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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个蒙古马和水仙花
柏邦妮
怕是从小我就有喜欢同性的倾向。不是说我不喜欢异性——男人。男人我是喜欢的。生命中的前二十年花了大半在与男人恋爱,如果那也是爱的话。以及失恋和平复自己。其结果是最后发觉自己在这过程中慢慢面目模糊。每一点优点都因为有男人厌恶而克制,又以为有男人喜欢而复苏。那么,我在哪里呢?
二十一岁的初春,我搬进一座号称全国最优越的学生公寓。高大的建筑群在夜晚每个窗户都亮起海蓝色和月白色的光晕。海蓝色是公寓布置的窗帘布。晚上我时常去地下室送洗堆积的脏衣服,或者租借书籍。我从地底走出来的时候,难免会感觉这些灯光好象是一艘巨大的叫做1900的海轮在黑夜的海上发出的遥远的光芒。我就有种动荡的不安。这些灯光是与我无关的。
对我来说,这间公寓的好处仅仅是能每天洗澡。我喜欢在清晨起床时,用清水将噩梦和枕头压出来的皮肤皱纹和嘴巴里的泥浆一样的感觉一起洗掉。
接着说我喜欢女性的事情。我姐姐是个双性恋。她在我十一岁左右突然出现,又在十五岁之前悄然消失。当然有很多现实的因素可以解释:比如她父亲的餐馆是那个时候叫我母亲去帮忙经营的,于是我们熟识;后来餐馆倒闭,于是她跟随父亲去一个很远的江南小城市接着开餐馆。说起来,她父亲也是一个奇怪的人,脾气极暴躁,喜欢白胖的年轻女子,酗酒。对于把餐馆开得红火非常在行,但完全不知道如何一直红火,于是一再倒闭。就好象点起篝火就让其熄灭一样。对了,上一个餐馆的倒闭似乎也是因为火灾。
我总觉得姐姐来我的世界冥冥中有种使命。这种想法至今也无法消除。
姐姐不是我真正的姐姐。我在亲属中缺少一个姐姐。我不知道有姐姐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跟她说恋爱经历,穿她小了的衣服,跟着她去玩,踮起脚尖去接触她那一个被叫做少女的世界。我的姐姐是个黄瘦,但是极为自信,强势的人。她有种非常强大的生命力,这完全掩盖了她平凡的外表。身边所有人都无法淡忘她的存在感。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她消耗了过多的眼泪,热情和能量。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后来听说她一次又一次的不成功的恋爱,终于和一个极平凡的人结婚。
我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强大生机终于熄灭了。我以为在她景况每每愈下的时候,这种力量很可能使她堕落或者不幸。不知为何,一想起她的未来,总觉得是想起破败的小酒馆似的,好象都能看见萧索的招牌幡寂寞地沙沙作响。但是,如果她这种力量平息了,我会觉得非常可惜。
也许是因为我身上的这种力量也在行将消失中。夏天出现的季节河流夹带着零星丁冬敲击的浮冰,在神秘的地平线上汹涌出现。然后,在秋冬时分,也将在神秘的沙漠中的一点,悄然渗入饥渴的陆地,不复存在。
生命力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我对姐姐的记忆是关于她脚踝上用编织的红丝线绑了一个松松的圈。一两年过去,红线洗成白色。我最后一次见她,她躲避她英俊但是无能的未婚夫到我家来。凌晨,那男子坐了二十七个小时的火车还是辗转找到我家。并且苦苦哀求她回去。
她跷着脚,穿一条青色短裤。神情极为不耐,焦躁地大口吸烟。她脚踝上,还系着那条丝线,尽管已经相当破烂。
我刚搬来的几天,从同室的女生嘴巴里老听说一个名字。初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默默听她们的闲聊。不是非常想知道这些人之间的是非,但是很难捂住耳朵不听到。好象最大的一个新闻也是大家共同的秘密就是对面住了一个同性恋。
有些时候,当事人因为坦然,反而是周围的人会讪讪的。像参与了一个不道德的阴谋,表情审慎而叵测:啊,你也知道,我没法子……
是非还是热烈传播着。这些女生对此相当兴奋,密切关注。我好象在听一个遥远国家的一次重要足球现场直播。
尽管我不喜欢足球。
姐姐也是一直有很多男友的。都相当英俊。我想,她最不舍和难忘的,大概还是一个女人。
那个人叫做冰。清爽的短发,宽大的身架,粗疏的体格。几乎没什么胸部。五官俨然一个帅气的男生。爱穿牛仔。动作都极粗豪,利索。笑起来相当阳光,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我一直在想,其实,喜欢上一个身体和性格都极似男人的女人,只怕不算同性恋吧?心理上,只怕还是很女人的。只是恰好喜欢上一个同性而已。
果断,坚强,宽厚,这些品质都不是男人独有。尤其是在现下这样一个男人越来越柔弱的世界。引用这样的资料不知道有没有说服力,估计要打击一大片男人的自尊心。现在社会的男人精液无论是浓度还是数量,都仅仅相当于一个世纪前男人的三分之一。
唔,是哪里出了问题?好象草料丰富,通风良好的奶牛场里的奶牛就是不产奶一样。难道是这种城市生活方式中的什么,比如空气中的污染元素或者一种未知的病毒,阻塞了男人们的输精管?
想象着一种石子一样的粒子阻塞管道的样子,我坏笑起来。
真是对人类前途不负责任的想法。
宿舍里的女生们的闲聊像是屋顶上的四通八达的管道。这些消息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会通往哪里。
她们说,“那个人”不只一个女友。她想左拥右抱什么的。
我一直默默听着。直到一次,她们中的一个忍不住问她用什么方式和女人做爱。
她只是默默看里她们一眼,然后低着声音问:你想试试?
我听的时候,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
我想这个人真有意思。
冰后来结婚了。那时她已经和姐姐分手多时了。我知道关于她最后的消息就是她结婚。好象满足所有无聊窥探者的疑问的结局。啊,一个女同性恋最后结婚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败。我无法猜测出于什么考虑她竟然要去结婚,或者她和一个如何了不得的男人结了婚。我也全然不想猜测。
我只能在一个潮湿温暖的夜晚,一个人独自去小学操场散步。远处夹竹桃的香气仿佛在鼻端。风有点不怀好意,相当的情欲。我只穿一件宽大的棉质男式T恤,也算是我睡衣。
风从我大腿下面潜入,轻轻抚摩我。我清楚感觉到随着散步的步伐,乳头一次一次碰触棉布。
此时,一些事情突然出现在我记忆里。就好象站在对面的大楼里透过玻璃看见隔壁的房间里,同样的自己的生活一样。但是之前那房间一直蒙着黑色厚重窗帘。我不知道是谁拉上了那窗帘,又为何突然拉开。或许在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掌管窗帘的小人,每天的任务就是遮蔽或者敞开一些东西。问题是,窗帘小人又凭据什么确定我必须或者不必看哪些回忆呢?
这次窗帘小人给我看的回忆是,我和冰曾接过一个吻。
宿舍房间女生一直重复着的“那个人”的名字是宓。
当然也可能是秘,或者是密吧。
但是我从第一次听的时候就确定是“宓”这个字。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甄宓和曹植的故事。也知道宓即是水仙花,就是曹植的洛神。什么人叫做洛神呢?
其实好奇很容易解决。只须敲开对面的门即可。我却一直没去敲门。我直觉一定会见面的。用一种略微好奇,又缓慢等待的心情,我知道我和宓必然会相遇。
时间拖得越长,我心情越平缓。我看着一丛一丛荒草在白晃晃的月亮地里刷刷地长。我知道某个时刻,月亮会变做镰刀,将之砍倒。
我最后一次和男人做爱是在将近十个月之前。这个男人是我在酒吧结识的。他独自喝酒。大约二十三四岁左右,不高却比较壮实。面目我已经全然记不清楚,大概是比较白。他拉我去包间唱歌。事实上当然我们谁也不想唱歌。他嘴巴里面烟和酒混合成很难闻的气味,使我根本不想靠近他的脸。那时我有了性欲,黏糊糊的空气。我让陪同前来的朋友先回家。男人将我带回他的家。
他的家在离城市很远的郊区。很黑的夜我们下车还走了很长一段路。那好象是过去的工厂。废气的厂房阴森。蒙尘的玻璃上照例碎了几块。从中飞出乌鸦或者蝙蝠或者吸血鬼都不奇怪。他的家并不大,并且和父母同住。我们轻手轻脚地潜进他的房间。
他称赞我长得可爱,笑起来很甜。我好象没笑过。他问我是否想做他女友。这个男人刚退伍,还有点笨拙地试图将男女做爱之前的程式认真的演练一遍。我没有配合的意图。
我只想和世界上一个全然不识的男子敞开自己的肉体。他却并不知道。他开始热心地告诉他在军队里的经历,告诉他的前任女友,告诉我他的家庭,并且将很大的一个相片册拿出来,展示给我看。他甚至放音乐给我听。
此时我已经完全消失了和他做爱的欲望。
我们躺下来的时候,我背对着他。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性欲,别扭地将身体弯曲在一个试图让我感觉不到他勃起的角度。他呼呼的喘气。像风箱似的。很可怜。
我在这张退伍士兵的硬而冷的床上认真检讨自己,我这样做是不地道的。我跟一个男人回家,其实做出了性交的允诺。现在我不能反悔。
于是我们做爱。在此过程中,我简直没有一点感觉。并且随着他的运动,我越来越无法忍耐。好象一下一下将性欲抽离似的。体内黏糊的苹果派慢慢消失。这个男人没有什么问题,他的家伙很正常,勉强说起来,属于偏小一点。
但是我确信这和大小没有问题。
半夜,我在梦中不声不响地穿起衣服。我已经不能忍耐和这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他惊醒。我说想离开。他睡意朦胧地说,现在太早,还没有第一班车。
在这个冬天的早晨,我站在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郊区,等待着第一班车。雾气茫茫。我感觉连乳房都像冻硬的小苹果一样青青的。破败的树叶。一起等车的愁苦的老太婆。鸡和鸭子在封冰的小沟上踱步。
在那靠近废弃工厂的郊区房间的退伍士兵的床上,我失去了什么,这是毫无疑问的。
冰和我接吻是在我十四岁的傍晚。她和姐姐昨晚激烈地吵过一架。房间里是浓厚的啤酒味。她让我拉上房间里的红窗帘。
宿醉未醒的她和我接吻。那想必是一个充满酒精味道的粘稠而昏暗的吻。我不记得有没有惧怕。也许没有。姐姐的世界没有惧怕。也许能够占领姐姐的世界的想法使我兴奋。冰好象和我说了很多话,又好象什么都没说。她好象笑了,又好象哭了。我记得她嘴角笑的时候扬起的懒洋洋的充满魅力的皱纹,也记得她嚎啕的时候迅速湿去的枕巾和她沉进枕头的乱蓬蓬的头。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吻。因为这个吻没能使我真正占领姐姐,也没能真正安慰姐姐的情人。第二天,姐姐冷冷跟我说,冰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她是我的,她的眼睛这么说。
晚上我舍弃了学校里看《巫山云雨》的机会回宿舍。因为同室的女生过生日。我却因为回来得太早而被锁在门外。刚搬进来的第二天,我遗失了房卡。我清楚记得没将那张房卡带出房间,但在任何一个角落也找不到。补办房卡极其费事,我索性作罢。
我用力拍门的时候,对面房间的门开了。一个黑而且脸圆圆的女生对我说,进来吧。
我还没意识到这是宓的房间。
屋子里有浓重的烟味,气息很不好。很闷。相当乱的房间,四张床铺都给我凌乱的感觉。角落里有把断弦的吉他。某个书架上全是一种牌子的香烟纸盒。约有将近一百个之多。如果说是2000多枝香烟造成这房间的味道,我也不会奇怪。
开门的黑脸女孩爬上床去,躺在她身侧的女生似乎是睡着了。
那个睡着的女生穿一件蓝色细格纹棉布衬衫。诚然世界上有无数种细格纹衬衫,就像世界上有无数种颜色的蓝。我无法描述究竟是海边欲雨天空那样一种蓝,还是刚开放的勿忘我那样一种蓝。总之,我立刻喜欢上这件蓝色格纹衬衫。
这个女生的面孔我无法看到。只能看见她背面乌青的发根和雪白的脖颈。
此时,我感觉到月亮的镰刀。
这是宓吧。
我确信。
其实原本我没想过从姐姐手中将冰夺过来。我无处安置她。我仅仅是趴在床底的小女孩,在每个晚上目睹姐姐穿着一双华丽的高跟鞋去跳舞,凌晨方回。在她睡着的时刻,偷偷穿上那双夺目的鞋子。
仅仅如此。
可是我知道冰的那个吻给我下了一道有啤酒和自我惩罚味道的咒语。这道咒语好象是下了一道半个世界的封印,又好象敞开了半个世界的门。在那个退伍士兵的床上,却将所有的门全都关闭。我不再爱别人,也无法感觉到爱。
宿舍女生的生日宴会是乏味的。主要原因是饭店厨子极度缺乏想象力,他将所有的菜都掺入同样的青椒片和同样的作料,以至于无论是鱿鱼还是猪肝,全炒成了一个颜色和味道。
我没怎么吃东西,也没怎么说话。
圆桌上,我的位置正对着宓。我的眼光无法从她身上离开。她有一张极清秀的面孔,杏眼。鼻子小而倔强。唇线硬硬的。右耳上戴一个厚重的银环。我一直看着宓。汗水从眼睛里面咸咸地流出来。我后悔穿着今天出门时随手扒拉出一件厚的外套。这是一件很旧的外套了。穿了三个冬天。是拿我自己的第一笔大额稿费买的。面料至今我说不出,不是很昂贵的牌子。领子可以立起来,很方便将手抄在口袋里。还有,雨和雪都弄不湿。
我穿着这件旧外套,觉得局促。宓和那个黑脸女孩很亲密的样子。我想那大概是她的女友吧。那天的饭桌上,我无端开始心跳得不行,口干舌燥。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我可以引用萨福的诗:
“听见你笑声,我的心儿就跳
跳动得像恐怖在心里滋扰
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
言语的能力
舌头变得不灵,噬人的热情
像火焰一样烧遍了我全身
我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鸣;
头脑轰轰
我周身淌着冷汗,一阵阵微颤
透过我的四肢,我的容颜
比冬天草儿还白;眼睛里只看见
死和发疯“
这是希腊人对于这种景况的描述。此时我感觉到自己在希腊某个只有岩石的海岛上徒步行走。宓在另外一个孤岛上。而根本不存在其他人。
关于最后一次做爱的事情,我还有一点补充。仅仅一两天后,我感觉到阴部的瘙痒。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流水一样的液体从下身源源不断地流出。好象无数的虫子在啃噬着我的躯壳。随着液体,我慢慢流失。我买了些药,根本没有用。
我去了医院。偏偏那天等候就诊的人特别多。从面孔青涩的小女生到身躯肥大的中年妇女全都有。我前面是一个看上去相当腼腆的女孩,身躯发育未完熟,后来我得知这是她即将堕第三次胎。身边陪着她的年长妇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家人。
我独自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告知那个退伍士兵,因为这是他的病。他没权利去传染更多人。他在电话里简单告诉我,他没病。我耐住性子跟他说,我之前没和男人做过爱,只可能是他的。他说:谁知道。我将电话嘎然挂断。
此时,好象我身上联系着半个世界的水闸猛地断下。上游将不再有水贮存。我清楚感受到身体里干燥地金属脆响。之后每次将药塞入体内时我都恍无所觉。这个身体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
医生问我,最后一次和男友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在一起“,多么绝妙的用词。我禁不住赞叹,直到现在还是。
我说,我没有男友。我没有撒谎。
事实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1 我没和其他男子有性关系
2 该男子坚持没病
3 而我得了病
那么,结果是我从宇宙来客或者未知的病菌身上感染了。
晚饭结束的时分,我穿上旧外套和大家一起出来。伸手进口袋的时候,赫然发现寻找了将近半个月的房卡就在其中。我想大概是一个神秘的小人静静将之放入,等待我惊喜。或者,给我某种预兆。
丢失房卡以来,每每惴惴房内是否有人,还有无数次被锁在门外的尴尬,以及无法将自己真正纳进房间的疏离此时烟消云散。
冰后来给我写过长信。她告诉我关于她前面七位恋人的事情。纸是紫颜色的,很难想象会是她选择的颜色。字迹相当稚拙。我才想起来,她是以运动成绩超群一路升学的。要到很晚的时候,看见关于清少纳言的电影,说她爱在紫色的纸上写字。我茫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在一本相当单薄的书上,考证说,清少纳言有同性恋的倾向。考证并不严密。我没有相信。
那种毛边的皱褶的微薄的紫色的纸,像不肯瞑目的蝴蝶翅膀。
我回她的信,仅仅是一张厚厚的白纸。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去跟她说。
晚上我们宿舍和隔壁宿舍一起去唱KTV。几个相当会唱的女孩子抢夺着话筒。我和宓几乎属于不太能唱的类型。这些时下的流行歌曲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了。相似的曲调,相似的歌词,相似的声音。我近乎固执地选择一遍一遍聆听真正能进驻我心灵的曲子。
宓不吸烟。她喝一点点酒。
我不喜欢聚会。最大的原因在于无论哪一次聚会,起初我也兴致勃勃,但到了中途无一不兴致索然,并且产生逃离的欲望。相当消沉地躲在角落,任思绪飘至熊井启的时代。每次都如此,无一例外。甚至最后有想落泪的感觉。
这次我却完全不同。我仅仅注视宓就已经感觉喜悦。仅仅她这个存在就使我喜悦。在嘈杂和泛滥情爱的流行音乐中,窗帘小人突然将记忆拉到我独自坐在医院等候治疗的时刻。
我多么希望那时候宓在我身边陪伴我。
我多么希望现在能告诉她我的回忆。
如何开口呢:某一天,我在妇产科看病来着,说很严重的病也不是,仅仅是发炎罢了,但是那时候我很绝望。我希望那时候有你在身旁。
突然,一阵冰凉侵袭我脸颊。我抬头发觉是宓将一罐啤酒贴在我脸上。
她问我:“怎么了?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她的声音相当低沉硬朗。
我的声音在我开口前自动整理出语言,就好象邮件的自动回复功能一样:“没有,只是有点累罢了。“
她奇怪地问我:“那你干吗笑啊?不是难受吗。“
我笑了吗?仅仅是牵动肌肉罢了。
目光直射进我心房,好象巨大光束的探照灯。
我想,说不定,我应该选取从妇产科说起。
后来我想,也许那时候,我应该在写回给冰的白纸上写满字。告诉她发自内心的爱是我们生存下去不可或缺的力量。我们可能在下一秒死去,有真诚坦率生活的权利。我们有选择爱男人,或者不爱男人的权利。我们不能拒绝生在人间爱和被爱的本能。我们也不能试图回避,隐藏,撕咬,欺骗,或者伤害。
爱就爱吧。
是的,本来我应该这么跟她说。
其实我早就这么想,所谓家庭,就是和自己能于其自然相处的人一起生活罢了。至于这个人是同性还是异性,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如果能与宓同住一室,晚间一起看电影,上午她独自起来游泳,下午我醒来写作,我做晚饭,她负责清洁。一起散步,顺便买一些新鲜的水果和当日的报纸。这样的生活,我看不出妨碍了任何人。
或许,妨碍了很多看客。但归根结底,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恐怕宓还不知道我对于她的生活做出如此多的设想。
在KTV外面的酒吧台上,我和宓坦言说出了妇产科发生的事情。她喝的是红酒,我仅仅是苏打水。她说希望是在家里厨房的餐桌上和我谈这事,桌子上碗盘刚收走,擦拭一新,明亮的午后阳光从窗子洒进来。我们煮了一壶咖啡,透明玻璃瓶子里刚摘下的柞浆草疯狂的盛开。
这样不是更适合我们谈话吗?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开始设想这样一间温暖的厨房。是的,我点头,刚吃过龙井虾仁,在这样的厨房只怕更适合谈论这样的事。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交付心的重量。经常有人恳切要求替我承担心事,问题是这不是身上的包袱,说取下来交到别人手中就可以的。有时徒然的解说只能使我更疲惫。好似对着空空的铁丝网包围的那一边操场喊话。
但是宓却奇妙地站在铁丝网的这一边。她的语言奇妙地安抚了我。就连她不说话的时候,仅仅是倾听,我也觉得好象将长期占据了我天空的阴霾在缓缓退去。
就性格来说,我极寡言少语。一向如此。牙牙学语就很不利索,母亲一度以为我是哑巴。表白,宣告,劝诱,我都极不擅长。
我记得前任男友曾在分手之前慨然叹息:“我真的不明白你是否听见我说的每一句话。你的眼睛一直瞪着我,好象完全不明白又好象看透我。为什么你不像普通的年轻女孩儿一样撒撒娇呢?”
他一度将泪水滴在我胸口,反复问我是否爱他。
我一直讶异,为何如此痛苦。如果不喜欢他自然不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最终他还是不声不响地离开。
我高中班级有个同学,小个女生,戴圆形大眼镜,有点胖胖的,话极多。一连串的词汇和语句如喷泉一样错落有致地自唇齿间蹦出。我经常呆呆地看着她说话时的嘴唇的动作,想象语言这东西像流水线的零件一样排队在喉咙里,等候静静降落在空气和灰尘中。
我的喉咙里,流水线坏了,毫无疑问的。
和宓在一起,我的流水线奇异地修复。我滔滔不绝地跟她讲许多我的琐事,童年往事家庭背景初恋经历。甚至包括第一次来月经才九岁,正好是新年的早晨,以为要流血而死的我吓得痛哭,跑去找父亲。
以前将这件事讲出来都是当作笑料的,听者无不大笑起来。
她却静静注视着我。在薄茶色的目光中,我恍然回到那个九岁的清晨,我爬起来看见床榻上的褐色血迹,突觉温热,下身汩汩流出血来。
我站在家里客厅里,木质地板收集着冬天清晨的白色阳光。我光着脚,惊慌失措。血顺着大腿,缓缓蠕动蜿蜒。
宓用不拿酒杯的左手轻轻覆盖在我手背上。她的手冰凉,手指细长有力。
别怕。她没有动嘴唇,清晰地对我说。
我曾设想,冰在结婚前的一个夜晚,在家门外的一个路边电话亭,冻得轻轻颤抖。风从她贴身的大毛衣里灌入。她的嫁衣已经妥帖地躺在床上,静谧而绝望。她一遍遍拨打姐姐的电话号码。就好象以前我多少次站在一边,看着姐姐给另外一个城市的她打电话一样。
她是否想告诉她,你是我永生的爱人。
我要将全部灵魂祭祀给你。男人永远只能得到我腐烂的肉身。我的惨白光华的墓碑在婚床上方静静冷笑。
她一定感觉到四肢冰冷,脸颊滚热。就如同在酒吧里和宓共度那个夜晚的我一样。
然而,电话一直没有拨通。或许,等待着她的是电话那端一个浑浊的男音。
那个晚上我和宓喝了许多的酒。我只记得有的不甜但是很清香,有的颜色樱桃红且口感醇厚。什么酒全然不识得。醒来是中午,嘴巴里好似有几千年的青苔。脑袋里好象有一队锡兵在跳踢踏舞。房间里除了我只有灰尘。
有人敲门。我连应声的力气都没有。竟然是宓。
她说:不是昨晚说好今天傍晚一起去骑马的吗?
骑马?我全然不记得。但是在昨晚的情形,我答应她一起去非洲做义工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头痛如裂,但是在马场走了半圈,似乎减轻了许多。
宓今天穿一件干净的海蓝色半袖衫,相当帖服的仔裤。照例是运动鞋。带着青草和马粪气味的风吹拂着她的短发,看上去心旷神怡。
关于骑马,我只记得小时候去一家公园骑一匹高得恐怖的瘦马,那家伙竟然在我照相的时候突然撒尿。于是我留下了一张笑得害怕和场面尴尬的照片。
宓看起来和马场的人很熟的样子。她每周来两次。每次一个下午。她总骑一匹个子不大的小蒙古马,栗色。毛皮光滑如锦缎。马和牛这些动物,眼睛总是大而温和,并且忧伤。
马是人类所做的最高贵的驯服。她说。
她将方糖放在我手心,叫我喂这匹马。
这是一匹叫独木舟的马,自然这是宓自己起的名字。两岁半,母马。
好象马是在奔跑中交配的,因此马有奔跑的天性。我跟她说。
她告诉我小时候家旁边的马场在湖边。她从小与父亲一同骑马。在奔跑的时候将一切烦恼和愁苦都忘记。现在那片空地变做一个儿童玩耍的地方,布满机器马,有音乐前后摇晃那种。
竟然有人将真正的马撵走,取而代之机器的马。
湖里到了夏天长满布袋莲,极其妖娆。整个湖面全被花叶霸占,粘重的生命力。
她小时候一直想,马不知道吃不吃布袋莲?
我想问,不知道马吃不吃水仙花?
她扶我爬上马背。我们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热乎乎的。我觉得自己的汗一定透过布料渗进她的皮肤里。我奇异地感觉出宓的身躯像一条没有鳞片的白鱼一样滑,像一匹美丽的小母马一样骨肉均匀。我伸出手从身后抱住她,她的小腹平整没有一点多余的肉。她没穿胸罩。我的手缓缓上移,靠近应该是胸部的地方,握住小小的乳房。
小鸟一样栖息在那里的乳房,随着马的奔跑,一下一下啄着我的手掌。温热的,如同一个新生命。我的眼睛濡湿了。
第一次抚触女孩的乳房,好象是十一岁的样子。夏天的午后,我和极为熟识的童年玩伴一同午睡。她是一个面目庄严的女孩儿,厚实黑发,单凤眼,厚嘴唇,略微发紫。皮肤黄黄的,摸上去并不光滑。尤其是因为敏感,布满了小粒的疙瘩,更加粗糙。
在凉席上,电风扇下面。刚洗过澡的我们轻轻拥抱在一起,相互抚摸。
我清楚记得皮肤上一阵发热一阵发冷的感觉。因为羞耻和惧怕,我们闭着眼睛。在对方身体上探索自己的疆土。那么幼小的乳房,变硬的乳头。就像没有成熟的无花果,紧紧闭着嘴巴。电风扇的风一阵一阵掠过我们的赤裸身体。白色乳汁像浓雾一样弥漫。
宓突然问我,胸部这东西,只怕还是大点的好吧。
我从小就胸部丰满。尺寸和外国人相比也毫不逊色。可是没带来什么好处,买胸罩格外麻烦。买衣服也经常出现腰围和其他部分完全符合却在胸口扣不上纽扣的情况。运动的时候甩动特别难堪,甚至小时候一度自卑老是含胸,差点驼背。似乎也没有男人因此特别喜欢我,倒是有人问我是否隆过。这样的乳房还对爱抚没什么感觉。据说有二分之一的女人都对此不兴奋。我简直觉得那是一个大而不当的笨拙摆设。
她笑起来;“身体只要是属于自己本该有的形态就好了。大一点,小一点,又怎么样呢。”
是的,我就觉得她这样小而坚硬的乳房非常适合她,宛如她身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样理直气壮地存在。我无法想象有一对丰满乳房的宓是什么样子。
她继续说,独木舟不知道是否满意自己的乳房。她这么一说,我不由探出身子,想去看看独木舟的乳房。
她一把拉住我,放声大笑。
听说你和女友分手了。
我吸进大麦茶,静静注视我对面的宓。
是的。她平静无波。
为什么呢?似乎在一起很久。
她并不回答,过了很久才说,你和最后一个男友因为什么分手?
我想了一想,是因为水瓶子吧。
水瓶子?
是的,就是普通的矿泉水的瓶子。那次是我和外地来家乡游玩的朋友一起爬山,叫了我当时的男友。他属于那种不知所谓的男生,年纪很轻,性情暴躁,和我上床极为合拍。当然偶尔也很温柔,我觉得他本质还不算坏。何况那时候是我最害怕寂寞的时候,轻率恋爱又何妨。
那天爬山的路上,山上的瀑布在盛夏流水下山——就是山上的阶梯全是水,你想象得出?上山可以赤脚。朋友是大学的朋友,都喜欢漫画,是比较谈得来的。那天男友说的话全都不上台面。相当鄙俗。我奇怪自己为何一直没发觉。或者,是因为有朋友在身边,我拿新的眼光重新打量了他一遍吧。
爬山当然需要喝水,我把喝光的瓶子放进背包,准备背回去再丢掉。他却一把抢过来,伸手扔下山谷。他说,山里有很多小孩捡。
是这样,爬山一路我都看见只穿短裤的山里男孩拿着铁钩拾取塑料瓶子什么的。但是,我不能因为有人捡就故意扔掉。
接下来,男友说了很多自以为成熟的话。什么社会就是如此,有人扔,有人拾诸如此类。我默默听着。我木然发觉,一直和我身体做最亲密沟通的人竟然如此遥远。当然这不是分手唯一的理由,但是最重要的或许就是因为此。
宓点头,我的理由恐怕和水瓶子差不多,也许是水罐子吧!
有时候,我想性交是怎么一回事。不仅仅是男人能给予快感,不仅仅是情人可以给予快感。陌生人,亲人,同性,什么人都可以。我憎恶自己的身体如此耽于淫乐,并且轻易接触。
她悄然合拢我的手,就因为如此,心才变得如此珍贵,不是吗?
突然周围的人不再在我面前说宓的流言。想必在她们眼中,我也成为铁丝网那一边的人物。刻意淡漠和不在意的样子。我无所谓,因为是我先确定,她们必然在铁丝网的那一边。
我还是时时能看见那个黑脸女孩。有时单独和她被关在电梯里,我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那目光森冷如匕首。
晚上我一定和宓一起散步。她相当自然地牵我的手。心里感觉十分安宁。公寓周围的树丛和竹林随着天气变暖,情侣多了起来。据说拿电筒去照的话,什么姿势的都有。我们在公寓旁边的运动场散步。偶尔跑一两圈。跑道倒是很有弹性的塑胶跑道。灯光相当明亮,我有时牵她的手,一边散步一边读书。最近还是在读安徒生童话。光荣的荆棘路,离我们有多远。
严格说起来,我们兴趣和爱好都不十分一致。我较喜欢电影和文字,她较喜欢运动和音乐。不知为何,我极有兴致和她分享我投入其中的每一本书,每一部电影。尽管她不见得全然领会,我会重复我的感受,直到她点头为止。她也会喊着我陪她一起骑马,一起游泳。我对这些我原本全然不感兴趣的事情也投以极大热情。
我想原来喜欢是这样一回事。不仅仅是喜欢这个人,还包括喜欢与她一起分享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通过她去爱这个世界。
我最喜欢抚摩她的短发。像抚摩柔顺的小马的皮毛。她安然合上眼睛,将小小的头颅在我掌中磨蹭。
她是喜欢我的,我确信。
这天我打她的电话无论如何都不通。打到第十三次的时候,她沙沙的声音极低的响起来:“我很累。我这边出了点事情。”
我默然挂断。显然她并不需要我得知,也不需要我帮助。这时候我仅仅能在原地等待。心是一张巨大复杂的地图。我站在原地,因为这样她能轻易找到我的所在。
晚上,宿舍里的女生突然又开始谈论宓的事情。我知道,她们是说给我听的。
啊,听说她们哭了一个晚上……
那就是和好了?
宓只怕是想左拥右抱了吧?
原来如此。宓和那黑脸女孩和好。
看来所谓的水罐子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看见宓。大概是她一直没回来住。我持续散步的习惯。我发觉,如果没有人在一旁牵引,一边读书一边散步是很容易撞到人或者踩空的。
有时站在跑道上,我仰望周围的楼群。我努力寻找宓的房间的窗户。尽管我清楚知道此时她不会在房间,却有种感觉,她正在海蓝色窗布的后面,用她晶莹的眼睛,注视着此时的我。
我无端话多起来。生平第一次因为上课话太多,被老师点名。
只怕是喉咙里的流水线这次出的问题是运转太快吧?我苦笑。
不知道这样夜晚的独木舟,没有主人来骑的独木舟,是否在无声的奔跑,或者仅仅在马厩里埋头咀嚼,呼呼地将粗气呵在草料上。
我突然想,独木舟是否会寂寞呢?
答案是肯定的。
我有时喝一点红酒。这是一个周末,宿舍照例只余我。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一本讲述伊文思的书。正看到关于风的故事,门被推开。
宓,消瘦了的宓正凝神看我。
出去走走。她招呼我,声音是更低哑了。
我恍然觉得她是从另一个次元长途跋涉回到这里的感觉。疲倦而坚毅。她的眼睛依旧闪亮。
我无声起身穿起外衣。
我们步行到附近一家相当大的超市购物。因为是周末,人非常多。我们好似在汪洋中的两块小舢板。我仔细端详,她买的全是食物。那数量足够招待两三个相扑运动员吧。
回到宿舍,她将窗帘布卷起来。有一支红酒,而我仅仅有两个不合适的茶杯。她将买来的水果沙拉,现成的烤鸡,鱼干和卷心菜以及很多我记不清楚的食物全都摆出来。
我默默看她做这一切。
我们默默干杯。
她一饮而尽,酣然说:只怕还是和你喝酒更尽兴。
说完微笑,露出相当好看的小颗细牙。
她身后的窗户外,夜幕漆黑。
她喃喃:“以前老是陪父亲喝酒。我父亲酗酒,还总是喜欢白胖的女人。真是奇怪,我妈早就知道。他开了两间餐馆,一间给我妈,一间给外面的女人。大家都知道,连厨子都知道大老板娘和小老板娘。其实,我还是很喜欢父亲的。他在开餐馆方面极能干,总是一开就生意兴隆得不得了。可是,如何一直开下去,他却掌握不了。我记得有一次倒闭,就是因为失火。保险丝老化,烧了周围两家餐馆。把所有钱赔进去都不够。”
我静静倾听。
“你看过火灾吗?”
我轻轻摇头。
“那种东西相当好看。仔细注视,会发觉火里面跳动着什么。越看越觉得神圣。总之很吸引人。”
说完,我赫然发现她身后的玻璃窗外,对面大楼的同样位置的房间玻璃里面,通红的火光映照出来。里面黑乎乎的,不像有人的样子。浓烟迅速弥漫。渐渐,察觉到火灾的人数多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尖叫声,尖锐的感应器蜂鸣声嗡嗡响起。楼下的保安人员慌忙跑上去,只穿睡衣的女生纷纷跑出大楼。
我愕然注视着这样的景象,菀尔一笑。
“确实,很吸引人的景象。”
火光熊熊。
我们继续喝酒。她将我搂入怀中,取下我手中的茶杯放在地上。她凉凉的柔软的嘴唇像果冻一样覆盖下来。
顿时,我浑身的肌肉血液骨骼化做温热的软乎乎的奶油。
这是一个并不浓烈的吻。我感觉出一种类似苹果派馅的东西热乎乎地流进我的喉咙。我刹时感到燥热和难耐的欲望,乳房紧绷,汗水立刻湿透头发,连眼睛也无法睁开。呼呼的大风,带着青草和马粪味道,迎面吹拂而来。粘滞妖娆的布袋莲在我体内盛开。我的肌肤似乎要胀破,心里却充满无法压抑前所未有的狂喜。
耳中轰然巨响。我感觉出整个世界对我敞开。
次日,我醒来发觉自己蜷缩在地板上。
窗帘未卷,宓消失不见。
我望向昨晚烧着的对面大楼公寓,却发现那房间好端端在那里,连海蓝色的窗帘布都完好无损。
却闻见刺鼻的糊味和烟的味道。我推门出去,只见隔壁宓的房间如同一张丑陋的漆黑嘴巴,枯焦破败。里面所有的东西无一幸存,全烧毁在昨夜的大火中。
到后来,我才知道,据说是她在房间内点蜡烛,无意失火。公寓管理人员要她赔偿所有费用之后,不允许她继续居住。
我再也没看见过宓。在这样的大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