区委第一书记定夺了。于是他为了迎合
谢基兹巴耶夫的心意,把事情又扭了回来,“关于追究巴卡索夫的刑事责任一事,我认
为没有必要,”他说,“但要留在党内,当然也不行。在这方面,谢基兹巴耶夫是完全
正确的。现在表决:谁赞成开除巴卡索夭?”
    区委委员一共七人。三人举手赞成,三人反对。只等卡什卡塔耶夫本人表态了。他
迟疑片刻,然后举起手来,表示“赞成”。对此,塔纳巴伊毫无觉察。直到他听到卡什
卡塔耶夫对女秘书发话时,才明白自己的命运已成定局。卡什卡塔耶夫说:
    “请作记录。区委会决议:开除巴卡索夫·塔纳巴伊出党。”
    “这下完了!”塔纳巴伊面无人色,喃喃自语。
    “我还是坚持:建议给谢基兹巴耶夫以处分。”克利姆彼可夫也不示弱。
    这一建议本来可以避而不谈,不加表决。但卡什卡塔耶夫还是决定提上议程。其中
自有他的奥妙之处。
    “谁赞成克利姆彼可夫同志的建议?请举手!”
    又是三票对三票。又是卡什卡塔耶夫举手投了第四票,救了谢基兹巴耶夫,使他免
于处分。“不知他是否明白,是否领情?谁知道他……这个奸诈小人,老滑头!”
    人们挪动椅子,好象准备散去了。塔纳巴伊以为这就完了,他站了起来,谁也不看
一眼,默默地径直朝门口走去。
    “巴卡索夫,你上哪儿?”卡什卡塔耶夭叫住了他,“把你的党证留下。”
    “留下?”直到此刻,塔纳巴伊才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对。请放在桌上。你现在已经不是党员了,没有资格留着党证……”
    塔纳巴伊伸手去掏党证。室内鸦雀无声。他忙乱了一阵。党证藏在袋里面,在绒衣
下面一件上衣里面的一个小皮夹里。这个小皮夹是扎伊达尔亲手缝制的,塔纳巴伊用一
根细长的皮带横搭在肩上。他好不容易把小夹子掏出来取出党证,把这个贴在胸口的暖
烘烘的、略微带点汗味的小本本,放到卡什卡塔耶夫跟前冷冰冰的、光溜溜的桌子上。
他打了个寒颤,感到全身一阵冰凉。他照样谁都不看一眼,匆匆把皮夹塞进上衣里面,
打算离去。
    “巴卡索夫同志,”在他身后响起了克利姆彼可夫的同情的声音,“您不想说些什
么吗?您刚才可是什么话也没说。也许您挺为难吧?我们希望,党的大门对您还是敞开
的,希望您迟早再回到党里来。请您谈谈,您现在有些什么想法?”
    塔纳巴伊转过身来;在这个不相识的、但又竭力想减轻他痛苦的年轻人面前,他感
到心情沉重,局促不安。
    “我有什么好说的?”他凄然答道,“反正不能把这里所有的人都说服了。我只想
说一点:我是无罪的,即便我动了手,即便我说了些不好听的话。这件事,我无法对您
说清楚。就这些,没了。”
    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哼,这么说,你对党还怀恨在心呢?”卡什卡塔耶夫愤愤说道,“你要知道,同
志,是党给你指明了正确的道路,是党救了你,让你免于法律的制裁。可你,竟不知足,
还一肚子怨气呢!这么看来,你确实不配共产党员的称号。党的大门对你这种人,未必
是开着的!”
    塔纳巴伊神色泰然地离开了区委会。甚至过于平静了。心情糟透了。天气暖洋洋的,
夕阳西下,快近黄昏了。人们有的步行,有的骑马,各奔东西。孩子们在俱乐部旁边的
广场上嬉笑追逐。瞧着这情景,塔纳巴伊感到心烦意乱,想起自己的事,更是懊丧万分。
趁现在他还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赶紧离开这里,赶紧进山回家去。
    在栓马柱旁边,他的马跟古利萨雷并排站在一起。古利萨雷还是那样高大、英俊、
强壮,当塔纳巴伊走到眼前的时候,它来回倒换着前蹄,一对乌黑的眼睛平静地、信赖
地看望着他。塔纳巴伊用草杈打它的事,溜蹄马早就忘了。所以说,它才是牲口呢。
    “忘了吧,古利萨雷,别生我的气。”塔纳巴伊对溜蹄马小声耳语,“我太不幸了,
太不幸了。”他突然抱住马头,哽咽起来,只是怕旁人见笑,才强忍着没有放声大哭.
    他跨上自己的马,回家去了。
    过了亚历山大罗夫卡这段漫坡,乔罗赶上了他。塔纳巴伊一听到身后古利萨雷熟悉
的马蹄声,他委屈地把嘴一撇,脸都铁青了。他没有回过头来。深深的屈辱撕裂着他的
心,蒙住了他的眼睛。对他来说,眼下的乔罗完全不是过去的乔罗了。瞧,今天这种场
合——卡什卡塔耶夫稍稍抬高了一点嗓门,乔罗就象个循规蹈矩的小学生那样,乖乖地
地坐下了。往后又能怎么样呢?人们信任他,可他却不敢说实话。他这是随机应变,保
护自己。是准教了他这一套呢?就算塔纳巴伊是个落后分子,是个粗人,而他乔罗,却
知书识理,一直担任着领导工作。难道乔罗真的看不出那些谢基兹巴耶夫们和卡什卡塔
耶夫们讲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吗!他们说起来头头是道,漂亮得很,实际上是胡说八道,
空话连篇。能骗得了谁呢?这是干什么呢?
    当乔罗策马赶来,勒住了急躁的溜蹄马,跟他并辔同行时,塔纳巴伊依旧没有扭过
睑来。
    “塔纳巴伊,我看咱们一块儿回去吧,”乔罗气喘吁吁地说,“刚才我到处找你,
可你已经先走了……”
    “你要干什么?”塔纳巴伊仍然没有瞅他一眼,顶了他一句,“你走你的道吧。”
    “咱俩谈一谈。塔纳巴伊,你别不理我。咱俩谈一谈,象老朋友那样,象共产党员
那样,”乔罗说道。可是说到一半,话就咽下去了。
    “我,对你来说,已经既不是朋友,更不是党员了。不过,你也早已不是党员了。
你,不过是挂着共产党员的招牌……”
    “你这是当真的?”乔罗有气无力地问道。
    “当然是当真的。我还没有学会随机应变。什么地点,说什么话,怎么说——这一
套,我也没有本事。好吧,再见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塔纳巴伊拨
转马头,离开大道,头也不回,始终没有看他朋友一眼,穿过田野,径直往山里跑去了。
    他没有看到:乔罗“刷”他一下,面如土色,他伸出一只手,想拦住他。紧接着,
他全身一阵抽搐,双手抓住胸口,倒在溜蹄马的脖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糟了,”乔罗小声说,由于一阵难以忍受的心绞痛,他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唉,
我不行了!”他的声音嘶哑了,脸色发青,喘着粗气,“快回家去,古利萨雷,快回家
去。”
    溜蹄马驮着他穿过漆黑荒凉的草原,朝村子飞跑。主人声音里那种可怕的东西,把
马吓坏了。古利萨雷剪起耳朵,惊恐地打着响鼻,狂奔疾驰起来。而马背上的人痛苦万
分,缩成一团,用双手,用嘴哆哆嗦嗦地揪住马鬃。缰绳从飞驰的古利萨雷的脖子上掉
了下来,不断抖动着。
   
 
           
永别了,古利萨雷!十九        深夜,当塔纳巴伊还在进山的路上的时候,一匹坐骑在村子的街道上奔跑,引起了
一阵惶惶不安的狗叫声。
    “哎,谁在家呢?起来!”来人呼喊着房子的主人,“去开支部会去,在办事处。”
    “怎么啦?什么事这么急?”
    “不清楚,”来人答道,“乔罗让叫的。他要大家快点去。”
    这时候,乔罗本人正坐在办事处。他用肩膀顶着桌子,蟋缩着身子,不断喘着粗气。
他的一只手伸进衬衣里面,紧紧地捂着胸口。他咬紧牙关,还是疼得直哼哼。发绿的脸
上满是持汗。一双陷下去的眼睛,活象两个黑窟窿。他不时昏迷过去。他仿佛觉得,溜
蹄马正驮着他在漆黑的草原上飞奔,他想叫住塔纳巴伊,而对方,在分手时却劈头盖脸
地把他痛骂了一顿,头也不回地跑了。那些话,象烧红的火炭,灼伤着他的心……
    支部书记先在马棚的干草堆上躺了片刻,随后由两个饲养员架着,把他送到办事处。
饲养员本想把他送回家去,但他执意不肯。他打发人去叫党员来开会,此刻,正等着他
们的到来。
    值夜的女人点亮了灯,让乔罗独自留在屋里,自己便到前室收拾炉子去了。她不时
看着虚掩的大门,叹着气,摇着头。
    乔罗在等着来人,而时间在滴答滴答悄悄过去。留给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就这样痛
苦地、沉重地、一秒一秒地过去。这种时间的价值,只有此时此刻,在他度过了漫长的
一生之后,才有所领悟。他感到虚度了年华,转眼之间,那无情的岁月已经在辛苦操劳
中飞一般地过去了。在他的一生中,并不是一切都顺顺当当,也不是万事都称心如意。
他勤奋工作过,拼死斗争过,但在有些事上,为了绕过矛盾,为了不那么生硬粗暴,他
也退让过。到头来,还是免不了碰钉子。他竭力想回避、不想与之冲突的那股势力,最
后还是把他压倒了。现在他已经山穷水尽,无路可退了。唉!要是他能早一点醒悟过来,
要是他能早一点迫使自己正视现实……
    而时间在滴答滴答悄悄过去,那声音显得那么响亮,那么凄切。这些人怎么还不来
呢,得等多久呵!
    “快,快,”乔罗怀着惊恐的心情想道,“但愿来得及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他发
出一声喑哑的绝望的叫声想延缓即将逝去的生命。他坚持着,准备作最后一次战斗。
“我要把所有的话全说了:事情的经过,区委会,以及怎么把塔纳巴伊开除出党的。让
他们知道,我是不同意区委的决议的。让他们知道,我是不同意把塔纳巴伊开除出党的。
还要谈谈我对阿尔丹诺夫的看法。让他们在我之后,也听听他的意见。让党员们自己拿
个主意。我还要谈谈自己的为人,谈谈我们的农庄,谈谈有些人……但愿来得及,但愿
他们快点来,快点!
    头一个跑来的,是给他送药来的妻子。她吓坏了,数落着,大声哭起来:
    “你这是疯啦?这些个会,你怎么还没有开够?跟我回家去!你瞧瞧你这副模样。
我的天,你哪怕也考虑考虑自己吧!”
    乔罗不想听她的。他挥挥手,就着水吃了药,牙齿磕着绊子,水洒满了前胸。
    “不要紧,我已经好点了,”他说,竭力让呼吸平稳些,“你到那边等着,呆会儿
领我回去。不用担心,去吧。”
    街上传来脚步声,这时乔罗在桌旁直了直身子,强忍着胸口的疼痛,鼓起全身的精
力,准备履行他最后的职责。
    “发生什么事啦?你怎么啦,乔罗?”大伙儿问他。
    “没什么。等大家来齐了,我有话要说。”他回答道。
    而时间正滴答滴答悄悄过去,那声音显得那么响亮,那么凄切。
    等党员都到齐了,支部书记乔罗·萨雅可夫在桌旁站起来,从头上摘下帽子,宣布
党支部会开始……
   
 
           
永别了,古利萨雷!二十        塔纳巴伊深夜才回到家。扎伊达尔提着马灯出来迎他。她期待着,一双眼睛留神地
察看着。她瞧一眼,心里就明白了:她的丈夫遭到了不幸。塔纳巴伊默默地卸下马勒,
又卸下马鞍。她给他照着亮,而他,对她默默无言。“他要是在区里喝上几盅,兴许反
会松快些。”她心里默想,而他,还是不作声。这种沉默太令人难堪了。于是,她想说
些让他高兴的事,赠,运来了一些饲料、麦秸、大麦面,再说,天气也转暖和了,小羊
羔已经赶到牧场,能啃上小草了。
    “别克塔伊的羊群给接走了:新派来了一个羊倌。”她开言道。
    “见他妈的鬼去!什么别克塔伊,羊群,你那羊倌,统统见鬼去!
    “你累了吧?”
    “累什么!从党里给撵出来了!”
    “嘘,你轻点,那两个女人会听见的。”
    “干什么轻点?我有什么好隐瞒的?象条癞皮狗那样给撵出来了。就那么回事。我
这是自作自爱,你也是自作自受。对我们来说,这还轻了。叹,干什么站着不动呀?有
什么好瞅的?”
    “进去歇歇吧。”
    “这,我知道。”
    塔纳巴伊走进羊圈,查看了一下母羊。随后又去羊栏,在那里摸黑走了一阵,又回
到羊圈来。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想吃饭,也不想说话。他笨重地倒在墙角的一堆
子单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生活、操劳、各种各样的担惊受怕,此刻全都失去了意
义。已经别无他求了。不想再活着,不想再费脑筋,不想再看到周围的一切。
    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想忘掉一切,但又无法摆脱开种种思虑。他重又想起:
别克塔伊怎么跑了,在他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发黑的脚印,而他却无言以对;谢基兹
巴耶夫骑在溜蹄马上怎么大声呵斥,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怎么威胁着要把他送去坐牢;
他怎样出席了区委会议,一下子变成了破坏分子和人民的敌人——至此,他的一切,他
的整个生命也就完结了。于是,他重又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操起草杈,大喊大叫,
冲进这茫茫黑夜,对着这整个世界,声嘶力竭地怒吼一番,然后跳进某个山沟,落得个
粉身碎骨!
    他昏昏欲睡。他想,与其这样活着,不如死去为好。对,对,不如死了算了!
    等地醒过来,头还是昏沉沉的。有几分钟的时间,他都想不起来,他这是在什么地
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身旁,母羊干咳着,小羊华晔叫着。这么说,他这是在羊圈
里。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为什么他又醒来了呢?为什么呢?要是能一睡不醒,那该
多好!只有绝路一条了,应该了此一生了……
    ……塔纳巴伊来到小河边,用双手捧水喝。那水清凉彻骨,还带着薄薄一层咯吱作
响的冰碴子。水哗哗地从微微颤抖的十指间流下来,溅得全身都是。他捧起水来,喝着。
他缓过气来;终于清醒过来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杀的念头是多么荒唐,自己残
害自己的念头是多么愚蠢!人,只有一次生命,怎么能自己去毁了它呢!难道为了那些
谢基兹巴耶夫们,值得这么干吗?不,塔纳巴伊还要活下去,他还要翻山倒岭呢!
    回家后,他悄悄藏起了猎枪和子弹夹。整个这一天他重又拼命地干起活来。他真想
对妻子、女儿和两个女人更加亲热些,但又尽量克制住自己,免得她们想得过多。而她
们,却象没事一样,照旧备干各的活。这一切叫塔纳巴伊深为感动,他不声不响,只顾
埋头干活。他还去牧场帮着把羊群赶回家来。
    傍晚时分,天气又变坏了。周围的群山烟雾缭绕,天上乌云密布,看上去不是要下
雨,就是合下雪。又得想办法保护好仔畜,不让羊羔受冻。又得继续清理羊圈,铺上干
草,免得羊羔大批死去。塔纳巴伊脸色阴郁,心情沉重,但他竭力忘记发生的事情,竭
力振作起精神来。
    天快断黑的时候,一匹坐骑进了院子。扎伊达尔迎上去,两人谈着什么事情。塔纳
巴伊这时正在羊圈里忙着。
    “你出来一会儿,”妻子叫道,“有人找你。”听她的喊声,他就预感到事情不妙。
    塔纳巴伊走出去,跟来人打了招呼。那人是邻区的一个牧民。
    “原来是你,艾特巴伊!快下马。从哪儿来?”
    “从村里来,我去村里办了点事。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乔罗病危了。要你赶紧回去
一趟。”
    “又是这个乔罗!”稍稍平息的委屈之情猛地又爆发了。真不想见他。
    “我怎么啦,是大夫吗?他常年有病。没有他,我这里已经忙得够呛了。瞧,又要
变天了!”
    “得了,塔纳克,去不去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至于我,算传到话了。再见吧,
我该走了,眼看就天黑了。”
    艾特巴伊上了马,走了几步,又勒住马。
    “塔纳克,你还是考虑考虑。他的病不轻。都把儿子从学校里叫回来了,已经派人
去车站接去了。”
    “谢谢你捐了信。可我是不会去的。”
    “他会去的,”扎伊达尔都感到难以为情了,“您放心,他会去的。”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等艾特巴伊走出院子,他恶狠狠地冲着老婆说;
    “你甭老是代我说话!我自己作得了主。说不去,就是不去!”
    “你想想,你说些什么话呀,塔纳巴伊?”
    “我没什么好想的。够了!过去想得太多了,所以才从党里给撵出来了。我眼下成
了孤家寡人了。要是我病倒了,不用谁来看我。要死,也一个人死去!”他气呼呼地一
挥手,去羊圈了。
    不过,他心里还是不得安宁。他接下羊羔,把它们安顿到角落里,他呵斥着晔学叫
的母羊,把它们轰开。他一边干着,一边骂街,嘴里嘀嘀咕咕的:
    “要是早点离职,就不会这样遭罪了。一辈子病病歪歪,唉声叹气,捂着胸口,可
就是不下马。也算是我的一个顶头上司!经过那桩事后,我瞅都不想瞅你。你有气没气,
我管不着,我可是一肚子委屈。这事,谁也管不着……”
    夜,降临了。稀稀落落的雪花,纷纷扬扬。周围一片静悄悄,仿佛都能听到雪花落
地的沙沙声。
    塔纳巴伊没有到毡房,免得跟妻子罗唆。而她,也没有来找他。“得了,你歇一会
儿吧,”他想,“你甭想强迫我去。现在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同乔罗成了陌路人了。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前是朋友,可现在不是了。如若我是他的朋友,
他那阵子干什么去了?不,现在什么事我都无所谓……”
    扎伊达尔最后还是来了。给他送来了雨衣、新靴子、宽腰带、套袖和出门戴的帽子。
    “穿上吧,”她说。
    “你白操这份心,我哪儿也不去。”
    “别磨蹭了。会出事的,往后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会后悔,他也不会出事的。歇一阵子,就会好的。又不是头一遭。”
    “塔纳巴伊,我从来也没有跟你央求过什么事,可眼下,我要求求你。让我来分担
你的委屈,你的痛苦吧。去吧,别那么不近人情。”
    “不,”塔纳巴伊固执地摇摇头,“我不去。我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你讲究什么礼
节,什么人情。别人会怎么说呢?而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塔纳巴伊。我去看看火去,别让炭火烧着了毡子。”
    她把衣服留下,走了;但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他改不了自己的脾气,无法
忘记他对乔罗说过的那些话。可现在得说:“您好呀!我来看您来了,身体怎么样啊?
要帮点什么忙吗?”不,这个他办不到。这不是他的性格。
    扎伊达尔又回来了。
    “你怎么还没有穿好衣服?”
    “别讨厌了!说过了,我不去……”
    “你起来!”她火冒三丈地大喝一声。而他,象士兵听到命令,霍地站了起来——
这一点,连自己都感到茫然。她朝他跨了一步,在昏暗的灯光下,用她那痛苦的、愤怒
的目光盯着他,“既然你不是个男子汉,不是人,既然你只是个没主见的婆婆子,——
那我就代你去一趟,你就留下,在家哭鼻子吧!我这就走。你马上去套马去!”
    他听从她的吩咐,会马去了。外面正飘着小雪。沉沉的夜色,犹如深湾里的回流,
在山间悄悄地、缓缓地、象旋转木马似地打着盘旋。群山已经分辨不清——天太黑了。
“唉,又是个报应!这样的黑夜,她一个人怎么走呀?”他摸黑套着马鞍,想道,“又
劝不住她。不,她不舍不去的。哪怕打死她,她也不会不去的。要是迷了路呢?唉,让
她埋怨我吧……”
    塔纳巴伊备好了马,感到羞愧万分:“我不是人,是畜生、都气疯了。把她赶出去,
做样子给别人看:瞧,我多么不幸,我多么痛苦!还折磨老婆。有她什么事?干什么折
磨她呢?我不得好下场。我是个不中用的人。简直是畜生。”
    塔纳巴伊犹豫起来。可要收回自己的话也不容易。他走了回来,垂下眼睛,一副愁
眉苦脸的样子。
    “马套好了吗?”
    “套好了。”
    “好,那你动身吧。”扎伊达尔把雨衣递给他。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地穿起衣服来,心里还是高兴她主动和解了。但为了找个台阶,
他还是强嘴道:
    “要不,等天亮了再走?”
    “不行,你得马上动身。要不就迟了。”
    夜色象平静的回流,在山间盘旋。大片大片轻柔的雪花,漫天飞舞,徐徐下落。这
已是最后一场春雪了。在这黑漆漆的崇山峻岭之间,塔纳巴伊策马独行,听从他不想理
会的友人的呼唤。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胡子上,手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
也不去抖落那身上的雪。他觉得,这样更便于回忆往事。他想起乔罗,想起两人多年来
的交往:先是乔罗教他学文化,后来一起入团入党。他还记起两人一块在运河工地上劳
动,是乔罗第一个给他送来一张报道他的事迹、登着他的相片的报纸,第一个向他表示
祝贺,跟他握手。
    塔纳巴伊的心舒坦了些,疙瘩解开了。他忽然惶惶不安起来:“他怎么样了?兴许
真的病危了?要不,干什么去叫他儿子回来呢?他是有话要说,还是要商量什么事情?……”
    天蒙蒙亮了。雪花不停地飞舞。塔纳巴伊快马加鞭,让马飞奔起来。快到了,那边
山岗下的平川地里就是村子了。乔罗怎么样了?快!快!
    突然,在这清晨的寂静中,从村子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哭喊声。有人尖叫一声,
中断了,又沉寂了。塔纳巴伊勒住马头,侧过耳朵,顺风听着。不,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可能是幻觉吧。
    塔纳巴伊的马跑上山岗。山脚下,他看到一片积雪的菜园,无数空旷的花园和纵横
交错的山村街道。因为是清晨,路上还没有行人。到处都没有人。可是在一家院子里却
挤着黑压压的一堆人,在树旁,系着一些卸了鞍的马匹。这是乔罗家的院子。为什么那
里聚了那么多人呢?发生什么事了呢?莫非……
    塔纳巴伊蹬着马镫,微微抬起身子,他一阵哆嗦,张口结舌,倒吸了一口冷得彻骨
的寒气。随即他驰马下山,奔上大路。“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呢?不可能!”他悲痛难
忍,仿佛那里发生的事情是他的过错似的。乔罗,他唯一的朋友,请他在临终前最后会
上一会,而他,却不理不睬,固执己见,念念不忘自己的委屈。做出这种事来,他算个
什么人了呢?他的老婆怎么没当面啐他一口呢?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一个人临死前的最后
请求更合乎清理的呢?
    在塔纳巴伊眼前,重又现出了草原上的那条大道,路上乔罗骑着溜蹄马正追赶着他。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他的呢?这种行为难道能原谅吗?
    塔纳巴伊忧恍惚惚地走在积雪的街道上,他蟋缩着身子,为自己的过错深深感到悔
恨。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一大群骑马前来的人。他们默默无言,正走近乔罗家的院子。
刹那间,他们异口同声地哀号起来,身子在马鞍上来回晃动:
    “噢吧伊,巴乌勒马伊!噢吧伊,巴乌勒姆!”①
    ①吉尔吉斯人悼念亡人的哀号.
    “哈萨克人都来了。”塔纳巴伊恍然大悟:已经无可指望了。四邻的哈萨克人赶过
河来悼念乔罗,悼念他们的亲兄弟、邻居,悼念这个全区闻名的、他们所亲近的人。
“谢谢你们,老哥们,”塔纳巴伊心里念叨,“代表我们的父老兄弟谢谢你们。无论是
不幸,灾难,还是婚礼,赛马,我们总是同欢乐,共患难。痛哭吧,现在跟我们一起痛
哭吧!”
    于是他跟在他们后面,对着这黎明时的山村,声嘶力竭地痛哭着:
    “乔罗!乔罗!乔罗!”
    马快步跑着,他在马背上东歪西倒的,为他离开人世的朋友嚎陶大哭。
    来到了院子,这边古利萨雷身披丧服,站在房子跟前。雪花落在它身上,随即又化
了。溜蹄马失去了主人。往后,它得备着空鞍子了。
    塔纳巴伊扑到溜蹄马的脖子上,抬起身来,重又扑倒下去。在他近旁,如在迷雾中
一般,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和一片哭声。有人说话,他也听不清了:
    “快扶塔纳巴伊下马。领他到乔罗的儿子那里去。”
    几双手向他伸来,帮他下马,搀扶着他穿过人群。
    “宽恕我吧,乔罗,宽恕我!”塔纳巴伊鸣鸣哭着。
    院子里,乔罗的儿子,大学生萨曼苏尔,正面对着房子站着。他泪流满面地向塔纳
巴伊转过身来。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你失去了父亲,我失去了好朋友!宽恕我,乔罗,宽恕我!”塔纳巴伊抽抽搭搭,
放声大哭。
    后来人们把他们拉开了。这时候,塔纳巴伊在近旁的妇女中间看到了她——贝贝桑。
她正望着他,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塔纳巴伊哭得更伤心了。
    他痛哭不止:为他失去的一切痛哭——为乔罗,为他对乔罗的过错,为那些无法收
回的路上写他的话;他为她痛哭,此刻她近在身旁,却远若路人,为那爱情,为那个雷
电交加的夜晚,为她的孤苦伶什,为她失去的年华而痛哭;他为他的溜蹄马——披着丧
服的古利萨雷痛哭;他为自己的屈辱和痛苦,为这哭不完的一切而恸声大哭。
    “宽恕我吧,乔罗,宽恕我!”他一个劲地喃喃自语。这些话他仿佛也是在请求她
的谅解。
    他多么希望,贝贝桑能走过来安慰他一番,希望她能擦干他的泪水。但是,她没有
走过来。她站在那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倒是别人安慰他了:
    “算了,塔纳巴伊。眼泪也无济于事了。你宽宽心吧!”
    这些活,反叫他更加伤心,更加痛苦了。
   
 
           
永别了,古利萨雷!二十一        下午安葬了乔罗。昏沉沉的太阳微微透过凝滞而惨淡的云层。空中不停地飘舞着柔
和的、湿润的雪花。在白茫茫的田野里,送葬的行列象条黑幽幽的、无声无息的河流,
延伸开去。这河水,仿佛突然而来,又象是第一次开辟自己的航道。最前头是一辆放下
车帮的卡车,上面载着用白毡裹得严严实实的已故的乔罗。旁边坐着他的妻子、孩子和
亲戚。其他的人都骑着马跟在后面。乔罗的儿子萨曼苏尔和塔纳巴伊两人跟随在灵车后
面步行。塔纳巴伊一手还牵着他亡友的溜蹄马——备着空鞍子的古利萨雷。
    出了寨门,平坦的大路上铺满了一层松软的白雪。送葬的人马过去,现出一条宽宽
的、黑黑的、留下无数马蹄印子的路面。它仿怫标记了乔罗一生最后的历程。道路通到
山岗上的墓地。至此,乔罗的人生道路就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塔纳巴伊牵着溜蹄马,心里默默地对它念叨:“唉!古利萨雷,咱们俩失去了我们
的乔罗了。他不在了,去世了……那阵子,你怎么没有喝住我,没有制止我呢?对了,
老天爷漫长眼,你不会说话。我虽说是人,其实,比你这匹马还不如。把朋友扔在路上,
连瞅都没瞅一眼,更别说回心转意了。是我害死了乔罗,是我的那些话把他气死了……”
    在去墓地的路上,塔纳巴伊一直在祈求乔罗的宽恕。到了墓地,他和萨曼苏尔一起
下到墓穴,把乔罗的尸体放进大地的怀抱。这时候,他还是默默地向乔罗哀求:
    “乔罗,宽恕我吧。永别了!你听得见吗?乔罗,宽恕我吧!……”
    开头,人们往墓穴里一把一把奶着土块,接着从四面八方用铁锹往里面铲土。墓穴
填满了,最后在山岗上耸起了一个鲜土的坟堆。
    宽恕吧,乔罗!……
    安葬了乔罗之后,萨曼苏尔把塔纳巴伊叫到一边:
    “塔纳克,我有事找你,咱们俩谈一谈。”
    于是他们穿过院子,离开众人,离开了烟熏火燎的茶炊和篝火。他们穿过后院,进
了花园。两人沿着一条水渠走着,在菜地后面的一棵伐倒的树旁停下来。他们坐到树上。
两人默默无言,心事重重。“哦,日子过得真快!”塔纳巴伊思量开了,“我记得萨曼
苏尔还是个毛孩子,瞧,现在多大个儿了。悲痛一下使他变成大人了。这阵子他该接替
乔罗了,现在他跟我平起平坐了。本来,也理应如此。儿子总要接替老子。儿子总要传
宗接代,继承事业。老天爷保佑,但愿他能象他父亲一样的为人。但愿他青出于蓝,比
我们更聪明,更能干。但愿他能为自己,为大家创造幸福。所以说,我们才是父辈呢,
所以说,我们才生儿育女,指望他们能超过我们呢——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萨曼苏尔,你是家里的老大,”塔纳巴伊象老人似的持着胡子,对他说,“你现
在接替乔罗了,我会听从你的吩咐,一如过去听从你父亲一样。”
    “塔纳克,我要把父亲的嘱咐告诉您,”萨曼苏尔说。
    塔纳巴伊一阵颤僳。从萨曼苏尔的言谈之中,他分明听到了乔罗的声音和语调。他
第一次发现,萨曼苏尔长得真象他的父亲,简直跟他记忆中年轻时候的乔罗一模一样。
难怪人家说,一个人只要活在了解他的人的心里,他是不会死去的。
    “你说吧,孩子。”
    “我回家的时候,父亲还活着,塔纳克。我是昨天夜里他临终前一小时赶到的。他
在咽气以前一直都是清醒的。他一直在等着您,塔纳克。老是问:‘塔纳巴伊在哪儿?
还没来吗?’我们都安慰他,说您正在路上,马上就到了。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跟您说,
可是没有等着。”
    “是呀,萨曼苏尔,是呀。我们本来应该会上一面的。非常需要。这一辈子我都不
能原谅自己。全是我的过错。是我没能及时赶来。”
    “所以他要我转告他的话。他说,儿子,体告诉我的塔纳克,我请求他的原谅,对
他说,叫他心里别老惦记着那些伤心事,让他亲自把我的党证送到区委去。他说,一定
要塔纳巴伊亲手把我的党证交回去。他嘱咐,千万别忘了,一定要转达到。后来就不省
人事了。受尽了折磨。临终的时候,还是望呀望呀,好象在等着谁。最后地鸣鸣地哭了,
说的话也就听不清了。”
    塔纳巴伊什么话也没说。他来回抢着胡子,已经泣不成声了。乔罗去世了。随着他
的去世,塔纳巴伊的一部分生命仿佛也被带走了。
    “萨曼苏尔,谢谢你的这些话,也谢谢你的父亲。”塔纳巴伊终于冷静下来,小声
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为难。你知道我被开除出党了吗?”
    “知道。”
    “象我这样一个出了党的人,怎么好把乔罗的党证送到区委会呢?我怕没有这个资
格。”
    “我也不清楚,塔纳克。您自己拿个主意吧。我呢,该执行父亲的遗嘱。我还是请
求您照他临终时希望的那样去做吧。”
    “我倒是乐意这么干。只是我太不幸了。萨曼苏尔,要是你自己送去,不是更好吗?”
    “不,不一定好。父亲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他信任您,为什么我反倒不
信任您呢?您可以向区委说明,说这是我父亲乔罗·萨雅可夫的嘱托。”
    一大清早,天还黑糊糊的,塔纳巴伊便离开了村子。古利萨雷,这匹出色的溜蹄马
古利萨雷,无论是遇上喜事,还是遭到不幸,都一样地忠实可靠。古利萨雷纵身飞奔,
马碗得得,把路面车辙里的冻土击得四下飞溅。这一回它载着塔纳巴伊去完成他已故的
战友,共产党员乔罗·萨雅可夫的特殊使命。
    在远方,在那隐约可见的地平线上,渐渐地透出一抹晨爆。而后,太阳喷薄而出,
驱散了灰色的迷雾,放出万道霞光……
    溜蹄马迎着朝霞,向着天边那颗尚未隐去的启明星飞跑。在这空旷无人的大路上,
古利萨雷以溜蹄马特有的步式,独自飞奔,发出阵阵清脆的马蹄声。塔纳巴伊已经好久
没有机会骑这马了。古利萨雷一如既往,跑得又快又稳。风咬咬地卷起马鬃,吹拂着骑
者的脸。古利萨雷依然那样英姿勃劲,那样矫健剽悍。
    一路上,塔纳巴伊左思右想,揣摩不透为什么乔罗临终前非要他塔纳巴伊,一个出
了党的人,把党证送到区委去?他是怎么想的?是考验他吗?或者,他想以此说明,他
不同意把塔纳巴伊开除出党吗?现在,这些疑团永远也解不开了,永远也不得而知了。
他再也不会加以说明了。是的,有一些话,就比如这个“再也不会”,是叫人毛骨惊然
的。接下去,就永远也不会言语了……
    万千思绪又涌上心头。那种想忘掉一切,结束一切的念头重又活跃起来。不,实际
上,并不是什么都完了。他身上,他面前,还有乔罗的最后的意志呢。他要把乔罗的党
证送去,他要讲讲乔罗的一生,讲讲乔罗在大家的心目中,在他的心目中,是个什么样
的人。也要讲讲自己,因为乔罗和他,如同一个巴掌上的指头,是分不开的。
    得让那些人了解了解,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经历过什么样的岁
月。也许,他们最终会明白,无论在乔罗生前,还是在他死后,把塔纳巴伊同他截然分
开是不公道的。但愿能听听他的申诉,但愿让他把自己的意见全部说出来!
    塔纳巴伊想象着,他怎样走进区委书记的办公室,怎样把乔罗的党证放到他的桌子
上,怎样把心里的话都对他说了。他要承认自己的过错,请求得到谅解,但愿能让他重
新回到党里,否则,离开了党,他的生活太难堪了,离开了党,他活着简直毫无意义了。
    但是,如果对他说:他,一个被开除出党的人,有什么资格把别人的党证送来呢?
“你根本不配碰一个共产党员的党证,根本不配完成这样的使命!这事不该由你,而应
该由别人来办。”——可这是乔罗本人的遗嘱呀!这是他在临终前,当着众人的面,这
么嘱咐的呀!这事,乔罗的儿子可以作证。“那又怎么呢,一个临死的人,都昏迷不醒
了,什么胡言乱语不会说呀?”——如果这样,那他该如何回答呢?
    古利萨雷在上了冻的大路上马蹄得得地飞跑,已经过了草原,到了亚历山大罗夫卡
的缓波了。溜蹄马驮着塔纳巴伊飞一般地奔驰。不知不觉,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当塔纳巴伊来到区中心的时候,各个办事处才刚刚开始上班。他哪儿也没有耽搁,
赶着汗津津的溜蹄马直奔区委。他把马挂在马柱上,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揣着一颗惊
怦乱跳的心,神色激动地朝里面走去。会对他怎么说呢?会怎么接待他呢?走廊里空无
一人:不少人还没有来得及从山村里赶来呢。塔纳巴伊走进了卡什卡塔耶夫的接待室。
    “您好!”他对女秘书说。
    “您好!”
    “卡什卡塔耶夫在办公室吗?”
    “在。”
    “我有点事找他。我是白石集体农庄的牧民。我姓巴卡索夫。”他说道。
    “怎么啦,我认识您。”她微微一笑。
    “那就请您告诉他:我们的支书乔罗·萨雅可夫去世了。临终时他要我把他的党证
送到区委。我,这就来了。”
    “好的。情稍等一下。”
    女秘书进了卡什卡塔耶夫的办公室。等的时间虽说不长,可塔纳巴伊却痛苦不堪,
坐立不安了。
    “卡什卡塔耶夫同志很忙,”她一边说,一边把身后的门紧紧关上,“他让您把萨
雅可夫的党证交到登录处。登录处在那边,沿走廊往右拐。”
    “登录处……沿走廊往右据……这是什么意思?”——塔纳巴伊莫名其妙。随即,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一下子也就泄气了。怎么能这样呢?难道这一切就如此简单吗?
而他却想……
    “我要找他谈一谈。请您再进去跟他说一下,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女秘书犹豫不决地又走进办公室。回来后说:
    “他忙极了,”接着,她十分同情地加了一句,“跟您的谈话已经算完了。”随后,
又压低嗓子,悄悄说,“他不会接见您的。您还是走吧。”
    塔纳巴伊顺着走廊往右拐去。有块牌子写着“登录处”。门上有个小窗口。他敲了
一下,窗子打开了。
    “您有什么事?”
    “送来一份党证:我们的支书乔罗·萨雅可夫去世了,是白石集体农庄的。”
    登录处工作人员耐心地等着塔纳巴伊从上衣里面挂着的小皮夹里掏出党证。就在这
个皮夹里,不久前还藏着自己的党证,这回却放着乔罗的党证了。他把小本本交到窗口,
心里默默念道:“永别了,乔罗!”
    他看到,那女同志在一张表格上记上了党证的号码、乔罗的姓名、父称和入党年月
——这些就是对乔罗的最后的记忆了。最后,她让他签字。
    “完了吗?”塔纳巴伊问道。
    “完了。”
    “再见。”
    “再见。”小窗“砰”一声关上了。
    塔纳巴伊走到外面。他解开溜蹄马的缰绳。
    “完了,古利萨雷,”他对马说,“这下全完了!”
    不知困乏的溜蹄马载着他往回驰去。辽阔的春天的草原,在清脆的马蹄声中,卷着
风,迎面飞来。只有在渭蹄马的飞奔中,塔纳巴伊心头的痛楚才渐渐平息下来。
    当天晚上,塔纳巴伊便回到了山里。
    妻子默默地迎上去。她抓住衔铁旁的缰绳,搀扶着丈夫,帮他下了马。塔纳巴伊朝
她转过身来,双手抱住她,头倒在她的肩上。她流着眼泪,也抱住了他。。
    “我们把乔罗安葬了。他已经去世了。扎伊达尔,我的朋友已经去世了。”塔纳巴
伊说着,又一次放声痛哭起来。
    后来,他默默无言地坐在毡房外的一块石头上。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望着一轮明月
悄悄升起,照耀着峰峦叠起的白雪皑皑的群山。包里妻子已安顿孩子们睡了。听得见炉
灶里的火噼啪作响。随后响起了科穆兹琴的扣人心弦的旋律。那琴声——似狂风怒吼,
又如旷野之中,有人在奔跑,在呜呜哭泣,哀哀呻吟,而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那孤独的
人在诉说着心头的哀怨和忧伤。仿怫他跑呀跑呀,在这寂静的旷野之中,不知何处可以
安下这个悲痛的身躯,不知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慰藉。天地茫茫,沓无回音。他泪流满
面,独自倾听自己的心声。塔纳巴伊知道,这是他的妻子在为他弹奏《猎人之歌》……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老人。他有个儿子,是个年轻勇敢的猎手。父亲把猎人
的一套高超本领部教给了他的儿子,于是,儿子便超过了父亲。
    儿子百发百中。没有一头野兽能逃过他的准确而致命的子弹。他把山山岭岭的野兽
都打光了。大肚子的母羊,他不怜惜;小小的仔畜,从不手软。他见着灰山羊就打——
灰山羊可是羊的祖先哩。只剩下一只母羊和一月公羊了。母羊向年轻的猎手苦苦哀求,
让他可怜可怜公羊,不要射死它,让它们能传宗接代,子孙繁衍。但是猎人充耳不闻,
“砰”一枪又把这只硕大的灰公羊打死了,公羊一跤摔下峭壁。母羊哀哀哭诉着,转过
身子,对猎人说:“你朝我的胸口开枪吧,我决不动一动。你要是打不中我,——往后
你就别想再开枪了!”年轻的猎手听完这只发了疯的母羊的话,不禁哈哈大笑。他瞄准
了。“砰”一声枪响了。但灰山羊没有倒下,子弹只碰伤它的一条前腿。猎人慌张起来:
这种情况可从未发生过。“得了,”灰山羊对他说,“现在你想办法来捉住我吧!”年
轻的猎人又是一阵狂笑:“行,你快跑吧。要是我追上你,你可别想我开思。老不死的,
我要把你这个可恶的牛皮大王一刀刀给宰了!”
    灰山羊瘸着一条腿跑开了,猎人在后面追着。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在山岩,
在峭壁,在雪地,在石滩,猎人和山羊就那么一直跑着,追着。不,灰山羊是绝不会屈
服的。猎人早已扔了自己的枪,身上的衣服也都撕破了。猎人不知不觉被灰山羊引上一
处高不可攀的绝壁——那地方,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爬不能爬,跳不能跳,简直就动
弹不得。灰山羊把他扔在那里,咒骂着他:“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开这里:谁也救不了你。
让你的父亲来哭你吧,——就象我哭我死去的孩子,哭我那绝灭的家属那样;让你的父
亲在这荒山野岭里哀号吧,——就象我这老灰羊,羊类的祖先,哀号那样。我诅咒你,
卡拉古尔,我诅咒你……”灰山羊哭着跑开了——从这块岩石跳到那块岩石,从这座山
窜到那座山。
    剩下年轻的猎人,站在高得令人晕眩的峭壁上。他向隅而立,脚下只有一小块窄窄
的凸出的山岩。他都害怕回过头来;上下左右,他都无法挪动一步。上不见青夭,下不
见大地。
    这时候。他的父亲到处在找他。他爬遍了山山岭岭。当他在一处小道上找到儿子扔
下的猎枪时,他明白:他的儿子遭到了不幸。他跑遍了陡峭的峡谷,找遍了阴森的沟壑。
“卡拉古尔,你在哪儿?卡拉古尔,你答应一声呀!”回答他的是怪石磷峋的群山发出
的轰隆隆的空谷回音:“……你在哪儿?卡拉古尔,你答应一声呀!……”
    “我在这里,父亲!”蓦地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父亲抬头一看,他看到了自己
的儿子,好比一只小雏鸦落在高不可攀的悬崖绝壁上。他正向隅而立,连身子都转不过
来。
    “你怎么落到那里去了,我的不幸的儿子?”父亲吓坏了。
    “别问了,父亲,”那人回答道,“我这是罪有应得。是灰山羊把我引到这里的。
它还恶狠狠地咒骂我。我在这里已经站了好几天了。见不着阳光,见不着青天,见不着
大地。就是你的脸,父亲,我也见不着。可怜可怜我吧,父亲。开枪把我打死吧,免了
我的痛苦吧,我求求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埋了吧!”
    父亲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痛哭流涕,急得团团转。而儿子却一再苦苦哀求;“快点
把我打死,你开枪吧,父亲!你可怜可怜我吧,开枪吧!”直到黄昏,父亲都下不了决
心。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瞄准了,开枪了。他把猎枪朝岩石上狠劲一摔,砸个粉碎。
地扑到儿子的尸体上,唱起诀别的歌:    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落得我孤苦伶仃,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命运惩罚了我,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命运报复了我,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我教给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那猎人的本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你杀光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所有的飞禽走兽,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你消灭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有生命、能繁殖的众生,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落得我孤苦伶订,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没有人同情我的眼泪,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有我悲痛欲绝,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是我亲手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塔纳巴伊坐在毡房旁边,聆听着这支吉尔吉斯古老的哀歌,眺望着一轮明月正
慢慢爬上幽暗森严的群山之巅。月亮悬挂在直插云霄的雪峰之上,照耀着重重叠叠的山
岩峭壁。他一次又一次向亡友祈求宽恕。
    而扎伊达尔,在毡房里弹着科穆兹琴,悼念着伟大的猎手卡拉古尔:
    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落得我孤苦伶订,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永别了,古利萨雷!二十二        天快亮了。老人塔纳巴伊坐在髯火边,坐在奄奄一息的溜蹄马的头旁。他又回想起
后来发生的事。
    那些天里,他曾骑马去过州里一趟——这件事谁都不知道。那是他作的最后一次努
力。他想去见见州委书记——就是那位曾在区里大会上作过报告的州委书记,对他谈谈
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相信,这个人是了解他的,会帮助他的。乔罗尽说这个书记的好话,
别人也都夸他。可是这位州委书记已经调到别的州里工作,这个情况,他只是到了州委
后才知道的。
    “您难道没听说过吗?”
    “没有。”
    “这样吧,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我可以向新任的书记报告,他可能会接见您的。”
接待室的女同志向他建议。
    “不了,谢谢。”塔纳巴伊谢绝了,“我想见见他,有点私事找他。是的,我了解
他,他也了解我。新书记,我就不打搅了。对不起,再见吧。”他走出接待室,心里确
信,他对那位书记十分了解,而书记对自己,对牧民塔纳巴伊·巴卡索夫,肯定也会了
解的。为什么不是这样呢?他们会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的,这一点,他深信不疑,所以
才说了上面这些话。
    塔纳巴伊来到街上,朝汽车站走去。在一个出售啤酒的售货棚旁边,两个工人正往
车上装空酒桶。一人站在车上,另一人滚着酒桶,往上送。滚桶的人偶一回头,看到了
一旁走过的塔纳巴伊,他愣住了,脸色都变了。这是别克塔伊。他压住滚动的酒桶,两
只小小的滴溜溜转的眼睛留神地、敌意地瞅着塔纳巴伊,仿佛在等着,看他会怎么说。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睡着了还是怎么的?”站在车上的人生气地喝道。
    酒桶直往下滚,而别克塔伊,顶着桶,稍稍弯着腰,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塔纳巴伊。
但是塔纳巴伊没有理他。“原来你在这里。在这里。好极了。没什么可说的。总算找了
个啤酒铺的差使了。”塔纳巴伊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朝前走去。“这小伙子会毁了吗?”
他思索着,不禁放慢了脚步,“本来,也可以很有出息的。也许该跟他谈一谈?”他可
怜起别克塔伊来,本想走回去,原谅他过去所做的事,只要对方能回心转意就行。”但
是塔纳巴伊没有这样做。他明白,要是对方知道了他已经被开除出党,那就什么也谈不
成了。塔纳巴伊不想给这个尖酸刻薄的小伙子留下什么把柄来挖苦自己,嘲弄他的命运,
讥笑他信守不渝的事业。就这样,他走开了。他搭上了一辆顺路的汽车出了城,一路上
老想着这个别克塔伊。那人顶着滚动的啤酒桶,稍稍弯着腰站着,正留神地、期待地盯
着他——那副样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了。
    后来在审讯别克塔伊时,塔纳巴伊在法庭上只提到他扔下羊群这件事。其他的,塔
纳巴伊什么也没说。他多么希望别克塔伊能最终明白过来是他错了,希望他有所悔悟。
可是,看来那人毫无悔改之意。
    “等蹲满了日子,你还是来找我。咱们好好谈谈,看下一步怎么办。”塔纳巴伊对
别克塔伊说。而对方却一声没吭,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抬。就这样。塔纳巴伊离开了他。
在他被开除出党以后,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总感到矮人三分似的。不知怎么搞的,变
得缩手缩脚起来了。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竟会变成这副模样。谁也没有责难
地,但他总是躲着人。尽量少言语,更多的时候,只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永别了,古利萨雷!二十三        溜蹄马古利萨雷一动不动地躺在篝火旁、头枕在地上。生命正悄悄地离它而去。它
的喉咙嘶哑了,呼啸呼呼啸着粗气,瞳孔扩大了,眼睛失神了,直勾勾地瞪着髯火,四
条腿变得象棍子一样僵硬了。
    塔纳巴伊跟他的溜蹄马告别,对它说着诀别的话:“你是一匹伟大的马,古利萨雷。
你是我的朋友,古利萨雷。你带走了我最美好的岁月,古利萨雷。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古利萨雷。就在此刻,在你跟前,我回想起你的一生,因为你快要离开人世,我的出色
的骏马古利萨雷。有朝一日,咱们还会在那个世界上见面的。但是我不会在那里听到你
的马蹄声了,因为那里没有路,那里没有土地,那里没有青草,那里没有生命。但是,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死去,因为我会时时刻刻念叨你,古利萨雷。你清脆的马蹄声,
对我来说,永远是一支心爱的歌……”
    塔纳巴伊思潮起伏,感伤万分。岁月,如同飞跑的溜蹄马,转眼之间便无影无踪了。
不知不觉,他们很快都变老了。也许,塔纳巴伊还不算太老。但是一个人的老与不老,
往往不取决于他的岁数;有些人显得老态龙钟,仅仅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老了,他
的年华已经过去了,往后只能了此余生了……
    此刻,就在他的溜蹄马离开人世的夜晚,塔纳巴伊重又全神贯注地、仔仔细细地回
顾了一生的往事。他深感遗憾的是,他衰老得太早了,遗憾的是,他没有下决心当时就
听从那人的劝告。那人看来没有把他忘掉,是他亲自找到他,来到他身旁的。
    这事发生在他被开除出党的七年之后。那时候,塔纳巴伊在萨雷戈马峡谷一带担任
农庄的护林员。他和妻子扎伊达尔住在那里的岗棚里。两个女儿出去学习了,后来先后
出嫁了。儿子在技校毕业后派到区里工作,也已经成家了。
    有一年夏天,塔纳巴伊在一条小河边割草。已经到了割草的季节,万里晴空,天气
炎热得很。峡谷里静悄悄的。只有草台在吱吱叫着。塔纳巴伊穿一条肥大的老式白布裤
子,衬衣设有束腰,散在裤子外面。他挥动着咯吱作响的大镰刀,很有节奏地一割,一
拉,堆起一垛垛的革来。他满心痛快地干着活,都没有注意到一辆“嘎斯”牌小汽车在
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里走出两个人,朝他走来了。
    “您好,塔纳克,谢天谢地,”他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便扭头一看,是伊勃拉伊姆。
这家伙还是那样机灵,胖鼓鼓的脸,挺着个大肚子。“可把您找到了,塔纳克,”伊勃
拉伊姆满脸堆笑说道,“区委书记亲自光临,来看望您了。”
    “嘿,老狐狸!”塔纳巴伊想起他,不由表示佩服,“哪个朝代,他都走运。瞧,
那副献殷勤的劲头!简直是少有的好人呐。就是会拍马屁,讨好别人!”
    “您好。”塔纳巴伊提了握他的手。
    “您不认得我了吧,老爷子?”同伊勃拉伊姆一起来的同志紧紧地握住塔纳巴伊的
手,亲亲热热地问道。
    塔纳巴伊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答话。“我在哪儿见过他呢?”他思忖着。站在他
面前的这个人,好象很面熟。但又好象不曾相识。那人年轻力壮,肤色黝黑,目光显得
坦率而信任,穿一件灰色帆布上衣,戴一顶草帽。“城里来的什么人,”塔纳巴伊心想。
    “这位同志……”伊勃拉伊姆想提醒一下。
    “别忙,别忙,我自己来说,”塔纳巴伊打断了他的话,不出声地笑着说,“认出
来了,我的孩子。怎能认不出呢!你好!看到你,真叫人高兴。”
    他是克利姆彼可夫,就是那个在区委讨论开除塔纳巴伊出党时,那样勇敢地为他辩
护的团委书记。
    “好了,既然您认出来了,那让我们聊一聊吧,塔纳克。咱们沿河边走走。您呢,”
克利姆被可夫转身对伊勃拉伊姆说,“劳驾拿起镰刀,割一会儿草。”
    那人手忙脚乱,赶紧脱下上衣。
    “那当然啦,那太好了,克利姆彼可夫同志!”
    塔纳巴伊和克利姆彼可夫穿过草地,来到河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您大概猜着了,塔纳克,我为什么事情来找您。”克利姆彼可夫说起来,“我来
看看您。您还是那样硬朗,还能割草,这么说,身体还挺好的。这,我很高兴。”
    “你说吧,我的孩子。我也为你高兴。”
    “是这样,塔纳克,我来,是为了给你解解疙瘩。现在,您自己也清楚,发生了多
大的变化。许多事情都上了轨道。这些,您知道得不比我差。”
    “我知道。事实总归是事实。拿我们农庄的那些事,我还能评说评说。情况好象好
转了。简直都难以置信了。前不久,我去了一趟‘五棵树’——那地方,有一年我在那
里接过羔,吃足了苦头。现在,才叫喜人哪!盖起了崭新的羊圈。多好的羊圈,屋顶全
用石板瓦砌的,能存得下五百多只羊。给羊棺们也盖了新房。旁边还有草棚,马棚。跟
过去大不一样了。别的放牧点上也都一样。村子里也在大兴土木。每次回去,街上都盖
起了一栋栋新房。但愿住后也这样兴旺下去。”
    “这些,都是我们该做的事,塔纳克。但远远没有做好。往后一定会更好的。我找
您,想谈谈那个问题。请您回到党内来吧!我们把您的那件事情重新审查过了。区委也
讨论过了。常言说得好:尽管迟了,总比不干好。”
    塔纳巴伊不作声了。他激动万分。他是又高兴,又难过。想起已往的一切,他心里
的冤屈太深了!他不想再回忆往事,不想旧事重提了。
    “谢谢你的宽心话,”塔纳巴伊对区委书记表示感谢,“谢谢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
老头,”他想了一会儿,直率地说,“我已经老了。我对党还有什么用呢?我还能为党
做些什么呢?我不中用了。我的好光景已经过去了。你不要见怪。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塔纳巴伊很久都拿不定主意,老是拖呀拖呀——明天去吧,后天去吧,而时间却飞
快地过去了。现在要办点什么事,出趟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有一回,总算收拾停当,备好马,动身了。但走到半路,又拆回来了。为什么呢?
他自己也明白:那是出于他的愚蠢。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我发傻了。都变成孩子了。”
这一切,他心里明白,可就是管不了自己。
    他看到草原上一匹跑马扬起的尘土。一下子,他认出了他的古利萨雷。现在,他很
少有机会看到这匹马了。溜蹄马穿过夏天干燥的草原,随身扬起一团团滚动的白色烟尘。
塔纳巴伊从远处望着望着,不禁无限感伤。从前,溜蹄马扬起的尘土从来也赶不上自己。
它,象只黑色的迅猛的大鹏飞蹿而去,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滚滚烟尘。而现在,尘土常
常追上溜蹄马,象云雾似的把它团团围住。它向前冲去,但是不多一会儿,又消失在自
己扬起的浓烟密雾中。不行了,它现在已无法摆脱开烟尘了。看来,太老了,没劲了,
不中用了。“你的情况不妙,古利萨雷!”塔纳巴伊十分痛心地想道。
    他都能想象出:马在尘土中喘着粗气,费力地跑着,骑手发火了,使劲用鞭子抽它。
于是他似乎看到溜蹄马惶惶四顾的眼睛,体会到它如何拼死拼活想冲出团团烟尘而又无
能为力的心情。尽管骑马的人不会听到塔纳巴伊的声音——距离还相当远——塔纳巴伊
还是大声喝道:“住手,不许打马!”于是他纵马飞驰而去,想截住那人的去路。
    但他很快又勒住缰绳,没有追赶过去。要是那人能理解他的心情,那还好。要是不
理解呢?要是对方冲着他嚷嚷:“关你什么事?你那么发号施令的,算老几?我爱怎么
赶就怎么赶,你管不着。滚开,老混蛋!”
    这时,溜蹄马依旧那么吃劲地、迈着零乱的步子朝前跑去,忽儿消失在尘埃中,忽
儿又冲了出来。塔纳巴伊久久地目送它渐渐离去。随后,他掉转马头,往回驰去。“咱
们都跑完自己的路程了,古利萨雷,”他说,“咱们都老了。现在谁还需要我们这样的
老家伙呢?我此刻也跑不动了,古利萨雷。咱们俩只好等着求日来临了……”
    又过了一年,当塔纳巴伊再次看到溜跃马时,它已经驾了辕,拉上大车了。他又一
次感到心灰意冷。昔日的溜蹄马,如今已经衰老不堪,只落得套上快要鼓架的颈轭,拖
着破旧的四轮大车,——瞧那情景,真叫人伤心透顶!塔纳巴伊忙转过身来,不忍目睹
下去。
    这之后,塔纳巴伊又见到一次古利萨雷。一个七岁光景的小家伙,穿条小裤衩,穿
件破汗衫,骑着它在街上转悠。小淘气欢天喜地,得意洋洋地骑在马背上,不时用光光
的脚后跟磕着马肚子,仿佛说:瞧,我都能骑马了!看得出来,这小家伙是头一回上马,
所以给他挑了一匹最最温顺、最最听话的老马。昔日的溜蹄马古利萨雷,竟落到了如此
地步!
    “老爷爷,您瞧我!”小淘气向塔纳巴伊夸口道,“我是恰巴耶夫①,我马上要冲
过河去!”
    “太好了,冲过河去吧,我瞅着!”塔纳巴伊鼓励他说。
    小家伙勇敢地拉着缰绳,骑马过河了。但是当马爬上河岸
    ①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恰巴耶夫(188-1919),苏联国内战争中的英雄,红军的
天才指挥员。时,他没有坐稳,扑通一声,掉到河里去了。
    “妈——妈——!”他吓得大声嚷嚷起来。
    塔纳巴伊把他从水中拉出来,抱着他朝马走去。古利萨雷温顺地站在小道上,一会
儿提起这条腿,一会儿提起那条腿,倒换着蹄予歇着。“腿都酸痛了。这么说,完全不
中用了。”塔纳巴伊心里明白了。他把孩子抱到衰老不堪的古利萨雷背上。
    “骑好了,别又摔了!”
    古利萨雷慢腾腾地在路上迈着艰难的步子。
    后来,古利萨雷又回到塔纳巴伊手里。经过老人精心饲养,马似乎又恢复了点元气。
现在,这是最后一回他把马套上大车,去亚历山大罗夫卡一趟。而此刻,马在半路上快
要死了。
    塔纳巴伊因为儿媳妇生了第二个孩子,去了儿子家一趟。给他们送去了一腔羊肉,
一麻袋土豆,不少粮食和老伴烤的各式各样的糕饼。过后,他才明白,为什么扎伊达尔
推说有病,不想去儿子家。虽说她没跟任何人明讲过,但看得出来,她不喜欢儿媳妇。
儿子本来就是个没有主见、优柔寡断的人,碰上老婆又那么厉害,那么霸道。儿媳妇成
天坐在家里,发号施令,为所欲为,指使丈夫东奔西跑。世上就有一些人,对他们来说,
欺负别人,侮辱别人,算不了一回事,只要自己得意,滥施建成就行了。
    这一回,也是如此。原来,儿子的职务本该提升了。可后来,不知何故提升了别人,
把他拉下来了。于是儿媳妇劈头盖脸冲着毫无过错的老头子来了:
    “既然你一辈子放羊放马的,那又何苦人觉呢?到头来,还不是给人家撵出来了!
为了这桩倒霉事,现在你的儿子就不得重用了。他这八辈子也甭想升官了。你们倒好,
在山沟沟里呆着,都老头老太婆了,你们还指望些什么?可我们,就得在这儿因为你们
受罪了!”
    这样气味的话,还有无数……
    塔纳巴伊闷闷不乐起来,真后悔不该来。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迟疑地说:
    “要是这样,兴许,我还是请求回到党内的好。”
    “是呀,党可需要你哩!他们都在眼巴巴地盼着你哩!缺了个老家伙,那怎么行呢!”
她嗤之以鼻地回敬道。
    如若她不是自己的儿媳妇,不是他亲生儿子的老婆,而是别的什么人,难道塔纳巴
伊能容忍她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吗?可是对自家人,不管是好是赖,是没有办法的。老
人一声没吭,不想顶她,也不想对她明说:她的丈夫之所以没有提升,不是他父亲的过
错,而是他本人不中用,加上找了个老婆那么厉害——好人躲她都躲不及。难怪老话说:”
娶个贤惠的女人,不成材的丈夫会变得有点出息,平平常常的丈夫就会出人头地,本来
不错的丈夫就会名扬四海。”塔纳巴伊也不想当着儿媳妇的面让儿子出丑。就让他们以
为这是他的过错吧。
    为了这件事,塔纳巴伊赶紧一走了事。他感到,呆在他们家里大憋气了,太难堪了。
    “臭娘们!”此刻他坐在篝火旁骂着儿媳妇,“哪儿见过象你这路货的?对别人,
都不识羞耻,不安好心,没有半点敬意。就惦记着自己鼻子底下那么点鸡毛蒜皮,老按
着自己的心思指手划脚的。可事情不会如你的意。我还有用,将来也有用……”
   
 
           
永别了,古利萨雷!二十四        黎明到来了。耸立在大地上空的千峰万岭苏醒了,周围的草原显得那么开阔、爽朗。
在峡谷口上,篝火熄灭了,只剩下一堆隐隐有点微火的褐色灰烬。旁边站着一位年过花
甲的老人,披着一件老羊皮袄。现在已经无须把皮袄盖在洞蹄马身上了。古利萨雷已经
到了另一个世界,到了天上的马群那里去了……塔纳巴伊瞧着倒下的马,惊奇不止:它
怎么啦?古利萨雷侧身躺在地上,头抽搐地向后仰着,上面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深深陷下
去的凹印——那是套上马笼头留下的痕迹。它的四条腿直挺挺地伸着,那蹄子早已开裂,
马掌早已磨破了。往后,它再也不能在地上走动了,再也不会在大路上留下它的脚印了。
现在该回家了。塔纳巴伊最后一次向马弯下身去,把它冰冷的眼皮会上,取过马笼头,
然后,不再回顾,径直离去了。
    他穿过草原,进了山口。他走着,重又陷入抗思。他想到,他已经老了,他的日子
也快完了。他不想象一只离群的孤雁那样,孤孤单单地死去。他想在翱翔中死去,让那
些一窝生的、一路飞的同伴们,能在它的头上高叫着,盘旋着,跟它依依惜别。
    “我要给萨曼苏尔去封信,”塔纳巴伊决定,“我要写上;你还记得溜蹄马古利萨
雷吗?该记得的。那时候,我骑着它曾经把你父亲的党证送到区里去。是你亲自让我去
的。赔,昨天夜里,我从亚历山大罗夫卡回来的路上,我的出色的溜蹄马倒下了。整整
一宿,我坐在马身旁,把我的一生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保不住哪天我也会象溜蹄马古利
萨雷那样,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你应该帮助我重新回到党内,我的孩子萨曼苏尔。我活
着的日子不长了。我向往我过去那种生活,我想成为过去那样的人。直到如今,我才懂
得,你的父亲乔罗留话要我把他的党证送到区委去,他的这个遗嘱不是没有用意的。你
是他的儿子,你也了解我这个老人塔纳巴伊·巴卡索夫……”
    塔纳巴伊在草原上走着,肩上搭着马笼头。他泪流满面。眼泪扑籁籁地落到胡子上,
他也不去擦。那是为溜蹄马古利萨雷洒下的热泪。老人含着泪水,望着新的一天的黎明,
望着山巅上空一只孤零零的灰雁。灰雁正急急地飞着,追赶着前面的雁群。
    “飞吧!飞吧!”塔纳巴伊喃喃自语,“趁翅膀还硬的时候,追上自己的同伴吧!”
随后,他叹了口气,说,“永别了,古利萨雷!”
    他走着,耳边回响着古老的旋律:
    ……骆驼妈妈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你在哪儿,黑眼
睛的小宝贝?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
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里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寻找《永别了,武器》 小说《永别了,武器》的作者是谁? 关于海明威小说“永别了,武器” 永别了,武器1957电影下载 《永别了,武器》英文版下载点 《永别了,武器》中的男女主角是谁? 也许明天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了 永别了 海明威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的主题是什么? 海明威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的主题是什么? 永别。 (成语) 同为战争题材《第五屠宰场》和《永别了武器》有什么不同 请问哪里有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farewell to arm) 的中文版本电子书下载? 在《永别了武器》里,地名“班希扎”和“圣加不里勒”英文名怎么写 05KBS歌谣大赏上的舞台剧《永别了,武器》,有俊秀出演的! 谁有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这本书的全部内容 谁有《死亡大行军》《永别了武器》这两本电子书? 永别了,武器>如何从爱情和战争两个角度描写反战主题? 有细读过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的吗 跟爱说永别 未婚孩要给一个有缘无份的他送生日礼物,送完后就永别了,送什么好? 怎样和乳腺纤维瘤永别 中译英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作此书与汝永别矣 吾作此书泪珠与笔墨齐下 未竟书而欲搁笔 为什么运行比特精灵的时候,就无法再打开网页了,也无法永别的网络资源了。我用的是卡巴斯基390。 为什么运行比特精灵的时候,就无法再打开网页了,也无法永别的网络资源了。我用的是卡巴斯基3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