琶洲展会2018年排期:一帘花雨谈幽梦,古典诗词评论随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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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代表春天的,二月不行,四月不行,非三月莫属。而对春天抱有极大的热忱,我每每想到李商隐,但是他的整个人生却无往不是秋冬的肃杀。我的写作越来越走向刻意的安排,我在冬夜一首一首地读他的诗,把有关的所有感悟窖藏在心底,然后在这个细雨霏霏的三月上午,开始去捕捉一颗飘忽于云烟中的春心。
但是在写作的开场既已遇到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这样一个诗人。一切像雾像雨又像风,像云像雪又像梦。那些大家都已了然于胸的自然不成问题,但这些也不是我瞩目的焦点所在。我在这种犹疑与徘徊中看
春阴不散,春寒飘然,这个刚刚建成不足一年的公园像诗人的生平一样寂寞。举目望去,不见人踪。我轻轻地走进去,想要捕捉到哪怕一缕的辉光;它曾经在大唐的诗歌天空将要谢幕的时候,突然爆发出绮丽耀眼的光华。春色局限在这个小小的园子内,一切都那么安静。碧桃已经在枝条上燃烧,像点亮的一句一句爱的语言,轻诉如滴。梨花如雪,又好像要把这些热情的呢喃覆盖。连翘高举着黄色的花蕊,好像在告诉我它曾遭遇到怎样的困扰,但终于释放了自己很单纯的色彩。在苍茫的松林里,在还不曾泛绿的修竹旁,在更多地我叫不出名目的花草中,双飞亭、霜月亭、相思亭等几座名目各异的亭子散落其间,直至我走进咏诗廊,李商隐平平仄仄的诗句始终回响在我的心头。
诗人的墓在园子的东北角,是被围圈起来的一个大土垄,上面长满了不知名的类似灌木的树丛,但还不曾萌生出一片叶子,不少的枯枝杂乱地萎弃在墓土上。这些枝条翘棱棱地直指向高远的天空,不包含任何的感情。尽管在它的周围已经显露出十分的春色,但这里却好像还沉湎在冬日的萧索中,看烂漫的春意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裸露的黄土仿佛一直都在坦白着自己的贫乏,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也没有聚合成柔和的形状,反而像堆积在一起的山石棱角分明。只是在土垄的下部边缘有苍黄的枯草与开放的连翘,让人觉得这么一个荒寒寂寥的土冢所掩埋着的旷世诗魂,也曾经有着一颗与花同发的春心、一个似花迷离的迷梦。
(八)春心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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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说他的诗,也许连他的名字都暗藏玄机,引人不尽地猜想。研究者认为,“商隐”是“商山隐士”的意思,出自“商山四皓”;而“义山”即为“隐居而能行义”。我却总是一厢情愿地这样认为:商是伤心,隐是隐痛。对于他的号,我到现在才明白“玉溪生”这三个字竟然含蕴着他对一个女子终生不渝的怀恋。
李商隐二十岁左右来到玉阳山东峰学道。而在玉阳山西峰的灵都观里,却偏巧有个随玉真公主修道的年轻貌美的女道士,宋华阳。他们如何相识并怎样互生爱慕我已无法知晓,但我明白那肯定是一场身心燃烧的热恋。玉溪是两峰之间的一条溪谷,两个人相会,各自要走
人生的际遇往往如此。素昧平生的人,总是苦苦纠缠;前世有缘的人,却往往最终擦肩。但是,有时命运选定了一个人,常常会让悲剧反复上演。
大约是在玉阳山学道之前,李商隐也曾经有过一段刚开始即宣告结束的恋情,这应该是他的初恋。当年,李商隐与一干人等进京赶考,止宿洛阳西郊。诗人的堂兄李让山也住在洛阳,有一次他在院落内高声吟诵李商隐效仿“长吉体”最出色的爱情诗,《燕台诗》。“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却恰巧被邻居一位十七岁的姑娘听到。姑娘名叫柳枝,是富商之女,喜诗歌,解音律。柳枝惊问适才所诵诗歌是谁写的,李让山如实作答。于是,柳枝自断衣带,请李让山转赠李商隐向他乞诗。第二天,李商隐与柳枝在里巷相遇,柳枝靓妆娉婷,抱扇独立于春风之中,莺语婉转:“三天后焚香以待,请
春风一遇心旷神怡,转瞬间却擦肩而过,恍若隔世。一场玩笑,一个闹剧,却让两个有缘人熟稔转为陌生,相知转为泯灭。我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包裹里藏有怎样的紧要,可以让他抛下一个年轻女子的热望与期冀,让她忍受无边无际的煎熬,看草长莺飞、春色烂漫,任心思如绞、流光如刀。冬日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心头,我猜测诗人在听闻柳枝成为他人姬妾后的无限感伤。他提笔写下《柳枝诗》五首,让李让山题在柳枝的旧居: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她有着丁香一样的幽香,她像碧玉一般温润,她是飘拂于春风中的柳枝。这一切曾经多么亲近,这一切却又那么遥远。在水中挣扎的,是伤耗的锦鳞;从空中坠落的,是凋残的绣羽。鸳鸯成双,两个就要走到一起的人却要在江湖中永远相忘。很多时候,也许人生就是如此,遗憾是常态,美满是奢念;离别是永远,相爱是无缘;寂寞是情人,欢畅只是梦幻……
(八)春心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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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一生处于行走状态的人,他注定要失去一些人,要怀念一些人,还要遇到一些对自己影响终身的人,一些在自己生命旅途中留下深深印迹的人。
李商隐10岁时,父亲卒于幕府。18岁,李商隐应天平节度使令狐楚之辟,为天平幕推官,并师从令狐楚学习骈文章奏。26岁,在楚子令狐绹的帮助下,李商隐终于登进士第。但就在这一年底,令狐楚病逝。第二年的春天,他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王茂元深爱商隐之才,任为掌书记,并把自己最小的女儿嫁给他。在爱情之路上兜兜转转了很多个年头之后,李商隐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生倾心的爱人。“嗟余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令狐八拾遗绹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寄成都高、苗二从事》)。他曾经如此坦白地在诗歌里面表现出嘤嘤求偶的急迫心情,现在不但栖身有所,而且佳人在抱,真正是“雾夕咏芙蕖,何郎得意初”(《漫成三首》之三)。
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爱情带给他甜蜜,也带给他困顿;还不及赏品玫瑰的娇艳幽香,锋利的花刺已经扎向了他,直至鲜血淋漓、体无完肤。他也不曾意料到,朝廷内部以牛僧孺和李德裕为首的激烈的朋党之争会殃及自己,直至锥心刺骨、万劫不复。令狐楚父子属牛党,而王茂元被视为亲近李党的武人。李商隐先依令狐楚,再事王茂元,虽然他本身并无党派门户之见,但是令狐及牛党中人却认为他“背恩”“无行”,这样的讥诮像印于眉心的黥墨,让他永难抬头、终身潦倒。从大和三年(829)他踏入仕途,到大中十二年(858)去世,30年中,他有20年辗转于各地幕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个曾经繁华盖世的帝国正在慢慢消减着它的光芒,而这个才华卓绝的诗人却每每行走在它的阴影中,用孤独而艰难的步履丈量着它的荒寒与悲凉、冷遇与残酷。东到兖州,北到泾州,南到桂林,西到梓州,他一直都辗转漂泊,沉沦下僚,穷困落拓,郁郁寡欢。在他凄凉多舛的生命中,尽管这桩婚姻带给他磨难与痛苦,但他和妻子王氏的感情却超脱于党争的嫌怨倾轧之上,家庭的恩爱与温情就像一束闪烁在漫漫征程上的烛光,让他在无尽的飘荡中收获到温暖、慰藉与希望。但是这束烛光并没有陪伴他到生命的最后,在他们夫妻聚少离多的第14个年头,王氏即寂然病逝。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是一春忙。妻子已离他远去,他继续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旅途上。这一年的冬天,他应柳仲郢之聘,入东川幕府任判官。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他赴蜀途中到达散关,忽遇大雪弥漫。雪花带给他的永远都是冰冷与伤痛,此时儿女尚寄居长安,而他却又要远赴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当冰雪包围了自己,风霜覆盖了周身,他想到该让妻子把棉衣寄来。但他随即又想到妻子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她不会知道丈夫在这个遥远的驿舍,如此寒冷、如此想念。乱山残雪夜,孤灯异乡人。诗人倦极入梦,看到妻子正坐在旧时的鸳机上为他赶制棉衣。散关的雪花透过窗棂冷静地看着诗人,看他睡梦中短暂浮现的浅浅笑意,看他在梦醒后怅然地写下《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李商隐在梓州任幕职长达五年之久。大中十年(856),柳仲郢入朝为官,李商隐才随之离川入朝,经柳推荐为盐铁推官。第二年的正月,诗人在洛阳时回到他和妻子曾经居住过的崇让坊的宅邸,触目伤心,写下《正月崇让宅》: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绿苔茵茵,再没有印上履痕;庭院深深,已是寂无一人。凉风渐起,月忽生晕,正月里还不曾迎来花神。帘子随风展转飘拂,小鼠翻进窗网,不意自己落入愁绪缭绕的黄昏。把灯燃亮,却再也捕捉不到伊人,只有那依稀的芳馨,仿佛还漂浮着她曾经的笑语温存。她宛然还在,她眉眼缱绻,她轻轻地唱起《起夜来》,让人泪眼婆娑、黯然销魂……这个美丽多情的妻子,这个英华凋残的妻子,自己不仅没有让她舒展眉目,还要用一次次归期不定的远行让她永陷思念与孤单的折磨。李商隐带给妻子的,也许只是一个西窗共剪的绮梦: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八)春心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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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永远都在思考,人是什么?可是,爱又是什么?
在一生不尽的行旅中,是该清心寡欲地追寻惟一的真爱,还是一任情爱的精灵在生命中交错?初恋是要燃尽激情,像一只飞蛾扑向烈火,还是只能永陷思念与追忆的折磨?心房中可以为他人留存空间吗,还是只能盛放一枝玫瑰,不再容纳其他任何的花朵?刻骨铭心的爱恋是深深相爱却最终擦肩而过,还是应该珍惜眼前,一任滚滚红尘慢慢地把彼此湮没?爱情唾手可得吗,还是真如镜花水月、不可捉摸?
李商隐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把人人心中都可能遭遇的情感用优美的诗的语言表现出来。在默诵细品的时候,人人都可以从中找到心照不宣的对应,从而在无尽的时光的洪流中,缅怀与回想、思念与感伤。我知道有不少人不原意走近李商隐,不愿意读他的诗歌,也许是因为他的伤感,他的晦涩。可是,他的伤感缘自他的热爱与艰难,他的晦涩缘自他的迷惘与难言。他是如此独特的一个李商隐,错过他,便错过了一处风景卓绝的春色,尽管那里已花容失色、花事阑珊。在他留下的600余首诗歌中,无题诗最难解读,但又最令人着迷。也许正是因为词藻的绚烂光芒迷乱了鉴赏者的眼睛,所以不易看清。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读者在这种眩晕中沉醉,像一个在丛林中迷路的孩子,决计先欣赏一下野芳的美好,再慢慢寻觅归路。
我在读这些无题诗的时候,也读到很多对无题诗的诠释与理解,往往观点迥异、大异其趣。每一种解读好像都有道理,又让人觉得偏于主观臆测。每一首都如此深情绵邈、隐约迷离、刻骨铭心却又不易索解。读他的诗,就像置身于茫茫的细雨之中,不知道落入手中的雨丝来自哪一片云朵和天空。他往往不直接表达内心,而借助于繁富幽眇的事典来暗示。北宋孔平仲《谈苑》云:“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獭性贪,捕鱼时常将所捕之鱼陈列水边,如人之祭祀,故称獭祭鱼。从这种评价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李商隐写诗的状态与方式。仔细想来,李商隐的无题诗也许和题目一样,本就是无解的,也许李商隐在写诗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不预设答案,不透露谜底,不泄露消息,不安排结局。但研究者却总想从中寻得蹊跷、觅得真情,然后自以为是地发表一番见解,又惹来观点相悖的人滔滔不绝。阅读者也许可以从中受益,但事实往往是理论家总以“诗歌的多义性”为幌子来掩盖诗义的精纯。我相信,真相只有李商隐知道。作诗并非诗歌捉迷藏的游戏,以捕捉不到为好玩;它更像是丢手绢,手绢藏在了谁的背后,只有一个人最清楚。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还是愿意做一个膜拜爱情、相信真情的人,我宁愿把爱情作为一把百宝钥匙,来破解诸多无题诗的迷雾。即使最终的结果依旧朦胧,我也宁可在这样的迷梦中沉醉不归。在诗歌的百花园内,这些无题诗就像无名的花朵,可是我偏偏被其深深吸引,我低头赏其艳姿、嗅其芬芳,想把我的喜悦告诉所有人;可是在婆娑的花叶间还掩藏有隐隐约约的泪水,它闪烁着经久不息的幽怨光芒,我想把其中的三朵指给所有人: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还依稀记得昨夜的星辰,风停下要重新组织一下语言。画楼与桂堂是华美屏障,我和你执手相看。可是,为什么你像蝴蝶消失不见?我为没有凤凰的双翅而倍加伤感。只能让想象来拯救我,你现在的微笑会开放在哪一个夜晚;是否记得有一枚蒲公英,一次次、想飞到你的发间。
春天宜于思念,更适合相见。看百花已经妆泪阑干,看你因离别而更让人爱怜。春蚕与蜡烛齐齐地吐出最后一缕相思,它们已看不到你月下背影的孤单。所幸我还有一只忠诚的青鸟,它会飘扬过海、把你探看。
青鸟始终没有回来身边。又是为什么,你已经一万遍辜负了诺言,请不要再在我的梦里出现。月亮应该还记得你的模样,却带不来你的容颜。这些断肠的诗句,已感受不到任何温暖。你已经远离,你不再想念……
(八)春心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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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李商隐公园,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堵巨大的诗壁,右首是大大的“锦瑟”二字,中间是李商隐手抚锦瑟的坐相,左首即是阳文的《锦瑟》全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的题目取首句开头二字,其实也可以认为是一首无题诗。每一次捧读《锦瑟》,内心涌动的都是不尽的美感,它在我的目光的反复摩挲下已然成为一件晶莹剔透的美玉。我总觉得它一字不可更易,恰若减之一分则太短、增之一分则太长的东家女子。它是那么浑然一体,字字珠玑,很多时候我只愿沉醉在这种单纯的美感里面,至于文字背后隐藏了怎样的玄思,我往往不欲追索,因为它好像含蕴了一切的可能。这究竟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悼亡?咏物?自伤?政治?爱情?莫衷一是,聚讼纷纭。元好问诗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三十首》之十二)王渔洋亦云:“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是啊,李商隐想要倾诉什么呢?也许只能产生一种模糊的感觉,是对过往年华的不尽追念,是庄生梦蝶的绮丽梦幻,是杜鹃啼血的朦胧凄婉,是沧海珠泪的华美孤单,是良玉生烟的迷惘无言,是自始至终的莫名纠缠……
我愿意撇去对李商隐情诗其它任何的构想,而一厢情愿地认定《锦瑟》一诗说明了内容,也道破了结局。“春心”是所有的语言,“迷梦”是所有的答案。相对于众多诗家对秋天悲剧况味的书写与挖掘,李商隐更多地倾泻他对于春天的复杂情绪。在李商隐笔下,春天是短暂如梦的密会,是密会后永难相见的伤别,是伤别后痛彻心扉的思念,是思念后怅惘难言的诗篇。也许人生也只是一场春梦,梦会很快醒来,只有触目的春色更加增添索寞与凄艳、岑寂与孤单。李商隐《杜司勋》诗云:“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可是,我反复地读他的诗,却觉得这何尝不是他夫子自道呢?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曲江》)他的这一颗春心,到最后都只是被一遍一遍地伤害。
“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清河》)“君问伤春句,千辞不可删。”(《朱槿花二首》之二)“我为伤春心自醉,不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落花》)一生、一世、一切,都只是仅此而已。
(八)春心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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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李商隐的诗,有时会觉得自己成了傻子,不少的字句只感觉其美,而不知其云;待到字句通晓之后又成了痴儿,想他怎么可以写出如此空灵的诗句!
李商隐喜用典。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云:“李商隐诗好积故实。”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称:“用事之癖,始见商隐诸篇。”他想要倾诉一切,却又极力地想把所有的事情一一隐瞒。因此,他笔底的文字是如此晦涩,费人不尽地玩索。这些文字又是如此华丽,我知道在花团锦簇的文字背后,是他难以言说的刻骨伤悲。他知道有心人能够体味他想表达的一切。自己的身世是坎壈的,他不想自己的文字也陷入苦寒,像一袭华美的锦袍,却包裹着一颗阅尽沧桑的、痛苦灵魂。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他的内心有太多的恨,即使身处明媚的春天,他感受到的仍然是冬日的凄寒。并且,他从很多人事那里得来的不是安慰,而是引触自己身世之感的悲凉与隐痛。他对春天抱着如此深情的热忱,却只能任由已然怒放的春心在秋风冬雪的摧残下化为一层一层的灰烬。“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对他而言,也许只能发出如此的自嘲。但历史有时是公平的,那些在当世命途多蹇、遭遇不公正待遇的才士,往往留待后人为他们一一摆正位置,并给予永久的同情。
(九)谢亭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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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词的海洋里,我是一个海边拾贝的人。虽然有时也曾解衣下水,无奈膂力有限,有很多时候都只是游而未远、望洋兴叹。但是我陶醉于这一片阔大风景,我日日赤脚走在岸边,冀望探得满把珍珠照亮双眼。一波潮水袭来,带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诗句,和一个湿漉漉的名字。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包括我,许浑的诗歌只剩了“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残句。
于是把手边能找来的许浑的诗都读了,这才大体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轮廓。许浑不作古诗,诗作又以律诗居多,且多为怀古之词。“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历来咏金陵城者多矣,这两句诗却给我苍凉不尽的伤情。隋炀帝以一介昏君的形象频入唐人的歌咏。在洛阳,许浑眼见隋炀帝时兴建的位于洛城以西十八里的故城,而今已是禾黍离离、蒿草遍野,不由感慨“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南游途经汴河,隋炀帝三下广陵、劳民伤财的旧事又袭上心头。独夫乘兴南游,无所顾忌,禁兵辞阙,宫女下舟,却也是“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
我喜欢许浑诗中弥漫的“势”。不管写什么,都让人感觉气韵飞动、云烟满纸。但许浑生活的时代,煌煌大唐已是日暮途穷、夕阳残照。上天空许他满腹才华,他见到的却只是雁迷寒雨、鸦噪暮云,无奈,只有在烈烈的晚风中慷慨高歌一曲,然后在四顾苍茫中流下浑浊老泪。许浑,难道这两个普通字眼竟蕴蓄如此玄机?而“山雨欲来风满楼”所含蕴的已不只是登上咸阳城西楼感到的浩茫风雨,而是一个日益没落的帝国在诗人敏感心头疾掠而过的无限苍凉。
许浑祖籍安陆(今湖北安陆县),后迁居京口(今江苏镇江市)丁卯涧,故世称许丁卯。因诗中用“水”字甚多,人称“许浑千首湿”。我没有读到千首,自然无从深刻体会,但我读到的《谢亭送别》确实有个“水”字: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在读到的许浑的诗作中,我独爱这一首,不为体味“水”,只为那苍凉高歌、那漫漶寂寞。
(九)谢亭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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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斯语一出,遂成定论。寻常离别投下它的荫翳,总充满让人难以释怀的伤情。执手相看泪眼,只能够徒增伤感,需要想些办法改变。我不知道唱歌送别的风气是否起于战国,在风萧萧兮的易水岸边,那一句“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令人肠断。这样的诀别场面因为满载政治因素一变而为悲壮,但是否就此留下了唱歌送别的风习?
从诸多唐人诗句里已经听到很多离歌。李白乘舟欲行,忽然听闻有人在岸上踏地而歌。桃花潭水深可千尺,又怎能及得汪伦的一片深情?李白喜饮,汪伦常酿美酒款待;值此离别,他又踏歌相送。黯然离别因为岸上歌声而有了让人感动的温情。渭城的朝雨飘洒至今,客舍的杨柳青青依旧,元二畅饮西出,那一曲阳关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而今在谢亭,又是离歌,一阙长亭暮。
谢亭,又叫谢公亭,在宣城北面,南齐诗人谢眺任宣城太守时所建。他曾在这里送别朋友范云,谢亭遂为送别之地。劳歌,本指在劳劳亭(在南京城南,始建于东吴,亭名概源出《孔雀东南飞》中“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句)送别时唱的歌,在此应泛指离歌。
以亭命名,便觉会是一处胜景,如兰亭。设若沾上离别,却添几分愁绪: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谢公亭、劳劳亭便是这样的所在。这两个亭子李白都有诗作,不过我更想引述被李白目为天下伤心处的劳劳亭: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绝句最不易写,五绝为最。二十个字要描摹出一番让人琢磨的天地来,须惜字如金。其实李白已浪费掉了十个字,前两句实在无足观。假若后两句出语平淡,那绝对不能称得上一首好诗。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语出惊人。
当然,写离别很少能避开青青柳丝、长长柳条。它仿若情人细细弯弯的眼眉随风流转,一瞬便泪光淋漓。“客舍青青柳色新”,看似自然,实则千回百转、缭绕心怀。
设若杨柳依依,夹岸而垂,纵使每一片柳叶都齐齐呢喃出一千遍一万遍的“留”字,又如何能留得住要远行的人呢?满目苍翠只能化作满心惆怅,潮湿的春光洒了一地,想要从眼前的景象剥离。
春天记住了曾经的伤悲,它隐藏在柳树的背后,冷静地面对眼前的别离。
没有了柳条的牵扯,离别少了一丝苦涩,多了一些干脆。
这样,春风知苦,柳条有情。它们不再是离人感情的附属或矫情的寄托,一跃而为设身处地的着想、低回无限的深情。
有另外两首诗可以和李白这首《劳劳亭》对照来读。一首是杨巨源的《和练秀才杨柳》:“水边杨柳曲尘丝,立
细味之下,杨巨源与李商隐两人诗作自然充满情味,但遵循的却是惯常思路。而李白笔锋一转,又另外翻出新意,真是想落天外。乾隆皇帝曾有这样的评语:二十字,无不刺骨。再想想乾隆御制诗多到无算,其数几乎为《全唐诗》中所收两千多位唐代诗人作品之总和,时间才不过流过二百多年,谁有能够记得他的只言片句呢?正像当代作
(九)谢亭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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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有时仿佛要刻意和人作对,反而是离别时的景象更令人欣赏,也因此,更令人神伤。
青山无语,它把万千的语言深藏在自己的厚重与缄默里,只把伤情的泪水化作身边,急流的水。而红叶把所有的煎熬表露无遗,它支撑不住,终于掉离枝头,在冰冷的水流里感受更彻骨的别绪,不再回头,又不知将去向哪里。
水流之上,是离别的小舟,与青山依依作别。所以,离别是飘逝的风景。
令人不堪的不是离别,而是离别后的孤单。仿佛一切依旧,又好像所有的事物在瞬间都发生了改变。少了一个朋友的身影,却有弥漫天地的寂寞袭来。
拿什么抵挡?何当重相见,尊酒慰离颜。惟有酒了,浊酒一杯,相对无人,清泪两行,四顾茫然。把自己丢进混沌里,任它与寂寞你来我往地厮杀。无论怎样,自己都只是战利品,在夕阳西下的时刻。
希望谁来解救自己?
朋友已消失无踪,红叶叹息着摇头,并顺便把风雨的消息,传到西楼。
该怎样排解寂寞?独拥西楼,那逼仄的愁绪令人窒息。索性霍地站起,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迎着满天的风雨。
特别钟爱末句。
满天风雨下西楼。
李煜写道:无言独上西楼。阶下囚的苦恨、亡
而走下西楼的感觉呢?有无边无际的风雨陪伴着自己,有无限宽广的天地可以盛放寂寞。一方面,寂寞被放大了;另一方面,寂寞又被稀释了。西楼渐渐淡去,而“我”凌乱的步履也终将没入荒草。诗歌以浑浊的雨幕作结,而离别的怅惘,已漫漶入每一个读者的心间。
(九)谢亭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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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浑以“山雨欲来风满楼”为人记取,可谓一句诗不朽。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不少。据宋惠洪《冷斋夜话》记载:
黄州潘大临工诗,有佳句,然家贫……临川谢无逸以书问:“近新作诗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气所蔽翳。昨日清卧,闻搅林风雨声,遂起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税人至,遂败意。只此一句奉寄。”
催税人扫了潘诗人的兴,灵感给搅没了,只有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奉寄朋友。这位江西诗派的穷诗人写不下去不硬写,一句就一句,穷得极有品位,写诗也透着风骨,着实令人感佩。可也就是这一残句让人们记住了穷诗人潘大临,千载而下仍传诵不已。
不过说实在的,如果没有许浑的诗在前,我也会赞它脍炙人口,可是潘大临的这一残句实在是逼似“满天风雨下西楼”。不知潘大临是否受到许诗的启发,我私意认为潘诗正脱胎于许诗,其难以为继,许是天意。
巧的是,这几句诗都着一“满”字。看来,许浑下字不单多“水”,还偏爱一个“满”字。有了这个字,想不神韵飞动都不成。于是想到更多的例子。“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唐?陆龟蒙《和袭美春夕酒醒》)醉意婆娑,花影满身,真个是美得无法措辞。“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宋?王令《春游》)一片花飞都让杜甫肉跳心惊,深憾春色减却,设若落花满眼,情何以堪?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宋?晏殊《浣溪沙》)山河满眼,风雨落花,无辜春色不知要惹出多少伤情。“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宋?黄庭坚《夜发分宁寄杜涧叟》)罗隐十举进士不第后作诗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相比之下,
还有更多嵌一“满”字的佳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唐?张继《枫桥夜泊》)“秋风忽洒西园泪,满目山阳笛里人。”(唐?窦牟《奉诚园闻笛》)“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唐?黄巢《菊花》)“一双闲手无聊赖,满地斜阳是此心。”(宋?郑思肖《伯牙绝弦图》)“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宋?贺方回《青玉案》)“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宋?朱淑真《谒金门?春半》)读之味之,真正觉得“满”真是一个霸道的字,非要把某一种风物或情绪渲染到极致不可。
许浑在晚唐诗坛上以自己的怀古咏史诗达到了颇完美的境界,也有一些颇有韵味的七绝,如《守风淮阴》:
遥见江阴夜渔客,因思井口钓鱼时。
一潭明月万株柳,自去自来人不知。
回忆中的生活很美,有如云水之遥的一段夜曲,却不过是梦境,引人生发浓浓眷恋却不够真实。怎如那满天的风雨,痛快淋漓地落下,笼罩着同一世界里的两个人,一个走向远方,一个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