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难复杂案件认定标准:母亲的影响
母子间无法互相选择,但母亲却注定要影响孩子一生。在现代中国历史上,鲁迅和胡适是两位需仰视的人物。他们的家庭背景有不少相似的点,他们的人生走向却大相径庭,不能否认有其各自母亲的影响。
周家因祖父贿考入狱,父亲去世,家道由小康坠入困顿,鲁迅的母亲鲁瑞在三十九岁守寡;胡家由于父亲去世,生活跌入深谷,胡适的母亲冯顺弟二十三岁便成为寡妇。但两位母亲对生活的态度截然相反,鲁瑞基本是顺其自然,听之任之;冯顺弟则不甘现状,奋力挣扎。
周家出事后,不时靠典当度日,这一切都由鲁迅承担。多年后,鲁瑞曾如此讲述当时的鲁迅:“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他最能体谅我的难处,特别是进当铺当东西,要遭受到多少势利人的歧视,甚至奚落,可他为了减少我的忧愁和痛苦,从来不在我面前吐露他的苦恼遭遇。”儿子的痛苦,鲁瑞早已了然。但她竟任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去独自面对这一切,作为一位母亲,她真的替孩子想得不多。
可能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的原故,鲁瑞凡事颇以自我为中心。丈夫患病后,她母亲对她说的一番话,就颇耐人寻味,“现在他有难,你千百万不可刺伤他的心,更不可嫌弃他,而要尽心尽意地宽慰,让他身体康复起来才好。”不知是鲁瑞无意中当着母亲的面叹息自己命运不济,还是已流露出对丈夫的埋怨。不过即使是母亲先敲敲警钟,怕也是对女儿不很放心的原因吧。鲁瑞阻止小儿子周建人外出求学,哭述的理由是:“如果你也走了,我怎么生活下去?我一个在家怎么办?我一定要少活几年。”周建人的小舅舅曾极力相劝:“大的出去了,将来羽毛丰满,各自飞了,这个留在家的,要变成篰底鸭的。这样的例子我看多了。”鲁瑞仍未答应。
周建人后来解释,也许是母亲因他“瘦弱多病”不放心,或是当时“女人是不能出门抛头露面的”,自己留在家里可以帮她做些事。这其实更像为母亲找的借口。论身体,差点因染上天花丧命的周作人也实在强不了多少;说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同时代的冯顺弟家里家外多靠自己。后来,在日本留学的鲁迅中途回国,也是“因为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而到北京后,尤其兄弟失和,鲁瑞随大儿子同住,每天只是聊天,读小说。常常让鲁迅的一群学生围着她一聊到深夜,儿子不时要陪同,有时只好等人散尽再读书写作。也许老太太的内心真如鲁迅文章中所说:“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在得知鲁迅去世的消息后,鲁瑞在悲痛之中,却仍未忘对去报信的周作人说:“老二以后我就指着你了。”老二回了句:“我苦哉!我苦哉!”竟惹得老太太大不满。
可能是家中老大的原故,冯顺弟很忘我。她嫁给亡妻的胡传做填房,就是想为父母减轻些负担。她对胡适的教育却非常重视,胡适开蒙比一般孩子都早。当时私塾一年学金二元,冯顺弟第一年就给了先生六元,并逐年递增,最后一年已加至十二元,在乡里创了记录。她出如此高的年金,只为让先生为儿子把书讲细讲透。胡适小时候,冯顺弟常以丈夫为儿子作榜样,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她听说有人要折价出售一部儿子梦寐以求的《图书集成》,虽然家境已颇拮据,还是借钱买下了这套书。她对儿子的管束非常严格,但从不会在别人面前教育他,而总是在晚上或早晨人静时,对他进行教育或惩罚。
胡适十三岁,被母亲送到上海求学,十九岁官费赴美留学。留美七年,母子俩只能书信互通消息,母亲重病也未告诉儿子,怕影响他的学业。冯顺弟四十六岁病逝,与她的操劳应该有很大关系。
鲁瑞在原则问题上也常常使自己置身事外。鲁迅兄弟失和,虽然,她也曾对别人说,责任不在鲁迅,错完全在周作人夫妇。但整个事件的发生过程中,却未见她有过批评、调解或劝阻。对二儿媳的无赖行为,也未见她表现出一点长辈的尊严,彷佛一切都与己无关。倒是在周作人夫妇那受了气之后,又去找到鲁迅。最后,鲁迅只好四处借钱,另买了一处住宅,八道湾的周家大院则完全被周作人独占,后来又让日本老婆的全家进驻了。
丈夫去世后,冯顺弟对丈夫前妻的子女一直很宽容很忍让。却并不失自己的原则。胡适曾回忆,他的两位嫂子时常互生事非,于是,每次两个嫂子太过分时,“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那位嫂子便是挑起事端的人。冯顺弟的方法看上去有些软弱,却显示了一种继母的智慧。而胡适的两位嫂子也确实不敢过分放肆。
比较鲁迅和胡适,鲁迅比胡适深刻,胡适比鲁迅平和。鲁迅的深刻源于内心经历过的痛苦,在这痛苦挣扎中,磨砺出他的深邃和犀利。胡适在母亲的精心培养下拥有了一份平和,那是母亲的心血一滴滴渗透进他生命的结果。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慢慢品味着母亲当年的生活状况及母亲的良苦用心,对母亲充满感激和尊敬。那份感情全部凝聚在他那篇《我的母亲》中。如果当年,胡适也被扔到生活的风口浪尖上,他日后的发展想必不会是后来的方向。许多作家都喜欢回忆母亲,鲁迅却极少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到母亲,即使提也是面无表情的一两句。总觉得他对母亲只有孝顺,这孝顺更多表现在道德意义上,情感意义上却不浓。甚至鲁迅娶朱安时的顺从,也让人觉得含有惩罚的意味。
他在以自己的痛苦惩罚母亲。不过鲁瑞似乎并没有明白儿子的意图,她曾说:“不知为什么,他们总是好不起来。”鲁迅的惩罚很无奈很愚蠢,一个半生生活于封建社会的妇女根本无法,也没兴趣理解这些。结果,鲁迅惩罚的只是自己,还搭上了可怜的朱安。据说,鲁迅曾说过,母亲如同湿棉袄,脱了感到冷,穿着感到难受。这可能是鲁瑞给儿子的真实感受吧。
在鲁迅和胡适这两位杰出人物的思想性格中,实在是可以感受到他们母亲的太多影响。
(摘自香港《大公报》 文/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