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须 滇南本草记载:哈金:文学苦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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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文学苦行僧

2011-11-27 18:26:56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广州) 有581人参与 手机看新闻 转发到微博(16)

余华初读他的作品,感受到的是"推土机似的叙述方式,笨拙并且轰然作响"

“本顺总算开口说话了。我们聚在饭厅里,听那孩子讲了整整一晚上。……”小说这样开篇。这一次,哈金讲的是南京大屠杀。

较早前,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以同样的背景展开故事:“我姨妈书娟是被自己的初潮惊醒的,而不是被1934年12月12日南京城外的炮火声。……”

1937年12月13日,日本军队攻陷了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接下来的6个星期里,他们对平民和战俘进行大规模的屠杀、抢掠和强奸,导致30万以上中国人死亡,1/3的南京城被烧毁。

无论本顺还是书娟,都被那汩汩流出,转眼变黑、成河的鲜血吓呆了。

哈金则被这个故事折磨了好多年。最早是在1997年,读完张纯如的《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祖籍江苏的妻子对他说:“南京守军里要是有两百个像你二爷那样的军官,南京就不会陷落。”

哈金的二爷是山东蓬莱的一个小地主。有一回日本兵进村把村民都绑了,要他们供出八路在哪里。这二爷站出来说他知道,就是不愿意告诉他们。任日本兵怎样打他,他只是骂个不停,最后被砍了头。其实,二爷并不知道八路在哪儿,只是要争那么一口气。对哈金而言,重温这段历史就成了一个男人面对稿纸的战争,他要在讲完这个故事后找回一个男人的自尊。

也是从张纯如的那本书里,哈金了解了西方人在这场屠杀中的英雄作为。10年后,他读到明妮?魏特琳,一个从伊利诺斯州去往中国的会打篮球的传教士留下的日记。从一个第三国的个人角度切入,哈金觉得这主意不错。

跟所有触摸这段历史的创作者一样,哈金还参考了英语、日语、中文的大量文献,东京审判的抄本,以及当时留下的纪实胶片影像。

他没有一味书写血腥的屠城,再大强度的暴力也只能停留在暴力层面。他更倾向于表现屠城后发生的故事:傀儡政府、难民的活下去……就像一次大地震只需要几分钟,而过后灾民心中的伤痕可以延续一生。一些在《收获》上读完此书的人说:哈金写出了人性,和作为人的挣扎。

同时,哈金还试图揭示:战争结束,谎言开始,中国人和日本人是怎样在复述这段历史的时候渐行渐远的。

10月18日,兰登书屋在推出这部小说时冠以“一部震撼心灵的史诗小说”。美联社书评说,“不熟悉南京大屠杀那段历史的人都应该读一读,在纪念受难者和英雄的路上,哈金迈出了重要的一步”。《赫芬顿邮报》在推介这部书时附上了一段书摘,那是小说中最常见的写景状物、烘托气氛。哈金笔下的英语词句清洁、准确,有条不紊,像推土机一样层层推进。《柯克斯书评》和《图书馆学刊》也都给了这本书星级推荐。

外行看热闹,看哈金一次次在美国拿奖,看他被吹捧成“中国的纳博科夫或康拉德”——确实,哈金是为数不多的从大陆出去,20年间拿到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笔会/福克纳奖、海明威奖等重要文学奖项,并跻身普利策小说奖入围名单的华人。然而,只有同样在文字的丛林里苦行的人,才能体会他用另一种语言写作的艰辛。

2003年末与哈金结识的余华写道:“作为著名的波士顿大学英语文学写作的教授,哈金不能向他的同事请教,更不能向他的学生请教,哈金的太太是一位地道的中国人,她的英语表达能力远远不如哈金,哈金在用英语写作时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只能自己苦苦摸索。”

哈金的妻子曾经透露,许多年前,在南方的那所大学任教时,每到开学,哈金常常一往学校走就开始肚子疼;回到家肚子鼓得老大,妻子儿子为他按摩。那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任感情再怎样被伤害,他也咬牙挺着,就不辞职。白天忍气吞声,晚上废寝忘食写作,直到他的小说《光天化日》获得奥康纳奖之后,境况才有好转。

而今,当本刊记者重提这段往事,哈金以一种男人的豁达轻轻一拂:“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不说为好。”

这个当年在波士顿大学参加过两次写作班的人,如今每年春天在同样的写作班教授中长篇写作,凭借25年来一步一个脚印的辛勤劳动。

哈金在越洋电话里大略描述了自己每天的工作:早上7点起床,每周去学校上课两次,剩下的时间,留给阅读和写作,直至凌晨一两点。日复一日。

跟以往每完成一部书稿一样,哈金松了一口气。堵在他胸口的那团乱麻被印成铅字,他坦然了一些,跟自己说“做完了”,然后,进入下一轮苦行。在波士顿那个清静的,偶有野兔、乌鸦和鹿出没的山峦深处的家里,他像苦行僧一样写作,不打算采取任何轻巧的姿势。

“没有窍门,就是这样”

人物周刊:第一次看到明妮·魏特林的日记是在哪一年?怎么会起意把它转化为小说的?真正触动您的是什么?

哈金:是在2007年。我想通过一个个人的角度来展现这个主题,而明妮?魏特林是一个有效的切入点。一开始,我并没有被她的故事打动,过了有大半年,我才在情感上理解她。我写了几段草稿,写到一个小细节,就是明妮听到巴赫、勃拉姆斯、门德尔松这些作曲家的名字云里雾里,她只知道贝多芬——我突然意识到她为什么对穷人那么好,因为她也是穷苦出身,幼年丧母,从6岁就开始给家人和临时雇工们做饭。她小时候没有机会接触艺术和音乐。

人物周刊:小说中的“我”(高安玲)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叙述者?一个美国传教士雇用一个中国人做秘书,这在当时是否常见?还有,安玲本人的遭遇是否会削弱明妮故事的强度?

哈金:动笔后的头两年,我觉得很难做下去,曾经放弃了两次,因为明妮留下的日记里没有大的故事,写起来感觉推不动。改到第32稿的时候,绝处逢生,找到了一条出路:设置辅助性的第一人称来讲主人公的故事。那时候,一个传教士有一个中国助手是很常见的事。但这样做的一个的弱点就是“我”不能介入主人公的内心活动,所以涉及明妮心理活动的部分都删掉了。在明妮和安玲的故事之间需要某种平衡——一个外国人和一个中国家庭各自遭遇之间的平衡,因为中国人是真正的受害者。事实上,高安玲的故事很大,她的全家人都卷入了这场(日本侵华)战争,她的故事基本上是和明妮的故事搅在一块儿呈现的,我给她的篇幅也不少,尤其最后一章,明妮不在了,由她的故事支撑到结尾。

人物周刊:听说《南京安魂曲》改了四十多稿,之前的《自由生活》是三十多遍吧。您会修改到标点符号么?

哈金:当然会。从前有些作家会花时间去修改小说中的标点符号,像福楼拜——我尊敬这样的作家,他们着迷于他们的艺术。没有艺术可以一挥而就。我不太相信“才华横溢”这种东西。像《自由生活》,我改一遍要好几个星期。“没有窍门,就是这样”,这是雷蒙德?卡佛说的。写作对我来说,就是诚实的劳动。

人物周刊:余华初读您的作品,感受到的是“推土机似的叙述方式,笨拙并且轰然作响”。翻译过您作品的黄灿然说您的文字接近新国际版《圣经》,“很好读——明晰、简朴、准确、快速”。这种文字风格是怎么来的?

哈金:我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想以一种直白的方式写作。对我而言,(叙述)清晰是智识的一种体现。

人物周刊:有一个加拿大人叫大山,在北京生活了23年。当他操一口地道的京片子第一次出现在春晚时,中国观众都乐了。这引出我想问的两个方向:一,您有没有试图在写作中尽量靠近英语读者,比方说用一些他们都能心领神会的俚语、切口;二,当英语读者读到“sank you”“we not open yet”这类chinglish时,是否也会会心一笑?有人说,政治正确加上这类新鲜的移民语言,是您的作品能多次在美国获奖的原因。

哈金:有些美国人并不喜欢这种语言实验。文学奖项最终花落谁家难以预测。我也希望我能知道哪种类型的作品更容易获奖,但这太难预测了。

人物周刊:就小说而言,您觉得长篇难写还是短篇难写?

哈金:它们是不同的game。我个人认为长篇更困难些,特别是它需要消耗的体力和精力。长篇是交响乐,是马拉松,而短篇像是短跑,它们需要的力量不一样,用到的肌肉也不一样,很难说哪个显露的才分更高。但我觉得长篇是衡量小说家的主要标准,契诃夫一直要写长篇,但只写出了《决斗》;鲁迅也要写长篇,但力不从心,没写出来。所以,如果体力和精力允许,小说家应该尽力尝试去写长篇。

人物周刊:假如钱钟书先生当年肯到海外定居,并用英语写小说,会发生什么?

哈金:我没有亲自见过钱先生。我说不准他是否能写出另一部像《围城》那样的小说。他是一位大学者,但是一个小说家必须拥有比聪明脑筋更多的东西。

人物周刊:巫宁坤先生为您的好几部作品写过书评,其中有说:“十年前才开始用英语写作,哈金现在已经登堂入室了。”您怎么看这个评价?

哈金:那些都是他对我的赞誉。不管一个作家取得了什么样的成绩,总有一些不安感围绕着他。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去拜访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他当时已经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我的朋友到他家时看见他躺在地板上落泪,因为他的诗集刚刚得到一个负面的评价。

人物周刊:您认识苏珊·桑塔格吗?她继您之后(2000年)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

哈金:我没有见过她。但她儿子长期的女友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知道她的一些情况。她写得最好的还是essay(散文)。

人物周刊:您说,诗歌滋养了您的小说,教书哺育了您的写作。这话怎么讲?您会选哪些小说家的作品给学生分析?

哈金:诗歌对锤炼小说语言的作用不言而喻。教文学写作课,我得反复读一些经典作品,像俄罗斯的契诃夫、托尔斯泰、果戈理的作品,我每年都要读一读的。左宗棠不是说过,读书是为神交古人。它提供一个标准,提醒我“伟大的文学”是什么样的。可以这样讲,教书让我能够不中断地汲取文学的营养。

我给学生介绍过Mavis Gallant(加拿大出生的法籍女作家)和Carol Shields(得过普利策奖和布克奖)的作品。美国当代小说家里,我比较喜欢菲利浦?罗斯和唐?德里罗的东西。另外,村上春树其实很不错,尽管他的书很畅销。

人物周刊:说到中国传统小说中的经典,一般人们会首选《红楼梦》,为什么您对《西游记》情有独钟?

哈金:我觉得《红楼梦》更像是文人的东西,是用来消遣或附庸风雅的。相对于大观园里那些悲欢离合,我更关心焦大怎么样了。《西游记》不同,它直接创造了另一个世界,跟现实生活没什么直接联系,那是一个形而上的世界;想象力非凡,比如72变。这是文化本身的力量,有一种内在的穿透力,了不起。在国外你跟小孩子讲monkey king(孙猴子),都知道。你跟他讲黛玉葬花,他能懂吗?

人物周刊:国内当代小说家的作品读过一些吗?有何评价?

哈金:说实话,我没有时间读太多。读过余华译成英文的《兄弟》,我觉得翻译得非常好,小说整体上像一部“欲望史诗”。

人物周刊:这些年您跟国内的作家也有些交流,有没有聊过在国外写作跟在国内有什么不同?

哈金:相对而言,在国内写作要安逸一些,当然有些框框你心里要有数。在国外写作比较自由,但为这自由要付出代价,就看你愿不愿意付了。我也没觉得自己成功,只是现在生活上安静些,能够自食其力,不断努力去写。认真做一件事,很辛苦的。

在路上,就很难回到原点

人物周刊:您写了6个长篇了,最钟爱哪一个?

哈金:我想是《自由生活》吧。那个也很难写,全是日常的东西,靠小东西撑起来。那本书光校样我就改了6稿。

人物周刊:《大西洋月刊》的评论称,《自由生活》“积累了现代美国生活的大量细节”。平时您怎样收集这些细节?

哈金:也没有刻意去收集,就是看看电视新闻看看报,见见人,私下走走,偶尔会做些卡片记下来。写的时候,自然而然就用进去了。

人物周刊:我读了《落地》,它有现实脚本,您给了它一个黑色幽默的结尾。

哈金:那是当时很轰动的一件事:2006年底,纽约少林寺有两个僧人自杀。都是从大陆来的,语言不通,贫病交加,从寺院拿不到薪水,也不能马上回国,一个上吊死了,一个跳楼,没死成,摔断了一条腿,后来被送回国。我把两个人的故事写到一个人身上。我有意写得不那么邪乎,因为文学还是应该鼓励人向善并且热爱生活,同时也因为美国确实有移民生存的空间。

人物周刊:有个美国人教给我melting pot这个词,您在美国生活了25年,感觉熔进去了么?

哈金:“将各民族变成一个大熔炉”,这种美国观念已经过时了。在加拿大,人们常说“色拉盘”。就是每种蔬菜在色拉盘中都保持着它们原来的样子,蕃茄是蕃茄,生菜是生菜,但是它们给放在一起,就成了一盘菜。我自己感觉移民在美国生活,大部分还保持着他们原有的样子。像我,中餐西餐都能吃,但还是觉得中餐合胃口些。我太太比较喜欢美国人的吃法,调料中防腐剂少些,她觉得比较健康。我觉得这就是美国提供的空间。

人物周刊:能用一个词语概括居留美国25年的生活吗?

哈金:这太复杂了。至多,我能说“重新活过”。

人物周刊:2004年您曾经应聘过北大,但没回音。这些年还有回国任教的想法么?波士顿大学会是您的退休之地么?

哈金:我不认为我还能够回国教书,一个人在路上了,就很难回到原点。13年前我拿到了终身教职,所以什么时候退休由我自己作主。最近收到香港一所大学的邀请,一年去讲学两个月那种,我没有接,因为我不再年轻,时间精力都有限,我想多跟家人在一起。

人物周刊:您已经写了以朝鲜战争、南京大屠杀为背景的故事,下一部的题材可能是什么?

哈金:肯定不会是战争了。我正在慢慢做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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